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凯家里聚会的第二天上午,海伦娜打算和父亲一起吃早饭。他是前一天夜里从克利夫兰坐卧铺来的。他们要为她母亲去银匠铺里定做一件结婚周年纪念日的礼物。她和父亲要在萨瓦伊广场见面,她父亲在那里的旅馆租了一间卧室和客厅,是预备他来纽约办事时用的。旅馆给了他特别的折扣。海伦娜自己通常是住在新维斯顿酒店里的瓦萨俱乐部,她母亲有时候也会跟她住在一起,因为她感觉这里的氛围很合适。戴维森太太内心有大学情结,对她来说,未能加入克利夫兰的女大学生俱乐部是件令她耿耿于怀的事情。她的很多熟人都是这里的活跃人物,而她自己只是这里的熟客。在受邀就她感兴趣的某一领域作演讲时,她总是这样开始:“我本人没有上过大学。”有一次,在瓦萨俱乐部的休息室里,海伦娜看到她放下手中的最新一期《瓦萨女校友》杂志,就是这样跟俱乐部秘书讲话的。她清喉咙的声音就是对别人的命令,而她的听众中恐怕只有海伦娜不太愿意听她的演讲。戴维森太太稳重的声音继续说道:“我们打算在瓦萨俱乐部给海伦娜申请五年的会员资格,这样她就可以有个地方可去,也算是个歇脚的地方。要有个属于她的房间。”她母亲的这些决定在涉及海伦娜时,就不是单单宣布而已,而是要众人皆知。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海伦娜在瓦萨俱乐部总感到有点不自在,好像这里是她母亲的领地。然而,如戴维森太太所说,这里是市中心,方便、经济,她还可以在这里的休息室跟朋友们会面,所以每次她来纽约,还是会住在这里。
那天早晨,海伦娜还在洗澡,电话响了。是诺琳,她是用药店的付费电话打过来的。她电话里说普特南刚刚出去洗澡修面了,现在她要马上跟海伦娜见面。诺琳想要的无非就是她保证不告诉别人,但是既然她电话里没这样说,海伦娜也不能说让她不必担心。结果,海伦娜取消了跟父亲的约会,和善地同意了去诺琳家。这可让戴维森先生很是不安,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会这么急,竟然不能等到下午。海伦娜也没有明确说明,她从没对父母撒过谎。她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诺琳不能等到明天跟她出来喝茶、喝鸡尾酒或者吃午饭时再谈。但是在海伦娜用干巴巴的声音向诺琳提出这样的建议时,电话另一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诺琳闷闷地说:“别介意,那就算了吧。我本该想到你不愿意见我。”听到这里,海伦娜收回了刚才的建议,答应立刻去见她。
她本不想见诺琳。她的那些温和、无害的讽刺对诺琳来说完全是浪费。诺琳根本无法理解那些讽刺和幽默的内涵,她只能听懂那些显而易见的内容,然后做出简单的推测,就像刚才电话里那样。正常情况下,海伦娜本来很乐意去看看诺琳的公寓,用凯的描述来说,她的家就像个“草图”。但是此刻,她更希望在一个更为公开的地方和诺琳见面,比如,瓦萨俱乐部的休息室。她对诺琳可能会做出怎样的解释毫无兴趣。就因为她无意中目睹了一件完全与己无关的事情,就要被拽去诺琳家里。她认为这不公平。她父亲就曾经遇到过这种事。有次他目击了一起交通事故,结果被迫要去法庭。当那些该死的律师质问他时,他宣布他无话可说。
诺琳的家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在格林威治村很偏僻的地方。她的公寓离新维斯顿饭店不远,街道很漂亮,距离列克星敦大道的地铁站一个街区。这里有树,私人房屋的窗台上放着花箱,就算比不上凯住的那个街区,至少也不差。这让海伦娜很吃惊。她看到了诺琳,穿着一件旧滑雪衣、一件汗衫、一件男人的皮夹克,正坐在一栋黄色水泥房子的台阶上,手搭凉棚,四处观望。诺琳也看到了海伦娜,她穿着豹猫皮外套,戴着一顶罗宾汉式的帽子,上面的羽毛还在来回摇晃。诺琳挥着手招呼道:“普特刚走,进来吧。”她领着海伦娜穿过一个拱形的门洞,来到屋子的一层,中途经过一扇门,看来像是个办公室。诺琳跟里面一个看不见的人打了个招呼。她解释道,这套房子原来属于一家装修公司,由于受大萧条的影响,夫妻两人只住了楼上两层,把原来作陈列室的花园房间租给了诺琳和普特南。顶楼租给了华尔街上一家法律事务所的女秘书,这人同时还在离婚案中受雇做通讯员。“与人私通的女人。”诺琳短促地笑了一下,补充说。
诺琳嗓音嘶哑,声音好像是从浓雾中传来的一样。她像个发动机一样不停地向海伦娜介绍着各种情况。大学毕业那年,医生说她有神经质,她那生硬的、爱省略的说话方式就是那时养成的。那时,在领导游行、出版校报和杂志之余,她会到校外喝可乐或者咖啡,同时和好朋友们一起用她们共有的低沉、嘶哑嗓音喊唱校歌:“这位是内莉,内心很保守;她是个酒鬼,彻尾又彻头;大家都说,她常常喝醉;想要去天堂,却走错了路。”海伦娜那受过专业训练的耳朵似乎听到了那些合唱声和敲击杯子的伴奏声。当时,饮酒已经合法化。她还记得凯时不时地会和那些粗俗汉子们一起唱歌。凯的声音纯正柔和,给他们的歌唱增色不少。她们还把烟灰放进咖啡里,想看看是否能提神。她们还发明了个游戏,看谁点的东西最难吃:冰凉的加巧克力酱的炒鸡蛋。大学里,诺琳的主要兴趣是新闻业。她最喜欢的课程是洛克·伍德老师的当代新闻,最喜欢的书是《林肯·史蒂芬斯自传》,最喜欢的艺术是摄影,最喜欢的画家是乔治亚·欧姬芙。一直到毕业那年,她还是个很胖的姑娘。同学们送给她“瓦萨魔鬼”,这是一种海伦娜从未品尝过的黑色软糖。让她徒步走到苹果磨坊,去了后发现有面包圈还有苹果酒。海伦娜和朋友们还骑自行车去过银天鹅,因为这个名字让她们想到了情歌。她们还跟学校的教工一起在瓦萨酒馆吃饭,点的总是同样的东西:洋蓟和蘑菇。但是如今,诺琳跟凯一样都变瘦、变苗条了。她那棕黄色的眼睛习惯性地眯着,面容不整,漂亮的脸上似乎充血一般,泛出黑红色,好像是思虑过多。她很少流露出自己的情感,好像她的情感由于操心的事太多而被消耗殆尽了。她的陈述粗略简短,即使是涉及私人话题的,语气也像是在讨论时事问题。她的外表不禁使海伦娜想起了报纸上的一条旧谜语:浑身上下,有黑有红还有白。她说话时心不在焉,似乎是在按照背诵好的台词主持一个说明会。
