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一天清晨,波莉出现在了佩恩·惠特尼女子医院的住院部里,她是来给一个昨晚入住的精神病做新陈代谢检测的。蜜月归来后,她继续留在了医院。她希望自己能够怀孕,因为他们没有采取任何保护措施。如果真的这样,现在离开医院找一个新工作就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到了十月份,她还是得辞职休息。吉姆每天在员工食堂跟她共进午餐,吃饭时,他们会在餐桌下悄悄拉着对方的手。晚上,波莉的同学们轮流为纪念他们的结合举办聚会,他们称之为“叉子晚宴”。在这已婚者的晚宴上,波莉和吉姆不能坐在一起,而只能坐在屋子的两端,腿上放着盘子,不许掉下去。参加聚会的人都已经结婚,而且都住在带电梯的楼房里,这让波莉产生了很强的距离感。不用说,所有的男士都做得特别好,或在保险公司,或在银行,或在杂志社,除了几个叛逆者之外,她的同学们都在社会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然而,有些时候,听着他们的谈话,波莉发现,自己肯定是33届同学中唯一幸福的女孩。
显而易见,她的许多已婚同学都对她们的丈夫很失望,羡慕像海伦娜这样的未婚女孩。六月,全班同学要举办第六次聚会了,同学们中已经有了几个离婚者。班里那些落后的乌龟满心渴望地讨论着这些先行的兔子。大家认为她们至少“还做了点事情”。诺琳·布莱克去了里诺城外的一家农场,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施密特拉布·布莱克夫人,她的离婚使她一时成了风云人物,名声直追在波道夫当模特的康妮·斯托里、在伊丽莎白·雅顿当模特的丽丽·马文、当首席信息官的比奇·巴尼斯和准备当牧师的巴布斯·普尔迪。在她们那一群中,只有丽比有所成就。曾经特别活跃的凯现在也偃旗息鼓了。去年有传言说,她这个在班里第一个结婚的姑娘也将会成为第一个离婚的女人。此举创下了班里的纪录。但她还是在梅西百货人事部初级办事员的职位上拼命工作。哈罗德仍然在写他的剧本,但还是没有卖出去。时不时地他会找到一份舞台监督或者夏季剧场里导演的工作,在他们窘迫的时候,凯的家人就帮他们一把。大伙在“叉子聚会”上的观点截然相反,最后也确定不了究竟是凯拖了哈罗德的后腿,还是与之相反。最近没人见过他们,只有多蒂今年冬天提到过。还有海伦娜,在父母来纽约的时候,她请他们去萨沃伊广场吃过饭。多蒂说,他们两人目前在跟一群玩扑克的人交往。他们都叫凯“彼得夫人”,叫哈罗德“彼得先生”。那里的女人都比凯年龄大,操着低哑的嗓音,称呼所有的男人“先生”,包括自己的丈夫。游戏由庄家下注,想开就得出二十五美分。哈罗德是个真正的赌徒,但凯却只是个生手,她拿牌的姿势让任何人都能把她的牌看得清清楚楚。海伦娜对波莉说,她妈妈可是个业余诊断专家,她说凯已经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病人很倔强,不肯配合。”在走廊里,当波莉用钥匙开门的时候,护士警告她说。病床上的女人是凯,她满眼乌青,裸露的手臂上一片青肿,一看到穿着白大褂的波莉,她的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波莉满心同情地想,凯是在比较两人的现状,同时努力地回忆自己是否曾见过凯如此痛哭。波莉没有问凯任何问题,她知道这只会让凯更加烦心,她拿来一块毛巾,帮她清洗瘀肿的脸庞。凯的表现和护士说的完全相反,她丝毫没有反抗。波莉在抽屉里找到了凯的手袋,从里面拿出一把梳子,开始轻柔地梳理她的头发。她没有给凯小镜子,因为她不愿意让凯看到她自己脸上的乌青。不一会儿,凯停止了啜泣。她坐起身来,看着波莉拿来的大圆筒,好奇地问:“你要对我做什么?”“我是来给你做个基础的新陈代谢检测,仅此而已。”波莉答道,“不疼。”凯不耐烦地说:“我知道。可是我还没吃早饭呢!”这样的抗议是凯的风格,波莉感到放心了。“这些测试是要空腹来做的。”“噢,天啊,你来了我真高兴。你不知道她们对我多差劲,波莉。”昨天晚上,护士把她的腰带拿走了。“没有腰带,我没法穿裙子。”她们把她睡衣上的带子也拿走了,并且还要拿走她的结婚戒指,但是她不让。“我们撕扯了半天,都快赶上摔跤比赛了,后来护士长来了,说让我这一晚上先拿着。这才算是给我拿回件东西。后来她们让我张开嘴,看我嘴里是否有活动齿桥,我告诉她们没有,但她们还是要看。如果有,可能她们会把这也拽走。说真的,我当时真想咬她们一口。”说完,她豪爽地大笑起来。她瞥了一眼波莉,似乎在争取她的同意,可波莉担心这怕是发病的症状。凯很为自己跟护士们打的这一架而自豪,似乎她还是面对着系主任或者校长的学生代表。她不知道束身衣的意思吗?好像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波莉忽然想到,凯只不过是感到尴尬而已。凯换了个口气:“我猜想,她们以为我想自杀。她们不停地从门缝里偷看我。她们怕我用腰带把自己吊死吗?我能拿我的结婚戒指干什么呢?”波莉的回答很直接:“吞了它。”她认为,如果是护士们来向凯解释,那效果会更好一点。她笑着说:“这都是常规。谁的腰带和戒指都要拿走,她们没拿走你的结婚戒指,我感到很惊讶。这层的房间都有窥视孔。”凯说:“像监狱一样。屠宰场,人们不都是这么说吗?”她的眼中又充满了泪水。“哈罗德背叛了我,他把我扔在这儿就走了。他哄我说这是一所普通的医院。”
“可是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会在这儿?”“你先告诉我我这是在哪里。”波莉说:“你不知道吗?”凯答道:“我估计肯定是精神病院。虽然护士们一直说:‘哎呀,亲爱的,不是,根本不是,这只是给精神紧张的人休息的地方。’昨晚我真蠢,竟然让他们把我弄到这里来了。我立刻问电话在哪里,我要找人问问,她们说房间里没有电话。所以我问:‘为什么?’但是她们不肯说原因。我当时就应该看出来的。但是我以为这儿只是医院里便宜的住院部,哈罗德之所以让我住这儿是为了省钱,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后来,我要个收音机,但是她们不给我。我问:‘为什么不给?’她们说:‘这违反规定。’真奇怪,我说,我有个朋友,去年生孩子就是在这里住院,她当时就有收音机。我记得很清楚。”她莞尔一笑,“她们肯定以为我疯了。然后,她们就拿走了我的腰带。”波莉插了一句:“她们确实以为你疯了。你现在是在佩恩·惠特尼医院,这是一所私立精神病院,附属于康奈尔医疗中心。现在我们待的地方是接待处,护士们在这里给病人分类。”
