自那天后,普瑞斯就另外在公园里选择了一个地点。虽然她有时候会路过那座带红色大门的房子,但她总是从街道的另一边走过。直到凯的葬礼,她才又一次见到了诺琳。这时,一年已经过去了。这一年过得真难,一切都变了。战争爆发了,莱基从欧洲回来了,法国陷落了,德国空军在轰炸英国。凯死了,在她二十九岁的时候。这是七月里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跟凯结婚的那天一样。地点还是在斯图维森特广场的圣乔治教堂。这次的仪式在教堂里举行,因为小礼拜堂容纳不了这么多的送葬者。管风琴正在演奏勃拉姆斯的安魂曲《我们的肉体像小草》。承办丧事的人把凯的棺材抬到了里面,放在圣坛上。棺材上覆盖着白色的百日菊。教区长亲自主持了葬礼。
她的朋友们知道,凯对此应该感到很开心。他们尽了一切努力,终于使她以圣公会教徒的身份入葬。哈特肖恩太太找了她们家族的老朋友雷兰德博士,终于把事情安排妥当。她说,凯是在这个教堂结婚的,那她就有权利在这里举行葬礼。在此之前,波莉的姑妈茱莉亚跟她的教区长协商过,波奇给圣詹姆士教堂打过电话,海伦娜还找过一个朋友,因为这个朋友嫁给了圣詹姆士教堂的教区长的儿子。这些牧师对埋葬一个非教堂的教徒态度如此固执,真的令人惊讶。
凯的父母伤心欲绝,但是路途遥远,他们无法及时到达。天气太热了,不能等太长时间。他们通过长途电话告诉海伦娜,让她们把女儿的遗体火化,他们将带着她的骨灰回家。但是海伦娜知道,凯肯定不愿意这样。她给他们打电话,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同意,她的朋友们会为凯安排一次教堂葬礼。凯的父亲说,也许朋友们更清楚凯的喜好。她们相信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凯已经离家很久了。凯去西部时,父母就不同意,在她离婚后,她又坚持要孤身一人回到纽约,这样的做法也很伤他们的心。但他们还是答应了她,看着她离开了那个甜蜜的家。他们给教区长打电话,委托海伦娜全权处理此事。在“走”之前,凯没来得及给家里写一个字,这多令他们伤心啊!当然,如果凯知道这个结果,她肯定会写的。
在大学里,她们就讨论过什么样的埋葬方式最好。波奇赞同不搞任何仪式,直接火化。丽比希望自己的骨灰能撒到纽约港。但是凯和其他人都赞同土葬,由牧师来主持葬礼。在学校里演出话剧《双城记》的时候,凯曾经扮演过西德尼·卡顿,当时她常常背诵“我是复活的耶稣”那一段。她讨厌遗体保存,她不喜欢身体里被灌满液体。她曾经对莱基吐露过,在盐湖城,她的一个男友的父亲就是个殡葬人员,他给她看过所有那些吓人的专业用具。朋友们都认为,这么重口味的偏好符合凯的性格。毕业已经七年了,但是她们仍然清楚地记得她的喜恶。在她们的心里,凯还是那个马马虎虎的年轻女孩。
知道了这点,准备丧礼的事情就容易了。这是她们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当她们的亲人去世时,通常都是家中的长者来安排一切,她们什么也不做。她们对葬礼的基本事务也不懂。但是凯跟哈罗德离婚了,而且父母又不在这里,她们只好自告奋勇。一开始,她们就跟丧礼承办者大吵了一场,海伦娜不得不给律师打电话咨询,律师告诉她们这事她们可以自己决定。这种违背传统的做法引起了好多麻烦,最后,大家都不知道是否值得这么大费周章。在这件事情上,哈特肖恩太太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凯是从二十层上掉下来的,幸运的是,在十三层,她被大楼的突出部位挡了一下,落下来的时候又掉到了遮阳棚上,这样才没有粉身碎骨,只是折断了脖子。幸运的是,戴维森太太当时也在那里。她是去参加英语演讲俱乐部的会议的。她认出了尸体,赶紧让海伦娜跟凯的父母联系。
她们临时把她放在了海伦娜在第十一大街的一居室公寓里,目前看来这是最合适的地点了。因为海伦娜至今单身,而且她们还曾经是室友。殡葬人员处理了凯的伤口,但是她们不让他给凯化妆,凯从来不用口红。她们翻遍了她在瓦萨俱乐部的房间,想找条合适的裙子。不用考虑她的结婚礼服,凯从没喜欢过那件带披肩的裙子,而且她也早就扔了。女友们看着衣柜里的衣服无法决定。还是莱基脑子快,她说凯肯定希望穿着新衣服下葬。其他人都想不到怎么给死人买新衣服,但是莱基拿了一件凯的裙子当样品,然后直接去了福达尼商场,给她买了一件贵妇人常穿的灰白色丝质长袍。然后,其他人才想起来,凯一直盼着有一件福达尼的睡袍,可是她做梦都买不起这样的衣服。凯肯定会喜欢这件长袍,也肯定愿意让莱基来为她买。她们给她赤裸的胳膊戴上金手镯,除了结婚戒指,这是她仅有的首饰了。她一向讨厌这些装饰。海伦娜为她寻来了一些百合花,当年她们曾一起在树林里漫步,采撷这些花。只是当然,现在百合花开的季节已过。戴维森太太提了个好主意:她把两枚早期的基督银币放在了凯的眼睛上,这是她专门让海伦娜从收藏者手里找来的。