“你忠实于凯,我知道这一点。”她们走进公寓时,诺琳没有回头,就说了这一句。这时,一阵狗叫声打断了她的话。她摇了摇头说道:“楼上有只发情的母狗。我们把尼采拴了起来,以防它们杂交会串了种。”她的笑声短促,很像狗吠声。海伦娜知道,这种哀伤的笑声,表明她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她自己说过的某句话上。诺琳像个粗鲁的兽医一样继续叙述着楼上这条狗的交配史,其中间杂着狗主人的性生活史。结婚后,诺琳的语言变得粗俗了。海伦娜听不明白究竟是楼上的母狗还是主人的妻子需要做输卵管手术。“两个都需要。”诺琳简短地说,“玛格丽特的输卵管堵塞了,所以她怀不了孕。她要去做手术通开,用吹气法。丽莎的输卵管要结扎了。他们不想给她切除卵巢。这样的话,她还可以享受性的快乐。喝点咖啡吧。”
海伦娜环视房间,墙壁被刷成了黑色,这样耐脏。海伦娜本以为诺琳是觉得这样实用。但是无疑,这黑色就像是面旗子和标语,就跟普特南的衬衫一样。不过海伦娜不明白,因为她一直认为,黑色是牧师们和纳粹党喜欢的颜色。客厅的一部分兼做厨房,洗碗池里堆满了未洗的碗碟。上面有个长架子,放着奶酪杯、果冻杯、盘子和罐头,主要是汤罐头和炼乳。通往花园的法式门上罩着一层薄纱。墙边有个用白砖砌成的火炉,火炉两边是用橘子箱做成的书架,用黑油布包着,除了马克思的《资本论》、帕雷托的书、斯宾格勒的书、《震撼世界的十天》、《阿克瑟尔的城堡》和林肯·史蒂芬斯的作品外,就是几本小册子、杂志和薄薄的诗集。房间里,不平整的床上铺着一条仿天鹅绒的黑色床单,上面堆着做工粗糙的橙色油布软垫,边角处已经开了线。在黑白相间的漆布地板上铺着一块很脏的带有北极熊的地毯。水槽下放着个狗食盘,里面有些吃剩的食物。墙上挂着乔治亚·欧姬芙一幅画的复制品、迭戈·里维拉和奥罗斯科的壁画的局部复制品和斯蒂格里茨的纽约城贫民窟的照片。有两盏钢制的台灯,灯罩是临时用打字纸制作的。一张牌桌,四把摇摇晃晃的椅子。牌桌上放着一个烤箱,一个装花生酱的坛子、一个电卷发器,还有个小镜子。很明显,诺琳刚才正在卷发,因为她的半边头发已经高高地卷了起来,而另外半边还松垂着。海伦娜觉得这房子的基调就像是一个半途中止的工程。他们两人中,也许是诺琳的丈夫,曾经想要找个方法来整理房间。冰箱旁边的记事板上放着老式的日历,上面的日期有红铅笔画的叉。日历旁边有张铅笔画的图表,上面有数字,诺琳解释说那是他们每周的开支。炉子旁边的墙上钉着个钉子,上面是日用品的发票和其他票据。滴水板上有个牛奶瓶,里面有半瓶硬币,诺琳说这是寄信用的。
“普特要求我记录下每次买的两分钱邮票。我生日时,他给了我一个小记事本,让我写下类似地铁票这样的花费,然后,晚上再转到开支表里。每天晚上睡觉前,我们都要记账。这样我们就可以知道我们的情况,如果某天花得多了,第二天就可以省着点。我的任务就是注意开支。普特眼神很好。今晚,我会少五分钱,就是我给你打电话用的那五分。他会要我一步一步地回忆,问我:‘想想你下一步做什么了?’直到找到这五分钱的下落为止。他要求一分都不能差。”称赞之余,诺琳微微叹了口气,这让海伦娜不赞成地扬起了眉头。十岁起,她就有了自己的银行账户,父母要求她自己保管自己的支票存根。她打开钱包说:“我来付这五分钱吧。为什么你不让他给你点零用钱?”诺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谢谢,如果你不介意,给我一角吧。我忘了,刚才我是先给哈罗德打电话才找到了你的地址。”硬币落在牌桌上,发出“哒”的一声。两人都沉默了,互相看着对方,听着外面的狗吠声。
诺琳给海伦娜倒了杯咖啡,加了些糖和炼乳,说:“在大学里,你从来没喜欢过我,你们那群人都是这样。”她陷在海伦娜对面的桥牌椅里,深吸了一口烟。海伦娜了解诺琳,她知道这是她的开头语,所以她没有反驳。事实上,她根本不在乎诺琳,现在也是。自从刚才听到记账的事,她对这个大个子邋遢姑娘就产生了一种同情,她不禁想到了困在这个兽笼般的公寓里的母狮子、拴在花园里的那条母狗,和地毯上那只无精打采的北极熊。大学期间,她和诺琳曾经共同为文学杂志工作,彼此都很友善。诺琳继续说道:“你们那些人都是美学家,而我们是政治家。我们之间有隔阂。”海伦娜觉得这种说法很好笑,但是她的修养不允许她笑出声来。她假装微微蹙了一下眉,用瓦萨老师们那种常用的风格说道:“诺琳,你这个说法是不是有点片面?你是说波奇是个美学家呢?还是说多蒂,或者普瑞斯?”本来她想加上凯,但是她今天上午不想跟诺琳提到凯的名字。诺琳回答道:“她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莱基、丽比和凯。”诺琳在谁重要谁不重要这方面一直是个专家。“你们是桑迪森派,我们是洛克伍德派,你们是摩根派,我们是马克思派。”诺琳阴郁地说道。“哦,呸!”海伦娜几乎生气了,她大喊道,“谁是摩根派了?”她冷静的性格中,唯一的热情就是对真理的渴望。“在大学里,大家都投了罗斯福的票。波奇除外,她忘了投票的事情。”诺琳说道:“那么是少了个投胡佛票的人了。”海伦娜嘻嘻一笑:“错!她支持诺曼·托马斯。因为他养狗。”诺琳点点头:“可卡犬。多漂亮的理由啊!”海伦娜想事情确实如此。她轻轻打了个哈欠,瞥了一眼手表。这种说法在瓦萨曾经风行一时,让她烦得很。
“不管怎么样,”诺琳说道,“你们这群人没生气。洛克伍德老师对我说的。但是上帝啊,我曾经很嫉妒你们。”诺琳的坦白让海伦娜很尴尬,她问道:“为什么呢?”“自信、老练的社交、相貌、对男人的吸引力、毕业舞会、球赛、聚会。我们都称你们是‘象牙塔组合’,远离争论。”海伦娜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这种观点与事实相去甚远,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辩解了。她自己长得就不漂亮,也从来没有参加过学院的球赛或者舞会,只是不得不应付一下普瑞斯的哥哥。但是她不愿跟诺琳辩解。不过,如果把她们这群人当作一个人的话,她就是诺琳说的那个富有、自信、漂亮的女孩。她严肃地说道:“你是说莱基。是她组织了我们这个团体。但是没人像她那样,我们都是她的附庸。菲斯科老师以前常说,我们都是借了她的光。”诺琳说道:“莱基没有热情,对人冷漠,就像是月亮。你还记得苹果的事情吗?”