凯深叹了一口气,紧闭双眼:“行了,我知道了,我得亲耳听到有人这样告诉我才肯相信。”波莉抚摸着凯低垂的头,低声催促道:“告诉我,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凯睁开了眼睛。“你相信我的话吗?你一定要相信我。”波莉温柔地说:“当然,我相信你。”她感到很震惊,心想肯定是出什么错了,医院里有时候会出现这样的错误。彼得森是个常见名,不过人们常会误写成“彼特森”,至少凯拿到的单子上就是这样写的。如果凯只是得了阑尾炎,而他们竟然把她送到了这里,那可太可怕了。但是这样的解释说明不了凯脸上的乌青。凯沉闷地说:“是哈罗德干的。他喝了酒就打我。什么时候?好像很久了,但肯定是昨天上午的事,是的,是昨天上午。”“他早上就喝酒?”“他整晚都不在,早上七点回来的时候,我指责他和女人鬼混,我知道我这样做很蠢,在他喝酒后指责他,我该等到他酒醒后再说的。”波莉忍不住想笑,凯的自我批评总能暴露出她的性格。“不过我想,我有点歇斯底里,我们邀请了几个人来喝鸡尾酒,做晚餐时,我需要根腌黄瓜来调味,就让哈罗德出去买一根回来,结果他再也没回来。我意识到自己的做法很笨,本来可以用印度小菜调味的,但是菜谱上说要用腌黄瓜。就这样,他走了,直到早晨才回来。我本来该假装睡觉,可是我看见他回来了,我起来指责他,说他肯定跟莉兹·郎韦尔在一起,你不认识她,是跟我们一起玩扑克的一个女人。她是布林莫尔学院29届的学生,丈夫去华盛顿审案子了。可是哈罗德说,他厌倦了我肮脏的想法,于是就打了我,打得我眼冒金星。我真蠢,就还手打他,然后他就把我打倒在地,还踢我的肚子。波莉,我能怎么办?爬起来等着他第二天来道歉?我知道这才是正确的方法,但是我没这份耐心。我跳起来冲进了厨房,他紧紧地跟着我。我挑了把面包刀。我故意没拿切肉刀,因为他刚磨过,我不想吓得他太厉害,让他清醒过来就足够了。我挥着刀说:‘别靠近我!’他打掉我手里的刀,然后把我推到化妆间,锁上了门。我等了一会儿,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想听听他在干什么。我听到了他的鼾声。他根本没想到,时间不早,我得上班去了。我使劲敲门,后来用手捶门。然后我穿上衣服,接着捶。我又哭又喊,但是那边房间里什么声音也没有,甚至连鼾声也停了。我想通过钥匙孔看看,可钥匙还在上面插着。他也许死了。”
“终于,我听到了门铃响。两个电梯工在门口问发生了什么事。哈罗德起身,隔着门让他们走开。但是他们可以听到我在里面哭喊。我就是停不下来。”“啊,可怜的凯。”“等等,”凯说,“你还没听后面的事情呢。电梯工走了,后来我知道的就是警察来了,哈罗德镇静地打开门。他一直和衣躺在床上,睡了一小会儿后他肯定醒了,不过还有酒气。警察进来了,有两个,问他出了什么事。我吓得停止了哭喊。但是我可以听到外面哈罗德说,我们正在排演话剧中的一个场景。”
波莉屏住了呼吸:“他们相信了吗?”“开始不信。他们说:‘我们要听听你妻子怎么说。’哈罗德说:‘她在化妆。等她穿戴好后,就可以证实我的话。’然后,他提出给警察倒杯咖啡,其实是找个借口让警察跟他进厨房去。他拿出咖啡壶,请他们坐在小餐厅的桌子旁。然后他进了客厅,悄悄打开化妆间的门,大声说道:‘宝贝,你快好了吗?有两位警察先生要跟你谈一谈。’我必须迅速做出决定。我知道他指望我帮他,虽然他的所作所为让我很愤怒,但是我不得不帮他。毕竟他在警察局有案底,不过这两个警察似乎不知道。我洗了脸,搽了好多粉,然后走了出来。当时脸上的乌青还不明显。我肯定了他编的故事。我对他们说,我丈夫是个编剧,我曾经受过导演方面的训练,我们现在是在排练他所写的剧中的一幕。”
“他们说什么?”“开始,他们说,这个时间排演话剧可真滑稽,但是我解释说,他一直都是在剧场工作到很晚,刚才我是在跟他排练女主角的那一段,然后我就要去商店里上班。这时,他们提出来要看剧本,我想这下完了,但是哈罗德,我得说哈罗德真有两下子,脑子就是快,他从以前的剧本里拿出一本,在其中一幕中找到男女主角暴力冲突的一段戏,递给警察,并指着那一段问他们愿不愿意看看我们的排练。警察说‘不了’,他就读了半页给他们听。警察喝完咖啡就走了,临走前告诉我们,以后不要在居民楼里排练。警察冲着我眨眨眼说:‘去租个大厅。’哈罗德答应等话剧公演的时候送票给他们。”
波莉羡慕地说:“你肯定演得很好。”凯说:“我也这样想。可是警察刚走,哈罗德没有感谢我救了他,让他没被拘捕,反而开始骂我。他又搬出老一套说,就是我把事情搞砸了,是他救了我,我才没被拘捕。我能否认我刚才拿着刀攻击他吗?我说:‘那是面包刀。’哈罗德说:‘没多大分别。’我说,我只不过是挥一挥,他傲慢地看着我笑了,说:‘我亲爱的,你该看看你当时的脸色,这场景我永远忘不了。半路回家险遇害,杀手脸似我妻凯。’”“他是在引用雪莱的诗吗?”波莉好奇地问道,“是吗?”“是的,是这样。”凯答道,颇感自豪,“哈罗德涉猎广泛,他说,如果我不记得刚才拿刀追赶过他,那我就是得了失忆症,应该去做精神治疗。于是我又开始哭喊。跟他争论似乎一点用也没有。我知道他累了,喝了酒,脑子还不清楚,我本该直接去上班,但是我哭了又哭,这可给了他借口,他说我歇斯底里。他穿戴好衣帽,说要去诺琳·布莱克家,看看是否能在她的卧室里安静地睡几个小时。我拦住他,激动地说:‘如果你去找她,那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他站在那儿,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说我竟然怀疑自己最好的朋友,真是神经错乱,嫉妒得发狂了。‘凯,这是不是能让你增加点对自己的了解呢?’嗯,我确实有点小气,不过我说的不是性,我从来没怀疑过哈罗德会和诺琳睡觉,她配不上哈罗德。但是看到他去她那里,我就感到嫉妒。这样诺琳就有机会对别人说,是因为我不让哈罗德在家休息,他才去找她。对我来说,那比通奸更让我感觉不忠。但他还是不听,说他会让诺琳过来安慰我,如果她跟我在一起,那我就不能指责他和诺琳通奸了。我很不想见诺琳,但还是同意让她过来。不一会儿她就来了,说哈罗德求她过来安抚我,说她看到我这个样子很害怕。我承认,这不是我们第一次打架。最近我们经常打。”
波莉严肃地问:“他以前打过你吗?”
