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纽约,普罗瑟罗先生家的管家哈顿穿着紫色翻领、绣花的加厚中国丝绸睡衣,正坐在卧室里的靠背椅上读《先驱论坛报》,旁边放着台开着的收音机。他抽着烟斗,穿丝袜拖鞋的脚放在脚凳上歇着。睡衣、拖鞋、靠背椅、收音机,哈顿所有的衣服和用具,除了手里的烟斗,都是普罗瑟罗先生送给他的。普罗瑟罗先生是个体格健壮、爱赶时髦的人,年龄和身材都和哈顿类似。只不过哈顿略高点,更有型,脸上的紫色更少一些。有个男仆曾经无意中听到瓦萨的女孩们说,玛丽小姐声称这个管家长得像亨利·詹姆斯,看起来像是个伦敦上流社会的人。他信不过这些男仆们的话,自己去图书馆查,发现原来亨利·詹姆斯是个美国作家。
哈顿正在细读的这份报纸今天上午普罗瑟罗先生刚读过,拿给他的时候干干净净,几乎跟新的一样,就像他的那些睡衣、拖鞋,几乎看不出穿过的迹象。事实上,哈顿就是普罗瑟罗先生的翻版或者放大版,他对此很高兴,感觉自己总体上是这个美国主人的改进版。由于他身材更高,普罗瑟罗先生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更显得体。他晚上看报纸的时间比普罗瑟罗先生上午浏览报纸的时间还要长,总是用他那充血的双眼牢牢地盯着股票行情。普罗瑟罗先生对他很慷慨,送给他各种衣服、椅子、报纸和收音机,几乎都跟新的一样。在遇到紧急情况时,例如火警,他就是普罗瑟罗先生的代表。普罗瑟罗太太是个瘦弱的大个子女人,她害怕着火,也害怕小偷,所以她训练哈顿,要他在半夜里领着全家和仆人们下楼去安全的地方,而此时普罗瑟罗先生还在酣睡。玛丽小姐请来的客人香槟酒喝多了,看到哈顿半夜在过道里或者楼梯上时,常常会感到很困惑。哈顿知道,客人们看到他没穿管家的制服,而穿着和主人一样的睡衣,都把他当成了普罗瑟罗先生。他们奇怪,这和晚上看到的那个在图书馆里喝酒的普罗瑟罗不一样啊?哈顿自己从不饮酒。哈顿不仅是个男子汉,而且是这个家的负责人。自从姑娘们还小的时候,他就在这个家里,到现在已经很多年了。他曾经打算过退休回英国,娶个年轻姑娘,靠自己的积蓄生活。然而,四年半之前,股市崩溃,他买的股票一赔到底。
在经历了1929年短暂的挫折之后,普罗瑟罗先生从萧条中恢复了过来,稳步走向了富裕。他靠的不是自己的努力,而是从别人手中购买的一项专利权。当时,有个家伙跳进游泳池里要自杀,后来在摇滚俱乐部里有人把这人介绍给他。这人看起来像是个骗子,但是后来的结果证明,这项控制绝缘材料生产过程的专利简直就是个造币厂。普罗瑟罗先生说,挣钱的命是天生的。如今,他大多数时候都会去城里的办公室,给使用这项专利的公司提供一种被他称为“窗饰”的东西,这家公司任命他为主管,但是他说,他根本不懂他们生产的是什么东西,管它是什么呢。
普罗瑟罗家族的人都迟钝,因为男女双方都没有好的遗传因素。就他们所知,他们的祖上没有一个人受过高点的教育。直到波奇——在家里大家都叫她玛丽——来到这个家里,这种情况才终止。普罗瑟罗太太感到欣慰的是,玛丽的妹妹菲利丝刚到十六岁,还在上大二,就以州法律规定可以在这个年龄不上学为由,从学校里辍学回家。今年她十九岁,已经办过了初入社交界的交谊会,正准备结婚。普罗瑟罗太太想,这个年龄正合适,虽然失去了她自己会很难过,因为她是个寂寞的女人,在去做头发或者去殖民俱乐部的路上很希望有菲利丝陪着。到了俱乐部,她会坐在休息室里,而菲利丝和她的朋友们则会去游泳。仆人们一致认为,普罗瑟罗太太是个没多少兴趣爱好的可怜女人。跟大多数女人不一样,她不喜欢购物,也不喜欢买衣服,因为她认为自己生了这两个女儿后得了股白肿病,怕是站不长久,看戏的时候,又总是感伤哭泣。她没学会打桥牌。对女人们如今热衷的室内装饰她也一点不感兴趣。家里的家具、地毯、房间里的画像,还是哈顿来时的东西。除了年轻点的仆人和安妮特外,家里的男女仆人也都没有换过。普罗瑟罗太太脸色苍白,肤色就像是楼梯上陈旧的地毯。会客厅里的墙画上画的是白色、棕色的牛羊,正伏在深棕色的原野上休息。哈顿也认同这些墙画,他知道这都是些珍贵的荷兰品种。他也赞同屋里家具那种淡褐色的色调,但是女仆们说,这地方需要点生气。问题是普罗瑟罗太太和两位姑娘谁都没注意到这点。佛比丝是两个姑娘的保姆,如今负责家里的亚麻布和修修补补的工作。最近她在教普罗瑟罗太太绣花。她说,这样做可以让自己每天有点事做。现在玛丽小姐去了康内尔学习兽医,再也不像在瓦萨学院时那样往家里带同学过周末了,就剩下菲利丝小姐这么个靠山,可她又忙着和她那帮女孩子们出去吃饭、喝茶或者看时装表演。
普罗瑟罗家也有娱乐,不过只在吃晚饭时。普罗瑟罗太太不知道午餐时该谈点什么,普罗瑟罗先生的午饭要么在布鲁克,要么在网球俱乐部和荷兰人俱乐部。太太告诉两位姑娘,有朋友吃午饭就带她们去那里。这样可以给哈顿省点事。这是女人们的思考方式,她应该知道,哈顿从来不会逃避自己该做的工作。普罗瑟罗太太的午饭一向是由哈顿安排,在写座位卡之前,他会给她拿来菜单和座位安排的示意图。安排座位的问题对普罗瑟罗太太从来就不是个难题。不过吃饭的时候,她抬头张望,桌子对面应该是普罗瑟罗先生常坐的地方,却是另外一个女士。这时她就会惊讶地看着哈顿。普罗瑟罗太太的生活怠惰,没必要请个秘书负责社交,只有在两个姑娘快要出门的那两个季节她才会这么做。家里面邀请函的发放和接收都是由哈顿负责,他会告诉她谁会来吃晚饭,或者她该去谁家吃饭。家里的慈善捐款也是由哈顿来给普罗瑟罗太太提供信息。有时候,吃晚饭时,哈顿也会提个大家感兴趣的话题。
