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一个下午,哈罗德失业了。他只是和善地告诉导演哪里该停,但是这个娘娘腔就通知他下课。凯想,如果她会写故事,那她可以把这个故事卖给《纽约客》。那天,她刚下班回家,系上围裙,就听到了楼梯上的脚步声。她很奇怪,他们平时都是六点半到七点才吃晚饭啊。他拿着一品脱杜松子酒,眼角还留着一道微光。凯一看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他僵硬地对她说:“这真是个莫大的讽刺,你好像捡了个烂人。”凯哭了起来,抗议道:“你怎么说这种话?”她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
然而这的确是个讽刺。十月一日,他们临时租的房子就要到期了,他们将搬进自己的公寓。公寓位于一栋老式楼房改装的漂亮小楼,有一个景观庭院,还有个看门人。他们已经签了协议,支付了第一个月的房租——一百零二块五毛,包括煤气和电费。房租比哈罗德预想的要贵,但是凯说,经济学家说了,收入的四分之一该拿来租房。她在梅西百货每周挣二十五块,剧目上演的时候,他可以挣到每周七十五块。这样,他们就有能力支付一百块钱(或者说,在这个下午之前)。减去水电费,实际上房租还要低些。哈罗德曾经豪迈地说,你不必拿出你四分之一的收入。他坚持说,他只是表述事实而已。凯想着要把这话说给朋友们,让她们看看哈罗德多幽默。凯爱极了哈罗德的“痉笑”——这个词是海伦娜妈妈的说法。
凯跟着他进了客厅,看着他冷静地拿出一支香烟放进烟嘴,脸上还是带着他惯有的神秘莫测的神情,她感到怒从心起。她敢肯定,由于丢了工作,他要悔约了。甚至,她恶毒地想,他就是因为不想搬进新房子,所以才失业的。“冷静,坚强!”她告诫自己,“控制住。”今晚,哈罗德需要她的同情,不过他的自尊使得他不愿表现出来。
可怜的哈罗德,整个夏天他几乎都没工作可做。炎热的夏季到来的时候,他曾经待过的那个剧组解散了。在他们结婚后的那个周六,解散通知贴了出来。这个时候,要想在夏季剧场里找事做已经太迟了。不过凯想,如果是她,那她也许会试一试。她发现,哈罗德没有她这份毅力和耐性。结婚好像不仅没有激发起他的斗志,反倒产生了相反的结果。但是最后,他忽然间得到了这份他做过的最好的工作。在剧组中负责一部针砭时事的讽刺剧的编剧工作,剧名叫《万岁,哥伦比亚》,计划今年十月公演。表面上,他仅仅是舞台监督,但是制片人对他说,他可以做一些谋划全局的工作,因为总导演那个婊子只习惯导女人戏。制片人说,他注意哈罗德很久了,这就是证明他自己的一次机会。
凯喜出望外:“太好了,简直想不到!”她看到演职人员名单上有哈罗德的名字,名义上是助理导演。但是排演的第二周,裂缝就出现了。制片人给他们的分工不明确。哈罗德分析,这是因为他内心的矛盾。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结果。是一出歌声美妙、突出时事的讽刺剧?还是个像大家都做的那样以几个明星为主的愚蠢的大杂烩?每次哈罗德安排好一场排演时,导演就进来插一竿子。要么是让一群艳舞女郎加入失业人员的游行队伍,要么就是让一些戴着草帽的农场女工来对牛奶罢工胡说八道。剧作者百分之百站在哈罗德这边,但是制片人总是犹豫不决,说,“先这样试试”或者“等等看”。同时,在整个排演期间,因为哈罗德忠实于作者的意图,导演就利用能找到的每一个机会挑哈罗德的刺。例如,哈罗德晚饭后迟到了几分钟,或者放提示音乐的时候有误。最终,就在今天下午,哈罗德当着大家的面,平静地对他说,他根本没能力执导这样一个有思想的剧目。凯真希望当时看到了这一幕。导演的水平肯定比不上哈罗德。他咆哮着让哈罗德滚出剧院。结果,剧目还没有公演,哈罗德就失业了。当他上楼找制片人抗议的时候,制片人不好意思见他,留话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也拿导演没办法。会计给了他两周的薪水,递给他一杯酒,事情就算是完了。
凯闻到的就是会计那杯酒的味道。当她为他打开门,看到他带着酒气、手里拿着杜松子酒瓶的时候,一时间她还以为他是因为喝酒被解雇了。听完哈罗德的话,她可以看出这很不公平。不仅是会计,整个剧组都很同情哈罗德。哈罗德离开的时候,几个主要演员拦住他,对他说他们为此很难过。剧作者当时就站了起来跟导演理论。有一个女演员还哭了。
凯点点头,坐了下来,身上还戴着妈妈送的漂亮绣花围裙。哈罗德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对她描述剧院中的场景。她时不时地打断他,尽量用听起来很随意的口吻向他提个问题。在给父母写信之前,她想确定他说的都是事实,而不是他自己的主观判断。瓦萨学院教过她一个重要的原则:头脑不死板,对任何事情,都要看证据。