时间很紧张,但是要做的事情很多。这时她们才知道最后的安排有多烦琐,尤其是凯是个外乡人。首先,要给凯找块墓地。波奇慷慨地捐出了她们家族的一块墓地。这肯定也合凯的意,她终于可以和那些东部的亡者躺在一起了。然后是通知凯的亲朋好友,在报纸上发布讣告,接下来是和牧师商量葬礼上的祷告词,这点由海伦娜和戴维森太太负责。还得选圣歌,可选的太多了。还有鲜花,她们决定只要当季的鲜花。所有这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花匠们坚持要把鲜花做成花圈,好像不这样就是图省钱,就跟先前那些坚持要给凯做防腐的殡葬人员一样。凯应该是想要个松木棺材,但这绝对是无法想象的事情。接下来还得考虑在教堂里是让棺材开着还是盖上,最后,她们同意应该让棺材盖上,那些想看看凯的好朋友和其他人可以在殡葬人员来之前,到海伦娜的公寓里去看。海伦娜给来客准备了雪利酒和饼干。这里也牵涉到选择的问题:是用雪利酒还是马德拉酒,是用饼干还是三明治。姑娘们对此都无所谓,但是年龄大点的妇女坚持认为,海伦娜应该提供被戴维森太太称为“葬礼肉”的东西。
你发现自己一门心思都花在了这些细节问题上,结果你都无暇悲伤。事实上,她们现在就是这种情况。大家都为达成一致意见或者做完了某事而欣慰,例如说,在莱基给凯买到长袍后,大家都感到非常高兴,然后忽然间又想起了眼前的一切。
在面对死者时人们的不同反应和做法也是令人好奇的事情。在这样的时候,你因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厌恶自己,但还是忍不住会这样想。例如,哈特肖恩太太和萝丝给凯穿衣就穿得很好,即使是最麻烦的部分——给她穿内裤。警察把凯送来的时候,她身上盖着裹尸布,已经“做好了葬礼的准备”。她们认为,这肯定是指摘除了她的内脏。波莉镇静地帮着她们,她的表现大家可以理解,毕竟她在医院里工作。但是其他人根本在房间里待不下去。当萝丝来到客厅里问是否该给凯戴个胸罩时,大家都感到恶心。这个问题也很难决定。给死者戴胸罩似乎违背人的天性,可是萝丝说,福达尼的长袍有点紧。最后,大家对萝丝说,还是给她戴上吧。
在萝丝、哈特肖恩太太和波莉在房间里做着“必要工作”的时候,戴维森太太毫不迟疑地承担起了监督检查的工作。她和女友们待在客厅里,一起谈着话。她说:“我问你,海伦娜,你没让管丧葬的那些人给凯穿衣服吧,他们可是要收费的。”坦白地说,其他人也同样想知道,但是她们不喜欢他那湿冷的声音和他的口红罐子。不过殡葬人员也是社会的必要组成部分。至于怎么个必要法,姑娘们现在算是知道了。
即使凯的遗体就在隔壁,女友们还是被戴维森太太的话给逗笑了。她穿着一身宽松的黑色礼服,胸前别着一个玛瑙胸针,跟姑娘们和蔼地谈论着寿衣和裹尸布,时不时还拿出手提袋里的收据条,给大家讲个黑色幽默的冷笑话。她摇着头说:“你们知道吗?如果凯在这里,那她一定会为我们操办好这一切事务。”
事情已经做完了丽比才出现。她也没有提出要分担葬礼的费用。去年夏天,她在皮茨菲尔德结婚了,嫁给了一个畅销历史书作者。只有波莉参加了她的婚礼。婚礼是在男方家的庭院里举行的,凉亭里的录影机放着普赛尔的歌剧,为一场伊丽莎白时代的古装表演提供了背景音乐。在葬礼的那天上午,她戴着一顶黑色无边帽,腰间缠着根长链子,急急忙忙地过来喝雪利酒。她认为福达尼的长袍不是凯喜欢的颜色,还满心好奇地想知道莱基买这件衣服花了多少钱。她好像感觉到了她们对她的不感冒,故意满不在乎地问:“姑娘们,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她是跳下去的还是掉下去的?”
戴维森太太把丰满的手臂压在了波莉的胳膊上,阻止了她。“你可以对任何人说,伊丽莎白,事实上,我也希望你这样,她是掉下去的。”丽比说:“噢,我知道这是警方的结论。”海伦娜刚想开口,戴维森太太截住了她:“海伦娜,我有发言权。毕竟我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就在她死前不到一个小时,我邀请她到休息室里和我一起喝咖啡,我一向喜欢凯,就像我对警方说的,她精神很好,头脑清晰,我们讨论了丘吉尔、空袭,还有征兵的必要性。她对我说起她要去参加萨克斯第五大道精品百货店的应聘面试。凯根本没有自杀的打算。如果不是因为她曾经去过精神病院,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必要提起。”
女友们都点点头。这就是整件事情的不公平所在。如果不是警察证明了凯的死因,那就无法为她举行基督教葬礼,那样的话,她就只能躺在不圣洁的土地上了。
戴维森太太继续严肃地说:“伊丽莎白,你也许可以说,凯是这场战争中第一个牺牲的美国人。”海伦娜抗议道:“噢,妈妈!你这样的说法很荒唐。”但是事情的确很荒唐。凯似乎是在瓦萨俱乐部她的房间里仰头观望飞机,不知怎么失去了平衡,掉了下来。晚饭前,她喝了两杯鸡尾酒,这可能影响了她的反应能力。对于今年春天她回来后经常见她的那些人来说,她死亡的方式令人震惊,但是也并不完全出人意料。像很多单身妇女一样,她对战争很敏感。她的朋友们都可以证实,她经常谈论空袭和战争准备。自从德国人入侵苏格兰低地后,她一直说,美国的参战只是时间问题。她相信这会以敌人的偷袭开始。希特勒不会等着罗斯福完成备战才向他宣战。他会派德国空军在一夜之间抹平纽约或华盛顿。如果她处在希特勒的位置,一定会这样做。她认识的一个空军军官说,纳粹有远程轰炸机,完全有能力完成这样的飞行。这是希特勒的秘密武器。同时,他们有可能会用潜艇攻击美国的海岸地区。
