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买个子宫帽。”迪克死死地把多蒂按在门上,趴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这句话像个晴天霹雳,几乎把多蒂击倒。迷迷糊糊中,她以为他说的是“去买个野猪皮”,脑子里像放映幻灯片一样,浮现出了粗糙的类似于猪一样的哺乳动物,就是她们在动物学课程上所研究的那种。她想起了凯那本书里的可怕描写,上面说,瓦萨学院里,有个女孩曾经养过一只山羊。她是不是该知道这些有关老姑娘的笑话呢?眼泪涌上她的双眼,她眨着眼睛,想把眼泪挤掉。显然,迪克因为昨晚的事情开始讨厌她了。凯说过,有些男人在屈服于欲望之后就会这样做。这是羞愧带来的精神代价。他们吃了一顿沉闷的早餐。壁橱里有个烤架,他做了煎蛋和咖啡,面包是昨天剩下的,没有水果,也没有果汁。都是他做的,他不让她插手。吃饭的过程中,他几乎没有开口,只是把报纸的第一版递给她,然后就坐在那里端着咖啡,读起了体育新闻和分类广告。她把手里的报纸递给他,但是他不耐烦地推开了。然而,直到此刻,她还一直在对自己说,他也许只不过是早上起来心情不好。母亲说过,爸爸有时候早上也这样。不过她明白,没必要再欺骗自己,她已经失去了他。他穿着睡衣,头发凌乱,脸上带着残酷尖刻的嘲笑。这让她想起了一个人——哈姆雷特,他在推开欧菲莉亚时,说道:“你去修道院吧,我不爱你了。”但是她不能像欧菲莉亚那样说“我受骗了”。(她们一直认为,这是全剧中最令人感伤的时刻。)因为迪克并没有欺骗她,是她欺骗了自己。她盯着他,哽咽了,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迪克不耐烦地甩出一句:“一种女性避孕用具,是一个栓子。你去找个女医生,问问你的朋友凯。”
明白了之后,她的心来了个后空翻,她用女性的直觉赞美着迪克。对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来说,这就是爱的语言。但是不能让一个男人看出你曾经对他有过片刻的不信任。她低低地说道:“好的,迪克。”她用手紧紧抓着门钮,让眼睛温柔地告诉他这是个多么令人难忘而敬畏的时刻,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誓言。幸运的是,他永远也不会想到她曾经想到过的野猪皮。她脸上的兴奋表情让他皱了皱眉。“你知道,我不爱你,波士顿姑娘。”他警告似的说道。“知道,迪克。”她无力地答道。“你必须答应你不会爱上我。”“我答应,迪克。”“我妻子说我是个畜生,但是在床上她仍然喜欢我。你必须接受这点,如果你需要,你也可以得到。”多蒂用虚弱但是坚定的语气说道:“我需要,迪克。”迪克耸耸肩:“我不相信你,波士顿姑娘,但是我们可以试一试。”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微笑,“大多数女人都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所以她们就受到了伤害。在内心深处,她们想让我爱上她们。但是我从不爱任何人。”多蒂用热切的目光嘲笑似的看着他:“那么贝蒂呢?”他抬起头,看着照片:“你以为我爱她?”多蒂点点头。他严肃地说道:“我得告诉你,我喜欢贝蒂超过任何女人。我到现在仍然保留着她的内裤,如果你把这也叫爱。”多蒂垂下眼睛,摇了摇头。“但是我不愿意为她改变自己的生活,所以她离开了我。我不怪她,如果我是贝蒂,我也会这样做。贝蒂是个纯粹的女人,喜欢钱、衣服、首饰,爱玩,爱换花样,占有欲强。”他用大拇指揉着自己硬朗的下巴线条,好像在解一个难解之谜。“我讨厌占有欲,很可笑,你也许认为,我这样想是因为占有意味着稳定,是吗?”多蒂点点头。“但是我喜欢稳定,矛盾就在这里。”他显得又紧张又激动,神经质地搓揉着两手。在多蒂看来,他忽然露出了一些孩子气,像个坐在救生船里的救生员,偶尔会回到母亲的小屋,向母亲请教未来的走向。但是当然,他命中注定就是这样的人。他生长在马布尔黑德,在消闲避暑的人群中长大,体魄像个游泳运动员。她甚至都能描绘出他的样子:坐在救生船上,穿着红色的救生衣,默默沉思。他生活在那些有闲者中间,但是又不属于他们,这种矛盾的生活经历肯定会给他留下终身的烙印。