虽然她相信哈罗德的话,因为她所知道的各种证据都表明事情确实如此,但是她可以看到,一个局外人,例如她爸爸,也许会认为哈罗德本可以机警点,负责好各种细节——提示音乐、小道具、台词本等等,不给导演留下任何挑刺的把柄,例如说迟到。但是该怨谁呢?是制片人还是负责排演时间的人?“一小时吃饭时间!”哈罗德怎么可能在六十分钟之内坐着慢腾腾的公交回家吃饭然后再返回呢?据哈罗德说,剧组的大多数人都是在杂货店里或者剧院旁边的小饭店里随便吃几口了事。但是大家似乎都没有考虑到或者根本不在乎哈罗德刚结婚。他们知道他结婚了,因为他有一次带着她去看排演,正在唱歌的女主角看见她后,还大惊小怪地停下来指着凯问她在这里干什么。当她发现这是哈罗德的新娘子后,还说“亲爱的,很抱歉”,并且邀请他们两个去她家里坐坐。但是导演告诉哈罗德,以后不要再带她过来。他说,哈罗德应该知道,带陌生人过来看排演违反原则。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哈罗德受辱,让她前所未有地郁闷,好像她是个累赘一样。她知道自己的腿粗,而且上面还长着稀疏的毛发。当他们去女主角家时,才发现原来女主角也是瓦萨学院雏菊花环的成员,她还在学院的礼堂里导演过一出戏呢。但是,这并没有给凯带来丝毫的安慰之感。
她认为演员工会应该对排演时间做出点约束。普瑞斯也认为这样的时间安排绝对是中世纪的规定,就是一个不合格的工厂也不会容忍。自从他得到这份工作后,她和哈罗德就几乎没有过性生活。怎么安排呢?排演每天深夜一两点才结束,那时她早睡了。第二天早上她出门上班的时候,哈罗德还在睡梦之中。有一天晚上,他凌晨四点才从制片人办公室开完会回家,第二天上午十点就得回去排演。而第二天是周日,他们两个难得有这么个空闲时间一起吃顿早饭。排演后,剧组就要到城外演出了,这样,有两周的时间她只能独自一人,哈罗德也只能陪着那些舞蹈演员和女演员(其中有个女演员很勤奋,哈罗德说,他曾经发现她在后台读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小说)。所以,哈罗德能回家吃晚饭,而不是与其他人一起在小餐馆吃,凯自然很高兴。有一次他带一个剧作者一起回了家,凯要给他们做奶油肉面包和泡菜。那天他们排演结束得早,到家后,等了好长时间凯才做好晚饭(按照菜谱的做法要烤一小时,凯通常还要加上十五分钟)。两人不得不喝着鸡尾酒打发时间。哈罗德不知道凯每天有多忙,从梅西百货下班后,她还要去杂货店买东西,因为哈罗德现在早上再也没时间去采买了。而且很奇怪,自从她开始采买后,两人就开始对买什么东西产生了争执。他喜欢去太平洋茶叶公司购物,因为那里东西便宜。而她喜欢格瑞斯特德商场,因为那里的蔬菜新鲜。哈罗德喜欢做常吃的半成品食物。而凯喜欢看着菜谱,尝试些新的做法。他说她缺乏想象力,只会戴个眼镜看着菜谱,放调料也要计量,做个饭还要计时。烹调本来是门艺术,结果她把它学术化了,搞得一点意思都没有。真可笑。三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之间已经出现了小小的分歧。刚开始,对哈罗德的话,凯总是随声附和。但是现在,如果他说,咱们凑合点,开个罐头吧。她就会大叫,他也许可以这样,但是她不能这样生活,天天就像个动物一样,吃饭就是为了生存。等他离开后,她又感到后悔,决心按照报纸食品版所说的那样,多花点时间,好好地计划一番。但是当她真的头天晚上就炖好砂锅,做好晚餐催他吃饭的时候,他却常常用他惯常的神秘手势晃晃手指:“少唠叨点吧。”然后再喝一杯鸡尾酒,这才心满意足地开始吃饭。
每当这时,凯就特别生气,但是心里也有点内疚,因为在认识她之前,哈罗德从没有喝酒的习惯。他把这称为“你们的礼节”,她不知道他指的是33届还是她的社会阶层。在她的家乡盐湖城,就是在庆贺的时候,她的父母也从来没想到过喝酒,虽然她的父亲可以买到处方威士忌。但是在东部,她去波奇家、普瑞斯家和波莉家住过后才知道,大家都这样做,连老年人也一样。哈罗德也看见过,在克利夫兰,海伦娜家的人就喝雪利酒。所以,为了让凯高兴,他们两个每天晚饭时都要用那个铝制的调和器调杯鸡尾酒。他们之间的区别在于,她喜欢的是那个小小的仪式,而他喜欢的是酒本身。当然一两杯鸡尾酒伤不了谁,可是,在排演期间,为了哈罗德的缘故,他们不该再喝。然而,像她的父母那样,光是坐着吃饭又显得怪无趣的。