毋庸置疑,他也会常常帮助两位姑娘。玛丽小姐和菲利丝小姐在列邀请名单和安排座位时,常会向他咨询,听了哈顿的建议,她们总会大叫一声:“哈顿,你真是个天才!”“社交方面的感觉总是对的。”谈到这个管家,普罗瑟罗先生这么说。说话时,他总是会眨眼睛,面部肌肉奇怪的活动让人以为他有面瘫。在衣着方面,两位姑娘对哈顿的信任也要超过对安妮特和佛比丝。她们常常会穿着舞会长袍在他面前转一圈,问他,她们是该戴珍珠还是母亲的钻石,手里该拿个围巾还是扇子。当初,是哈顿协助佛比丝,强迫菲利丝小姐戴上了眼罩和牙套。佛比丝说,如果不是哈顿的支持,可怜的菲利丝小姐现在就是个独眼龙了。
全家人都佩服哈顿。对每一个第一次送她回家的男士,或者第一次来家里喝茶或者留宿的女士,玛丽小姐都会一只手捂着嘴,用精力充沛的声音小声地说:“我们都佩服哈顿。”受过训练的管家听后无动于衷,继续领着客人们上楼。但是这对其他的仆人可是个考验,因为两位小姐不但视力都跟鼹鼠类似,说起话来也像聋人一样声音洪亮。所以即使是小声交谈,大家也听得清清楚楚。这是她们从父亲那里继承的贵族特征之一。
虽然哈顿对此并不在意,但是听到两位小姐特别指出,来家里的客人都应该感谢这位管家,他还是很高兴。他得体的礼仪、严格的举止都说明了他内心的喜悦。但是他也知道,在美国的上层社会,人们会假装没看见这些服务,想用这些小手段表明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服务。这会冒犯哈顿的职业自豪感,有时候,他想干脆离开算了。在普罗瑟罗这个老派家庭里,他的才能和资历引起了大家的瞩目。他越是谦虚,众人就越是会注视他进出时的举止动作。无声地关上门或者退进餐具室后,他知道客人们正在谈论他。知道哈顿这个人就表明了他们跟这个家庭间的亲密关系。人们,尤其是年轻人也许会说,这是吹牛。在女士们离开了餐厅后,一位穿着燕尾服、戴着白领带,来参加舞会的高个子男人深有感触地说:“哈顿简直是个奇迹。”他们会对坐在桌子另一头的普罗瑟罗先生说:“哈顿是个奇迹。”哈顿用不着费神就能猜测谈话的走向。楼上那些瓦萨的姑娘们还不熟悉社会,她们谈论的也许是什么其他的事情,但是对这些喝着白兰地的男士们来说,内容次次如此。
普罗瑟罗先生总是回答道:“就像一家人一样。哈顿已经成了我们家的一个机构,很有名。”哈顿也不确定他是否喜欢被描述为“就像一家人一样”。即使在姑娘们还小的时候,他也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是他确实感觉自己就像是这家里的一个机构,需要人们的尊重,就像伦敦广场上的巨幅画像。虽然他心里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他的表情完全没有显露出来。他知道,客人们之所以瞩目于他,主要是由于这一点。女士们会看着他那冰冻般雕像似的脸,那种目光他很熟悉,表面上,他把这当作称赞,但是他的内心丝毫不会为之所动。当人们问普罗瑟罗先生哈顿怎么会为这个家庭服务这么长时间,普罗瑟罗先生说:“哈顿忠诚于我们。”而当人们问哈顿这个问题时,他会有所保留地回答:“这里是个好地方。”菲利丝小姐小的时候常常会缠着哈顿,要他说他喜欢她。虽然她是个丑小鸭,而其他人也不见得就是白天鹅,可是哈顿的回答依然是:“这是个好地方。小姐。”在主人喝得半醉,他扶着他上床的时候,主人会问:“你喜欢我们,哦,哦,哈顿?这么多年了,哦?”哈顿的回答还是一样。自从玛丽小姐出生后,佛比丝就来到了这个家里。这个矮胖女人有时候也提醒哈顿,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她说,一流的管家不会既当保镖,还兼人体火警预报系统,也不会既当秘书,还是贴身男仆。但他冷冷地回答道:“乞儿无选择。”哈顿喜欢这句俗语,但其实他的意思正相反,像他这样有能力的管家可以选择接受些额外的责任,但是这不会损害他的传奇。他是这行里的大佬。哈顿常做字谜游戏,熟悉一些主要的神话故事,他脑子里有时候会模糊地出现阿波罗为阿德墨托斯国王服务的故事。这并不是说,他把普罗瑟罗先生的地位放得这么高。然而在逐桌为客人服务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会不时闪过这样的比较,好像自己的头上会闪耀着一个光环。他感觉玛丽小姐知晓这道光环,因为他发现她常蹙着眉头,用那双近视眼盯着他,好像是在观察某些不寻常之物,同时伸着鼻子嗅探,这个做法也许是从她母亲那里学来的。其实,这可怜的姑娘没有嗅觉。玛丽小姐相信自己有第六感。她坚持说,这是对失去的嗅觉的补偿。她还说,哈顿也有第六感。她在瓦萨学会了用纸牌玩读心游戏,在家里和朋友们玩这个游戏时,她们有时候会按铃叫哈顿上来,这时她常问他,“你的耳朵发烧吗?哈顿?”他对她解释说,了解和推测主人的想法是一个好仆人的必备技能。对他来说,这一切都包含在他每天的工作中,并非什么好玩的事情。她有时候会坐在他的床上,问:“你怎么会当管家,哈顿?”但是哈顿拒绝回答:“那是我的私事。小姐。”玛丽小姐说:“我想你决定当个管家是因为你有心灵感应。自然选择。”这话还在哈顿的脑中萦绕。但是他不想告诉她们真相。玛丽小姐转向菲利丝,说:“这证明了我的观点,你不懂吗?达尔文。适者生存。”她那刁蛮洪亮的声音在仆人的房间里回荡着。“如果哈顿没有心灵感应,他就不会当个管家,因此,他有心灵感应。”她搔搔脑袋,用胜利的目光看着哈顿:“聪明吧?”哈顿同意道:“很聪明。”不过他心里想,不知道达尔文是不是发现了那失去的一环。楼下传来佛比丝的声音:“姑娘们,下来洗澡啦!”