“我愿意过男人的生活。”他说,“酒吧、户外、钓鱼、打猎,我喜欢男人之间的交谈,绕来绕去没什么目的,所以我喝酒,巴黎很适合我,有很多的画家、记者、摄影师。我是个天生的流浪汉,兜里有几块钱我就很满意了。作为画家,我永远跨不过第三垒,但是我可以画,而且我做的是干净的工作——诚实的工作。不过我讨厌改变,波士顿姑娘,我不愿意改变自己。所以我在女人那里栽了跟头。女人们总希望事情会越来越好,如果没变好,她们就认为是变坏了。她们认为,如果我跟她们睡觉时间长了,我就会更喜欢她们,如果我没有更喜欢她们,那我就是在厌烦她们。但是这对我都一样。如果我第一次就喜欢上了,那我以后还会喜欢。昨晚我就喜欢上你了,只要想来这里,我还会继续喜欢你,但是不要想着我会更喜欢你。”他最后这几句话说得气势汹汹,带着威胁的味道。他晃着脚上的拖鞋,严厉地看着她。多蒂用手指摸着睡袍上的带子,低声说道:“好,迪克。”
“事情办完之后,你可以把东西拿过来,我给你保管。去过医生那儿之后,给我打个电话。”一股酒气拂过她的脸,她退后一步,转过头去。她一直希望多了解点迪克,但是,忽然之间,他奇怪的人生哲学让她的心直沉到底。这个夏天她该怎么办?他似乎不明白,她得像往常那样回格洛斯特。如果他们订了婚,他就可以一起过来。但是当然,他们没订婚,而且永远也不会订婚。他就是这样说的。让她害怕的是,当他告诉她他要她时,她倒是有了另外一个想法:她怎么会在这么一个恐吓她,而且照他自己的说法,还很坏的男人手里失去贞操呢?一时间,多蒂感到很绝望,但是她受过的教育告诉她,怀疑自己对别人的看法是没教养的表现。他的声音很温柔,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不能带你出去,只能要求你过来。我的门永远为你而开。我只能给你一张床,我不看戏看电影,不去俱乐部,也很少在饭店吃饭。”多蒂张大了嘴巴,但是迪克摇摇头,“我不喜欢女人替我付账,我画画的收入可以满足我简单的需求:我的车费、酒吧的账单、几个廉价的罐头。”多蒂紧握着双手,脸上带着同情怜悯的神色。她忘了,他很穷。这就是他对她凶巴巴的原因。都是因为他的自尊心。“不必担心,”他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我有个姑妈在马布尔黑德,时不时给我寄张支票。也许有一天,如果我够长寿,我还会继承她的遗产。但是我讨厌财产。波士顿姑娘,原谅我按照世俗的观点来看待你,我讨厌占有欲。我也从不操心这个世界的发展。”多蒂觉得该是自己劝劝他的时候了。她想迪克的姑妈也不会完全赞同他的观点。“但是迪克,”她轻声说道,“财产也有对错,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想,那么人类就不会进步了。大家就还是生活在洞穴里。也不会发明轮子。人需要动机,也许不是为了钱……”迪克哈哈地笑了起来。“你是第五十个对我说这话的女人了,真感谢我们的普及教育,每次女人们见了迪克,都要谈论轮子和杠杆,以前有个法国妓女还对我说过支点呢。”多蒂赶紧说道:“再见,迪克,我不能耽误你上班。”他摇着头,装腔作势地责备她:“你也不记个电话号码?”她递给他一本蓝皮小地址簿,他拿过一支粗大的绘图铅笔,用花体字写下了他的姓名和女房东的电话号码。他的字写得很漂亮。“再见,波士顿姑娘,”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下巴,来回晃了晃,“记住,不要胡闹,不许爱上我。”