“没有,哦,打过,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从没对人说起过。诺琳说,我应该去医院好好休息几天,像这样子两个人挤在这个小屋子里,我根本无法休息。她说,如果我愿意,可以跟她住在一起。但是我不想这样做,她家里太乱了,而且这好像证明我跟哈罗德分居了。她泡了茶,我们聊了半天。午饭的时候,哈罗德回来了,还买回来一些三明治。这让我想到了腌黄瓜,于是就又哭了起来。哈罗德对诺琳说:‘你看,她一看见我就掉眼泪。’我没有解释腌黄瓜的事,因为诺琳会认为我疯了,仅仅因为个菜谱就打发他出去。她认为我这样的做饭方式就是强迫症的表现。我们谈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他们说服我来医院,这样我就可以休息,读书,听收音机。等我休息好了,哈罗德和我就可以决定我们的婚姻该怎么办。最后,还是医疗保险解决了问题,诺琳刚一听说我有蓝十字医疗保险,就给她的医生打电话,问他如果我住单间是不是也可以使用保险。医生说,如果我付差价就可以。就这样,我还没明白过来,她就已经安排妥当,让我去哈克尼斯医院住院。我不想去哈克尼斯,纽约医院更有吸引力一些,我特别喜欢普瑞斯当时住的房间,粗纱纺织的黄色窗帘,纯白的墙壁,有浓重的现代气息。哈罗德迁就了我,诺琳就又打电话问她的医生,医生说,他不在纽约医院工作,但是可以让另一个医生帮我入院。我们就一边玩三人桥牌一边等待,后来他们打来电话说,他们有空房间。这时已经是深夜了。我收拾了个包,哈罗德就和我坐出租车来到了这里。等我们到了大门口,他们就打电话,把我们送到了这座楼里。我们认为这肯定是座配楼。哈罗德带我进来后就进了一间办公室填表,我就在大厅里等待。一个护士过来拿走了我的包,说哈罗德可以走了,医生马上就过来。然后,我就被带到了这个病房。
“那个时候我还期待着这个病房呢,我真的感觉好累。一想到可以坐在床上喝奶昔,还有护士照顾我,也用不着早早起床去上班,我还庆幸哈罗德和诺琳说服我来这里呢。也许这样可以避开哈罗德一阵子,不过他可以下午过来调制鸡尾酒,就像普瑞斯的丈夫做的那样。我坐在大厅里,还在想礼品店、花店、流动图书馆在哪里,这时一个高个子医生从办公室里出来跟我谈话。他似乎对我脸上的乌青特别好奇。我笑着说,我自己撞到门上去了,但是他不相信我的玩笑。他不停地逼问我,最后我说:‘我不告诉你。’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得知道我和哈罗德之间的事情。他说‘那我们就必须得问你丈夫了。’我不客气地说:‘你去问他吧!’心里还想不知道哈罗德会说什么。但是,当然,哈罗德那个时候已经走了。医生让护士带我上了楼,进了这个沉闷的房间,土里土气,没有私人浴室,也没有电话,什么也没有。不过我决定先不作声,等第二天早上睡醒了再要求换个病房。我正在这样想,护士就过来搜我的身。我简直不敢相信。她们连我的手袋都检查了,还拿走了我的火柴。她们说,如果我要抽烟,就得找护士借火。我说:‘我要是想在床上抽烟该怎么办?’她们说这违反规定。我只能在休息室里,或者在有护士陪同的情况下才能抽烟。我说我现在就想抽烟。但是护士说不行,我得马上睡觉。这时,我已经明白,这肯定不是普通的医院,但还是对她们的做法感到很震惊。我决定尽可能表现得自然些,不让自己吓到她们。护士走后,我爬上床,正要开始读晨报,以前我可从没时间读这东西,这时灯忽然灭了。我对自己说,肯定是灯泡坏了,于是就按铃。最后,护士开了门。我对她说:‘我的灯灭了,你给修修好吗?’但是看起来是她灭的灯,就通过门外的开关。我告诉她把灯打开,她拒绝了。所以,我就只好独自在这黑乎乎的病房里待着。”
波莉紧紧抓住她的手说:“这都是接待处的常规,得一直等到精神科医生来看过病人才行。这是他们的预防措施。”“但是我昨晚看见那个医生了。”“他不是主治医生,可能只是个住院医师,在值夜班。”“那他为什么对我脸上的乌青这么好奇?我真是无法理解。”“他们认为你那是自残,你不回答他,他就认为你是在隐瞒真相。”“但是为什么我要把自己打得满脸乌青呢?”波莉说:“病人就会这样做。有些病人会自己撞汽车,或者从楼梯上滚下来,有的会从路堤上跳下来。今天早上你吃过早饭,见到精神科医生时,一定要告诉他实情。即使这样,他也可能要得到哈罗德的确认。”凯说:“要哈罗德确认?他要说谎怎么办?不管怎么样,我不想见精神科医生,我要出去。马上。”波莉说:“你出不去。只有见了医生才有可能。如果你把事情对他说清楚,他也许会放你出去。凯,我确定不了。你最好马上让人把哈罗德找来。做完这个检测,我就给他打电话。我担心,如果是他把你送交到这里,那只有他才能把你接走,否则手续会很烦琐。”凯喊道:“哈罗德送交的我?”波莉说:“肯定是他。除非是你自己送交自己。是你吗?”凯肯定地说:“不是我。一定和他在办公室填的那些表格有关。”两个女孩瞪大了眼睛。凯缓缓地说道:“但是那就意味着他在离开我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波莉没有说话。“是吗?波莉。”凯抬高了嗓音,催促她道,“我刚才对你说,哈罗德背叛了我,但是我发誓,我不是真这么想,我想我们两个都以为这只是所普通医院。”波莉满怀希望地说:“也许是哈罗德不清楚他在做什么。”凯摇摇头:“不,不搞清楚内容,哈罗德从不会签字。他一向以此为荣。在饭店里吃饭时,他总是逼侍者告诉他每道菜都多少钱,然后自己把账单加一下。租房子也是,他会读合同中的每一个字。所以他肯定知道。”她低下头,手拄着下巴,脸上慢慢失去了血色,黑色的眼睛愈发显得凸起。一瞬间,她看起来憔悴而衰老。波莉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命令道:“来,咱们先做新陈代谢检测,然后再谈。”