事实上,哈顿之所以当管家是因为他父亲就是做这行的。但是,慢慢地他也感到,原因并不这么简单。如玛丽小姐所说,是一种更高的召唤让他从事了这个职业。在美国期间,他一直在想,真正的英国管家不是凭空而生的。有一次,来长岛度假的一个男士曾经用惊讶的语气对他说:“你真是个人物,哈顿。”听到这话哈顿很高兴。那时他还年轻,独自一人在国外。他努力按照他在电影里和小说中了解的那样向理想的英国管家的标准看齐。然而,如今他感觉到,单靠学习已经不够了。当两个姑娘告诉他他是个天才时,他认为她们说对了。“童真之语。”他早就接受了这个现状,他就是这一家的大脑,因此有义务替他们思考。这种责任要求他,即使在休息和放假时,他也要无所不在,无所不知。就像教义中说的那样:“上帝在哪儿?”“上帝无所不在。”哈顿信仰英国国教,他这样的想法不是要亵渎上帝。但是他不由想到,据他早些时候的观察,大家希望他在隐形的同时还能管理起一切事务。
折起报纸,哈顿叹了口气。标准的英国管家的职责之一就是熟悉那些初看起来和手头工作无关的一切事情,并且要掌握各种名称。这就是他现在坐在这里代替全家来读《先驱论坛报》的原因。他已经浏览过了谈论谋杀案的小报,趁着脑子清醒,他开始读社会专栏和体育新闻。哈顿不是个体育迷,只是看看田径比赛,回家后也会看看板球比赛。是他的职责要求他必须记住报纸上出现的那些狗、猫、船、马、马球运动员、高尔夫球手的名称,另外还有各种数字和比率,因为在普罗瑟罗家,经常需要的就是这些名称和数字。接下来是社会专栏,这是夫人和小姐们需要的。当一个男士结了婚后,哈顿会把他的名字从玛丽小姐的名单上去掉。当某个女士订婚的时候,哈顿会提醒玛丽小姐和菲利丝小姐或者派安妮特去给她买件结婚礼物,玛丽小姐经常会忘掉这些事情。
哈顿挑出一支绿色铅笔,在社会专栏页上画了个钩,这意味着“礼物,菲利丝小姐”。红色的钩意味着“礼物,玛丽小姐”。他又叹了口气,然后翻到讣告栏,这是他最喜欢的部分。然而,就是这里的内容也和他的责任有关。不过他快速地扫了一眼,今天晚上没什么要看的。那他今晚就用不着去告诉普罗瑟罗太太的私人女仆伊冯去准备夫人的黑色衣服了。同样,普罗瑟罗先生也不必去给人送葬了。他放下讣告栏,看起了股市信息。从个人角度来说,自从1929年秋天以来,这些东西再也勾不起他的丝毫兴趣。但是他得了解股市,这样在女士们离开餐厅后,他才能跟上老普罗瑟罗先生和客人们的谈话。他脑子里经常会想起一个客人的建议,但是一直没勇气致电股票经纪人,让他给下个单子。
他又点了一烟斗的烟丝,开始研究娱乐新闻,看看他计划看的电影在他的休息日是否还在上演。他读了帕西·哈蒙德对昨天晚上上演的戏剧的评论。哈顿从来没去过正式的剧院,只去过音乐厅,但是他对戏剧也有些兴趣,因为他知道,很多戏剧的开始场景都是一个管家和拿着扫帚的女仆在对话。在这方面他也会留点意。玛丽小姐的朋友,瓦萨学院的凯瑟琳曾经答应过要给他戏票,但是后来再也没听她说过。她跟一个演员或者戏剧行业的什么人结了婚。玛丽小姐还去参加过她的婚礼。哈顿一直不喜欢凯瑟琳小姐。这一点他和佛比丝的看法不同,佛比丝称她是个“漂亮姑娘”。如果佛比丝看见了他所看见的那一幕,恐怕会改变自己对她的看法。有天夜里,夫人说:“有动静,哈顿,去看看。”他假牙也没戴,边系着睡衣带子边下了楼梯。就在前厅的地板上,那个“漂亮姑娘”和她的未婚夫正在那个。晚餐时哈顿就不喜欢他的样子。大家都叫他“哈罗德·彼得森”,听起来像是个海盗的名字。在制作座位卡的时候,哈顿特别留意过它的拼写。哈顿想起,凯瑟琳小姐要结婚的时候,玛丽小姐曾经问过他,看是否有可能让这个女孩在结婚时用一下城里的房子,因为那时候除了普罗瑟罗先生,家里的其他人都会到乡下去。哈顿还记着他看到的那个场景(佛比丝说“只不过是亲吻而已”。你见过在地板上掀起裙子,未婚夫坐在身上的亲吻吗?),还有戏票的事情,所以他拒绝了。他说房子还没有打扫,而且万一主人那晚要去房子里住,发现陌生人在,他会不高兴的。玛丽小姐说:“你真是个好管家,哈顿。”今年夏天,哈顿在报纸上看到彼得森先生参加的那出戏停演了,凯瑟琳小姐说过,这戏会一年年地演下去。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哈罗德的名字出现在戏剧专栏中。后来,在房地产通告中,他注意到有位哈罗德·彼得森先生和太太在第五十大街东区租了套公寓,离萨顿区不远。玛丽小姐说就是他们,她前几天刚去过那里。
哈顿翻到了首页,他有意把首页留到最后阅读。他喜欢读世界新闻和综合新闻时的那种感觉,这可以锻炼他的智力。最近一周多的时间,报纸的首页都有一小部分是关于劳资纠纷的报道。几家大饭店的服务员正在罢工。哈顿特别注意,在美国绝不参与政治。他认为,一个外国人参与国内事务是违反法律的事情,因此他很少谈论这方面的话题。在上一次大选时,凯瑟琳小姐曾经问过他:“哈顿,你投谁的票?”哈顿回答道:“小姐,我不是美国公民。”然而,服务员的罢工还是引起了他的同情。在某种程度上,他和他们是同僚,虽然他们之间隔着为私人服务和为公共服务这样的鸿沟。他曾经在伦敦的一家饭店里受过短时间的培训,因此他一直关注罢工方面的消息。从《每日镜报》上,他获知卡文迪士也出现了一场示威游行。
他晃了晃手中的报纸,沉着地瞪大双眼。读完报纸的内容后,他又返回到首页,从桌上挑了一支蓝色的铅笔,在这个故事的边缘慢慢地画了个框。由于内心抑制不住的兴奋,他的手微微发抖。然后,他把报纸折叠成托盘大小,准备在第二天早餐时呈递给普罗瑟罗太太。“太太,我想玛丽小姐会对这个感兴趣。”然后,他就退回到墙边,或者退回到能听到召唤的餐具室内更好。
“哈顿!”第二天早上,他听到女主人在叫他,于是缓步又进了餐厅。“这是什么?你为什么拿这东西给我看?”普罗瑟罗太太浑身颤抖着说。“对不起,太太,但是我冒昧揣测里面提到的一位男士是凯瑟琳小姐的丈夫。”他俯下身体,用他那修剪整齐的粉色手指指着哈罗德·彼得森的名字。普罗瑟罗太太的目光离开报纸上的照片,问道:“凯瑟琳小姐?她是谁?哈顿,我们怎么认识她的?”“玛丽小姐在瓦萨上学的时候,这个姑娘来咱们这里住过,在圣诞节和其他的什么时候。”他停了停,看普罗瑟罗太太是否想得起来。但是普罗瑟罗太太摇摇头,她那干枯的棕灰色卷发也跟着一阵颤动,看起来像是假发一样,枉费了女仆和美发师的辛苦。“她是哪个家族的?”哈顿郑重地回答:“太太,我不知道。人们叫她斯特朗,是西部某个州的人。”“不是伊斯特莱克?”普罗瑟罗太太怀疑地问道,好像是忽然清醒了似的。“哦,不是,太太。我们认识艾莉诺小姐。可这位女士有点黑,而且不太打扮。你还记得吗,佛比丝很喜欢她。”哈顿模仿着佛比丝的声音:“‘高地玫瑰’,她以前老是这么说。”普罗瑟罗太太轻喊了一声:“噢,天啊!是的,我记起来了。很漂亮。哈顿。但是很粗野。那就是她的男人吗?她总叫他什么来着?”哈顿笑了笑,答道:“我的未婚夫。”普罗瑟罗太太大声说道:“就是这样。不过我们不该嘲笑她。以前她来这儿住的时候,普罗瑟罗先生常会读一首诗:‘身着灰呢子大衣,在一个炎热的夏日……’还有干草什么的。哦,接下来是什么?给我说说,哈顿。”但是哈顿说他不知道。普罗瑟罗太太高喊一声:“我想起来了。‘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淡褐色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惊异的目光。’我想这是丁尼生的诗。”