哈罗德去厨房自己调了一杯杜松子和苦味酒。这不是个好兆头。他知道凯讨厌纯酒的味道,不愿意看到他喝这样的酒。他把烟丝放在烟斗里,点燃,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问道:“给你调个什么?银菲士?”凯皱皱眉,他的殷勤中带着嘲讽,这伤了她的心。她沉思着回答:“我就不喝了。”哈罗德扬起他黑硬的眉毛:“为什么不喝?”凯突然决定要重新开始,但是又觉得这个时候不适合说:你不知道哈罗德在喝酒的时候有多讲究。“我只是觉得不想喝。”她说,“我去开饭。”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哈罗德叉着腰,双唇紧闭,盯着她:“天啊,你是天底下最没脑子的笨蛋。”“我说什么了?”凯大喊道。她太震惊了,甚至都没感觉到对方在恶语相加。“我就不喝了。”他模仿着她的话,同时加入了一种自命不凡的语气,凯发誓自己的话中绝没有这样的语气。他应该知道她很想喝一杯银菲士。她之所以没喝,是因为她为自己在排演期间给他带来的麻烦感到抱歉,很抱歉。如果是她在去梅西百货上班前喝了酒那会怎么样?都一样,不是吗?她发现,如果你能站在他人的角度客观看待问题,那你就会明白很多东西。例如,如果是她被解雇了,她会坐下来,仔细思索每一个相关原因,不管它多么小。不过也许哈罗德就是这么做的,只不过没说出来罢了。他继续说道:“我只不过不想喝。别用这种腔调说话,这不适合你,你要知道,你是个蹩脚的演员。”“哎呀,别说了!”凯突然说道,然后进了厨房。她仔细地听着,看哈罗德会不会摔门而去。前几天他从商店买了个青豆切丝机,结果却是坏的,当时他就是这样做的。还好,他没走。
她打开一罐黄豆,倒进烤盘,上面又加了几条培根。坐地铁回家的路上,她已经决定要做威尔士干酪,想着要给哈罗德一个惊喜。但是现在她害怕这样做了,担心奶酪会坨住,这又会给哈罗德一个教训她的机会。她拿过一棵生菜,开始做沙拉。想到就因为哈罗德丢了工作,他们今晚本来要吃的干酪也吃不成了,她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她知道很快就要发生变化了,她指的是公寓。她现在像个动物一样活着,就是为了能够搬家。他们现在住的是个寡妇的房子。屋子里满是各种古董和复制品,有西班牙的箱子、东方的地毯、做馅饼皮的桌子、赫伯怀特式的椅子,还有各种灰暗的铜制品。凯早就想带着自己的东西搬出这个博物馆了。哈罗德也知道这一点,然而从她开门看到他起直到现在,他一句都没提过新公寓的事,他肯定知道这是凯脑子里最关心的事情。他想过没有,那些装修工人下一步该干什么了?
客厅的矮脚柜里放着她的手袋,里面有一些家装材料的样品。今天中午她没吃午饭,就为了在梅西百货的家具部挑选一张沙发和两把穆斯林风格的椅子。她还记下了窗帘的价钱,这仅仅是为了好玩,她想让哈罗德看看,有了房东免费安装的百叶窗,能给他们省多少钱。有了百叶窗就不需要做窗帘了。她今天发现,即使是打折价,做一套窗帘也得一百到一百二十块钱。就把这笔钱当成从第一年房租里省下来的吧。就这还是不加衬里的价格,如果要衬里,那就更贵了。
她扫了一眼黄豆,还没有变成棕色。她进了客厅打开折叠桌,布置好两个位置,同时偷偷瞟了一眼哈罗德。他正在读《纽约客》。他抬起头,问:“你觉得晚饭后请布莱克夫妻来打桥牌怎么样?”他虽然装得漫不经心,但是这骗不了凯。这对哈罗德来说就是道歉。他差点毁了这个晚上,这是在弥补他的过错呢。“我认为很好。”凯高兴地说道。他们有好长时间没打四人桥牌了。“我去叫他们还是你去?”他说:“我去叫吧。”说着,他拽过凯来狠狠地亲了一口。凯挣脱他,急匆匆地向厨房走去。她大声喊道:“告诉他们,我冰箱里有三瓶啤酒!”
但是刚进厨房,她的脸就沉下来了。她忽然想到哈罗德这么积极一定是有什么企图。为什么是布莱克夫妇而不是别人?诺琳·布莱克是她的同学,是个典型的左派人物。上大学的时候,她就经常组织社会主义者的集会和游行。她丈夫叫普特南,是个登记过的社会主义者。虽然普特南出身于一个优渥的家庭,另外还有一份个人收入,但是两人有节约情结,做事情总是精打细算。凯可以预想到会发生什么事情。布莱克夫妇一听说哈罗德丢了工作,马上就会谈论公寓的事情。凯一听他们说找了个带花园的地下室才四十块钱,就感到恶心。为什么她和哈罗德不住地下室呢?她不愿意住地下室,对健康不利。她又看了一眼豆子,“砰”的一声关上了烤箱的门。普特南会说,哈罗德取消合约完全合法,因为合约就是一种剥削,房租就是不劳而获,或者其他类似的话。诺琳会谈论起车费。她特别爱谈这个话题。上次他们四个打桥牌的时候,她就反复问凯是怎么上班的。“你坐穿越全城的公交?”同时看着她的丈夫,好像这种公交是闻所未闻的奢侈品。“然后再坐到第六大街的高架火车?”说完,再一次看看她的丈夫,点点头。“那就是两份车钱了。”她恨恨地总结道。按诺琳的观点,所有的年轻夫妻都应该住在地铁站附近。她认为,因为哈罗德是在时代广场附近工作,他就应该住在西区,那里离地铁不到两个街区。凯和哈罗德曾经嘲笑过她的这种奇怪观点,但是她的说法有时候也使哈罗德胡思乱想。那天晚上,打完桥牌后,凯给大家端来了咖啡和奶油三明治。诺琳大喊道:“什么,真奶油?”好像世界上除了百万富翁,人人都该吃炼乳一样。这几个月来,凯一直对哈罗德说大家都买奶油。因此她很尴尬,脸红得像块红布一样,好像是被诺琳揭破了谎言。然而事后哈罗德一反常态,不仅没有责怪她,反而用力摸着她的乳房,逗她:“什么?真奶油?”