波莉需要时间思考。在凯往大圆筒里呼气的时候,波莉注视着仪表。房间里寂静无声。她很为凯担心。一个残酷的想法掠过她的脑中,由于某种个人原因,哈罗德想让凯避开一段时间,因此他利用诺琳故意把凯放到了这里。也可能哈罗德和诺琳是情人,两人谋划着要毁灭凯?但是这种事不会出现在现实中。这么算计,他们能得到什么呢?离婚的理由?但是如果哈罗德想离婚,凯肯定会同意的。
更糟糕的是,哈罗德和诺琳自己也相信凯是个精神病患者。他们把凯骗到这里完全是好心。如果哈罗德认为自己的举动动机高尚,那可怜的凯可真成了待宰的羔羊。一想起面包刀,波莉就浑身战栗。如果一个男人自己相信凯是危险人物,那他就可以轻松地说服一个精神科医生。那样证明自己的担子就落在了病人的身上,可凯怎么才能向人证明她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不过还有另外一种令人高兴的可能性。假设哈罗德并不打算让凯住进佩恩·惠特尼医院,但是当他发现由于某种管理方面的错误,事情已然如此,于是他便签署了送交文件,将这当成一个冷笑话。这很合乎哈罗德的脾气。波莉点点头。她能够想象出他当时的样子:由于一时冲动,他大笔一挥,签了字,然后扬扬得意地斜着邪恶的眼睛,故意晃动自己的食指。但如果是这样,那他今天上午就一定会来接凯出去。他也许已经来了,手拿鲜花,就在楼下等着,准备隆重地让凯搬进那个有用粗纱针织的黄色窗帘的房间。
这个想法让波莉的心情轻松了一些。依哈罗德的个性来看,这是最可能的解释。她笑了。她忽然想到整个事情都是由于凯犯的一个小错误。如果她昨天同意去哈克尼斯医院,那她现在可能正躺在床上听着音乐,实习护士给她调整了枕头,然后递给她一瓶果汁和一根玻璃吸管。
新陈代谢做完了。结果出奇的好,各项指标全都是零,这种情况极其罕见。凯绝对想不到会有这样完美的指标。难怪她精力充沛呢。她的身体机能绝对平衡。波莉知道,这不能作为精神正常的证据,然而她感觉这是个好的征兆。凯精神焕发,好像这台机器在赞美她。她大笑着说:“等着我告诉哈罗德吧!”波莉特别告诉她,在她检测过的所有病人中,她是第一个得零的人。
在护工给凯拿早饭的时候,波莉悄悄溜了出来,心存期冀地问护士,哈罗德是不是在楼下等着。护士说,没人跟她们联系过。波莉说:“你打电话查查。彼得森夫人是我的老朋友。”她回到凯的病房。一会儿,护士出现了:“没有,维志理太太。”凯问:“没有什么?”波莉赶快撒了个谎,说:“我今天的日程没有十点钟的预约。”既然凯没有分享这份希望,那就不该让她分担这份失望。波莉说:“我去给哈罗德打个电话。”凯边往面包上抹了些果酱,边答道:“太好了。”基础代谢的检测结果似乎使她恢复了天生的乐观。护士说:“今天早上好多了,是吗?亲爱的,你快吃,吃完我帮你换衣服。”
凯的公寓里无人接听电话,波莉想这更好,哈罗德肯定在路上。然后,她给吉姆的实验室打了个电话,简单对他说了凯的事情。他答应早点过来,午饭前来看看凯。波莉说:“如果她到时候还在,那当然可以。”吉姆说:“她会在的。”波莉说:“你别这么冷嘲热讽。”病房里,凯穿着一条棕色的裙子,正在整理她的包。这裙子的确需要一条腰带。她问:“你联系到他了吗?”波莉解释说,他肯定在来医院的路上。护士冲波莉眨眨眼,俏皮地说:“彼得森太太似乎不想让我们在这儿。她想回家找她丈夫。”凯对波莉说:“她不想让我收拾我的包,我一直对她说这是个错误。我本来是要住纽约医院的。”护士微妙地笑了。凯不知道的是,病人最常见的幻象就是他们是被错送到这里的。护士说:“维志理太太,我得离开了。”她又转向凯说:“维志理太太有自己的工作,你不要老让她陪着你。”波莉帮着凯说话:“我再坐几分钟,她丈夫就要来接她出去了。”护士轻轻吸了吸鼻子说:“我知道了。”显而易见,她认为波莉的做法完全错误,只会给病人增加些遥不可及的希望。
“你认为他真的会来?”护士走后,凯问。波莉说:“当然!”她给自己和凯各点了一支香烟。凯看着表说:“如果他在你打电话的时候刚刚离开,那他该在十五分钟后到达。”波莉说:“二十分钟,从第一大街的汽车站到这里要走五分钟。”“也许他是坐出租车呢。”她们抽着烟。一向善辩的凯此刻缄口不言。波莉几次想谈点轻松的话题,但是凯都没有接茬。两人都想着哈罗德,希望他马上就来。凯随手拿起昨天的报纸,开始读新闻。突然,她们听到走廊的尽头传来尖叫,接着是人们跑动时鞋底和地板摩擦的声音。凯说:“啊,我的天啊!”波莉说:“没什么,只不过有个病人有点‘激动’。护士会照顾她的。”凯说:“她们会做什么呢?”波莉说:“送到楼上去,暴力病房在上面七层和八层。当隔离病人表现出好转的迹象时,她们才会让她到这一层来,观察她与其他新病人相处的情况。不过通常得把她带走,可能现在就是这样。”她们可以听到扭打的声音。“她们会使用束身衣吗?”凯想知道。波莉说:“如果有必要的话。”她们听着外面的声音。离凯的病房不远,又有个新的声音开始像狗一样嚎叫。更多的脚步声传来,波莉能听出有医生较为沉重的脚步声,还有暴力病房里成年男子的脚步。凯不由得挨近了波莉。她们听到一个男子在下命令,接下来就安静了。凯低声问道:“楼上的病房墙壁上都有软垫吗?”波莉说:“是的,我想有,不过我从没上去过。”她为凯感到愤怒,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上午出这样的事情?看来吉姆是对的,他批评过医院,说他们在接待层的管理混乱,残酷无情,竟然把重病人和那些处于精神病边缘的人放在一起,让新来的那些轻度病人,其中有些甚至还是孩子,被她们的所见所闻吓得战战兢兢。波莉可是看到了活生生的这样一幕。凯吓得浑身发抖。她说:“我记得在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因为上精神分析课去精神病院参观,那时我从未想到……”她的眼中充满了泪水,连话也没能说完。“波莉,”她说,“如果他告诉他们我疯了,那该怎么办?”