哈顿简短地答道:“我敢说,是的。”普罗瑟罗太太叹口气,说道:“但是我们一直不了解她。普罗瑟罗先生以前常问我,这个常来咱们家住的姑娘是谁?就是那个灰呢子姑娘。但是我根本回答不了。我记得她说过,她父母是早期西部的移民。”她戴上眼镜,又仔细地看着报纸,“哈顿,你说她现在进监狱了。她做什么了?偷窃?”哈顿答道:“我想,是她丈夫被拘留了。和劳资纠纷有关。”普罗瑟罗太太挥了挥她那丰腴的手,焦虑地说道:“别说了,哈顿。我请你也不要告诉普罗瑟罗先生。我记得很清楚,我们请他吃过饭。”她戴着金边眼镜的眼睛显得苍白暗淡。“我想你最好把这份报纸拿到厨房烧掉,什么也不要对厨师们说。我们这个地位的人承担不起……”她抬起头,用期待的目光看着管家,希望他能领会她想说的话。“好的,太太。”他拿起折起来的报纸,重新放到托盘里。普罗瑟罗太太笑了:“今天早上,我们可成了知识分子。大知识分子,这得怪瓦萨学院。不是吗,哈顿?你总是个大思想家。”哈顿点点头,退后几步。“记住,哈顿,把报纸烧掉,你亲自去做。”管家离开房间后,普罗瑟罗太太颓然坐到椅子上,眼泪夺眶而出。哈顿从餐具室门上的观察口里看着她。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想,对报纸上这件丢脸的事,她感到很生气,但是当着管家的面,她不让他看到她的这种情绪。她多么勇敢啊!她埋怨所有的人,当初是他们让玛丽小姐上了这所总上报纸的大学。她所相信的每一个人在这件事情上都反对她。学校的校长帮她填好了申请表。佛比丝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钱来让她注册。
还有那个叫普瑞斯的姑娘,曾经拽着玛丽出去了三天。事后看来,应该是去参加大学入学考试了。在玛丽小姐被大学录取后,哈顿,这个整天围着她和丈夫转的哈顿,竟然说上一两年的大学,不会对小姐有什么害处。他跟她们都串通好了的。她一直怀疑家里的某个人——佛比丝,更可能是哈顿——替她在瓦萨的申请表上签了名。玛丽小姐发誓说是她自己签的,但是普罗瑟罗太太仍然感觉到,哈顿肯定在背后给她出了主意。
哈顿离开观察孔。太太的抽泣声隐约可闻。他按铃叫来了女仆。在这个问题上,她有点不太理智。她以为是他模仿了她的签名,这样的想法可是错了。在这件事情上她们对他也有保留,直到玛丽小姐被录取了他才知道这件事。此刻,他很赞同太太对接受高等教育的观点,虽然在这个问题上她也时常前后矛盾。如果你们不想让玛丽小姐每周飞过去学兽医,那你们为什么要给她买架飞机呢?不过,玛丽小姐总有应对父母的办法,对他除外。
他紧闭双唇,又偷偷看了一眼普罗瑟罗太太。他感到很抱歉,不该给她看这份报纸。如果她不知道这件事,那它就不会伤害她。可怜的女人啊。他承认,站在他的位置,他有点过分热心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哈顿,你记住,骄傲会导致坠落。”在餐厅里,普罗瑟罗太太想,她可是养了个白眼狼。
“白眼狼!”她恨恨地说道,声音大得连正下楼的女仆伊冯也听到了。她拽了拽身上的衣服,扶着女仆的胳膊回到了卧室。一进门她就通知哈顿,十一点不用开车送她去美发了。哈顿已经告诉司机今天用不着他了。他坐在房间里,开始裁剪报纸,准备把这个故事贴到他的剪贴簿里。
第二天上午,在波士顿,伦弗鲁太太和多蒂计划去里兹饭店吃午餐。她们想早点吃完饭,以便有时间去定做结婚请柬和公告。下午她们已经约好要去试衣服。多蒂的婚纱和蜜月旅行的衣服都是在纽约定做的,但是其他东西,主要是便装和运动装,都会在波士顿定做,这里的质量也很好,而且价钱便宜一半。试过衣服后,如果还有时间,她们要去斯特恩商场转转,看那里的亚麻用品是否比法琳商场的便宜。伦弗鲁家并不富有,只不过比常人宽裕。伦弗鲁太太凡事都精打细算。她认为,在别人都节衣缩食的时候,铺张浪费是没有品位的体现。前几天,她们叫裁缝到家里来,想看看伦弗鲁太太的母亲送她的那件结婚礼服能不能给多蒂改一下。但是她们发现,多蒂的骨架大,腰身和臀部比伦弗鲁太太宽四英寸,现在又找不到那种面料,于是只得作罢。当天上午,伦弗鲁太太的脑子里装的全都是尺码——床单、手套、裙子的尺寸。她还要考虑给伴娘们买些什么礼物。银粉盒?还是打火机?她们只请了三位伴娘,波莉·安德鲁斯、海伦娜·戴维森,还有多蒂的表妹,也是瓦萨学院31届的,来自马萨诸塞州的戴德姆,她将担当主伴娘。因为新郎是个鳏夫,所以,多蒂和伦弗鲁太太都认为,婚礼最好低调点,只要主伴娘和两个侍从跟在多蒂身后就可以了。多蒂很想让莱基参加,但是莱基从可爱的西班牙中部古城阿维拉写信来说,她今年回不来了。信中她说,她送了一个小西班牙圣母像作为礼物,这是个古董,不过出海关应该没什么问题。多蒂的父亲山姆的公司就是负责出关事务的,所以伦弗鲁太太嘱咐他负责此事。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多蒂去佩里医生那里检查身体了,所以伦弗鲁太太进了奇尔顿俱乐部修指甲,顺便浏览一下当天纽约的报纸,看看广告里有什么可以邮购的东西。一幅身着晚礼服的年轻人的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翻回首页开始细细地读这件事情。她看到了哈罗德的名字,心想等会儿吃午饭时告诉多蒂。多蒂也许会给凯打电话,问她那些可怕的细节。伦弗鲁太太是个乐天派,总是看事情好的一面。她想,那些激进的年轻人打扮齐整,跟饭店的员工斗争,这可真是冒险的事情。她相信,法官在法庭上训诫一番凯的丈夫后,一定会放掉他们,以前哈佛的男生们跟剑桥的警察发生冲突后,就是这样做的。她想起前几天她和多蒂开车时被警察给贴了个罚单,一会儿她还得让山姆去市政厅里交罚款。
伦弗鲁太太脑子里要考虑的其他事情太多了,比如请柬的字体、床单的大小(布鲁克和多蒂会睡在一张双人床上吗?这可难说,和一个鳏夫在一起,能期待什么呢),还有伴娘们穿什么衣服(这个问题要等海伦娜从克利夫兰回来才能确定),因此她就忘了提起哈罗德的事情。吃完午饭后,两人一个穿着海狸皮大衣,一个穿着貂皮大衣,像是两姐妹一样走上了纽波利大街。这时,伦弗鲁太太忽然想起来哈罗德的事情。她喊道:“多蒂,我差点儿忘了。你永远也想不到今天上午我在报纸上读到了什么。你的一个朋友犯法了。”她戏谑地冲着女儿眨着眼睛,问道:“你猜猜看。”多蒂说:“波奇。”伦弗鲁太太摇摇头:“差得太远了。是哈罗德·彼得森。”多蒂重复了一遍:“哈罗德·彼得森?妈妈,这不公平,他不是我的朋友。他怎么了?”伦弗鲁太太把事情说了一遍。她说到一半的时候,多蒂忽然脸色苍白。她问:“另一个男人是谁?会是谁呢?”“我不知道,多蒂,不过报纸上有他的照片,眼睛被打青了。”“你不记得名字了吗,妈妈?”伦弗鲁太太摇了摇头:“怎么?是你认识的人吗?”多蒂点点头。伦弗鲁太太沉思着说:“是个很普通的名字,我记得好像是布开头。”“不是布朗吧?”多蒂大声问道。她妈妈答道:“好像是。布朗……布朗,我在想到底是不是呢?”“噢,妈妈,你怎么没剪下来呢?”妈妈说:“亲爱的,俱乐部里不能剪报。这违反规定。杂志也不能剪。”
多蒂问:“他长什么样?”伦弗鲁太太答道:“很有艺术家风度,像个浪荡子,不过可能是眼眶青了的原因,我想像个绅士。报纸上说什么来着?唉,多蒂,我记不起来了。哈罗德·彼得森,剧作家。另一个也差不多。反正不是挖沟的。”多蒂提示她:“画家?”她妈妈说:“我想不是!”