海伦娜感觉到自己的脸红了。她还清楚地记着,在新的现代艺术馆里,她和诺琳曾就塞尚画的苹果静物画争吵过。她扮了个鬼脸,表示承认:“是在库辛吸烟室。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大一?”诺琳说道:“大二。你和凯还有一个人过来吃饭。莱基也在那里。你们两个在打桥牌。莱基抽着过滤嘴香烟,像往常那样在玩单人纸牌。当时她是第一次跟我说话。”海伦娜说:“我们也是,诺琳,我记得那是我们第一次见你。”诺琳说:“那时我可难看了,净重一百六十磅。浑身都是鲸鱼肉。你们三个都想拿叉子戳我。”海伦娜的视线从咖啡杯上抬了起来,说道:“是‘有神的苹果’和‘有意义的形式’之间的争论。”她记不清诺琳当时躺在沙发上,正对吸烟室里的人们发表什么有关塞尚的伤感言论。但是她记得她和凯崇拜的莱基忽然放下手中的纸牌,冷峻但清晰地说,塞尚的作品关键点就在于他对物体外形的准确安排。诺琳开始重申,“苹果的神”才是最重要的。这时,凯放下手中的桥牌,以赞同的眼光扫视一下莱基,提出了“有意义的形”这个说法。大一上英语课时,凯切尔老师要求她们读克莱夫·贝尔、克罗斯和托尔斯泰的《什么是艺术?》等作品,那时她学到了这种说法。诺琳坚持道:“你们是在否定苹果有神。”海伦娜放下桥牌,温和地引用了艾略特的一句诗:“精神毁灭了,文字赋予它生命。”众目睽睽之下,诺琳就哭了起来。莱基对软弱的人从不同情,她称诺琳是个“迟钝的感伤主义者”。诺琳放弃争论,抽泣着,步履沉重地出了吸烟室。莱基只说了一个字:“笨!”然后就又开始玩起了纸牌。桥牌散了。在回宿舍的路上,海伦娜说,对可怜的施密特拉布小姐来说,三对一有点太苛刻了。但是凯说,施密特拉布通常是站在多数一边的。她问:“你说她会记得我们帮过她吗?”她说的是莱基。海伦娜说:“我表示怀疑。”她在伊斯特雷克小姐旁边坐了整整半个学期了,也没有引起她的一丝注意。但是莱基还记得凯,那年春天,她们都加入了雏菊花环,她跟凯还谈论起了克莱夫·贝尔和罗杰·佛莱。海伦娜想,也许可以说,正是由于和诺琳的这场争论,才导致她们和莱基等几人在南楼结盟。海伦娜一向不受社交中的势力和激情的影响,她一点也没有像凯那样感受到南楼姐妹社的魅力,但是她对结盟也没有提出异议,尽管她的老师和父母都有点担心。她们和诺琳都认为,对于像她这样有真才实学的女孩来说,加入一个排外的团体是件危险的事情。戴维森太太在第一次见到这个团体的时候就评论说,她希望海伦娜不要成为一个“衣架”。
“我反对莱基说的那种空洞的形式主义。”诺琳说道,“那天晚上我回到房间,对着窗外呕吐。对我来说,那是场决战,不过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大三的时候,我发现了社会主义。那天晚上,我知道了我信仰什么东西,但是不会表达,而你们什么也不信仰,但是知道如何表达。当然,这点上我也嫉妒你们。我给你看个东西。”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让海伦娜跟着,打开一扇门,露出卧室。床的上方,悬挂着一幅塞尚的苹果静物图的复制品。“嗯,嗯,这只争议之果啊!”海伦娜站在过道里,故作轻松地说道。她在北极熊地毯打结的毛上被一块狗骨头绊了一下,踝骨碰得隐隐作痛。她想不出来这幅苹果画能证明什么。诺琳说:“这是普特从学院里拿回来的,他把这作为他信条的基础。对他来说,这代表着简化的世界。”海伦娜嗯了一声,瞄了一眼卧室。这里很明显是普特南的地盘。有钢制的文件柜、威廉姆斯学院的三角旗、一个非洲人的面具,小桌上还放着一台打字机。她发现诺琳的家里满是些“有意义的形式”。每件东西似乎都在宣讲着什么,公告着什么,断言着什么。从洗碗槽上的炼乳罐,到双人床上的单人枕头,诺琳和普特南周围到处都是表示信念的物件。这跟凯的公寓完全不同。凯家里的家具只是企盼人们的羡慕和谈论。但是在这里,在这个杂乱的巢穴里,所有东西都在表达着各自的含义,虽然海伦娜还无法理解北极熊的内涵。
两个女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诺琳又点了根香烟。她沉思片刻,说道:“普特得了阳痿。”海伦娜缓缓说道:“噢,诺琳,听到这个我为你难过。”诺琳嘶哑着嗓子说:“这不是你的错。”海伦娜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她能闻到普特的烟丝味道,没有清空的烟灰缸里还放着他的烟斗。虽然她没有性经验,但她对男人可是很了解的。她脑子里不禁想到普特裤子里的那个东西苍白无力的形象,那可真是从“根”上死掉了。她替诺琳感到难过,为了解释昨晚的事情,她把这事也抖出来了。她不想了解这个可怜男人的隐私。“我们六月份结的婚,几个星期过去了,我还是个真正的处女。认识普特之前,我从没跟男人约会过。所以在宾夕法尼亚煤矿的旅馆里,我也没有发现这一点。特别是我母亲,她那一代人都讨厌性生活,她告诉过我,一个绅士绝不会在第一个晚上就和新娘性交。我一度以为母亲说得对。我们搂着脖子亲吻,直到两人都兴奋起来,然后一切就终止了,他转过身去,睡觉了。”海伦娜想换个话题,就问道:“你们到煤矿去干什么?”“普特有个案子,有个组织者被打,而且还被拘禁了。白天,我采访那些女人们,了解背景材料,都是矿工的妻子。普特说这很有用。这样的话,他的稿费就能支付我们的蜜月费用了。到了晚上,我们两个都很累了。但是回了纽约,情况还是一样。我们穿着睡袍拥抱,然后睡觉。”“那他为什么要结婚?”诺琳说:“他也不知道。”
“最后,”诺琳继续用嘶哑的声音说,“我不得不面对现实,我去了公共图书馆,咨询处有个维也纳女人很和善,她给我列出了一份有关阳痿的参考书目,好多是德文版。有不同的类型:器质性的和功能性的。普特属于功能性的。他有恋母情结。他母亲是个寡妇。有些男人根本不能勃起,有些只是在某种情况下无能。普特完全能够勃起,但是只限于妓女和堕落的女人。”她短促地笑了一声。“但是图书馆里查不到这么多情况。”海伦娜表示不解。她曾经听母亲说过,在大的公共图书馆里完全可以受到大学教育,但是会有些局限。诺琳说:“是的,只是总体性的了解。我读了那些书后就能和普特谈了。结果是,他所有的性经历都是和匹兹菲尔德的妓女和女工在一起。在小巷子或者门道里,她们只是掀开裙子,有时候,他刚把阴茎插进去就射精了。他从没跟好女人做过爱,也没见过女人的裸体。我是个好女人,所以他没法跟我做。他感觉这是和他母亲乱伦。这是弗洛伊德的观点,行为主义者认为这是条件反射。但是他事先当然不知道这些。这对他是个很大的打击。我刺激他,但是无法满足他。性交时,他的阴茎就是蔫头耷脑。最近我都是在客厅里睡。”她头朝着沙发点了点。“因为他害怕在睡梦中触碰到好女人的身体。虽然我们都穿着睡衣。但他还是会失眠。现在,至少我可以光着身子睡觉了。”她直了直腰说道。