但是半个小时过去了,哈罗德还是没来。波莉必须得走了。护士过来说,她得马上去主楼做血液分析。凯说:“你去吧,我没事。我可以在这儿读书。”波莉犹豫了:“我希望可以给你留些火柴……但是我不想给你惹麻烦……如果医生来了……”她停住了,她想说“小心”,但是出口的却是:“别担心,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吉姆在午饭前一定会过来。”凯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她看着波莉整理她的仪器,说:“去吧,还等什么呢?”波莉推着仪器出了门。走廊里空空荡荡,其他的病人肯定都在做早操,事实上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所有的门都半开着。这都是医院的规定。但是波莉却害怕这样的做法。她的良心在拷问自己:“我是自己姐妹的看守吗?”她拿出钥匙,锁上了凯的房门。
门的另一边,凯听到了钥匙转动的声音,知道是波莉锁上了屋门。她不怪她,她甚至也不怪背信弃义的哈罗德。她知道,波莉一回到办公室就会给他打电话。可是凯对他会不会接电话不抱希望。也许昨晚他就不在家,是在哪里跟女人鬼混。她也不认为他会来医院。她害怕了五年的时刻还是出现了:他离开了她。不像其他的丈夫们那样,没和她协商,没请律师,也没有分财产。她一直都知道,有一天,哈罗德会消失不见。从此再也没有人会见到他。他会像个潜艇一样,换个身份在中西部或者南美的某个地方浮出水面。从一开始他对她就是个谜,而他终将会像谜一样销声匿迹,再也看不见。就像强盗把人捆起来塞进柜子里一样,把她囚禁在精神病院,而他则在一旁偷笑。她想,最终她不得不宣布他已经死亡,而他对此也会窃笑不已。她将听到他的笑声像打鸣的公鸡一般从四方传来。
到死的那一天,她也无法知道他是否对她不忠。她怕是连这最后的满足也得不到。他全部的目的就是剥夺她的一切,欺骗她的情感。她曾经想着用财产拴住他,但是他像个神秘人一样溜走了。如果他离开了她,甚至不会带走她送给他的打字机。那还是她在打折时给他买的圣诞礼物。他知道自己崇拜他,希望他成功,但是他好像故意使她失望。有时候,她感觉他好像是有意推迟他的成功,以消耗她的耐心。一旦她放弃了他,离开了他,他就会站在成功者的行列里嘲弄她。
她真的想过要离开他。去年,诺琳提出了一个可爱的计划,说他们两个应该搭便车去里诺生活一段时间。诺琳说,如果凯给了哈罗德自由,那就会解放他的创造力。这个主意让凯动了心,在凯看来,这是一种光荣的牺牲。不过她坚持要坐火车前往。她没有告诉哈罗德,担心他真的会同意,那可就失去了她这样做的意义。后来,有天晚上,当着客人的面,哈罗德笑着对她说:“我听说,凯,你想休掉我。”她还是无法辨别他是否真的在意。他带着种暗暗得意的神色,不管凯怎么问,他也不说她想离婚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也许他就没把这太当回事,因为他以为她爱他。在这点上,他错了。最初她爱他,但是他的捉摸不定使她备感痛苦,到如今,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对他还有好感。如果她能真正了解他,也许可以确定自己的心意。可他的行为总是飘忽不定,令她无法判断。有时候她想,哈罗德就是不想让她真正了解他,因为他担心这样做会失去自己的魅力。但是凯可以告诉他,如果她可以信任他,那他对她会更有吸引力。你无法爱上一个总是跟你躲躲藏藏的男人。这是她得到的经验教训。唉,哈罗德也许会说,如果是这样,那她为什么伤心呢?为什么心碎欲绝呢?凯尽力思索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是在伤心,在为一个虚拟的哈罗德伤心,而不是那个现实中的哈罗德。但是如果她失去了现实中的哈罗德,她就失去了跟虚拟的哈罗德的联系,那她的梦想就全完了。她躺在床上思索着。不仅如此,她还一直鄙视失败者,如果哈罗德真的离开了她,那她就成了个失败者。
十一点三十分,有人敲门。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精神科医生过来跟她交谈。他带着一种责备似的语气说:“我们一直盼望今天上午能见见彼得森太太。”以至于凯都觉得自己该向他道歉。在凯讲述自己的事情时,他在一旁做着记录。凯一口气讲完了,等着他给个结论,而他静静地坐着,手里不停地翻阅着刚才的记录。几分钟后,他忽然问道:“为什么你这么重视你的腰带?夜班护士报告说,在她们向你要腰带的时候,你特别不配合。我这里的记录显示,你对维志理太太和白班护士也说过同样的话。”“波莉对你说过这事?”凯惊呼道,感觉既受伤又困惑。“维志理太太想知道我们是否可以对你例外,把腰带还给你。但是当然,维志理太太也知道,除非见了你丈夫,否则我们不能对你例外。”他有一点责怪似的看着凯,好像哈罗德没来是她的过错。凯说:“这不是我的错……”他打断道:“等一下,我发现在我们的交谈中,你使用‘我的错’‘他的错’和类似词的次数达到了三十七次,不知道你可否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凯感到一阵慌乱,“我不知道,她们对我说,看过精神科医生后,我就可以去普通医院。”他严厉地说:“任何权威人士都不会给你这样的承诺,彼得森太太,我想这是你自己的幻觉吧!”凯的脸红了,的确,波莉只说过有可能。