她们一直站在人行道中间,来往行人擦身而过。天气寒冷。伦弗鲁太太掀起衣袖,看了一眼手表。多蒂忽然说道:“你先往前走吧,妈妈,我一会儿来找你。我要回里兹饭店买份报纸。”伦弗鲁太太严肃地看了看多蒂。她一点也不奇怪,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在想,去年夏天在纽约,多蒂肯定在爱情上遇到了什么烦恼,所以她才让多蒂去西部散心。“要我跟你去吗?”多蒂犹豫了。伦弗鲁太太拉住她的手:“来吧,宝贝,我在女士休息室里等你,你去买报纸。”
几分钟后,多蒂拿着《先驱论坛报》出现了。《纽约时报》已经卖完。她说:“普特南·布莱克。你说布开头是对的。我在凯家的聚会上见过他。他给劳工们募集资金。前些天还向我们呼吁过。他娶了我们班的诺琳·施密特拉布。这张大照片里也有她。今年冬天,他们四个走得很近。”从多蒂平淡的语调中,伦弗鲁太太可以辨别出,这不是“那一个”。这可怜姑娘平静地把报纸放到一边,然后手拄着下巴,坐在那里沉思。伦弗鲁太太拿出粉盒,装作没看多蒂。她边往她那漂亮的脸上擦粉,边思考该怎么办。很明显,多蒂心情仍然不好,她母亲的同情心像是敏锐的触角,立刻就伸向了她。渴望见到一个长久未见的男人的名字和照片,她能理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这种想法又一次折磨着多蒂。然而,伦弗鲁太太不知道是该让多蒂自己默默承受这种失望,还是帮她说出来。伦弗鲁太太担心谈论此事会燃起她心中的火焰。如果她能自己踩灭这股火焰,最终她会成为一个更完善的人。虽然伦弗鲁太太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是几次都欲语还休。
她完全相信多蒂的判断力。如果多蒂认为这个纽约男人不适合她,那她一定是对的。有些处在多蒂这个地位的女孩可能会因为对方穷或者有母亲和妹妹要养活,而放弃一个优秀的男人,但是多蒂不会。她有信仰,这使得她有耐心,能等待。不管是什么原因,多蒂的心在去年夏天已经做出了决定,而且一直做得很好。伦弗鲁太太推测这是个已婚男人,有些男人的妻子得了精神病,关在精神病院里,毫无死亡的迹象。在这种情况下,不论山姆·伦弗鲁会说出什么威胁的话,伦弗鲁太太也许会建议多蒂跟他相好。但如果是这种情况,多蒂肯定早就告诉她了。不。伦弗鲁太太毫不怀疑,多蒂把这个男人逐出自己的生活,这是个明智而勇敢的抉择。让伦弗鲁太太不放心的是,多蒂的心还没有从那次情感中完全平复过来,现在结婚有点太仓促了。她从亚利桑那州回来的时候很高兴也很健康,但是现在布鲁克远在西部,又面临着婚礼前的这一大堆准备工作,她似乎有点紧张和劳累。伦弗鲁太太担心,多蒂还要去纽约试穿两次结婚礼服。这可能会引起她对那个男人的回忆。
伦弗鲁太太紧张地坐在里兹饭店的女士休息室里,同情地看着女儿,她那戴着帽子的小脑袋里不断闪过这些敏感的想法。她想,对多蒂现在的情感状态,佩里医生和莱弗里特医生也许能提出点什么建议。她猛地合上手袋,笑着问道:“佩里医生今天怎么样?给你健康证明书了吗?”多蒂抬起头:“他想让我试试用透热疗法来治疗我的坐骨神经痛。但是他说,多到户外活动效果会更好。”伦弗鲁太太犹豫了片刻。时间和地点都不合适,但她是个存不住话的人。她看看休息室的四周,没有别人。“多蒂,”她说,“佩里医生跟你说避孕的事情了吗?”多蒂的脸红到了脖颈,她责怪地扫了一眼母亲,微微点了一下头,说道:“他说是你让他说的,妈妈。我真希望你没这么做。”伦弗鲁太太猜测,佩里医生大概今天心情不好,冒犯了多蒂那颗羞怯的心。订了婚的姑娘对新婚之夜常常有些不可理喻的想法。伦弗鲁太太把椅子拉近了些,说:“多蒂,即使你和布鲁克打算要孩子,可能也不是现在。我知道有种新工具,有效率99%,是种能遮住子宫的橡胶帽。佩里医生跟你说了吗?”多蒂说:“我没让他说完。”伦弗鲁太太咬着嘴唇说:“宝贝,不要害怕。你知道,佩里医生不是妇科大夫,说话可能有点直,他会给你安排个专家,那就方便多了。你可以问她任何问题,你知道,性爱方面的。女医生行吗?我知道在马萨诸塞州这种工具不合法,不过,佩里医生可以给你在纽约安排一个预约,就在我们下次去试衣服的时候。”
伦弗鲁太太看到多蒂的身体好像颤抖了一下,赶紧用轻松的语气加了一句:“我跟你一起去。如果你需要精神方面的支持,你可以问问你那些结过婚的朋友,凯、普瑞斯都行。”伦弗鲁太太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多蒂,也许是纽约。多蒂哭了起来。眼泪顺着她修长的鼻梁滚滚而下,她哽咽着说:“我爱他,妈妈。”
终于说出来了。伦弗鲁太太说:“我知道。亲爱的。”她伸手从多蒂的口袋里摸出一块干净的手帕,轻轻地擦拭着她的脸颊。多蒂说:“我指的不是布鲁克。”伦弗鲁太太说:“我知道。”“我该怎么办?”多蒂连声重复地说,“我该怎么办?”她的母亲承诺:“我们会有办法的。”现在,她的主要目标是擦干多蒂的眼泪,往她脸上打点粉,然后带她回家,以防有哪个朋友看到她。她说:“我们不试衣服了。”看门人把车开了过来,伦弗鲁太太用她的小脚踩了一下油门,几分钟不到,她们就回了家。她们悄悄进了多蒂的卧室,关上门,不让老女仆玛格丽特听到。她们手挽手坐在躺椅上。