美国在这场战争中保持中立,这没有任何意义。挪威、丹麦和苏格兰低地同样也保持中立。她始终认为拉瓜地亚市长会在纽约实施灯火管制,并开始防空演习。她想当一个空袭警报哨,并督促瓦萨俱乐部准备沙桶和铁铲,建设民用防空设施。她买了一部收音机,有人给了她一副空军飞机扑克牌,她经常通过上面的各种飞机外形来了解它们的性能。在她不听收音机或者不与人争论的时候,她就仰望天空。
凯的这个新爱好逗得她的朋友们直乐。即使是普瑞斯这个加入了几个协会,一直希望美国跟盟军一起参战的积极分子,也不相信希特勒会袭击美国。普瑞斯甚至希望希特勒来袭击美国,这样就可以激发美国人的行动。她担心战争在今年夏天就会结束,欧洲陷落了,美国仅作壁上观,或者援助太少,帮助太迟,那单靠一个英国能支撑多久呢?在法国陷落的时候,普瑞斯几乎窒息了,大脑一片空白,开始整天贴在收音机旁。她让斯隆买了部便携式收音机,去牡蛎湾的时候就带上。每隔一个小时她就打开收音机,以为自己会听到丘吉尔已经投降,或者流亡到加拿大的消息。事实上,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担心。在她们为凯的葬礼做准备期间,海伦娜一直开着收音机,担心自己会错过任何公告。她们想,在以后的岁月中,每当她们回忆起凯的时候,就会记起播音员计算战争伤亡的声音。只有戴维森太太充满希望:“记住我的话,英国人不会投降,我对戴维森说过,它将会是另一个西班牙无敌舰队。”但是,乐观的凯已经把英国丢在了脑后,开始谋划着防御美国了。让朋友们感到悲伤的是,凯对希特勒的所谓时间表的兴趣完全是围绕哈罗德的活动而展开。哈罗德现在成了个狂热的美国第一论者,因为在他们那些人的集会上做过几次演讲而声名大振。如果凯能忘了他就好了。毕竟她对战争准备的热心也给了她生活的目的。可是这竟然导致了她的死亡,这可真是个残酷的讽刺啊!
在瓦萨俱乐部负责打扫房间的女仆对警察说,她经常看到凯把头探出窗外,也曾经警告过她。戴维森太太说:“是的,伊丽莎白,我亲自问过那个女仆,也丈量过那扇窗户,像凯那个身高的女孩很容易失去平衡掉下去。正如我对警察说的那样,她的收音机还开着,床边的烟灰缸里还放着半支点燃的香烟。很危险的习惯。但是想自杀的人绝不会在抽烟的时候做这样的事情。很明显,在她抽烟的时候,她听到了飞机发动机的声音,于是就起来探出窗外张望。我相信,在我翻阅杂志的时候,我也听到了飞机的声音。但是那些声音都被坠落的声音驱散了,我现在还能听到那声音。”她拿出手帕,抹去眼中的泪水。
在教堂就座的时候,她们看了一下周围,对到来的人数之多感到惊讶。教堂几乎挤满了人,而且还有更多的人在到来。有凯在梅西百货的前主管和同事。伦弗鲁太太代表多蒂从格洛斯特赶了过来。安德鲁斯先生和他的妹妹茱莉亚,还有萝丝。丽比和她的丈夫。莱基和她的朋友,从欧洲来的男爵夫人艾迪安。波奇和她的丈夫坐在前排,令人惊讶的是,波莉和海伦娜还看到了普罗瑟罗家的管家哈顿。波莉低声说道:“你好,哈顿。”“下午好,夫人,下午好,小姐,我谨代表整个家族表示哀悼。”有社会各界人士来参加葬礼,凯应该满意了。
康妮·斯托里从过道里漫步走来,坐在了普特南·布莱克和他的第三任妻子旁边。戴维森先生满意地说:“孩子她妈,人真多。”波莉在人群里看到了哈罗德的老朋友迪克·布朗,看起来,时间也没有对他额外宽容。吉姆·维志理悄悄溜到了波莉旁边的座位上,他问波莉:“这些人你都认识吗?”她低声回答道:“不。”“真见鬼!”他指了指几个在佩恩·惠特尼医院给凯看过病的精神科医生,又用手示意三个坐在一起的女人,“那几个人看起来像是我以前看过的病人。”戴维森太太冲着瓦萨俱乐部的秘书点点头。普瑞斯认出了希森夫人,在凯的婚礼上,她们就曾坐在一起。其他的同学也来了。一个戴着胸章的军官坐了下来。戴维森太太对丈夫说道:“我想他跟凯的关系很近。”海伦娜用肘碰了碰波莉。诺琳来了,戴着面纱,穿着黑色礼服。她看起来又怀孕了,胸前的吊袋里挂着个小孩子,孩子赤裸的手脚露在了外面。波奇不由得出了声:“我的天啊!”戴维森先生问:“那是什么,袋鼠吗?”戴维森太太责备道:“嘘,孩子她爸。”普瑞斯说:“那是伊卡博德。”波莉小声说道:“但是这个世界上……”普瑞斯低声说道:“最近我在政府的小册子上看到,他们愿意为那些没时间照顾孩子的母亲看护孩子。”诺琳坐在了迪克·布朗的旁边。她调整了一下吊袋,把伊卡博德放在了腿上。迪克问:“带孩子来做什么?”诺琳点点头:“我想让他体验一下死亡。”他严肃地说:“我明白。就像腮腺炎一样。”
由于伊卡博德的到来而引起的这一丝涟漪刚刚消散,又有人来了。波莉认出了凯以前的用人老克拉拉,她现在在哈莱姆经营一家殡仪馆。凯最喜欢的老师佛拉纳根太太也带着她的助手来了。海伦娜惊呼道:“我从没想到她会来!”圣坛边上堆满了鲜花。