哈罗德总是说她就是个透明人。有时候,就像今晚,他说这话的意思是批评。但是有时候,他似乎又喜爱她的这种坦率,虽然她不能准确理解他的意思。这让她想起了她前天晚上发现的那封他写的有趣的信,当时她正在整理他的文件,以便为搬家做好准备。信是哈罗德写给他父亲的。她推测,肯定是她和哈罗德结婚前的那个周六写的。她看到信的第一页有她的名字,于是忍不住就读了下去。
“凯不怕生活,安德斯,”原来他是这样称呼他父亲的。“你和妈妈,还有我,我们都有点害怕生活。我们知道生活有可能会伤害我们。凯从不这样认为。我想,这就是我最终决定娶她的原因。虽然有些玩世不恭者劝我等等看,要找个有钱的、能给我买个剧目的女孩。你别以为我没这样想过。这是个秘密,你别告诉妈妈,我认识几个这样的女孩,我跟她们在她们的敞篷车里做爱,在她们父亲的酒柜里找酒,让她们替我付饭店的账,因为她们在那里可以记账。所以,我这是经验之谈了。她们也害怕生活,有她们这个阶层的人内心的死亡冲动。她们想借助疯狂的快感来忘记过去。她们就像那些想要毁灭俄耳甫斯的女祭司一样——还记得古老的希腊神话吗?她们跟我们家族的人一样,都担心未来。你和妈妈担心再次失去工作,担心到达退休年龄。自从大萧条起,这些富家女孩们就担心她们的爸爸会失去钱财,或者来一场革命夺走她们的财富。凯就不一样。她来自于一个上等职业阶层,比其他阶层稳定。她父亲是盐湖城里一个有名的整形外科医生,你可以在《名人录》里查到。他们这个阶层相信自己的未来,认定凭借自己的能力可以生存甚至可以统治未来世界。我们在现在的苏联就可以看到,医生、科学家和电影导演及文人一样,无论他们有什么样的资产阶级背景,都是社会中的稀缺人物。我看到凯的身上就有这种自信,虽然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点。她浑身都流露出这样的气质,就像圣公会的祈祷书中所说,‘内在优雅的外在体现’。但她对我说,她只会一点户外体育活动,如骑车、游泳和冰球,除此之外,她并不优雅。凯想在圣公会的摩根教堂结婚,我带着一种游戏般的态度同意了,心里安慰自己,卡丁参议员也很崇拜这个地方呢。
“不知道你们在博伊西过得怎么样,但是自从罗斯福执政后,东部地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你们也许不相信罗斯福。坦白地讲,我也不相信他。你们可能读过有关教授进政府的报道,这就是变化的关键,它意味着在我们这个时代,一场不流血的革命正在发生。脑力正取代金融资本,开始管理我们未开发的资源。纽约的马克思主义者们错误地认为在资本和劳工之间将会有最后一战。按照目前的状况,资本和劳工都会消亡。凯骄傲地告诉我,罗斯福是瓦萨学院的董事。我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我想你可能懂。我感觉我跟凯的婚姻就是未来的保证。这听起来好像很神秘,但是我确实对她有一种神秘的感觉,感觉她就像是正义或者命运的化身,随你们怎么叫吧。不要问我是否爱她。爱,除了身体的吸引之外,对我还是个未知事物。她是个身体强壮的姑娘,浑身活力,光芒四射。你和妈妈开始可能不喜欢她,但是我需要她的活力,而她也需要雕琢和指导,这个我想我能做到。
“再说一件事,妈妈介意凯写信的时候叫她朱迪丝吗?像所有现代女性一样,凯害怕称呼婆婆为妈妈,叫彼得森夫人又有点太正式了。劝劝妈妈。凯已经称呼你是安德斯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使她深受感动。我一直想把你的故事改编成剧本,但是凯说,我现在还没有这个才能。她在瓦萨跟一个古怪的小个子女人学过戏剧,也许她说得对。哎,我担心,安德斯……”
信写到这里就断了。凯不知道后来写完的信中说了什么。他那个烂衣箱里还有些其他未完成的信件。有些是她在瓦萨上学期间他写给她的。还有好几部长短篇小说的开头,很旧,纸张都已经泛黄了。另外还有一些是他的剧本的前两幕。凯认为这封信写得很好,跟哈罗德做的所有事情一样,然而,读它却让她有种奇怪的震惊感。从某种意义上讲,信中说的事凯都知道,然而很明显,某种意义上知道并不等于知道。她承认,哈罗德从未向她隐瞒他和其他的女人有过性关系,甚至脑子里还转悠过和她们结婚甚至入赘的想法,也听他说过那些有关她的社会阶层和罗斯福的话。他也说过,不确定他对她的爱,还有那“游戏般的态度”。信里信外,哈罗德都是一以贯之,这反倒使得他与众不同。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读完信后才感到失望。好奇心真是害死人。她心里知道不该读这封信,但是她想从信中也许可以对他对自己都多些了解,所以才读了。然而信中不仅没有告诉她什么新的东西,反倒暴露出了哈罗德的缺陷。或者,她只是不愿意看到他向他的父亲“敞开心扉”?