“我想我已经忘了他,我想我爱布鲁克。”伦弗鲁太太点点头,虽然她还不了解情况,甚至还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名字。她直接问道:“你想跟这个男人结婚吗?”多蒂冷冷地、近乎责备地说道:“妈妈,没这个可能。”伦弗鲁太太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问道:“你想跟他‘生活’在一起吗?”多蒂将头靠在妈妈结实的肩膀上,说道:“不,我想不是。”她妈妈轻轻摸着她的额头问:“那你想怎么做呢?”多蒂沉思着说:“我想再见他一次。就这么多,我要再见他一次。”伦弗鲁太太紧紧搂着多蒂。“我以为他会参加凯的聚会,我肯定他会参加。我刚到那儿的时候,只想看到他在那里,让他听到我订婚的消息,看到我的订婚戒指,知道我很幸福。那天,我看起来特别漂亮,但是他没来。后来,我只希望看到他,仅仅看到他,不再想着向他表明他对我已经毫无意义。你说,我最初的想法仅仅是一种伪装吗?妈妈?”她妈妈答道:“我想是这样。”多蒂说道:“噢!真糟,每一次门铃响,我都以为是迪克。”她侧眼看着她的母亲,害羞地说出了这个名字。“看到来人不是他,我几乎都要晕倒了。我心里太难受了。凯的那些新朋友都很好,但是我恨他们,因为他们不是迪克。你说他为什么没来呢?”伦弗鲁太太很有经验地问道:“邀请他了吗?”“我不知道,我也不能问。很奇怪,没人提起他,一句都没有。他画的哈罗德的画像还一直挂在墙上。我肯定他受到了邀请,他是故意躲着我,大家都知道这点,都在冷眼瞧着我。”她妈妈以责备的口吻说道:“这是你的看法。”她天蓝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云。她小心地、尽量用随意的口气问道:“凯知道这件事吗?”多蒂点点头,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的母亲。伦弗鲁太太痛苦地皱着眉,然后又控制住自己的心情,轻轻地说道:“如果她知道这件事,又知道你订婚了,那为了你的缘故,她肯定不会邀请他。”伦弗鲁太太在“钓鱼”,但是多蒂没有“咬钩”。多蒂答道:“好残忍啊。”伦弗鲁太太机械地答道:“你得公平点,你这么想是因为你现在不高兴。你爸爸会说凯‘展示了良好的判断力’。”她疑惑地看着多蒂的眼睛,想知道这件事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但是多蒂似乎并不在意她把父母蒙在鼓里的事实。
“那么你认为我不该见他?”多蒂马上问道。她妈妈抗议道:“我能说什么?你还什么也没对我说呢!但是我想你认为你不该见他,我说得对吗?”多蒂闷闷不乐地盯着她的订婚戒指。“我想我必须见他。我的意思是说,命中注定我会见他。即使我自己不主动去找他,结婚前我也会遇到他。但是我不能刻意地去见他。你理解吗?”“我明白。”伦弗鲁太太说,“多蒂,你是想让上帝替你安排,这样你就不用自己做这个错误决定了。”多蒂的脸上浮现出欣慰和惊奇的神情,她大声喊道:“你说得真对,妈妈,你太了不起了!你太了解我了。”伦弗鲁太太轻笑着,抓紧多蒂的手,说:“我们两个太相似了,就像是一对姐妹花。”多蒂说:“明知错误,可是我也无法不抱希望。确切地说,不是希望,而是期望。不论以什么方式,我都想见他一面。在大街上、火车上,或者公交车上。在凯家聚会之后,我去了现代艺术博物馆,我强迫自己认为我是去看展览。但是他不在那里。时间太少了,只剩一个月了,还不到一个月。妈妈。在亚利桑那州,我几乎把他忘掉了,完全忘掉了,是凯的聚会使我又想起了这一切。自那天起,我就有种奇怪的感觉,感觉他也在想着我。妈妈,还不仅是这样。我感觉他在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用他那迷人的灰色眼睛,不管我去哪里,例如说,去佩里医生那儿或者去试衣服。”她犹豫了一下,稍微停顿了片刻,“你相信思想转移吗?因为我感觉迪克好像在倾听我的思想。在等着我。”伦弗鲁太太叹了口气:“宝贝,你的想象太活跃了。其实这都是你自己的感觉。”多蒂说:“噢,妈妈,如果你看到他,你也会喜欢他的。他长得特别好看,受过好多苦。”忽然,她笑了,露出脸上的一对酒窝,“你怎么会以为我会喜欢上像普特南·布莱克那样的人?他的皮肤白得像是麻风病人,头发又脏。迪克是个爱干净的人,出身上等家庭,是霍桑家族的后代,布朗这个名字也很好听。”
伦弗鲁太太用手抚着女儿的肩膀,轻轻地摇了摇:“现在先躺下,我给你用冷水敷一下眼睛,好好休息,等你爸爸回家吃晚饭时再起来。”这正是她所担心的事情:对这个男人的谈论唤起了多蒂对他的感情。刚开始她哭了,不过好在现在终于有了微笑。在卫生间里,伦弗鲁太太拧干两条浸过冷水的毛巾,心里想,也许不该让多蒂自己再去见这个男人,不管是在只有她自己的环境中,还是和她的朋友们一起……虽然多蒂说了他很多好话,但是显然他还是块未经雕琢的钻石。如果多蒂还没订婚,自己可以邀请他来纽约参加个小型聚会,也许波莉·安德鲁斯的家里就可以。或者跟多蒂和自己三个人一块吃顿饭,饭后再请个年龄大点的人一起去看场戏或者音乐会。有六个人也可以,这样气氛轻松点。多蒂可以打电话给他,说她母亲有张多余的票,看戏前想先请他吃顿饭。但是订了婚的姑娘可不能想请谁就请谁了,即使有这么多人陪着也不行。要是出了什么事情,那布鲁克会对多蒂的母亲说什么呢?