管风琴停止了演奏,教区长走进来,坐在了棺材后面。大家都站了起来。“我是复活的耶稣,主说,信我的死者可以复活,信我的生者可以长存。”莱基感到一滴眼泪落了下来。她冷酷的心里只希望这次葬礼能完美无瑕,让凯满意。至于她自己,在她死后,她只希望有人能在她脖子上拴块石头,把她扔进大海。她讨厌那种假惺惺的哀悼,就是挖出她的眼睛,她也不愿意这样做。又一滴眼泪滑过她的脸庞。这时,她注意到大家的头都转向了门口。虽然她对别人的这一举动很生气,但是也转回头看了一眼。是哈罗德。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坐在了教堂后面的椅子上。她冷冰冰地想,让大家都回头看他,这多像他的做法啊!波莉和海伦娜也偷偷看了他一眼。她们一直害怕他的到来。当然,他有权利来这里,虽然她们并没有邀请他,他也有权利当着大伙的面独自跪在圣坛前,把他骷髅似的头埋在手中,做出祈祷的样子。然而,她们还是感到很愤怒。
在读第一首圣歌之前有个短短的间歇,教堂里的每个人,甚至那些不认识他的人,都意识到了哈罗德的到来。好像是一片阴影落在了大家的头上。海伦娜想,如果说有什么邪恶的精灵,那就应该是哈罗德。现在他再也不能伤害凯了。可她忽然想到,哈罗德正在从凯的葬礼上获得满足。
教区长面带不悦地看了一眼人群,他老练的眼睛好像知道了伊卡博德和哈罗德是刚才那不安和骚动的根源,他开始慢慢地读第一首圣歌。“主啊,请让我知道我的末日,我在世的日子……”人群里出现了一阵纷乱的声音,有些送葬者站着,有些坐着,有些跪倒在地,还有些人不知道该坐着还是跪着,于是就在座位上俯身低头。波莉决定跟着哈顿做,坐着没动。她想,他是这里少有的几个知道该怎么做才合适的人。她想到了凯的婚礼,那时她们都年轻、迷信,而这些年来,她们的变化很小。她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强烈的恐惧,担心葬礼的过程中出现什么意外,导致教区长宣布他不能为凯举行安葬。虽然凯的婚礼有些独特之处,但她的葬礼却风平浪静,唯一的意外就是哈罗德的到来。他不该来的。他的到来使得她们的准备——凯的长袍、早期的基督银币、音乐、鲜花、祷告词都显得愚蠢和孩子气。她自言自语地说:“他就是她葬礼上的死神。”
第二首圣歌开始了。波莉低下头,衷心地为凯祈祷。为凯穿衣时的那些怜爱涌上了她的心头。凯的一生根本不能算是一生,只是对生活的一个问候。躺在棺材里的姑娘终于成了这一刻的女主角。其余的一切都化为乌有,幻化成过往的烟云。“清晨,它娇艳欲滴,茁壮成长,但是到了晚上,它却横遭不幸,干枯凋谢。”教区长念道。这很合乎凯的状况。波莉肯定,凯不是自杀,虽然在医院里她过得很不开心,当精神科医生强迫她面对和哈罗德分居的现状时,她痛苦万分。想到自己不再是一个“天才”的妻子,而成了个无名小卒,她只会神经崩溃。但是如果她希望通过自杀来引起人们的哀痛,那她现在该满意了。波莉懊悔地想:“我爱你,凯。”
当教区长读到第三首圣歌的时候,普瑞斯感觉海伦娜和戴维森太太这样的安排有点过多了。而且她们选择的还是最长的一首。文字很优美,但是她有点为伊卡博德担心。她知道诺琳对于训练婴儿排便的看法,因此担心他会出状况。教堂里满是鲜花,令人感觉亲切。这肯定是她的想象,但是她发誓,要么是伊卡博德的味道,要么是凯……问波奇没用,她根本没有嗅觉。教区长读到了大家熟悉的祷告词,人们开始互相点头,窃窃私语,场面一时间有点乱了起来。“无知的人啊,你所种的若不死就不能生……号角长鸣时,死者将复活而不朽。我们也将从此改变。”戴维森太太提醒她的丈夫:“亨德尔的《弥赛亚》。”普瑞斯注意到波莉抽泣得浑身发抖,吉姆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莱基也在无声啜泣,泪水如珍珠般顺着她僵硬的脸颊滚滚而下。普瑞斯希望教区长不要再说“腐烂”这样的词。教区长继续说道:“死神,你的刺痛何在?”波奇用肘狠狠撞了一下她丈夫:“我从来不知道人的泪水会如此之多。”忽然间,普瑞斯想到了坟墓中的蛆虫,不由得悲从中来。
圣歌响起的时候,海伦娜感到有点尴尬。这是她母亲最喜欢的第245号圣歌《天父引导我》。她自己本来想选巴赫的圣歌《受难的耶稣》,但是她母亲说另外一首才更感人。她母亲可以背诵所有的歌词,不像海伦娜那样必须捧着歌集。她走调的歌声与管风琴一样高昂,读到最后几句,她干脆不再跟着伴奏的音乐。“我不会在死亡前退却,因为上帝引导我渡过约旦河。”海伦娜的心里出现了上帝拉着她母亲的手渡过约旦河的情景,她想,恐怕教堂里的所有人都在想同样的事情。但是她母亲和大多数送葬者一样,都不相信人有来生,如果是这样,这首圣歌又有什么感动人的呢?什么也没有。海伦娜是个现实主义者,她的这种思想使得她不会去哭泣。为谁而哭呢?为凯吗?但是再也没有凯了,海伦娜不知道有谁值得她如此伤心流泪。
她们都跪下祈祷。突然之间,仪式结束了。人们来到人行道上散开了。殡葬人员进教堂去抬凯的棺材。丽比不知道为什么没安排护柩者,她认为这样给人留下的印象才更深刻。她还认为棺材盖应该开着。她看了一眼康妮·斯托里,赶忙过去跟她打招呼。她不准备去墓地,康妮这个职业女性也许愿意与她平摊出租车的费用。今晚在和丈夫出去之前,她打算写一篇葬礼印象。今天的葬礼真是感人至深。