“你们试过去看医生吗?”诺琳阴郁地笑了一声,说道:“看过两个。普特不愿意去,所以我就去了。第一个问我是否要孩子,我说不要,他差点把我踢出来。他说,我丈夫不需要性交,我应该感到幸运。性对女人不是必需品。”海伦娜说:“天啊!”“就是这样。”诺琳点点头,“第二位是个非专业医生,还有点现代思想。是普特的搭档比尔·尼克姆送我过去的。这人很像个行为主义者。我对他解释了普特的性经历,他建议我买几件黑色薄绸内衣和黑色长筒丝袜,还有廉价香水。这样普特就会把我跟妓女联系起来。普特下午下班的时候,我就穿着这些衣服,想让他把我和那些女人联想到一起。”海伦娜说道:“可怜啊!结果呢?”“差点就成功了。我去百货公司买了内衣和长筒袜。”她掀起汗衫,海伦娜瞥了一眼那带蕾丝的绸子内衣。“后来我又想到了那块北极熊地毯,它本来属于我的祖母,她是个有钱的贵族。我母亲把地毯保存在储藏室里。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以便普特下班时会发现我在地毯上。”海伦娜发出像口哨一样的声音。诺琳忧郁地说道:“普特还是射精过早。后来,我们因为买内衣所花的钱吵了起来。在金钱方面,普特是个苦行者。所以他不愿意去做精神分析,虽然就连尼克姆也认为他应该去。”海伦娜挑了挑眉毛,她想,还是不要问比尔·尼克姆怎么会知道普特有这问题。她提了另外一个问题:“你们很穷吗?诺琳?”诺琳摇摇头:“普特有笔信托基金,我父亲还会给我些钱,不过这钱我们都用在家庭支出上了。普特和比尔把他们的大部分收入都用在共同事业上了。”“共同事业?”海伦娜不解地问道。“那是他们机构的名称,当然,他们拿工资,但是其他员工都是志愿者。可他们的邮寄和印刷费用高得惊人。另外我们还得招待劳工、名人、富有的好心人和新闻媒体。我们这地方就是一个介于沙龙和咖啡馆之间的场所。”海伦娜四下看了看,没有说话。
“比尔说,如果普特去找个妓女,也许可以缓解我们婚姻中的紧张关系,或者舞女也行,虽然她们可能有病,但是他可以学会使用避孕工具。你见过那些东西吗?跟刷牙一样简单。普特提出离婚,但是我不愿意。那是老一代的人做的事。他们离经叛道。我父母就离了婚。如果普特酗酒或者打我,那是另一回事。但是性不是婚姻的唯一内容。就说一般的夫妻吧。每周做爱一次,在周六晚上,不算前戏,我们说也就是每周五分钟。我算了比例,一万零八十分钟比五分钟,不到0.5%,如果普特每周要跟个妓女待五分钟,这也就是他刮胡子的时间,我有必要介意吗?尤其是我知道这对他在感情上没有任何意义。”诺琳抛出这些数字时,一丝惊慌的表情掠过海伦娜的脸。她努力想要打消身体里的便意。在欧洲旅行时,她就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担心,勇敢地使用西班牙农民的户外厕所,或者意大利餐馆所提供的那种排水沟式的简易厕所,但是一想到诺琳家的卫生间,她还是犹豫了。小便的需要、门外持续的狗吠声和水槽里滴滴答答的水声更加重了诺琳的计算带来的那种不真实感。然而,当她最终忍不住提出使用卫生间的要求时,虽然她在马桶上垫了纸,还是半天也尿不出来。看到那上翻的马桶盖,她就想到了普特的病。最后,她不得不用水盆里的水让水泵启动。
当她回到客厅的时候,诺琳忽然谈到了正题。“我想对我来说,哈罗德已经成了男性力量的象征。”她若无其事地吐着烟圈,平淡地说道,但是在烟雾中,她的眼睛在仔细观察着海伦娜,好像要看看她的反应。诺琳用她那快速的、干巴巴的方式继续说着,海伦娜点了支香烟,静静地坐着,脑子里一边判断,一边做着分类笔记,好像在开会或者听讲座。
她总结,哈罗德能成为饥渴的诺琳眼中男性力量的象征,其原因如下:(1)姐妹社。诺琳一直嫉妒她们具有的“性别优越感”。(2)凯的中间人作用。四年级上沃什博恩老师的变态心理学时,诺琳就坐在凯的旁边,发现她是个好人。(3)嫉妒凯“拥有两个世界里最宝贵的东西”,也就是凯周末住在哈罗德那里,失去了贞操,但却没有失去社会地位。而诺琳的情况正相反。(4)亲近感。在和普特度蜜月回来的那天,诺琳在大街上遇到了凯,发现她们是邻居,自那之后,两对夫妻就开始在晚上打桥牌。(5)哈罗德比普特更擅长玩桥牌。因此在诺琳的心里,哈罗德的形象就像个“勃起的阴茎”,可望而不可即,就像南楼姐妹社。这些就是为什么海伦娜会发现他们两个在厨房里亲吻,为什么这件事并不“意味着任何事情”。
海伦娜皱了皱眉。她似乎想到了相反的一面,如果你接受了诺琳的这一串理由,那这件事就意味着很多事情。如果哈罗德被当成了男性的象征,而不是凯的丈夫,那么单从他对诺琳有吸引力的方面来说,他们的亲吻就是“有意味的”。她真的很感叹逻辑的力量,这还是可怜的凯亲自教会她的。
“如果这事儿一点也不重要,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细说呢?”海伦娜说。“为了让你理解。”诺琳答道,“我们两个都知道你很聪明,我们不想让你觉得有必要告诉凯。”听到“我们两个”这个说法,海伦娜的心里有了某种想法,但是她仍然漠然地抽着烟。他们怎么会认为她会告诉凯呢?在她看来,只要事情到此为止,那个拥抱根本不值一提。毕竟诺琳也应该知道,那天哈罗德喝多了。
“我不想破坏她的婚姻。”诺琳沉思着说。“那么就不要!”海伦娜说,那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她的父亲。“忘了哈罗德吧!海里还有其他的鱼。不要觉得因为你已经开始了某件事情,就必须完成不可。”她诚恳地冲诺琳笑了笑。她相信她能明白她的意思。
诺琳犹豫了。她懒散地拿起卷发器。“没那么简单。”她突然说道,“哈罗德和我做情人已经好长时间了。”海伦娜咬紧了嘴唇。这就是实情了。她一直害怕听到这样的话。她做了个鬼脸。“情人”这个简单的字眼对她产生了未曾预料的巨大冲击。