伦弗鲁太太紧攥着冷敷用的毛巾思考着。毛巾已经有点温热了,她把它拿到冷水龙头下重新浸了一遍。为了多蒂,她得知道事情进展到什么地步了。如果这个男人已经激发起了多蒂的各种情感,那这个可怜的孩子可就麻烦了。据说,有些女人永远也忘不了她的第一个男人,尤其是假如这个男人技巧还很娴熟,那他会给她留下终生的烙印。有人甚至说,女人结婚后生的孩子会有她第一个情人的相貌特征。当然,这是胡说八道,老妇之谈。然而,这种想法在伦弗鲁太太的心里激起了一丝涟漪。她现在四十七岁了,结婚已二十五年,可是在她的内心里,她还是有着浪漫的情怀。她认为,一个占有了姑娘贞操的男人有能力永远拥有她的心。她不知道多蒂的心里在想什么。多蒂是个独立的人。她有自己的银行账户。如果她想去见他,是什么事情阻止了她呢?
她把毛巾放在多蒂的额头上,拉上遮光帘,坐在床边,掖好多蒂身上的被单。她摸了摸多蒂的脉搏,看起来很正常。她本想只坐几分钟,可是忽然冲动地说道:“多蒂,我想你应该按照自己内心的想法去做,如果你爱‘迪克’,”她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说出这个名字,“那就该主动去见他。是不是由于你的自尊心?他伤害了你吗?是不是吵过嘴或者有什么误会?”多蒂低声地说道:“妈妈,他不爱我,他对我说,我对他只有性吸引力。”伦弗鲁太太闭上眼睛,听到这件事,她内心感到很不快,她早已猜想事情可能是这样。她拉起多蒂的手,深情地抚摸着,说:“那他是你的情人了?”有一天晚上,她给多蒂打电话,但是多蒂没接,看来就是那个晚上了。“但是你几乎对他一无所知。”多蒂眨着眼睛,咳嗽了一声,说:“迪克工作起来很利索。”伦弗鲁太太严肃地问道:“后来怎么样了?你再也没收到他的消息,是吗?多蒂。”她的心中满是对女儿的爱意。多蒂说:“我解释不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你也知道,我跑掉了。我想你可以这么说。”伦弗鲁太太的舌尖在嘴里转了几转,还是说道:“那次经历很痛吗?流血多吗?宝贝。”多蒂说:“不痛,不是那种痛,实际上,令人极度刺激和兴奋。但是,后来……噢,妈妈,我不能告诉你,也不能告诉任何人后来发生的事情。”伦弗鲁太太敏感的心里充满了问号。多蒂忽然说了出来:“他让我去找医生买避孕用具,就是你说过的那种。”伦弗鲁太太惊得目瞪口呆,她用明亮的大眼睛紧盯着女儿的脸,好久才说道:“也许那是现代的方式。”多蒂回答道:“凯也这么说。”她讲述了自己去看医生的经过。伦弗鲁太太问道:“但是后来你怎么处理了那东西?”多蒂满脸通红,说:“麻烦就在这里。”她告诉母亲,自己把避孕用具放在腿上,在华盛顿广场坐了将近六个小时。“这时我知道了,他根本不在乎我,否则,他不会让我遭这份罪。”伦弗鲁太太说:“男人都很奇怪,你爸爸——”她忽然停下了,“我有时候想,他们并不想过多了解女人生活的这一面。这会摧毁他们的幻想。”“妈妈,那是你们那一代人,实际上,迪克根本就没考虑过我。我必须实事求是地面对这件事。我把那盒东西扔在了华盛顿广场的长椅下面。清洁工发现了肯定会大吃一惊。妈妈,你说她是怎么想的?”伦弗鲁太太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她现在明白在里兹饭店多蒂为什么会哭了。“所以你担心佩里医生和我让你去见的恐怕还是那个女医生,就像看同一场电影一样。哦,可怜的多蒂啊!”母女两人不禁大笑起来。
伦弗鲁太太擦擦眼睛说:“说真的,多蒂,你的迪克一直都不在家,这确实很奇怪。你认为他可能在做什么?我很赞同凯的看法,他既然让你去看医生,那就不是要玩弄你。”多蒂说:“他只是忘了,也许是去酒吧喝酒了。妈妈,我得告诉你,他酗酒。”伦弗鲁太太说,“噢,天啊!”
那他就是个彻底的坏蛋了。不过,他是被好女人伤了心的那种。伦弗鲁太太想起了战争时期的快乐时光,那时多蒂还穿着短裙,留着小辫,山姆从军营里休假回来,谈到了他们那里的一个人,舞技高明,但是大伙都不喜欢他,叫他“婚姻潜艇”,那个人前后毁了三个幸福的家庭,后来因为酗酒进了疗养院!她点点头,坚定地说:“你说得对,多蒂,如果他对你认真,就会明白这对你的感情伤害多深,那他就会通过凯找到你。不过他也许是好意。他不管你,也许是因为他知道如果让你爱上他,那会毁了你的生活。他引诱你的时候酗酒吗?”“他没有引诱我,是我爱上了他。你认为如果他知道……妈妈,他很高傲。他对我说:‘我不属于你这个阶层。’刚开始他就是这样对我说的。如果我能见到他,对他说……”
“我不知道,多蒂。”伦弗鲁太太叹了口气,她不清楚自己是在劝多蒂不去找他,还是恰恰相反。重要的是,她想引导多蒂发现自己的真实情感。有个简单的办法。她说:“宝贝,我想我们最好把婚礼推迟几个星期。这样你就有时间来了解自己的真实情感,现在你歇会儿,我给你再拿块冷敷巾来。”她站起身,抚平床单,心里感到很高兴。她越来越感觉暂时推迟婚期实在是个可行的也可能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她喃喃地说:“多蒂,幸亏我们今天没订请柬。你想想,要不是我今天上午去俱乐部修指甲,就不会看到那份报纸,你也不会告诉我你做的这些事情,那请柬就订了。为了修指甲……”多蒂说:“那婚纱的事情怎么办?”伦弗鲁太太回答道:“婚纱还得一个月才能做好。我们把责任推到佩里医生身上。”这时,她机敏的大脑已经在想着下一步的措施了。她迅速计算着婚礼取消后的费用。她和山姆得支付伴娘的礼服费用,不过这个数目不太大。由于波莉·安德鲁斯的缘故,他们选的是一种不太贵的礼服。有几件银首饰已经做了标记,但是幸运的是,都是按照旧式的方式,只是刻了新娘名字的首字母,这样以后需要的时候还可以用。也没有什么结婚礼物需要退还,莱基的圣母像可以在莱基回来后给她。至于结婚礼服,可以留着或者送给年轻点的表妹们。到伦弗鲁太太这个年龄,她已经学会了应对各种意外情况。她注意到,年轻人处理起这些问题就很困难。