事先已经订好了汽车,可以带那些想去墓地但是又没车的人过去。人们在灵车的后面排成一队,海伦娜拿着名单,正在核对人数。她们原来没有为哈罗德做好安排。如果诺琳也要去墓地,他可以跟诺琳坐一辆车。大家都说,感谢上帝,那个小家伙在仪式期间不哭不闹,这真是个奇迹。哈罗德独自一人站在人行道上,脸上露着莫名其妙的笑容。波莉主动说道:“他可以坐我们的车,我们要和他说几句话。”海伦娜可没她那么斯文:“我母亲会邀请他的,她脑子开明。就让他坐她的车吧。”但是哈罗德向莱基走了过去。女友们听到他问:“我可以跟你坐一起吗?”莱基那辆漂亮的欧洲产深绿色两座汽车正停在人行道上。她说:“很抱歉,没地方了。”但是男爵夫人说了一句:“艾莉诺,如果你不介意,我就不去墓地了。”莱基对哈罗德说:“很好,进来吧,你会开车吗?”哈罗德坐在了驾驶位上。在送葬队伍开始前进的时候,送葬者们看到这辆深绿色的汽车猛地超到了灵车的前面。波莉泪水涟涟地问:“他去对她献殷勤了,你们信吗?”她和吉姆、海伦娜、安德鲁斯先生合乘吉姆的福特汽车。安德鲁斯先生温和地说:“希望是这样。我知道男爵夫人的包里可是装着一副铜指套。”
莱基的归来对女友们来说是件令人激动的大事。四月的一天早晨,她们七个聚集在码头迎接她的到来。当然,凯那时还活着,刚从犹他州返回纽约。多蒂也是刚从百慕大度假回来。大家一起迎接莱基给她个惊喜的主意是波奇出的。女友们说,时间已经过去数年,莱基也许和以前不一样了。可波奇对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看着轮船的跳板放了下来,有些人心里疑虑重重。她们担心现在的莱基会和她们不在一个层次。在欧洲这么多年,经常和教授、历史学家、收藏家在一起,她肯定会认为她们土气。海伦娜说,信件上和明信片上的回信地址表明莱基开拓了眼界,她好像总是跟名人们一起待在别墅、宫殿和城堡里。上一次她写信回来说,她要回国,因为她认为意大利很快就会参战。那封信的发信地址就是著名文艺评论家伯纳德·贝伦森的家里。几个敏感的姑娘排着队站在码头上,瞪大眼睛搜寻着莱基,准备挥舞自己的胳膊。她们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和丈夫、孩子成了一个固定的组合。波奇有三个孩子,波莉也生了个女儿。
她们看到她迈着轻快稳健的脚步从踏板上走了下来。她抬着头,穿着一件深紫色的外套,戴着帽子,手里提着一个绿色皮制化妆箱和一把细长的丝绸折叠伞。看到莱基仍然那么年轻,大家都很惊讶。她们都剪了头发,烫了头,而莱基仍然身材苗条,脑后的长发用发绳系了个结,看起来有着少女般的朝气。
她也看到了她们,睁大眼睛兴奋地挥着手。她亲吻了每个人的脸颊,抓着她们仔细打量。她向大家介绍了跟她一起的一个矮胖外国妇女,姑娘们想,也许是她在船上遇到的某个人。
大家在码头上等了很久,搬运工才把莱基的行李全部搬下来。她有几十个小手提箱,三十二个大衣箱,系着漂亮彩色缎带的包裹,还有数不清的包装箱,里面放的都是油画、书籍和瓷器。她的海关申报表上写着“归侨”,这就意味着她可以不用为她的个人物品缴纳关税。但是她带了大量的礼品,她用圆体行书填写了关税表,这些手续花了她很长时间。在检查行李期间,她们帮不上忙,在海关办事员要求莱基打开箱子的时候,她们也不想盯着箱子里的那些东西不放。然而,只瞟了几眼的波奇还是被箱子里的东西惊呆了。大量的内衣裤、手帕、睡衣、浴袍、鞋子、手套,都用雪白的包装纸裹着。还有各种裙子、帽子、围巾、羊毛外套、丝绸外套,叠得整整齐齐,也用包装纸包着。丽比汇报说,里面没有皮草大衣。这一大堆衣服给女友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们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时间表、配方奶粉、待洗的衣服和尿布。她们可不能整个上午都待在码头上。她们继续等着,不安地跺着脚,这时,她们意识到,那位刚办完海关手续的男爵夫人也在等着。她似乎跟莱基是朋友,对女友们的态度也不太友好。而女友们还是礼貌地要跟她谈谈目前欧洲的情况。她自己说她是德国人,嫁给了一个法国男爵,今年九月战争爆发时,她不得不离开了法国。她和莱基一样,都住在佛罗伦萨,但是她不认识丽比的姑妈。时不时地,她会跟莱基说几句话。她们听到她用颤抖的尾音称呼莱基为“亲爱的”。还是凯首先反应过来——莱基成了个同性恋,这个女人就是她的“男人”。
渐渐地,女友们明白了,这就是莱基在国外待这么长时间的原因。外国人对待同性恋的态度更宽容,而且这样莱基在森林湖的家人也不会知道。这是个可怕的时刻。大家都知道自己是多余的。她们以为她属于大家,来码头热情迎接她,现在看来,这是个错误。很明显,她只属于男爵夫人。大家不禁猜想她们两个肯定会住在爱丽舍酒店。凯冒失地问了一句,男爵夫人替莱基答道,她要去芝加哥看望她的家人。然后,她要在纽约市郊外的乡村找个地方住下来。男爵夫人说:“很安静的地方。”女友们明白了,莱基想和男爵夫人单独相处,不希望受到邻居和老朋友的打扰,或者至少男爵夫人是这样想的。