但是这封信的确告诉了她一些东西。她一边听着哈罗德打电话,一边拌着沙拉,脑子里边在不断思考着。信里用大量的文字解释了她的魅力,这是她以前从不了解的事情。她第一次见他是在夏令剧场里。他对她就像是对一个新人,他批评她敲布景的方式,差她去五金店里买东西,指挥得她团团乱转。有一天晚上剧组聚会,他对她说“你头发上有油漆”,并且还邀请她跳舞。他刚跟剧组里的女主角闹翻。女主角已经结了婚,丈夫是纽约的一个律师。近来他一直跟她睡觉。还有一次,他们正在路边的一个饭店里喝啤酒,这时他随意走到她和其他的徒工们坐的桌边,说她的肩带露出来了。他答应,凯回到瓦萨后,他会给她写信,凯几乎不敢相信。但是他写了,是一封简短的便条,凯也给他回了信。有一个周末,他还过来看了凯在礼堂里导演的一出戏。如今他们结婚了,但是她一直对他不放心,担心他只是把她当成和其他女人的游戏中的一个小卒。即使在床上,他也很冷静。他背诵乘法口诀来延迟射精。这是他从一个英国女人那里学来的阿拉伯人使用的老法子。凯把黄豆盛到盘子里。她默念着信中的话,“不害怕生活”“对未来的保证”“活力四射”。她不应该为此担心沮丧,她应该明白,她拿着一手好牌,现在是她施展的时候了。别管什么布莱克夫妇——契约是对未来的保障。不管人们说什么,她绝不会放弃这套公寓。她不知道为什么这套房子对她如此重要——百叶窗、门房、可爱的小更衣室或者其他的东西。她感觉如果他们失去这套房子,她就会死。没有这套房子,他们该怎么办呢?返回迪克房间对面那间逼仄的小屋子?等哈罗德的计划落实得更好一些?不!凯咬紧牙关。她似乎听到母亲在说,“还有别的房子嘛”,她不要别的房子,就要这个。这就像她只要哈罗德一样。以前,每次收不到他的信,她都担心会失去他。她没有放弃,说“还有别的男人”,许多女孩都会这样想,但是她坚持住了。这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对哈罗德来说,只是遭遇了这么一次失败就退缩,就放弃他的生活计划,那会是心理上的一场灾难,还不算要失去的那笔定金——整整一个月的房租。
他们坐下来开始吃饭。布莱克夫妇八点半过来。凯时不时瞥一眼矮脚柜,柜子就在哈罗德身后,她放在里面的手袋装满了装修材料的样品。她想,是不是该趁诺琳和普特南夫妇还没来,把这些东西拿出来让哈罗德看看。打完桥牌就太晚了。她估计哈罗德要跟她做爱。在这样一个夜晚,她几乎无法拒绝。等她冲洗完,合眼睡觉的时候,就到了一点了(这都是乘法口诀的功劳)。明天早晨,上班之前,也没有时间给他看这些样品。要是把他弄醒,他又会发脾气。然而他们必须早做决定。梅西百货订购家具要提前两周,还有床、锅碗瓢盆、灯具、桌子等等都要预定。但是至少这些东西仓库里都有,发货只需要两天。她想他们该买个毛毡床垫,虽然贵但是更健康。《消费者调查》都这样说了。但是在她把黄油递给哈罗德的时候,她的信心消失了:就在前两天晚上,因为黄油和人造奶油的事情,他们两个大吵了一番,结果以她的哭泣而告终。哈罗德坚持认为,人造奶油和黄油的味道跟营养都一样好,只不过人们喜欢黄油,不喜欢这些没上色的人造奶油。他说得对,但她就是忍受不了那白色的油腻腻的东西,虽然她的这种反应都是基于她这个阶层的习惯性偏见。他苦笑着叉起一块黄油,凯尽量装着没看见。她也许不害怕生活,但是她肯定害怕哈罗德。
她决定聊聊商场里的闲事,好引出装修材料这个话题。她担心如果她不开口,哈罗德也许会又陷入他那斯堪的纳维亚式的沉默中。她高兴地说:“你知道吗?我想我今天过关了。就像是大学里的突击考试一样。在六个月的培训中的某一天,梅西百货的一个职业采购员会假装成顾客,目的就是要对每一个受训者做出评估。老板不会告诉你什么时候,不过消息总会泄露出来。这周我是在‘优尚服装’,我对你说过吗?”哈罗德知道,凯除了听各部门的经理讲课外,还经常换岗,这样她就可以了解销售的各个方面。“今天下午,我接待了一个顾客,她非要试陈列的所有衣服,但是又对哪件都不满意,快关门了,她还是决定不了该买一件镶着皮边的黑色羊毛大衣,还是买一件庄重点的呢子大衣。她让我去叫服装设计人员来给她提点建议。设计人员说,她应该把两件都买下来,同时还冲我眨眨眼。我想他是在给我提示呢。他们会对你的礼貌程度、幽默感和个性评分,但是关键是销售额。如果顾客什么也没买就走了,那你就不及格。真亏了这个设计者,这个女人最后把两件都买下了。当然,也不是真‘买’,如果顾客是梅西的采购员,那这些商品就会退回仓库而不是工作间。但是,另一方面,如果真是顾客退货,那就对你不利了,这说明你卖超了……”
哈罗德静静地吃着饭,最后,他放下了叉子。面对他的冷漠,凯无法继续说下去。看见她停下了,他说:“继续,亲爱的。根据你说的,我希望你能成为你们梅西培训班的代表。也许你还可以给我在地毯部或者卖冰箱的地方找个工作呢。人们不是认为这是男人干的活吗?”“是的,”凯机械地答道,“只不过这些部门不要新手,你得先有在其他部门工作的经验。”说完,她扔下叉子,把头埋在两手中,“哦,哈罗德,你为什么恨我?”