伦弗鲁太太拿着冷敷巾回来的时候,发现多蒂闭着双眼,呼吸平稳。她以为多蒂睡着了,于是把窗户开了一条细缝,然后轻轻地把冷毛巾放在了多蒂的额头上。她满怀柔情的双眼注意到女儿的脸瘦了。她蹑手蹑脚地向门外走去,心里想,谢天谢地,她现在有了合适的应对方法。眼下没了婚礼的压力,多蒂就可以好好放松了。但是就在她刚要关门的时候,多蒂说话了:“我不想推迟婚礼。布鲁克不会理解。”“多蒂,别乱说,我们就说佩里医生……”“不,妈妈,不,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伦弗鲁太太走回房间,随手关上了房门。她已经听到了老玛格丽特那个偷听者正在附近徘徊。她说:“宝贝儿,你以前就下过决心。你曾经认为你爱布鲁克,可以给他幸福。”多蒂说:“我现在也敢肯定。”伦弗鲁太太迈着细小、轻微的步子走了几步。年轻时她脚跛,依靠锻炼和打高尔夫,她克服了这个困难。她坚定地说:“多蒂,跟一个你并不全心相爱的男人结婚,是一件残忍和不道德的事情。尤其是跟一个年龄较大的男人。这是欺骗。我的朋友中就有这样的事情。你对他做出了承诺,但是只要你心底还有那个男人,你就做不到这点,就像是玩牌作弊。”她变得焦躁不安,金黄色的头发开始微微发抖,好像神经麻痹的老毛病又犯了。
两人开始有节制地低声争吵起来。伦弗鲁太太很伤心,她从来没想到她和多蒂之间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告诉多蒂,她必须再见一次迪克,也许这可以消除心中的疑虑。“妈妈,如果你命令我去,那我就去,但是随后我就跳车自杀。”“不要太偏激,多蒂。”“妈妈,偏激的是你,就让我平静地和布鲁克结婚吧。”伦弗鲁太太心烦意乱,她觉得事情真是乱了套,她们两人的角色完全颠倒了,女儿想要一个“合适的婚姻”,而母亲在恳求她去找一个“不合适的”浪子。很明显,这就是她们六月份同学聚会时讨论过的“代沟”。伦弗鲁太太班里的一个老同学说,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群体,新一代的女孩们远不如她们的母亲那样有理想、更无私,这是个普遍现象。伦弗鲁太太当时还不相信,她认为多蒂和她的朋友们都在找工作,而且许多人还是从事志愿工作,并且她们完全不受曾经束缚了她们那一代人的社会观念的困扰。然而,多蒂的行为验证了那位同学的话。这是时代的象征吗?是否是大萧条的缘故?如今的姑娘们害怕冒险吗?她怀疑,多蒂这个受波士顿传统影响的体弱姑娘是不是害怕自己会成为一个老姑娘?对多蒂的同学来说,这是个“比死亡更糟糕的命运”。然而,她曾经多次对多蒂说过,婚姻是件严肃而神圣的事情。在伦弗鲁太太看来,很明显,多蒂并不爱布鲁克。她感觉,如果她听之任之,不加劝阻,就是在宽恕一个严重的罪恶。多蒂尊重布鲁克吗?如果是这样,她就该三思。
伦弗鲁太太的头又开始发抖,她伤心地说:“你不愿意做出牺牲。你甚至不愿意拿出一个月的时间来避免伤害一个已经不再年轻的男人。你不愿意牺牲自己的自尊去见迪克,如果你爱他,你会乐意与他生活在一起,想办法去改造他。我们那个时代的女人都愿意为了爱情和某种理想而牺牲,例如说选举。合法夫妻在住旅馆的时候,如果服务员把他们登记为‘小姐’和‘先生’,那他们会转身离开。看看你们的老师,看看她们舍弃了什么。你也可以看看那些女医生和社会工作者们。”“那是你们那个时代。妈妈!”多蒂耐心地说道,“现在没必要做出牺牲了。没人必须像以往那样在结婚和当教师之间做出选择。你得承认,你们那个阶层中,也是只有那些平庸的人才当了老师。妈妈,大家都知道,男人是改造不了的。他只会把你也拖下水。在西部的时候我就仔细考虑过这些事情。牺牲是种过时的想法。妈妈,这其实是种迷信,就像印度人烧死寡妇一样。现代社会注重的是人的全面发展。”
“哦,我同意,我非常同意。”伦弗鲁太太说,“多蒂,我只求你一件小事。妈妈老了,你多宽容点。”她用略微有点紧张的语气安抚多蒂。“没必要这样,妈妈,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我跟迪克睡过觉,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就该改变自己的生活。他也是这样想的。他启蒙了我,我永远感激他的精彩表现。不过,如果我再见到他,恐怕就没这么精彩了。我会卷进去。还是当成一段回忆吧。而且他也不需要我的爱。刚才你去卫生间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不能主动去找他。”伦弗鲁太太微微一笑,说:“男人可以改造。尤其是不幸、孤独的男人。诚心可以感动他们,心坚则山移。宗教里就是这么说的。”多蒂摇摇头:“妈妈,你是在说大话,其实你也不想让我跟他一起生活,你只是说说而已,因为你想让我付出代价。推迟婚期,打乱大家的计划,这只是要让我度过一段所谓的‘正派时间’,悼念跟迪克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不对吗?”在多蒂质问她的妈妈时,她棕色的眼中闪过一丝嘲弄般的微笑。
伦弗鲁太太忖度了一番多蒂的指责。不得不承认确实是这样,她不想让多蒂和迪克生活在一起,但是她想让多蒂有这样的想法。可是该怎么表达呢?也许多蒂说得对,推迟婚期的做法太保守了。她骨子里还有着波士顿人的传统,认为多蒂该对过去的那段感情有所表示。然而,她内心深处那种对多蒂的深深失望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吗?她尽量用宽容的眼光来看待这个问题,但是在她看来,多蒂是受了布鲁克的财富和他所能提供的那种户外生活的影响。沙漠、银矿、背包客,在多蒂的脑中,已经描绘出了一幅动人而难忘的场景。她责备道:“按你说的来推测,我认为你只是说说而已,你说你爱迪克,可我想你并不真爱他。你必须这样说,因为不这样你就会感觉难为情,也有损你的身份。”“别说了,妈妈!”多蒂不耐烦地说道。
伦弗鲁太太转过身去,说道:“你休息吧,我也要躺一会儿了。”她躺在躺椅上,双眼含泪,看着对面临街窗户上漂亮的绣花窗帘。她和山姆·伦弗鲁的婚姻肯定不是为了钱,或者现今人们所说的“安全”,然而,她意识里好像曾经考虑过这些因素,如今这可怕的一幕正在多蒂的身上重演。难道是她和山姆费尽辛苦,却教给了多蒂一些错误的价值观吗?她和山姆结婚是为了爱情,在他之前,她从没有过任何其他男人。不过,她依稀记得很久之前她有一个很爱的人,但是为了房子、信托基金和高尔夫,以及奇尔顿俱乐部,她最后放弃了。现在,这一切又降临在了多蒂和亚利桑那州的那个可怜男人身上。这都是父辈的罪恶啊!她想,既然多蒂现在恢复了理智,如果布鲁克细心点,那她也许会学着去爱布鲁克。至少,这也算是这场伤心事中的积极一面了。而且,按医生的说法,亚利桑那州的气候也正适合多蒂的病情。然而,几滴泪水还是从她的眼角滑落。她用精致的爱尔兰亚麻布手帕轻轻地擦拭眼睛。对既往那失去的情人的追忆,像啄木鸟般敲击着她的心灵。她在想谁呢?婚姻潜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