虽然有了这个协议,多蒂的心里却很轻松。三天后,她就跟凯·彼得森一起坐在了女医生的办公室里。事实胜于雄辩,不管迪克说什么,事实是,是他让凯陪她来这里跟子宫帽结合,就像结婚一样。多蒂刚做过头发,容光焕发的脸上带着一个心满意足的少妇才有的恬静而自信的神情,就像妈妈和她的那些朋友一样。多蒂的这份自信源于她刚学到的知识。她刚刚独自一人去过生育控制中心,咨询了一个医生,并且拿到了一大堆宣传单,上面介绍了各种各样的避孕工具——止血栓、海绵、环管扣,蝶形子宫帽、如愿骨和各种子宫环。那里的医生给多蒂推荐的新工具得到了全美医学界的支持。它是由荷兰的玛格丽特·桑格发明的,如今首次批量引进美国,已经有美国厂商开始生产。它的保护性强,不适感小。在医生的指导下,任何妇女都可以使用。
就是这么个小东西,螺旋弹簧上带着个橡胶帽,有各种尺寸,要适合多蒂的阴道,还要舒适,还有其他的各种要求,就跟配眼镜一样。在女医生的指导下,多蒂学会了子宫帽的使用。离开办公室前,护士递给她一个马尼拉信封,里面装着一管阴道润滑剂和一个小扁盒子,装的是多蒂的个人避孕用品。护士告诉她该如何保管子宫帽:每次用后都要清洗,晾干,然后撒上滑石粉,再放入盒子。
当凯和哈罗德听多蒂讲完她和迪克的事情后,两人差点晕过去。多蒂到公寓里来看他们,带了个乔治亚王朝时代的老式银质打奶器作为给他们的结婚礼物,还带了束白色的牡丹花。凯感觉很失望,她想,用这笔钱,她可以在詹森的丹麦商店里买到更实用更现代的东西。凯很想知道多蒂这段时间在做什么,等哈罗德进了厨房去做晚饭之后,多蒂低声告诉凯,迪克已经成了她的情人。这样的词语出自多蒂之口,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凯决定等下要把这件事告诉哈罗德。看上去,这事昨晚刚发生在迪克的工作室里,而今天,多蒂就忙着去了生育控制中心,并拿到了这些宣传册。凯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她的脸上肯定露出了震惊的神情。她想多蒂肯定疯了。哈罗德说过,迪克看起来很有男子气,但是他脾气很怪、酗酒、憎恨女人,而且由于他那个上流社会的妻子和他离了婚,还有很强的自卑心理。他的动机很简单。他是利用多蒂来报复社会对他的伤害。凯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单独听听哈罗德的看法。可她还是要请多蒂跟他们一起吃饭。哈罗德正端着饮料走进来,听到凯这么说,感到很意外。凯知道,等会儿哈罗德去剧院上班后,多蒂一定会说出更多的事情。在厨房里,她迅速跟哈罗德交换了一下想法,向他道歉。“我得问问她,”她贴着他的耳朵说,“发生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我们有责任。迪克·布朗诱奸了她。”
多蒂坐在客厅里,戴着她的珍珠,穿着定制的蓝底白条外套。她轻啜着丁香鸡尾酒,拿起餐巾纸擦掉唇边的鸡蛋。看着神色镇静、穿着传统的多蒂,凯几乎无法想象她跟一个男人上床的场景。后来,哈罗德说,多蒂看起来很诱人。她面容羞怯,看人时,眼睛一眨一眨,带着种恬静的快乐。他不知道的是,多蒂的美大多来自于她的衣服。由于有个聪明的妈妈,多蒂的衣服近乎完美。她是瓦萨学院里的波士顿人中唯一一个知道怎么穿衣服的。在她看来,粗呢外套,格子围巾,只能使可怜虫们看起来更像是周末出游的憔悴老太。而在哈罗德眼中,她那斜裁的蓬松衬衫衬托出了她丰满的身材,显得性感迷人。对此凯也不能否认。也许这可以说明为什么迪克会主动提出让她去买个子宫帽。
哈罗德走后,凯和多蒂洗着餐盘。凯又问道:“他说让你咨询我?”心里感到既不解又高兴。她一直以为迪克不喜欢她。现在的事实是,虽然她知道子宫帽,但是她自己没用过。她跟哈罗德用的一直都是避孕栓。才一个晚上,多蒂似乎就超过她了。承认这一点让她有些尴尬。她嫉妒多蒂的勇敢,一个人就敢去生育控制中心。结婚前,她一个人绝对没那个胆子。多蒂想问问凯,是迪克让她去这样做的,这是否是个好兆头。凯不得不承认,表面上看,这应该是。这只能表明迪克期望跟她定期睡觉,如果你认为这是件好事。凯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情感历程,感觉有点不满。这让她觉得多蒂在床上的表现也许比她要好。然而,她还是强迫自己告诉多蒂真相:如果迪克对此不够热心,那他就会采取避孕套或者体外射精。她抖掉盘子上的水珠,断言道:“他肯定喜欢你,伦弗鲁,非常喜欢你。”