“因为你问那些无聊的问题。”他反驳道。凯的脸涨得通红,她不想哭,因为布莱克夫妇马上就要来了。哈罗德肯定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他马上换了一种口气。“我不怪你,亲爱的,”他郑重地说,“把自己当成是养家糊口的人来和我比。你有这种权利。”凯愤怒地抬起头:“我并没有和你比,我只是想说说话。”哈罗德苦笑了一下,又说了一次:“我不怪你。”她抓住他的手,说道:“哈罗德,请相信我。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你比。不可能,我知道你是个天才,而我只是个普通人。所以,我能凑合,而你不能。我知道,我给你的帮助不够,我不应该让你在排演期间回家吃晚饭,我不该让咱们喝鸡尾酒。我本该想到你的压力很大……”她感觉到他的手松弛无力,明白她又做错了。不过至少她没提在剧场里迟到的事情,这才是一直困扰她良心的真正想法。
他推开她的手,说道:“凯,我说过多少次了?你就是个自我中心者!你看看你是怎么把焦点转移到自己身上的。是我今天被解雇了,不是你。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至于迟到,”他残忍地笑了,“和这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有守时的习惯,前两周你一直在笨拙地暗示我不要迟到。但是我告诉你,剧组里没人把吃饭时间当回事,除了你。那天晚上你也看到了,咱们都到了半小时,还什么都没开始呢。大家都在打扑克。”凯点点头:“好了,哈罗德,原谅我。”但是他怒气未消:“我要谢谢你,因为你没有用你那小资产阶级的意识来干涉我的事情。你总是这样贬低我。你假装责备自己,其实是在责备我。”凯摇着头:“不,不,我从没这样想过。”哈罗德挑了挑他那怀疑的眉毛,用略微缓和点的口气说:“你总是不服输。”凯可以看出,他的情绪又变了。他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和你无关,我的姑娘,你想错了。那个娘娘腔恨我。就是这样。”凯嘟囔着说:“因为你比他强。”
哈罗德说:“那个,是,毫无疑问,是这样。”“毫无疑问?”凯大喊道,她对他话中那种断然的语气很生气。“怎么?当然就是这样。”哈罗德就是这么个个性,明明两人都认同,基本原因一清二楚,他还总爱吹毛求疵,纠结于细节。“你说毫无疑问是什么意思?”他摇摇头,笑了。“哦,哈罗德,求你告诉我吧!”“那你去给咱们倒杯咖啡来,做个好姑娘。”“不,哈罗德,你先告诉我。”哈罗德点燃他的烟斗,最终说道:“你知道希波吕托斯的故事吗?”“嗯,当然知道。”凯抗议道,“你不记得吗?我们在学院里还用希腊语表演过呢。普力克斯扮演的是提修斯。我还写信告诉过你,是我搭建的布景——阿尔特弥斯和阿佛洛狄忒的雕像。啊,太有意思了。普力克斯忘了台词,临时用希腊语加了一句‘活着还是死亡’。只有希腊语系的主任老麦考迪老师听出来了。她虽然耳背,但是靠助听器也听得出。”哈罗德用一只手攥着另一只的手指,等着凯说完。凯说:“嗯?”哈罗德答道:“呃,如果你把费德拉的性别改掉……”“我不明白,改了费德拉的性别又会怎么样?”“那你就会知道我挨整的内幕了?现在,该去拿咖啡了吧。”凯瞪着大眼,困惑不解。她看不到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哈罗德说:“鸡奸,我虽然算不上是处女,但也是个纯洁的希波吕托斯,恰好这部戏还就是滑稽剧。男人要保护自己的贞操,这还真是个滑稽人物。”凯低下了头。“你的意思是有人要鸡奸你?谁?导演?”她喘着粗气,一连串地问道。“我想,相反。他向我保证他的屁股很有肉感。”“什么时候?”凯既害怕又好奇。“男同们总是很迷恋我。”去年夏天他曾经这样对她说过,当时剧组里就有两个这样的人,她觉得很兴奋,还有点嫉妒。“不,不,就是几周前,”他说,“那是第一次。”“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竟然对她隐瞒了这样的事情,这让她很伤心。“你没必要知道。”“怎么发生的?他对你说什么了?你当时在哪儿?”“就在舒伯特街,那天晚上我有点喝多了,心情挺好,可能让他以为我对他有什么鼓励的表示。他提议我们去他家。”“啊,上帝,哈罗德,你没有……”凯大喊道。“没,没,”他镇静地说,“一点意思都没有,这位老兄肯定有四十岁了。”一开始,凯放心了,但是马上又感到有点失望,她又产生了新的疑虑。“哈罗德,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是个年轻人,例如说,年轻歌手,你就会做?”