看到凯的手提箱,医生皱了皱眉头说:“你现在情绪很紧张,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这时候讨论对你我都无益。你说你脸上的乌青是你丈夫打的,我没办法知道事情的真假。不管怎么样,我们这里的设施比普通医院的要好。除了眼睛,你的身体似乎没什么毛病,我们稍后会给你做检查来确认。住院期间,你将会接受一次彻底的内科和口腔检查。但是你的身体似乎很好。普通医院是给身体有病的人准备的,不是休养所,也不是疗养院,如果你感觉你不需要做精神治疗,你可以回家或者去住旅馆。”
凯立刻反击道:“好,那我去住旅馆。”他抬起一根手指说,“没这么快,我对你说实话吧,只有跟你丈夫谈过后,我们才能放你出去。昨晚是他送交的你,如果听了你的片面之词就放你出去,那是我们的失职。毕竟,我们对你一无所知。而且按照你的说法,你的确拿刀威胁过你丈夫。”凯开口要反驳,但医生打断了她:“我不是说你是个危险人物,如果我们这样想,那你现在该在暴力病房了。相信我,我们让你在这儿是为了保护你。”“但是,哈罗德要是永远不来那该怎么办?”医生笑了:“这似乎不大可能。不要自寻烦恼,彼得森太太。不过我还是会回答你这个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院长的批准,我们可以放你出去。”
“如果哈罗德坚持要我待在这里呢?”“我想在我们的协调下,你和你丈夫对下一步该何去何从会达成一个一致的意见。”这些话让凯从骨子里发冷。“但是如果哈罗德否认我对你说过的话,那该怎么办?”“我们有判断事情真相的经验。”“如果你们相信我,而不是他,那你们会放我出去吗?”“在这种情况下,院长可以放你出去。”“我要求见院长,”“杰森医生会在合适的时间见你。”“什么时候?”精神科医生第一次表现出了人性的一面。他笑了:“你真是个固执的女人。”
“我一直都是。”凯表示同意,“你跟我说实话,我真有精神病吗?”他考虑了一会儿,说:“坦白地说,你给我的印象不错。”凯的双眼冒着光。“不过这不是说你就没有严重的情感障碍。你性格中可能有歇斯底里的特点,我给你的建议是好好休息,吃好喝好,慢慢结识几个其他病人。你会发现有些女人还是很有意思的。有些人来自上等家庭,受过高等教育。等会儿到了下午,你可以接受水疗,你会喜欢的。你也可以去画画或者编织,你喜欢手工吗?”凯确实喜欢,但是她拒绝承认。她轻蔑地说:“幼儿园才做那个。”医生继续说道:“我们的其他病人……”凯打断了他:“我不是你们的其他病人。”他站起身,冷冷地说道:“再见,彼得森太太。”凯本来不是这个意思,但是话一出口,却显得很粗鲁。他合上了笔记本,说:“等你丈夫来之后,我会很高兴与他谈一谈。我明天来看你。”“明天!”他点点头:“我强烈建议你在这里至少再过一晚,即使我们的会谈非常令人满意。”他从白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金属棒:“对不起。”然后敲了敲她的膝盖。她的腿不由得猛抽了一下。他说:“例行公事。你的反应很正常,跟我预期的一样。”他挥了挥手,“哦,还有件事,维志理太太很关心你,我已经允许维志理医生来看你了。”说完,他就走了。
吉姆·维志理来的时候,凯正在餐厅里和其他的病人一起吃饭。医生吩咐说,让凯在午饭前和其他病人一起娱乐。病人们立刻吵作一团,争着要坐到凯的身边。最后,负责的护士把凯安排在了一个灰头发的女人和一个跟凯年龄差不多的漂亮姑娘之间。灰头发的女人说自己得的是躁狂症,漂亮姑娘则对凯说,她是穿着束身衣被送进来的。她坦承:“我在七楼待了好长时间,现在好多了。我丈夫很快会来接我。”听到这话,一个正在吵闹的满头乱发的女孩忽然一阵大笑:“她没有丈夫。”灰头发的女人悄悄对凯说:“她丈夫不要她了。”凯的对面坐着个紧张性精神病患者,她留着男孩子般的短发,当听到凯宣布说她是被错送到这里来的时,这个女人是唯一一个脸上肌肉连动都不动的人。其他的病人有的哈哈笑了,有的面露焦急。漂亮姑娘低声对她说:“即使真是这样,你也绝不能这样说。如果你这样说,他们永远都不会让你出去,甚至可能把你送回七层。”
就在这时,吉姆·维志理的脑袋出现在了餐厅门口。他说:“你好,凯。”他看了看几张桌子旁边正在吃饭的女人们,对着几个他认识的人点点头,看起来满腔怒火。他对凯这张桌子上的护士说道:“把彼得森太太的午饭拿到她的房间里来。我要跟她谈一谈。”那个满头乱发的女孩大喊道:“噢,不公平!”一个胖女人嬉笑着说:“维志理医生是我的甜心。为什么你不要我了?维志理医生!”