女友们面面相觑,她们已经安排好这一天的计划了。波奇家的司机这个时候正在外面等着送莱基去酒店,安顿好后,她们要一起吃顿丰盛的午餐。然后,大家都争着要让莱基看看自己的房子、丈夫和孩子。只有凯是孤身一人,但她因此认为自己招待她才最合适。现在,她们不知道是该放弃原先的计划,还是把男爵夫人也包含在内继续按照原计划进行。她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她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是小心谨慎还是坦率直接?莱基想要什么?她希望她们离开吗?也许她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们在码头迎接她这件事。她们都本能地看着凯,她有在戏剧界工作的经历,应该能告诉她们该怎么办。但是凯也为难了。她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失望、懊恼和犹豫的表情。她们都想到了,那个一直以来惊世骇俗、高傲出众的莱基,现在会因为她们不是同性恋而看不起她们。而另一方面,看到她们,她似乎真的很高兴。
在莱基办理海关手续的时候,女友们想,莱基成为同性恋的时间有多长了?是男爵夫人使她成了这样的人?还是她自己成了同性恋?她们进一步想到,她在上大学的时候是不是就是个同性恋呢?当然,是压制在心中的。根据这个新发现,她们仔细审视着她的衣着,想要找一些外在的迹象。她穿的衣服是意大利的斯基亚帕雷利。凯直接问过她,说她猜想她身上的衣服是斯基亚帕雷利牌的。男爵夫人说:“艾莉诺的衣服全部是雷利的。”听到她对这个品牌这样随意的称呼,凯感到很气馁。莱基穿着透明丝袜,高跟小牛皮鞋,一件绿色褶边丝质衬衫,如果说和以前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在男爵夫人的衬托下她看上去更娇柔了。不过男爵夫人并没有留短发,也没打男性领带,她穿着一件花呢女便装,厚实的长筒丝袜,中跟便鞋。可是,一想到男爵夫人已婚,而莱基还未婚,大家还是有种奇怪的感觉。
莱基一办完海关手续,马上就自然而然地解决了她们心中的疑虑。她欣然同意让波奇的司机送她和男爵夫人去酒店。至于午饭,她让男爵夫人去大都会博物馆的餐厅里去吃。这也可以增进她对美国的了解。她大笑着说:“玛利亚是个狗熊,看见生人就要咆哮。”她自己跟女友们一起吃了午饭,晚上,她邀请有空的女友和她们的丈夫到酒店的酒吧里喝鸡尾酒。女友们发现,只要她们的丈夫在场,男爵夫人就到场,否则,就是莱基自己一个人。
一旦了解了男爵夫人的习性,知道她毫无疑问也是自己人时,她们就不再那么拘谨了。在接下来的几周里,男爵夫人也不像原来那样紧张了。莱基不仅没有因为她们不是同性恋者而疏远她们,反而因这点与她们更亲近。只是对离婚后在瓦萨俱乐部独居的凯,她似乎心存疑虑。女友们惊讶地发现莱基和玛利亚都是坚定的反法西斯主义者,她们没想到莱基这么有人情味,竟然跟她们有共同的政治观点。但让女友们尤其没想到的是,莱基这个女同性恋者竟然喜欢孩子,姑娘们身上的母性深深吸引了她。她给波莉的小女儿买了一套可爱的意大利绣花围嘴,只要去波莉家就会抱着她,把她放到腿上喂她吃东西。她给普瑞斯的史蒂芬买了一个棱镜和一套老式士兵玩偶,她给他讲故事,并跟他一起画手指画。当她周末去普林斯顿住在波奇家的时候,她参观了马厩,并和波奇的双胞胎一起玩捉迷藏的游戏。她跟孩子们一起做剪贴画,还用她的大手帕为他们变老鼠。
她和玛利亚都很务实。她们非常了解食物,懂得穿衣打扮,还给怀孕的波莉设计了一套新的孕妇装。玛利亚还懂得护理,这在欧洲贵族中似乎是常见的技能。这一点要追溯到以前,那时城堡的女主人得给农民们开药,还得照顾在战争中受伤的人。她们当中,除了波莉,谁都不会裁剪衣服,也不会绑扎绷带,这个情况让玛利亚很是震惊,好像她们都是野蛮人一样。
还不到一个月,有些姑娘对邀请“莱基和玛利亚吃午饭”就已经波澜不惊了,就像是在谈论一对普通的夫妇。当她和玛利亚终于在格林威治村外租了一个大房子时,波莉、吉姆、凯和海伦娜都过去和她们待在一起。
然而,慢慢地,女友们一致觉得发生在莱基身上的事情是个悲剧。她们尽量不去想她和玛利亚之间的床事,只有凯泰然地说她能想象出她们之间的“拥抱”。她们喜欢玛利亚,可惜她不是美人鱼,没有尾巴。莱基也是一样。她倒是像条美人鱼,有大大的绿眼睛,雪白的皮肤。海伦娜现在搬到了纽约,和波莉成了好朋友。虽然她们两个尽量冷静地看待这个问题,但是仍然难以脱俗,认为这样的事情有点变态。迹象之一就是男爵夫人的嫉妒心。玛利亚不论对男对女都心存嫉妒,事实上,她嫉妒所有的陌生人。她有一支左轮手枪,是她丈夫送她的,还让莱基给她买了两条凶恶的看门狗。另外还有安德鲁斯先生不知怎么发现的铜指套。大家很容易想到,她是要用这来教训想要拯救莱基的任何男人。当然,“拯救”这个词只是象征性的。一方面,莱基和玛利亚跟波莉与吉姆一样,是幸福的一对。另一方面,她们一个是凶残的女强盗,一个是被困在城堡里的娇弱美少女,那些想把她从困境中解脱出来的骑士注定要面对一场灾难。但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假设是莱基,那个神秘莫测、聪明异常的美少女囚禁了不太机敏的可怜的玛利亚呢?也许她们的关系像沙漏一样会经常逆转,这让姑娘们备感烦恼。同样困扰她们的是,她们两个谁是妻子谁是丈夫?很明显,穿男式睡衣的玛利亚是丈夫,穿女士睡衣、长发披肩的莱基是妻子。然而这可能只是一种伪装,只是化装舞会中的面具。一想到呈现在她们面前的可能只是表象,而隐藏在背后的则可能是她们无法赞成的东西,波利和海伦娜就焦躁不安。