哈罗德也是这样想的。在坐第五大道的公交车去往医生办公室的路上,凯对多蒂讲了哈罗德告诉她的有关避孕方面的规矩。哈罗德说,这和其他的礼仪是一样的,都是一种来自于社会关系的行为模式,必须从经济学的角度去看待。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男人都不会让女人付钱去看医生,或者购买子宫帽、润滑剂和灌洗器。除非他打算和她长时间同居。对此,多蒂倒是很坦然。一个在外面寻欢作乐的男人认为买避孕套更简单方便,尽管这会降低他自己的快感。这样,他就不会被女人缠上。下层社会的男人几乎从不把避孕的责任推给女人。避孕这件事是中产阶级的发明。一个工人或者是不在乎怀孕的危险,或者是不相信女人,所以不愿意把这件事留给女人去做。
哈罗德说,男人脑子里都有这种不信任感,所以,甚至是中产阶层的男人对于让女人去买子宫帽这样的事情也是小心翼翼。许多人勉强结婚,就是因为男人相信女人使用了避孕用具。除此之外,还有些和避孕工具有关的问题。和家人同住的未婚女孩还得找个地方存放这些工具,以免妈妈打扫的时候发现。这就意味着,男人,除非他结了婚,得替她保管,要么放在柜子里,要么放在卫生间里。对这些东西的保管权就表明了一种神圣的信任。如果保管人有修养,他就不会让其他女人来他的公寓,以防止她们打开抽屉,搜寻药盒,或者甚至感觉自己有权利使用另一个女人的灌洗器。
对一个已婚妇女来说,如果她对这种关系认真看待,情况也是一样:她得再买一个子宫帽和灌洗器,放在情人家。当他受不住其他女人的诱惑,想要背叛她时,这东西可以起到约束的作用。如果一个女人让男人保管这些东西,那这个男人就受到了限制。如果他要和另一个女人欢爱,他大概就只能去她那里,或者去旅馆,甚至在出租车上,只要是不牵涉这些东西的地方都行。同样,一个已婚妇女把她的第二套子宫帽交给情人,就是在保证她对情人的忠诚。只有没有教养的女人才会跟丈夫和情人用同一个子宫帽。情人保管子宫帽,就像是中世纪的骑士保管妻子贞操带的钥匙一样,他会认为这样一来她就忠诚于他。不过这种想法也会出错。哈罗德听说,有个爱冒险的女人在全城各处都存着子宫帽,就跟水手在每个港口都有妻子一样。她丈夫是个舞台指导,很忙,只要每天检查一遍她放子宫帽的小药盒,看到他们夫妻用的子宫帽还在滑石粉里放着,就认为他的妻子品行端正。
“哈罗德在这方面很有研究,是吗?”多蒂眨着眼睛,严肃地问道。凯也严肃地答道:“我说得不像哈罗德那么清楚,你只要从财产价值这方面理解,就能明白整件事情,这就相当于拜物教。我告诉他,他应该给《君子》杂志写篇稿子,这本杂志的文章很不错,你看呢?”多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感觉哈罗德的说法令人很不舒服,太冷漠,太理智了。这和她在生育控制中心听到的完全是不同的角度。
凯继续转述哈罗德的话:“如果两人关系破裂了,子宫帽和灌洗器的处置也是个问题。男人该怎么处理这些‘卫生遗产’呢?又不能像情书和订婚戒指那样寄送回去。不过哈罗德说过,有些粗鲁的男人也曾这样做过。另外一方面,也不能放到垃圾箱里,等着垃圾工去打扫。放在壁炉里烧掉又会发出一种刺鼻的味道。留给另一个女人吧,按照我们中产阶级的偏见来看,又不可想象。男人们可以把它塞进纸袋里,半夜里扔到垃圾箱,或者扔进河里。哈罗德有个朋友就这样做过,但是被警察给拦住了。大概是他的动作太鬼鬼祟祟了。按哈罗德的说法,处理子宫帽和灌洗器这些犯罪证据完全就像是处理尸体。我对他说,你可以像侦探小说里的杀人犯做的那样,送到中央火车站的行李包裹处,然后扔掉包裹单。”凯高兴地笑了。但是多蒂却浑身发抖。她明白,如果她和迪克之间真的出现这个问题,那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每当她想到将来,想到偷情带来的后遗症,她几乎就要放弃,然后转身回家。凯的话是好意,但在她看来,却好像是专门在毫不留情地嘲讽她、吓唬她。