诺琳继续解释道,普特整天不在家,凯也整天上班不在家。“哈罗德需要凯来养活,这对他是个打击。他得维护自己男性的尊严。昨晚烧剧本时你也看到了。那就是他讨好她的一种祭祀仪式。他是在用他的种子、用他心灵的果实来祭奠……”听到这些话,海伦娜那小丑般的自我再次占了上风。“哦,诺琳!”她抗议道,“说点实质的吧。”“实质?”诺琳皱着眉头说,“那不是你大学里办的文学杂志的名字吗?”海伦娜点头同意。诺琳按了一下开关,打开了卷发器。她看着海伦娜问道:“是什么让你讨厌那些无法猜透的事情呢?”她一边等着卷发器加热,一边继续讲述。哈罗德整天独自在家,于是下午就偶尔来诺琳家里喝杯茶或者啤酒。有时候,他带本书过来读给诺琳。他最喜欢的诗人是罗宾逊·杰弗斯。海伦娜插了一句:“《杂色牡马》。”诺琳点点头:“你怎么知道的?”海伦娜说:“我猜的。”她清楚地记得哈罗德给凯读这首诗时那个难忘的周末。诺琳说道:“有一天,我对他谈起了普特……”海伦娜干巴巴地提醒诺琳:“你说得够多了。”诺琳的脸红了。她说道:“我的第一次婚外情在哈罗德之前,也是这样开始的。是我在公共图书馆遇到的一个男人,这人是个中学老师,有妻子还有六个孩子。”她勉强笑了一下,“他对我读的东西很好奇,我们常去布莱恩公园坐坐,我对他说了普特的事,他带我去了一家旅馆,拿去了我的贞节。但是他很怕他的妻子会发现。”海伦娜问道:“那哈罗德呢?”“在他勇敢的外表下,我想他也在害怕。结了婚的男人真可笑,他们都要把妻子和情人划分开。”她开始卷发。不一会儿,屋子里的烟味、狗味、烟丝味和发酸的洗碗巾味之外又加上了头发烧焦的味道。看着诺琳,海伦娜觉得她有种明显的动物般的活力和简朴,这肮脏的房子好像是在刻意地表现这一特性。海伦娜想,跟她睡觉肯定就像是睡在腐烂的落叶上,表面松脆,就像她的嗓音,下面则是由于腐烂的化学过程而产生的温暖和潮湿。她回想起诺琳曾经给贝克威思老师的《民间故事》写过一篇众人皆知的垃圾文章,关于乔治亚州的,名叫《大地母亲》;她还写过一些充满色情的幽灵宗教类文章,最后遭到了《大学生学习》杂志的拒绝;她写过一篇混乱的地狱故事,理由是“思维混乱”,很受老师们青睐的一种说法。海伦娜在心里偷偷地笑了。她觉得自己今天上午就可以写一篇精彩的文章,就采用卡洛琳·斯泊津小姐的风格,内容关于诺琳这个如阴曹地府一般的公寓。这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地下室,就像凯坚持说的一样,黑得像矿井似的,里面升腾着女主人未得到满足的欲望,就像遇热的生石灰,冒着浓浓的热气,海伦娜在心里犀利地对自己说。接着她又好笑地想起了“楼上那条发情的母狗”,那肯定成了一个“图腾”或密友、女房东的输卵管(是个根系统吧?)、后院里的那条瑟伯勒斯。“哦,地狱女王。”她自言自语地说,“你的母亲在哪里呢?”在后来的谈话中,她发现诺琳的母亲住在公园大道上,靠她父亲的离婚赡养费生活,而她的父亲再婚了。每隔一周的周三,诺琳会和她的母亲在施拉夫特饭店吃饭。
“我不是第一个,”诺琳放下吱吱作响的卷发器,忽然说道,“哈罗德告诉了我一些事情,可他没告诉凯。去年秋天,他曾经跟一个他遇到的女孩有过长时间的暧昧关系。她想跟他结婚。她有个富有的丈夫,在康涅狄格州有套房子。现在哈罗德和凯有时候还会去那里度周末。但是哈罗德不愿再跟她睡觉了,就算她求他也不行。他害怕混乱的关系。他和我上床之前,我们两个都同意,不能影响各自的婚姻。”
海伦娜问道:“那不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吗?”诺琳说:“对哈罗德就不是,他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而我也喜欢普特。有时候,我有点嫉妒凯。我知道,虽然哈罗德不说,但是他有时候跟她睡觉。我告诉自己每次体验都是唯一的。他跟她做的事不能改变他跟我做的事。反之亦然。我没有从她那儿夺走任何东西。多数已婚男人如果有了情人,跟妻子在一起时的表现会更好。在其他社会中,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过,你不想让凯发现,也不想让普特发现。但是,我得说,你们必须承认,昨晚你们差点就被发现了。如果不是我,而是凯进去会怎么样?”诺琳阴着脸点点头。她说:“正确。”然后她笑了:“前些天,我们也差点被人发现。”海伦娜挑起了眉毛。诺琳说:“你想听吗?有天下午,大约十天前,我们正在那里欢爱。”她指了指沙发,“这时忽然有人邦邦地砸门,并大声喊‘里面的开门’。”
海伦娜抖了一下,听着她这位老同学的谈话,她脑子里浮现出来这样的场景:诺琳和哈罗德赤条条的,正在沙发上做“活塞运动”,听到叫门声,忽然满脸震惊。这敲门是怎么回事呢?看起来,哈罗德已经不想去知道了。他从诺琳现在坐的那把折叠椅上抓起裤子,跑进了卧室。外面的砸门声还在继续。诺琳坐起身,用沙发巾裹住自己。她肯定是警察,红色小队,来搜查普特的文件。听起来他们随时会破门而入。他们肯定听到了诺琳和哈罗德的小声交谈。哈罗德在卧室里小声地说:“你去开门。”诺琳抓紧沙发巾,光着脚,把门开了一条缝。两个穿便服的男人和一个女人冲了进来。“就是她!”这女人指着诺琳喊道。她中等年纪,戴着珠宝,穿着件皮草。“我丈夫在哪儿?”诺琳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两个便服男人就冲进了卧室,发现哈罗德正在扣裤子门襟。他们大喊着:“他在这儿,夫人。衣服穿了一半,穿着汗衫,裤子还没有扣好呢!”那女人也走了进来。她惊叫道:“这不是我丈夫!我从没见过这个男人。他是谁?”她愤怒地转向诺琳。
听到这里,海伦娜哈哈地笑了。她推测道:“是楼上的女秘书?”诺琳问道:“你怎么猜到的?”海伦娜判断得对。那两个便服男人是私人侦探,专门负责婚姻问题的专家,他们走错了门。那个女人的丈夫和“格蕾丝”一直在楼上等着他妻子和侦探来抓。这是一起“安排好的”离婚案件。诺琳继续说道:“当然,按预定安排,他们不会真的欢爱,只是衣冠不整。他们会立刻打开门,让侦探悄悄地进来。否则约翰会大肆宣扬。他总是对玛格丽特说,他们是在开一家‘脏乱的’妓院。”海伦娜问道:“约翰是那个男房东?”诺琳点点头:“事实上,他说话没多大分量,因为玛格丽特抓住过他和以前的一个房客私通,把她赶走了。但他还是生格蕾丝的闷气,跟往常一样,都是利益驱动。他把这房子当作陈列室给他的装潢客户看,他担心房子的地址会上报纸上的离婚案。这次都是因为侦探太笨。他们被明确告知要搜查顶楼的房间,结果来了一楼。在门外,他们听到我们在里面。他们想那个丈夫食言了,肯定是在办好事。所以,他们也没有向律师请教,就直接闯了进来。看到我裹着沙发巾,那女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以为她丈夫肯定藏起来了。有人告诉她说要找一个金发女孩,所以她很自然地认定我就是格蕾丝。她可能以为她丈夫决定要名副其实呢。”她大声笑了起来。