想到他以前加班到深夜,她就感到恶心。但是她又渴望了解这件事情。“我无法回答假设性的问题。”哈罗德很不耐烦地说道,“这种情况还没出现过。”凯不满意,说道:“啊,但是那个导演,他有没有再试过?”哈罗德承认导演确实试过。有一天晚上,他曾经伸手去摸哈罗德的裆部。“然后呢?”哈罗德耸耸肩:“你知道,勃起是正常男人的自然反应。”凯的脸白了:“啊,哈罗德!你是在怂恿他。”她忽然间感到妒火中烧,哈罗德好不容易才使她安静下来。她确信,哈罗德晚上蹑手蹑脚地回卧室的时候,如果她并没有睡觉,哈罗德也不会自然勃起的。她怎么知道他是蹑手蹑脚进来的?因为她并不是每次都真的睡着了。她决定,今晚,在布莱克夫妇走后,不管多累,她都要跟哈罗德过一次性生活。
刚才哈罗德安慰凯的时候把她抱到了腿上。现在凯打了个哈欠,从他的腿上溜了下来。她说:“我去煮咖啡。”在她转身的时候,他伸手拍了拍她的屁股。这个动作让她忽然想到了那个导演。最近她怎么会开始不相信哈罗德,怀疑他对她隐瞒了什么呢?说实话,有时候她想,那个导演挑哈罗德的刺是不是由于某些其他的原因,可是虽然现在她知道了这件事,她仍然怀疑哈罗德是不是还是有所隐瞒。他让那个“娘娘腔”做了什么?她不由得想起了她还上大学时哈罗德对她说起过的一件事情。他曾经在一个比他大的女演员的公寓里脱光了对方的衣服,却把她晾在了那带圆齿状边缘的蓝色床单上。
凯对哈罗德很有信心。她毫不怀疑,不管他从事什么工作,或迟或早一定会成名。但这不代表她就相信他说的话。事实上,对他的智力越是印象深刻,她就越发感觉到他的各种小毛病。为什么他这么有才华却仍然只是个舞台监督?而那些和他同龄的人,虽然没有他聪明,但是却跑到了他的前面?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虽然她没有注意到,但是导演和制片人却看得清清楚楚。她希望,他可以允许她给他做一次比奈心理测试和其他性格测试,她以前在瓦萨的时候,曾经在她们那一群中实验过。
有一次,在考试周的时候(除了她没人知道这事),他曾经开着别人的车冲下悬崖,企图自杀。车翻了,但是没有伤到他,他从车里爬了出来,回到他住的地方。第二天,他要去探访的那对夫妇叫了辆拖车把车拖了回来,发现汽车没什么损坏,就是电池漏液,腐蚀了车内的衬垫和哈罗德掉落的帽子。这次自杀事件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一直珍藏着他向她描述此事的那封信。她无法想象自己会从容地做出这样的事情,当然也肯定不会用别人的汽车。他说,他是一时冲动才这么做的。因为他看到自己的未来已经定了型,而他不想作一个驯化的丈夫,即使是她的丈夫。他在信中写道,既然上天让他的自杀企图这样奇迹般地失败,那这一定是上天让他们结合的征兆。然而,凭现在对哈罗德的了解,她怀疑他是否真的要开车冲下悬崖。不可否认,他当时一直在喝苹果白兰地。她不愿意怀疑哈罗德,但她却不知道怎样才更糟:是担心你的丈夫会由于芝麻小事就去自杀,还是怀疑他这么说完全是为了掩盖像酒后驾车这种平常小事。
哈罗德有戏剧才能,莱基说得对。他有才华,又肯学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导演。在哈罗德去剧院工作,而凯独自一人在家的晚上,她经常考虑哈罗德的问题。她认为,主要的束缚就是他与父亲之间强烈的身份认同,他仍然在继续着他父亲的斗争。任何心理学家都能看出来。难怪凯对于他们父子间的关系感到不舒服。安德斯和朱迪丝!她现在讨厌上了这对老夫妻的名字,这可不能让哈罗德知道。她宁愿自杀也不愿意去做朱迪丝教的那种简易肉面包。她的婆婆辛辛苦苦用铅笔写出了食谱,夹在署名“安德斯”的信中给她寄了过来,但她一看到就感到浑身冰凉。朱迪丝的食谱让她再也不能忍受哈罗德的辣椒肉酱,虽然大伙都认为这肉酱做得非常好。他们不知道它的来源,认为他是从剧院的同事那里学来的好方法。她毫不怀疑,朱迪丝肯定使用了人造奶油。她都能想象得到他们那廉价的镀银黄油刀和简陋而潮湿的黄油布。凯关掉咖啡机,做了个鬼脸。她对穷人有种无情的敌意。哈罗德不知道这点,在商店里工作的时候,有时连她自己也因自己对贫穷顾客的那种强烈情绪而惊讶不已。客观上讲,她应该同情老安德斯,这个可怜的老挪威移民,原来是在爱达荷州的一所公立学校里教手工,后来靠自学成了一名代数老师,最后当上了博伊西一所高中的校长。可是他跟副校长不和,结果被这人搞得解了职。哈罗德写的一出戏中讲述了这个故事。在剧中,他把他父亲写成了一名与州立法机构有矛盾的大学校长,在她看来,这样的编排很缺乏说服力,是剧中的一个薄弱环节。假如哈罗德要写他的父亲,为什么要美化他?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说实话呢?