关键是,凯继续说道,如果男人对女人不认真,那么没有一个正常单身男子会让一个女孩自己去找医生试子宫帽。当然对那些跟父母或者其他女孩住在一起的已婚妇女或者好姑娘们来说,困难就来了。有些住在自家房子里的女人,像离婚妇女、未婚女秘书,或者办公室的文员,干脆就把灌洗器挂在卫生间的门后,任由那些进来小便的人观看。哈罗德有个朋友,是个资深舞台监督,在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先去那个女孩的卫生间里看看,如果灌洗器在门后挂着,那他十有八九能一举成功。
她们在第五大道的尽头下了车。多蒂的脸上斑斑点点,像麻疹一样,很明显心里紧张。凯很同情。对多蒂来说,这是一大步。她一直在暗示多蒂,这一步比失去贞操更加不同寻常。而对一个已婚妇女来说,情况当然就不一样了。哈罗德一听说这事,立刻就同意凯去跟医生预约,并且让她跟多蒂一起也去试子宫帽。她和哈罗德都讨厌孩子,根本没打算要。凯从自己的家庭就看得出来,孩子会剥夺婚姻的快乐。她家的兄弟姐妹几乎快把父亲的鼻子按到磨石上去了。如果没有这么多孩子,他也许会成为一个著名的专家,而不是一个累死累活的普通医生,如今只能在医院里做一点点工作。能把她送到瓦萨来上学,可怜的爸爸可是高兴极了。她是家里的老大,也最聪明,她能感觉到,父亲希望她在外面的世界里过上他也许本可以过上的生活,获得他也许本可以获得的荣誉。现在仍然有人邀请他去东部的大实验室工作,但是他说,他老了,大脑动脉快硬化了,已经无法学习。他没通过任何人,刚刚给他们寄来一张支票。看着上面的数额,她和哈罗德几乎感动得哭了。这数额远远超过了他和妈妈参加婚礼所需要的交通和住宿的费用。哈罗德说,这是信任的表现。哈罗德想在戏剧界出名,因此她和哈罗德不打算要孩子,那会辜负这份信任。多奇妙的巧合啊!戏剧是爸爸的一大爱好,每次有到盐湖城的巡回演出,他和妈妈都要去看。在他们来纽约参加医学会议期间,他们几乎每晚都要买票看戏。当然不是看大腿戏。爸爸最喜欢的剧作家是莎士比亚,其次是萧伯纳。哈罗德说,凯可以把他们看过的好戏的节目单留下来寄给他,这样他就会感觉自己与戏剧存在联系。
跟所有现代医生一样,爸爸相信生育控制,赞同给罪犯和那些不适合生育的人做绝育手术。他肯定会同意凯所做的事情。凯听到多蒂已经用自己的真名——多萝西·伦弗鲁跟医生做了预约,感到极度震惊。她甚至都没有加“夫人”这两个字,好像她是生活在俄国、瑞典而不是美国一样。许多人不会对她跟迪克睡觉感到惊讶,但是如果他们知道了多蒂此刻做的事情,肯定会斜眼看她。你私下里做的事情不关别人的事,但是这样做等于是把事情完全公开化了。凯来来回回不安地看着四周,你永远不知道谁也许正在过路的汽车里看着你。此刻连她自己也开始紧张了,心里越来越生迪克的气。哈罗德就永远也不会让她来冒这样的风险。他们有了几次欢爱之后,哈罗德就自己去了药店,买回了她用的避孕栓和球形的灌洗器,这样她就不必去面对药店的药剂师。过十字路口的时候,凯搀着多蒂的胳膊。她很后悔,自己明明知道迪克是个什么人,还邀请他去参加她的婚礼。警察也许会突击搜查医生办公室,医生的记录也许会被曝光,然后公布在报纸上,这会要了多蒂全家的老命。他们也许会转而怪罪自己,认为是自己带坏了多蒂。她感觉自己陪着多蒂来这里就是在给予她道义上的支持,是在做出牺牲,但是多蒂坚持说,生育控制中心完全是个合法的光明正大的地方,法院早已做出判决,允许医生给人开避孕用品作为预防或者治疗疾病。在她们按响医生办公室的门铃时,凯忽然笑了,她想起了多蒂的话。从这些话中,你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潘科赫斯特夫人那坚定而决绝的目光。