哈罗德很机智。他悄悄地从侦探那里了解到了全部情况,然后好好地训斥了他们一番。他告诉他们,他们是两个在纽约警局受过训练的笨蛋,因为敲诈勒索和头脑愚蠢而被踢了出来。他料他们也不敢否认。他们应该是培训过,知道没有搜查证或者警察跟着,不可以进入民宅。他说,他可以因为私闯民宅而控告他们,这可是个重罪,能让他们和那个女客户都进监狱。海伦娜评论道:“那两个侦探肯定能看出来,你们当时那种情况也威胁不了他们。”诺琳摇摇头发已经全部卷起来的头说:“他们害怕得脸都白了。”她继续说,更加随意了,“幸好,那天下午除了顶楼的格蕾丝和跟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整个房子都空着,否则,那砸门声和喊叫声会把所有人都招来。”海伦娜问道:“顺便问一下,尼采在哪儿呢?我想它也会来叫两声凑凑热闹吧。”“尼采那天跟房东和他的妻子去乡下了。那天是林肯的生日,所以格蕾丝休息,如果约翰和玛格丽特不举办晚宴,正常情况下,她应该晚上被搜查。”海伦娜说:“凯呢?”诺琳说:“凯在上班,商店可不庆祝林肯的生日。他们正要利用这个机会赚那些工薪族的钱呢。这是白领们疯狂购物的好机会。你认为一个每周要工作四十八小时的速记员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给自己买条裙子呢?除非她不吃午饭。不过你可能从没想过这样的事情。”她盯着海伦娜,点燃了一根香烟,拿火柴的手在空中滞留了片刻,好像是要照亮海伦娜的头脑。
海伦娜站起身来,她决定说出自己的想法。诺琳说‘凯在上班’时那种满不在乎的口气让她有点生气。她沉稳地说:“诺琳,我不是个社会主义者,但如果我是,我会尽力做个好人。我认为,诺曼·托马斯就是个好人。”诺琳插话道:“诺曼以前是个牧师,这对他是个大障碍。他对当代工人没有吸引力。他们说他是个空想改良家。他帮助过普特,但是普特认为他现在该跟他决裂了。华盛顿有个新的议员团体,都是劳工党和进步人士,普特认为他可以跟这些人合作。他们离权力更近。今天下午他们有几个人要过来喝下午茶,然后我们可能要去村里的夜总会,其中有个人喜欢跳舞。普特和比尔,他对你说过吗?要开办一个报业集团,摆脱共产主义者们常用的资金募集方式。这些议员的背后有好多小城市的报纸,他们渴望能获得有关劳动党的未经筛选的真实消息,以及合作和利润分配方面的最新动向。今天下午我也邀请了哈罗德和凯,因为哈罗德是范伯伦的支持者。”
“诺琳,”海伦娜打断她的话,“我说如果我是个社会主义者,我会尽力做个好人。”虽然她尽量保持缓慢的语速,但是她的声音还是开始发抖,“你说你丈夫不能跟你睡觉,因为你是个好女人,我建议你跟他说明,告诉他你跟哈罗德的事情,还有那个有妻子还有六个孩子的中学老师。那应该能让他的阴茎勃起。让他看看你们的公寓,看看你脖子上的圈。如果有男人跟你睡过觉,你会给他也留下圈。”诺琳漠然地盯着她。海伦娜大喘了口气。自从小时候跟妈妈生过气后,她从来都没有这样严厉地说过话。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说的,她的声音中带着点奇怪的滑音。她干巴巴的喉咙里,一群毫无关联的句子就像是一群暴民在夺路而出。她忽然听到自己在宣布命令:“去买些氨水,洗洗你的刷子和梳子。”她停下来喘了口气,担心自己给气哭了,以前她跟母亲就常常这样。她快步走到法式窗户前,看向外面的花园,心里想着该怎么道歉。诺琳在她身后说道:“你说得对,非常对。”她拿起小镜子,仔细看着自己的脖子,“谢谢你告诉我这个真相。从没有人这样做过。”
听到这些生硬的话语,海伦娜跳了起来。她穿着高跟鞋的双脚慢慢转过来,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诺琳会表示感谢。海伦娜不是个改良者,她反对母亲严肃提出的改良论,也瞧不起那些想要改变他人以及被别人改变的想法。她不知道是什么使得她如此生气,是对凯的忠诚?是为了诚实?还是为了向诺琳表明,她不可能一直愚弄所有人?但是她有责任对诺琳提点建议。诺琳催促道:“继续,多说点。告诉我怎么才能改变我的生活。”海伦娜心里叹了口气,隔着桌子坐在诺琳的对面,她想着和父亲的约会,她宁愿去看旧银饰也不愿意帮诺琳清理生活。但是她想如果劝她从打扫房间开始,至少那几个议员,也许还有普特会感激她。
“嗯……”她踌躇着说,“我会先好好打扫一下房间。”诺琳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四周,“你的意思是擦地板?嗯,然后呢?”虽然海伦娜感觉很不自在,但还是积极地回应:“然后,我会买些卫生纸,卫生间一点纸也没有,再买些漂白水清洗一下垃圾桶和马桶。把洗碗巾煮一下,或者买块新的。解开狗链子,带它出去散散步。如果是我养它,我会改了它的名字。”“你不喜欢尼采?”海伦娜干巴巴地说:“不喜欢,我会叫它罗孚这样的名字。”诺琳轻轻一笑。“我懂了,”她感激地说,“天啊,海伦娜,你真了不起!接着说,我该给它洗个澡吗?”海伦娜想了想说:“这种天气还是不要了。也许会感冒。你自己倒是该洗个澡,洗洗你的头发。”“但是我刚卷好。”“那就明天洗吧。买点新衣服,让普特付账。如果他对账单的事情大惊小怪,那就撕掉开支表。买点真正的食品,不是罐头。汉堡、新鲜蔬菜和橘子就行。”诺琳点点头,“好,但是现在对我说点更基本的东西。”
海伦娜的绿眼睛在屋子里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我会把这屋子刷成另外一种颜色。”诺琳脸上现出怀疑的神色,问:“这就是你说的基本东西?”“当然,你不想让人以为你是法西斯吧?”她狡黠地看了看诺琳,说道。诺琳说:“天啊,你说得太对了。我想我是对这些东西太熟悉了,我从来没往这方面想。你太细心了。好,接着说。”海伦娜温和地说道:“我会把那个北极熊清理出去。它只会吸土,而且似乎也早过了使用期。”诺琳表示同意。“我想普特对它也过敏。接下来?”“我会从图书馆借些真正的书。”“你指什么书?”诺琳谨慎地看了一下书架,问道。“文学书籍。”海伦娜说,“简·奥斯汀、乔治·艾略特、福楼拜、日本的紫夫人、狄更斯、莎士比亚、索福克里斯、阿里斯托芬、斯威夫特。”诺琳皱皱眉头说:“但是这些不是关于生殖方面的书籍。”海伦娜说:“比那更好。”两人停顿了下来。诺琳问:“就这些了吗?”海伦娜摇摇头。她的眼睛遇到了诺琳的眼睛。“我不会再去见哈罗德。”她说。
诺琳喃喃地说道:“哦。”海伦娜尖刻地说:“用别的方式来填充你的生活。去哥伦比亚注册一个课程,或者写写你在煤矿的见闻。找份工作,即使做志愿者也行。但是,诺琳,不要见哈罗德。即使是社交场合也不要。跟他断绝联系。”她诚挚地提出了这个请求。然后,她用略微轻松的语气说:“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我会离婚。不过这得你自己决定。你和普特南。这事跟别人没法讨论。如果你要跟他在一起,我想你得决定过无性的生活。不要想着两全。做出你自己的决定:性还是普特南?许多女人没有性也能生活。看看我们学院的老师们。她们既不干瘪也不酸臭。”她加了一句,“而许多女人没有普特南也可以生活。”