哈罗德和莱基快速驶过昆士堡大桥。哈罗德提出想在去墓地之前先到酒吧里喝一杯,莱基同意了。他侧对着莱基,问道:“是谁安排了这场闹剧?”莱基说:“你说的是葬礼吗?那你想怎么做?”哈罗德没有回答。“你得埋葬尸体,或者火化。你不能只是把它放在焚化炉上,或者扔在垃圾堆里。”哈罗德沉思着说:“如果处理尸体有困难,那就表明这里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我在教堂的时候就感觉这样的做法和她的信仰不合。”莱基拍了拍自己的后颈。哈罗德说:“她是自杀。”莱基镇静地问:“为什么?”“完全是出于竞争心理。好多年了,自从认识她之后,我一直想要自杀。”莱基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他的脸色很憔悴。“她这是要向我展示自杀的方法,她可以比我做得更好。一次就完成。”他停了片刻,“你不相信我,是吗?你这个神秘的幽灵,你说得对,我从没真的想过要自杀,那都是虚张声势。假装自杀本来就是彼得森家族的特性。然而,我向你发誓,如果我们能在路上一起撞死,我真的希望去死。”他猛地向右打了一把方向。莱基说:“住手!”哈罗德把方向调正。“而她竟然厚颜无耻地自杀,还假装是意外事故。”“你什么意思?”“观察飞机、飞机的图片、让女仆看见她探出窗外并警告她,这都是一些愚蠢的幌子,拙劣的借口,就是为了让我们相信她是失去平衡掉下去的。”“你怎么知道这些细节的?”“从戴维森太太那里,我们在电话里谈了好长时间。”“但是她为什么要欺骗我们呢?”哈罗德耸耸肩膀。“我想是因为她父母,她曾说起的老父亲。或者是她愧于公开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那样大家都会知道。”
对哈罗德,莱基从未有过好感,她仔细观察着这个男人,什么也没说。她的目的是到达墓地,她可不想让这个男人为了展示自己自杀的勇气而连她也搭进去。他开车技术很好,她刚才让他开车就是要看看他的水平。她对他有种好奇,她要设法满足这份好奇,她知道他对自己同样好奇。
“吸烟室里的女人,”他说,“真好笑,我从来没想到你是个女同性恋者。不过我眼光好。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者你一直就是这样?”莱基说:“一直都是。”他这个直率的问题让她心里产生了一个计划。哈罗德说:“你们那一群最后发现你的性取向时,一定很惶恐。真恶心,在和她们了结之前,我就对那一群厌烦透了。”“她们都是可爱的人。”莱基说。哈罗德把头扭开,抬眼问道:“你说她们都是可爱的人吗?”莱基说:“是的,除了一个,丽比是个邪恶的女人。”哈罗德说:“这都是女人的说法。”莱基笑了:“我的朋友,男爵夫人,就对她们特别着迷,她喜欢美国女人。”哈罗德说:“天啊!”莱基说:“她说美国女人是第四性。”
哈罗德又看了她一眼。“你说你一直都是,那就意味着你大学时就是这样。”他眯着眼睛,“我想你爱上了她们那一群,七个都爱,除了你自己。你爱这个群体,也爱她们每个人。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在圈子里做出这样的事情。你爱上了她们,她们的确都很漂亮,我向你保证。你在你们那个楼里享受着后宫三千的乐趣。凯总说你对她们时冷时热,今天好言好语,明天又不理不睬,她们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但是她们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莱基笑了:“确实如此。我有特别喜欢的人。”
哈罗德把车停在了酒吧前。他们走了进去,哈罗德给自己要了双份威士忌,给莱基要了一份。他们坐在了卡座里。“五分钟。”莱基说。“没必要担心,我们可以看到灵车从这里经过。”他一口喝了半杯,问:“你最喜欢的是谁?不,先别说,让我猜猜。多蒂、波奇、凯、海伦娜。”“没有海伦娜,”莱基说,“我现在喜欢她,可是在大学时不喜欢。她就像是个长相普通的小男孩。”哈罗德说:“那波莉呢?”莱基说:“我很势利,波莉要靠奖学金,还得打工,而且她也不重修饰。”她皱了皱她那精致的黑眉毛,“那时女孩子们都很幼稚,我不想再谈这个问题。姑娘们都不讲理。”哈罗德喝完了威士忌:“你爱凯吗?”莱基用手拄着下巴:“她大二的时候很可爱,那时你还没遇到她,她参加了雏菊花环,就像是一朵野花,充溢着乡村的魅力,我特别喜欢。画出来肯定很漂亮。谁来画呢?卡拉瓦乔?西班牙人?给吉卜赛人作画的那些人或者山区的普通人都可以画好。她有修长的脖颈、结实的肩背和纤细的腰肢。”哈罗德又要了一杯威士忌,脸色暗了下来。