按哈罗德的说法,他父亲是因为发现学校在统计方面做了些不规矩的事情,才被从校长职位上排挤掉的。但是如果他真的像哈罗德说的那么无辜,那他怎么会在哈罗德的整个青少年阶段都一直无法复职,不得不做些临时工作来养家,而哈罗德也得出去当报童?哈罗德说,这全都是一个阴谋,某些市政官员也牵涉其中,他们陷害他父亲的目的就是要隐瞒真相。但是后来改革派上了台,他被再次任用,当了个代课教师。这时,哈罗德在高中校园里可是声名鹊起,他是橄榄球队的四分后卫,还是戏剧社的明星,同时还是校报的编辑。一群博伊西的太太们募集了一笔奖学金送他上了俄勒冈州的瑞德学院,后来又去了耶鲁戏剧学校。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回去替她们管理那个小剧院。在他们俩结婚的时候,她们还从圣佛朗西斯科送来了一个银质的花瓶。但是哈罗德说,他要等他父亲恢复名誉后才会回去。他的意思是,要等到他的戏剧上演之后。他期望博伊西的所有人都能在报纸上看到这部戏,都能认识可怜的老安德斯(他现在是个正式教师了,在一所州立大学里教代数和手工)。这部戏的名字叫《羊皮》,哈罗德把他父亲和威斯康星州的亚历山大·迈克尔约翰的生活经历结合在了一起,可他硬是不承认,他父亲和迈克尔约翰完全是两类人。
然而,凯最担心的是,哈罗德在自甘失败。今天下午,她听到这个消息时的第一想法就是,哈罗德也许是在步他父亲的后尘。她不知道除了她自己,哈罗德的朋友中有谁会想到这一点。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要让大家知道真相,如果他有了这么个爱惹麻烦的名声,让大家都以为他是个注定失败的人,是他故意胡闹结果被人解雇,那就会损害他的事业。她认为他应该直截了当地说出导演对他的企图。知道了导演的这个癖好,大家就会明白,他之所以处处挑哈罗德的刺,就是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如果没有今天的事情,他还会一直刺激哈罗德,直到他的目的得逞。
他们刚喝完咖啡,门铃就响了。听着布莱克夫妇在楼梯上的脚步声,凯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不管他们对公寓的事说些什么,她都要保持沉默。让别人说去吧。明天早晨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悄悄溜走去梅西百货订购家具。她可以一直假装家具是今天定的,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后来看到哈罗德心烦意乱就没有告诉他。她甚至可以编个故事,说她拼命地要取消订单,但是却被告知已经太迟了,家具的料已经下了。她也可以换个说法,说她本来有可能拿样品回来给哈罗德看看,但是如果那样就会赶不上订购,所以她就自作主张定了个自己喜欢的红色。
凯打开门。“嗨,你们好。”她用消沉的语气说道,好像身后拿着烟斗的哈罗德病了,或者是个妖怪之类的东西。她这是想让布莱克夫妇有个心理准备,如果你的丈夫在大萧条时期加入了失业大军,那你该有什么样的反应呢?突然间,想到自己的做法,她感到一阵害怕。以前听到哈罗德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并且清楚地知道他要对她说的话时,她就有过这样的感受。但是她立刻硬下心肠,有了个新想法:这样哈罗德就能专心创作他的剧本,不用再操心那件事了。小餐厅做书房最合适了,他可以在瓷器柜下面摆几个放文件的架子。现在他再也没理由不去做那些木工活了,他可以按照他们计划的那样,做个床和客厅里摆放的书橱。哈罗德站在她的身后,也说道:“你们好,我被炒鱿鱼了。”凯急切地说:“哦,哈罗德,等他们脱了外套嘛。把你对我说过的话告诉他们。从头开始,一点也不要落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