诺琳无精打采地说:“你说得对。是的,肯定对。我必须得选择。”但是她的声音软弱无力。海伦娜感觉,刚才在她列出那些项目的时候,有时候诺琳并没有听,或者只是机械地听着,并发出同意的声音。她想,这个话题双方是不能再谈了。她不禁感到恼怒和失望。她问自己,为什么她会在乎诺琳是否留意自己的建议?除了凯的因素外,她承认,也不全是因为凯。她光想着给诺琳改善生活了。她脑子里燃烧着这种传教士般的热情,她不想就此放弃。她坚定地说:“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不要告诉别人。这是我给你的原则性建议。除了对律师外,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你自己和普特南,甚至对医生也不要再说。如果要找医生,那也该是普特南,而不是你。只要你们还在一起,就不要对他提性。任何形式的性都不要谈,包括动物、蔬菜或者矿物质。”“好。”诺琳说,她叹了口气,好像这很难。
接下来是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闷气氛。狗又开始叫了。海伦娜想,在这场史诗般的辩论赛中,宙斯已经拿出了他的金天平。诺琳咳嗽了一声,伸伸腰,打了个哈欠,说:“你是个早熟的孩子,但是在情感方面你还很幼稚。说真的,你想帮我,我很感激你。你根据自己的见解,告诉了我真相。你还给我提了几个很好的建议。像在性和普特之间做出选择。做事不要骑墙。你笑什么?”“笑你的用词。”诺琳狂笑一声,然后皱起了眉头。“我只是举例来说明你这个方法的局限性。你关注形式,而我关注内容。你介意我告诉你,你的大多数建议都很浅显吗?”海伦娜挑衅似的说:“例如?”诺琳答道:“清理房间、买卫生纸、漂白水、新衣服。你注重的是资产阶级的物质,单纯的物质,我要的是面包,而你给我的是石头。我承认,卫生间里需要厕纸,普特今天早上就因为这把我骂了一顿。但是这不解决重要问题。穷人家里就没有厕纸。”海伦娜提醒道:“我想,你们的目标之一就是要让他们有厕纸。”诺琳摇摇头:“你在回避我的观点。你们只关注外在形式。没有触及根本问题。”海伦娜说:“苹果的神。”诺琳说:“是的。”海伦娜慢吞吞地说:“在我看来,你们的主要问题倒是太过于无形。”她想,看来诺琳没打算听从她的建议,不过倒是可能把狗的名字改成罗孚。诺琳若有所思地答道:“不,这里有潜在的精神上不适的因素。普特的阳痿症状只是普罗米修斯式孤独的一种象征。”
海伦娜从椅子上拿起她的外套。诺琳说完刚才的话后陷入了冥想,她手拄着下巴,好像忘记了海伦娜的存在。她心不在焉地问道:“你非得走吗?如果你再待会儿,我来给你做午饭。”海伦娜拒绝了:“我要去见我父亲。”她穿上外套。诺琳说:“谢谢,多谢,如果你有空,今天下午来坐会儿吧。哈罗德和凯会过来,你可以再次看到他们。”她伸出一只大手,手指甲很脏,带有咬过的痕迹。她似乎想起了往事,看到海伦娜的眼睛,她的脸红了。“你不明白,普特和我不能离开他们。有些场合,我还得见哈罗德。他和普特思想上有许多共同点。也许我对于他们两个都没有他们彼此之间那么重要。哈罗德能从我们这里获得启发。我告诉过你,我们这里有个沙龙。这个月的《妇女》杂志有关于我们的一篇文章:普特和诺琳·布莱克,他是威廉姆斯学院31届学生,她是瓦萨33届学生。为了美国年轻人的良心,他们住着空荡荡的房屋。还有照片。”她突然笑了起来,然后皱着眉,用手拢了一下头发。“你的分析里忽略了这个因素。我和普特的婚姻中最关键的因素。对别人而言,我们成了某种意义的象征。有了这样的事情,你就不再是个自由人。从你的角度,你无法理解这点。所以你过分看重性的作用。”诺琳低头看着这个小个子访客,语气变得轻柔而睿智。她忽然焦急地问道:“你不会把我的话告诉别人吧?”海伦娜调整了一下她的轻便小帽,说道:“我不会,但是你会。”诺琳送她到了门口,说道:“你是个招人喜欢的人。”
一周后,戴维森太太从正看着的《纽约时报》上抬起头来。她正坐在早餐室一角的壁炉旁边。每次邮递员来后,她都要在这里读报纸。《纽约时报》来晚了,但是戴维森太太不在乎这一点,因为她只是想查找些背景资料。房间里装饰着白色、蓝色、紫色的棉布,还有英式家具。那小格子拱形窗曾经让海伦娜想象瓦尔特·罗利爵士正在里面写诗。有张漂亮的安妮女王风格的写字台,有隐秘的抽屉,上面放着信函架,戴维森太太经常在这里回复信件。桌上的盒子里放着各种面额的邮票,像是五颜六色的珠宝。屋子里还有张詹姆士一世时期的坚固的桌子,上面堆着当月的各种杂志,像在学校的图书馆里一样。写字台上方的墙上,挂着属于戴维森太太的褪色的诸神画像,这都是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作品。她的祖先是个牧师,当年去了加拿大,留下了这座庄园。壁炉的四周装饰着蓝白色的斜纹砖,戴维森太太膝上放着一把拆信刀,坐在安乐椅中扫视着报纸。她洪亮的嗓音像一把雾角,喊道:“海伦娜!”海伦娜来到过道里,“哈罗德被逮捕了!”海伦娜喊道:“天啊!”“好像是因为与私人侦探斗殴。”她母亲用拆信刀轻轻敲着报纸继续说道,“他和一个叫普特南·布莱克的男人。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海伦娜的脸白了。“让我看看,妈妈!”她恳求道。隔着几步她就伸出手去,好像要从她母亲的手里把这报纸和那可怕的消息抢走。哈罗德和诺琳肯定又在偷偷搂抱,没想到被人给发现了。海伦娜担心一会儿会遭到母亲的盘问,脸上的雀斑颜色也变深了。她妈妈老是爱捉弄人,伸手拦住了她。“不用着急,海伦娜。”她慢慢地卷起报纸,说道。担心的同时,海伦娜感到很奇怪,戴维森太太似乎并没有多么震惊。看起来,她的态度好像只是一种闲适的、适度的惊奇而已。戴维森太太说:“我来读给你听。”“就在这里,第五页,还有张照片。报纸上的照片太模糊了。”海伦娜探过头去挨着母亲灰色的头发,脸颊贴着戴维森太太的发网,说:“我看不到你说的地方。”她的眼睛迅速扫过上面的标题,都是关于劳资纠纷的。她母亲说:“在这里,客人参加服务员的罢工,有两人被捕。”海伦娜紧咬着嘴唇。她抑制住内心的惊讶,坐在一个凳子上,准备听母亲读报纸。“海伦娜,我不清楚你是否知道,在纽约的一些大饭店里有一些服务员在罢工。由于萨瓦伊广场的事,我和你爸爸对此很感兴趣。就在上周,你爸爸吃早餐时,侍者告诉他……”海伦娜打断了她:“求你了妈妈,咱们听听哈罗德的事。”于是,戴维森太太用她那习惯性的强调和停顿开始读报。