他急忙领着凯进了她的房间。他说:“这是犯罪,他们不能把你留在这里。”他来迟了,因为他刚跟那个来看过凯的精神科医生大吵了一番。“他说什么?”“一句话,他无法承担放你出去的责任。他想把责任推给哈罗德。可现在根本找不到他。”“你找过他了吗?”“波莉整个上午都在找他,最后不得不给他发了个电报。如果他今天下午还不露面,我就到警察局去告他。”他的怒火让凯既惊讶又高兴,她已经忘了有人支持的感觉。她曾经得到过的最近一次支持还是从远在家乡的老父亲那里。
吉姆说:“你看,如果哈罗德不合作,要把你弄出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如果我还是这里的医生,那可以摆平。但是我现在不是了。当初我的离开就不受大家的赞成,他们非要从技术方面来看待这件事情。我想,他们担心,如果放你出去,而你想杀哈罗德,那哈罗德会控告他们。”说完,他哈哈大笑,“他们就是这样推理的。老杰森就爱大惊小怪,他们不知道,精神病院不是一个心情低落的女孩该待的地方。只有他们自己才爱这个地方。”他仔细看看凯,“如果不是你脸上的乌青,我就把你当访客带出去。”凯正吃着饭,听到这话,不由惊讶地抬起了头。她特别注重行动的合法性。她说:“波莉说你爱冲动。”他点点头,说:“咱们想想看,你父亲是个医生,是吗?”“是个整形外科医生,但是也看普通门诊。”“我给他打电话怎么样?他可以赶上今晚的火车。他们肯定可以把你托付给他。”波莉反对道:“但是路上要花三天时间,我可忍受不了。如果爸爸知道我是现在这个情况……”她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如果爸爸知道我脸上的乌青和警察的事,那他会气死的。他一直以为我们的婚姻很幸福,而且他还很崇拜哈罗德。”吉姆干巴巴地说:“我想,那只是因为他离得远。”
凯擦着眼泪,继续说道:“我一直都是爸爸最宠爱的孩子。他特别信任我,就是因为我,他才信任哈罗德。”吉姆站在那儿,两眼望着带铁栅栏的小窗子,头也没回地问:“你究竟觉得他有什么可信之处?”“呃,他是个天才。我是说,如果你了解戏剧界……”她停了下来,“难道波莉不认为他是天才吗?”她焦急地问。“她没说。”吉姆答道。他转过身,面向凯:“你知道吗?凯,在一件事上,我怀疑你的神智有问题。”她低声接道:“哈罗德。”他叹了口气:“我想你爱他。”
凯坦白地说:“这样说更有趣点。不过我想我现在不爱了。某种程度上,我恨他。”他说:“哦,这就好。当然,凯,我几乎不认识他,但是既然你恨这个家伙……”“为什么我不离开他呢?”她没有对任何人坦承此事的原因之一,就是害怕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也许一个精神科医生可以帮她的忙。她悲哀地说:“我解释不了。你认为我是受虐狂吗?”他笑了:“不是,即使是霍珀,就是你见到的那个医生,也因为你对丈夫的残忍‘针锋相对’而感到印象深刻。”凯大声问道:“那他是相信我了?”他同情地说道:“这对你很重要。你是不是有段时间经常撒谎呢?”凯点点头:“太可怕了,不过只是为了给自己增加点信心,或者满足某种需要。”“不过你从没有做过对邻居不利的伪证,是吗?”“哦,没有。”她说:“我已经改了,你问波莉,事实是……不妨也告诉你吧,哈罗德不是太诚实,我这样做也是对他的一种反制措施。”他想了想,问:“你认为你们的婚姻美满是一种虚幻,对吗?”
凯的目光与他的相遇。她问:“你怎么知道?我想是这样吧。也许这就是我为什么无法放弃它的原因。如果我离婚了,大家都会知道我是个失败者。你不明白,在盐湖城,我是个传奇。大家都说我是‘去了东部并且被捧红的姑娘’。”“捧红?”“通过嫁给哈罗德,戏剧界,对爸爸、妈妈和我的同学们来说,听起来太迷人了。你知道,我想当个导演,或者当个演员,但是我真的没有那种才能,这就是我的悲剧。”
吉姆看看手表:“凯,你看,所有人都在吃午饭,我想试试把你带出去。除了这层的医护人员,没人知道你是个病人。你跟我下楼到电梯间,如果遇到护士,我就把你交给她。如果遇不到,我们就溜走。电梯工都是我的朋友。不过,你得留下你的手提箱。过后波莉会给你拿回来。你的外套在哪儿?我给你拿着,等进了电梯再穿。”
凯做事喜欢条理分明,既然谈到了哈罗德,她就急着要继续谈下去。而且她脑子里正冒出一连串的想法。可她还是被吉姆的热心打动了。波莉真幸运,吉姆真是个骑士。“我不能让你这么做,他们会取消你的医生资格。一旦发现我走了,他们会大发雷霆。”“胡扯!对这样的既成事实,他们会感到宽慰和感激,而且,我们可以让他们以为,是我忘了锁门你才自己走了出去。”凯苦笑了一下。这本是他的主意,现在要她来担责,这个想法可对她没什么吸引力。公开被解救是一回事,作为一个逃脱的疯子被记录在案可是另一回事。她固执地说:“不,我不想逃走,我要风风光光地走,让医院知道他们的错误。”吉姆说:“你不了解医院。”但是他也看出来了,他劝服不了凯。凯担心自己让他失望了,如果波莉处于这种情况,她会同意吗?凯表示深深的怀疑。
他站起身,看起来很沮丧。她能够看出他是个敢说敢干的人。他咬着牙说:“至少,我要让你离开这一层。”他对她解释说,医院实行的是提升制。病人从一层楼毕业后就去下一层,越降越低。那些即将康复的病人,也就是很快要离开的病人,被称为“明星病人”,他们都住在第四层。这里更像是大学宿舍。窗户上没有铁栅栏,病人的房间也不上锁,可以戴腰带和结婚戒指,还有固定的探视时间,可以自己控制自己房间的灯,唯一的规定就是不许在房间里吸烟,这点和大学很相似。在他给凯描述这些特权的过程中,凯的脸色渐渐亮了起来。“你真能让我到四层去吗?”“今天下午,假如那里有床位。”“你的意思是说我可以跳过第五层?他们允许病人这样做吗?”“一般不会,不过你不属于一般情况,是吗?”凯高兴地笑了。她说,自己在学校的时候就一直想着能跳级。
果然,还不到半小时,护士就过来让凯搬到了四层。不幸的是,其他病人都在病房里午睡,无法看到她的离开。凯尽量不沾沾自喜。她满是同情地想,剩下的那些病人也许要几个月才能够提升到四层,而她自己在一天之内就做到了。此刻漫步走过空旷的走廊,她不禁感到有点得意,只是一想到那个漂亮姑娘,她的心底又泛起一丝淡淡的悲哀。
凯的新房间仍然没有电话,墙壁也还是以前的土黄色,但是比原来的那间要好多了。拿出自己的盥洗化妆用品,凯决定,只要确定自己神智正常,她也不介意住在这里。下午四点,她要做个综合检查,明天上午,她要看妇科医生。过来见她的新护士说,这些都是在病房里做的。五点,凯要接受水疗。病人白天的时间安排得很紧,但是晚上她们会打桥牌,一直到护士送来热巧克力和阿华田为止。她们有个乒乓球桌,每周放两次电影,这时男病人们也会到场。医院里还有个美容院,偶尔还会有舞会。凯说,坦白地讲,让男病人来当舞伴,听着挺吓人。护士说,她也同意,不过女人们都很可爱,她都舍不得让她们离开。