“她脸皮厚,”他说,“伤害她让我快乐。这也是对她的一种回应。每次伤害了她,我心里都会涌出对她的柔情,可她总是逼着我让步,这就彻底毁了我心里的那份柔情。她爱面子,总要我向她道歉,莱基,我不知道,我从来没爱过一个女人,我只爱过一些男人,大导演、政治家。小的时候,我爱我的父亲。但是跟女人生活在一起就像是跟一个录音机在一起。凯就是个这样的人。她的声音让我心烦,毫无意义地重复别人的话,我承认,大多是我的话。”他笑了,“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只有一只鹦鹉的船长,很孤独。但是至少她有个好处,她对肉体的需求很直接,而且我得到她时她还是个处女,她从不需要其他男人,也不需要别人帮忙出主意。”他的声音沙哑了,“这意味着一些事情。一个不忠的男人必须有一个忠实的妻子,否则婚姻就无法存续。凯从来没发现过我对她不忠。莱基,我敢吹这个牛。她偶尔也怀疑,但是我总对她撒谎。”他又笑了,“但是她的嫉妒最后毁掉了一切。那毫无道理。”“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从来没给过她嫉妒的理由。我一直保护她。每次我跟别的女人睡完觉,都确保不让凯知道。这就意味着,我跟她们永远都撇不清关系,不管有多烦她们。对那个婊子诺琳也是一样,我烦透她了。你刚才在教堂也见过她了。她是个真正的敲诈者,她有我的把柄。没事的时候,我就去玩玩那个婊子。有好几年,我不得不让她有点希望,这样她就不会有告诉凯的念头。这样的日子真让人心累,凯因此歇斯底里地指责我,天啊,我去找她完全是由于凯的缘故。”莱基用不屑一顾的目光看着他。他说:“天啊,你不要这么守旧,我没希望得到你的信任,但是你我该相互理解。莱基,如果你不是只爱女人,我也许会爱上你。那样的话,你拯救了我,我也拯救了你。你不爱男人,而我不爱女人。我们也许会爱对方。谁知道呢?我们是一群蠢人和小人物中的多余者,最后,我们会拔刀相对。让我们在她的墓前决斗吧,怎么样?”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灵车经过窗外。哈罗德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他们上了车。这次是莱基开车。哈罗德的那些话使她恶心,她断定哈罗德是个徒有其表的小人。她对自己曾经对他的好奇心感到羞愧。对人好奇就会使你受到他的污染。然而,她还是决定要捉弄他。为凯、为所有的女人而报复他,最重要的是,他竟然厚颜无耻地把自己和他联系起来。她一点也不怜悯哈罗德。汽车尾随着送葬队伍,她等待着他会继续问的问题。他说:“比别人更胜一筹并不是悲剧的先决条件,它本身就是个悲剧,哈姆雷特式的悲剧。我们被迫降低自己的智商与傻瓜交往,这使我们有种空虚感,好像脑中空空的是我们,而不是他们。哈姆雷特能爱博洛尼尔斯的女儿吗?你或者我,能爱凯吗?当然还有她的肉体。”他冲着灵车点点头,“你没想到我连这也知道吧?”他用余光飞快地瞟了一眼莱基,“我想,你对她的爱纯粹是精神上的吧!”莱基直视着前方。哈罗德说:“然而,考虑到她的性格,这很难相信。你肯定需要过她吧?她拒绝你了吗?你就是因为这抛弃了她吗?”莱基诚实地说:“我厌倦了她。我很容易厌倦别人。”哈罗德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莱基说:“我不想回答,你太无礼了。”哈罗德粗暴地说:“你跟她睡过觉吗?”莱基的脸上露出了坏笑:“你应该去问凯,她会告诉你的。她是个诚实的姑娘。玛利亚认为,她很有美国味。”他说:“你已经烂了,烂透了。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玷污了整个那一群。你做得太漂亮了!”莱基满意了,她就是要逼这个可怕的男人最后说出真话,他流露出对“变态”的敌视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他说:“你这个肮脏的同性恋女人,不敢光明正大地决斗,只会往剑上抹毒药。”莱基没有说抹毒药的是他。她相信自己的良心是清白的,她告诫自己,从此刻起实事求是,绝不含沙射影。此外,她认为,如果可怜的凯做了她的猎物而不是嫁给了他,那她也不会犯下自杀的罪恶。这是他没有想过的。事实上,她如果投入莱基的怀抱要比这好得多,因为莱基会善待她。哈罗德说:“你是个胆小鬼,把烂泥抹到一个死去的姑娘身上。难怪这些年来你都躲在欧洲,你应该待在那个没落的地方永远别回来。你已经死了,你只会接受那些无用的知识,从来也不会用自己的头脑,你就是博物馆里的一只蛀虫。你根本不是个美国人,让我出去!”莱基说:“你要下车吗?”哈罗德说:“是,你还有你们那一群去埋葬她吧。”莱基停下车,哈罗德下去了。她开车跟着灵车继续往前走,在后视镜里看着他穿过马路,站在路边,伸出大拇指要求搭便车。然而,路上的车都满载着要返回的送葬者,一辆辆地从他身边滑过,向纽约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