昨晚卡文顿·凯文迪什饭店罢工的服务员们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支持。在点着蜡烛、有乐队伴奏的玫瑰餐厅里,普特南·布莱克先生带领着一群同情罢工的客人也参与到了罢工中。除了被带到五十一街东区警局的布莱克先生外,这些穿着晚礼服的客人中还有多萝西·帕克、亚历山大·沃尔卡特、罗伯特·本奇和其他文化界的名人。布莱克先生发表了一篇演讲,鼓动在座的客人表达对服务员的同情。他所属的工会的会员们在饭店门外组成了纠察队。饭店的营业被迫中断四十五分钟。饭店的助理经理佛兰克·哈特指控布莱克先生有妨碍治安的行为,同时被指控的还有二十七岁的剧作家哈罗德·彼得森。两人在夜间法庭出庭,在每人缴纳了二十五美元的保释金后获释。布莱克先生对记者说,他和彼得森先生计划起诉哈特先生和他们雇佣的两个侦探。他说,这两个人殴打他们并企图把他们拘禁在饭店的地下室。彼得森先生控告说,他们还使用了铜指套。布莱克先生说,他和他的同伴发现给他们服务的是非工会会员,于是他们就行使自己的权利,准备安静地离开饭店。哈特先生则说,这群麻烦制造者们点了饮料和点心,但是不付账就要离开。布莱克先生和彼得森先生否认了这一点。他们说,他们的伙伴们都分散坐在刚装修过的豪华的玫瑰餐厅里,在参加罢工前都为他们消费的东西支付了“足够的补偿”。不过他们没付小费。布莱克先生说,当时他和彼得森先生忽然受到了非会员侍者和侦探的攻击,有可能其他客人没有付账就趁乱离开了餐厅。陪布莱克先生和彼得森先生一起到夜间法庭的有他们的妻子(穿着漂亮的晚礼服)和一群戴礼帽穿燕尾服的朋友。审判定于三月二十三日进行。据说,罢工者包括了很多瓦萨学院的姑娘。几周前在阿尔冈琴饭店也发生了类似的罢工事件。领导者是海伍德·布朗和报纸专栏作家。那次的罢工中无人被捕。
海伦娜说道:“哎呀!你认为照片里有凯吗?”“让我看看。”照片拍摄的是餐厅里的混乱场面,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翻倒在地,但是,戴维森太太说,照片太模糊了。她们没看到凯,但是她们想她们认出了哈罗德,模模糊糊的,穿着晚礼服,一只手举着,一群服务员正向他冲去。在她母亲找多萝西·帕克的时候,海伦娜认出了诺琳。就在照片的中间,面对着镜头,似乎是穿着一件白色低胸缎子晚礼服,看那样子好像是在包厢里看歌剧。她戴着副长手套,双手紧握着。还有张小图展示的是普特南在夜间法庭受审的场面。很难判断是油墨的缘故还是他真的被打青了眼眶。他穿着燕尾服,但是很明显,他的白色领带不见了。
戴维森太太放下报纸,敏锐地指出:“海伦娜,这张大照片表明,整个事件都是有人策划的。”海伦娜不耐烦地说:“当然,妈妈,是有人策划的。给服务员们打抱不平才是关键。”她母亲说:“这都是事先谋划好的。他们肯定向报纸透露了消息,让他们派个摄影记者过来。那个普特南说,‘他们发现为他们服务的是非工会会员’,你注意这里的前后矛盾。”“那只是形式,妈妈。也许是他的律师让他这样说的,否则他也许会被指控蓄意破坏治安或者别的什么罪名。这不是要骗人。”戴维森太太说:“我要给你爸爸打个电话。他也许还不知道这件事。跟他在萨瓦伊广场吃早餐时的侍者说的一样。外部因素在操纵服务员。我担心,哈罗德让自己参与这种游戏,也许会有大麻烦。你需要给凯打个电话吗?”海伦娜摇摇头。有母亲在身边,她不想给凯打电话。她说:“现在不打,妈妈。她在上班。”戴维森太太说道:“那好吧,至少,他们没把她的名字也登上报纸。彼得森是个常见名。而且我忽然在想《纽约时报》好像把这个名拼写错了。我只希望梅西百货不要发现这件事。我可不愿凯丢了工作。”
她起身走到角落里的电话机旁,说道:“我要跟你爸爸通话,你先出去吧。”戴维森太太跟戴维的通话,即使是琐碎小事,也总是禁止别人旁听。过了一会儿,海伦娜被叫了回来。“你爸爸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要今天的报纸,如果出了的话,还要昨天的《论坛报》和小报。你爸爸想看看是否纽约办事处能帮哈罗德摆脱这次的麻烦。给他找个好律师。普特南是谁?我从没听哈罗德提起过这人。你爸爸也没听说过。”她的语气中略带火气。海伦娜没提醒她,她自己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哈罗德了。她耐心地说:“他是威廉姆斯学院的毕业生,和另一个男孩一起创办了一个叫‘共同事业’的组织,目的是为了给那些在劳工纠纷中‘被遗忘的人们’募捐。他娶了我们班的诺琳·施密特拉布,就是那个戴手套、梳高发髻的女孩。在学院里她就老领导游行。”戴维森太太说:“没错,我知道了。我对你爸爸说了:‘你记着我的话,你会发现这件事背后有个女人。’”海伦娜对她母亲的精明感到惊讶。她谨慎地问道:“妈妈,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戴维森太太拍了拍她的发网:“我对你爸爸说,这件事让我想起了以前为妇女争取参政权的游行。把自己拴在灯柱子上,还有个叫伊内兹什么什么的年轻姑娘,也是瓦萨的学生,在第五大道上骑着匹白马,要投票权。穿着能迷死人。当时的报纸上都登过,你那时还是个婴儿。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被逮捕。你爸爸从来不让我参与那些骗局。不过克利夫兰有很多优秀的女性当时都是活动的积极分子,像康瑙希夫人和帕金夫人。”戴维森太太的这两个朋友,一个嫁给了姓史密斯的男人,另一个嫁给了威尔斯利,在海伦娜的童年时代就频频出现在戴维森太太的谈话里,对她来说早就耳熟能详了。戴维森太太叹了口气:“但是这些女权主义者都被人利用了。”她的语气轻快,好像是在控制自己内心的遗憾。她拿起《时报》重重地拍了一下,说:“先通知了媒体。我一看到这篇文章,就对自己说,肯定不是男人策划的。”海伦娜问道:“但是为什么呢?”她母亲说道:“除非有女人要求他这么做,否则没有任何成年男人,不论他持有什么政治观点,会穿上燕尾服去参加什么同情罢工,除非有个狡诈的女人挑唆他。为了让她的照片上报纸。不要对我说哈罗德做这件事是为了普特南·布莱克的蓝眼睛。不,这个女人可能已经把普特南·布莱克和哈罗德控制在自己的手心里了。那高发髻、长手套,也许她是有意穿成这样的。她没拿个鸵鸟毛扇子,我真觉得是奇迹了。”海伦娜哈哈大笑,拍了拍母亲那丰腴的胳膊。戴维森太太明显感觉自己思路清晰,她略带点怒气说道:“海伦娜,你也许认为她是在慈善舞会上迎宾,但是我打赌她这身行头是专门为这次事情而买的,难不成她是从奶奶的箱子里翻出来的吗?”海伦娜再次哈哈大笑,她不禁佩服起母亲的推理能力。“一个梦想出名的女人。”戴维森太太最后敲了一下报纸说道,“她大学学的是什么专业?”“英语,但她主要是跟着洛克伍德老师学习当代出版业。”海伦娜说道。戴维森太太以手击额,点点头说道:“噢,我可真是个预言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