就在晚餐前,护士说哈罗德来了。凯立刻颤抖起来。护士说:“如果不愿意,你可以不见他。”但是凯说她准备好了。她对自己说,不要哭泣,不要指责他,但是看到他后,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去那儿了?”作为回答,他递给她一个从戈德法布花店买的花盒,里面是两朵她最喜欢的山茶花。他说,他没来看她,是因为他做了这样的事,没脸面对她。他整夜都在大街上徘徊,直到东河上曙光初现。一整个白天,他都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逛,心里想着凯。
凯抑制住自己想要信任他的欲望。她对自己说,清算的日子到了,不能被两朵山茶花就给收买。她冷冷地说:“是你把我送交到这里的,对吗?”哈罗德没有否认。“你怎么能这么做?怎么能这么做?”他呻吟着说:“我错了,我错了。”他无法解释究竟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当时我累了,显然出了什么差错。但是我们都到这里了,而且天也晚了,如果我不签字,又能带你去哪里呢?至少这里还给你留着个房间呢!他们对我说,这只是例行公事,鬼使神差,我竟然相信了他们的话。唉。”离开医院后,他去了一家酒吧,后来就回了家,迷迷糊糊睡了几个小时,但是他的良心唤醒了他,天还黑着,他就到了大街上。他走遍了全城,两次经过了布鲁克林大桥。站在北河的码头上,他想干脆去当水手,永远消失在巴拿马或者澳大利亚算了。凯哭着说:“我知道。”后来,他去了布朗克斯动物园去看他的祖先——猿猴,然后又回到华尔街,这才见到了电报。他抬起右脚,让凯看他鞋底上的洞。最后,他坐地铁到了第五十九大街,去戈德法布花店买了花,然后才来了这里。凯问:“你吃过饭了吗?”他摇摇头。“你去见过精神科医生了吗?”“见了,我可怜的姑娘,我都承认了,你随时可以离开。都是我的错。”他沉默了一会儿。“凯,医生说,你拒绝交出你的结婚戒指。”他抬起她的手,轻轻地把自己的嘴唇压到那枚金镶银的戒指上,“我想,这说明有一天你会原谅我,我没说错吧?”
这是哈罗德第一次如此低声下气地向她道歉,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精神病院里被关一晚上几乎也值了。“今晚?”她说,“今晚能离开吗?”“如果你愿意,而且还不太累。”凯犹豫了。她想起明天上午她还和妇科医生有个预约呢。而且她也很好奇,想看看其他的病人。既然来了,某种程度上说,不住住就走,那也可惜了。她说:“真有意思,今天上午我看见一个紧张性精神病患者,吃午饭时就坐在我对面,她完全糊涂了,得像布娃娃一样要人喂。还有个挨着我坐的漂亮女孩,看起来完全正常,可却是被用束身衣送来的。她喜欢我。病人们还争着要挨着我坐,好像我是学校里新来的女生。”哈罗德笑了:“你还做什么了?”“我今天做了水疗,还有医学检查。我跟波莉的丈夫谈过了。”她感觉自己的脸红了。“他想让我逃跑。嗯,我还得告诉你我的代谢检测……”
哈罗德静静地听着。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彼得森太太,晚饭五分钟后就好了。”凯说:“我该怎么办?”一想到回家,她的心里不禁有了一种模糊的失望感,就像客人过早离开聚会一样。
哈罗德说:“你今晚想留在这里吗?”她思量着。她不想伤害他的感情。“我们都认为你需要休息,你还记得吗?”他鼓动她。“在你可怜的眼睛痊愈之前,你也不能去上班,而且你已经请了一周的病假。”“我知道。”“我查过了,你的蓝十字保险可以支付精神病院的费用,如果我是你,我就在这里住个一两周。你可以每天跟精神科医生谈谈,这些都包含在治疗费用内。你学过心理学,这应该对你有好处。研究一下这里的女人,对你以后做人事处的工作也有帮助。你还可以对自己有个了解。”凯说:“可是我想,医生已经确认我没有病。”一听到哈罗德让她留在医院,她要留在这儿的想法立刻无影无踪。她激动地说:“吉姆·维志理医生说,让我住到这里就是犯罪。”“噢,求求你,凯,不要再责备我了。”哈罗德答道,“如果你不能原谅我,你说就好了,我走。”凯不言语了,她不希望赶他走。她谨慎地说:“那我留下来,不过,大家要明白,我跟那些人不一样,我不是精神病人,如果大家都清楚,我不是真有必要这样做,我也不介意跟精神病医生谈话,我的意思是,当然,大家都需要……但是,”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哈罗德补充道:“不是每个人都有蓝十字保险。”
凯试探地说:“如果我说不,你会带我回家吗?”“当然。”“好吧,那我留下。”凯果断地说道,“那我最好去吃晚饭,你明天会过来,是吗?”哈罗德答应了,说:“一定会来,医生也许还需要我呢。”凯疑惑地说:“需要你?”“他们想对病人从其他方面做些了解,偶尔他还想跟你的几个朋友谈谈。明天我让诺琳过来好吗?还有谁?海伦娜?”凯盯着他:“如果你敢告诉我朋友,我就杀了你。”听到自己的话,凯都想打自己的嘴巴,“当然,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大口地喘着气说:“但是我求求你,哈罗德,别告诉诺琳,别让她跟精神科医生说。只要不让诺琳掺和进来,我做什么都可以。”她不禁又开始抽泣起来。“噢,别孩子气了。”哈罗德不耐烦地说,“留着给精神科医生看吧。”刚刚才道过歉,现在却是这副残忍的语调,这让凯的心都碎了。护士又在敲门:“彼得森太太,您要去吃晚饭吗?”“她就来。”哈罗德代她说道,“去洗洗你的脸,再见,我明天来看你。”门关了。
凯缓缓地把山茶花别在了自己的裙子上,她不断提醒自己,我是自由的,随时可以离开。留在这里是我的选择。我和别的病人不一样,脑子一直都很清楚。但是在她向餐厅走去的时候,她的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他们对自己使用了心理手段,这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不自由,哈罗德也不难过,是精神科医生指点过他,事情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