医生办公室里就像教会总部一样陈设简单,这更衬出了多蒂的狂热。有张单人软垫沙发,靠背上套着两个沙发套。墙边有一排直背椅。杂志架上放着些健康、育儿方面的书籍,几本《消费者调查报告》,这是眼下的一份流行杂志,还有本过期的音乐杂志。墙上有几张蚀刻画,画中是拥挤的平民区,挤满了骨瘦如柴的孩子。另外一张是幅平板画,画的是早期医院的病房,里面有个无人照顾的年轻女人,身边躺着个婴儿,女人由于产后热,正奄奄一息。多蒂低声叹了口气。房中没有抽烟设备,只听到电扇的呼呼声,更显出一种宗教般的宁静。凯和多蒂仔细审视了一番,自觉地把香烟放入包中。屋内还有两个女人也在候诊,正拿着健康杂志和《消费者调查报告》在阅读。其中一位是个面色暗黄的瘦小妇女,大约三十岁,腿上放着副棉手套,没戴结婚戒指。多蒂悄悄地示意凯,让她注意这点。第二位病人戴着副无框眼镜,穿着牛筋衫,已近中年。这两个绝不算富裕的女人和墙上的画,让两个姑娘冷静了下来。凯暗暗地想,不知道这个医生做了多少好事。盐湖城的人也经常这样议论她的父亲。她为自己刚才在公交车上说的那些自以为是的刻薄话感到惭愧。她记起,以前有一位她最尊敬的老师经常对她们说:“姑娘们,注意观察周围的世界。”她狼狈地想,在医生眼里,她和多蒂只不过是普通的病人而已。
哈罗德多次对她说过,在广阔的美国社会中,她和她的姐妹们作为一个群体已经不再重要,只是在作为个体存在的基础上还有些意义。坐在候诊室里的这两个女人就是例证。不过,凯老是记不得他的话。昨天晚上,剧院散场之后,他们三个去一家路边的小餐馆喝啤酒,哈罗德就对多蒂说过这一点。他说,历史上,西班牙无敌舰队的覆灭曾经是世界上的重大事件,它开创了资本主义的新时代,而从英国的针线街到美国华尔街的财权转移,完全可以媲美于此。当罗斯福宣布放弃金本位的时候,他实际上是在宣布一个新的独立的灵活多变的时代的到来。国家研究会和鹰派的上台就是一个新阶层执掌权利的象征。她们所属的这个中上阶层在政治上和经济上都已经结束了。其中的优秀人物将会融合到新兴的工人和技工阶层中去,而他作为舞台监督,就是其中的一员。以剧院为例,在贝拉斯科时代,导演就是国王,但是如今导演要靠他人的协助,首先就是他的赞助人,第二,也是更重要的,要靠他的灯光组长,一个灯光组长可以成就一个剧目,也可以毁掉一个剧目,一切都取决于他操纵灯光的方式。每一个名导演的背后都有个天才摄影,同样也有一个天才技师。在广播界,情况同样如此。最重要的人是工程师,是那些在控制室里的人。如今的医生要依靠技师,依靠实验室或者X光室的工人,他们才是决定诊断结果的人。想到机器大规模生产的未来,凯就觉得兴奋不已。看到多蒂听得入了迷,她感到很高兴。多蒂肯定不知道,哈罗德还是个社会思想家,因为他以前的信中从没有表现出这一点。哈罗德叉着腰,说:“作为个体,你们这些姑娘也有些东西可以传承给新兴的阶层,就像旧欧洲仍然有东西可以传承给美国一样。”多蒂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凯听到他这样说,暗自松了口气,她不想被历史遗忘,但是又不太赞成人人平等的观点,因为,她得承认,她喜欢高人一筹。哈罗德今天的心情和昨晚一样好,他似乎认为,在新时代里,这样的事情仍然有可能存在,不过和以前会有些不同。
昨晚,他向多蒂解释了技术统治论,他告诉她,如果这个世界是由科学技术来管理,那未来就没什么可怕的。机器会给人们带来充裕的物质,休闲的生活,人们一天只需要工作几个小时。就是在这样的时代里,他所属的这个阶层——艺术家和技师阶层,才会脱颖而出。现在的人追求金钱,到那时,人们崇拜的将是工程师和能发明娱乐活动的人。更多的空闲意味着人们有更多的时间来追求艺术和文化。多蒂想知道资本家会怎么样(她父亲是个做进口生意的商人),凯也探询似的看着哈罗德。“资本将会和政府合为一体,”哈罗德说,“这费不了多大的事,我们现在正在见证这样的事情,政府的管理者就相当于大规模的技师,他们将会替代工业界的大资本家。个体所有制将会被废弃。管理者们将会主宰一切。”凯插了一句:“以城建部长罗伯特·摩西为例,他正在全纽约建造新风景车道和操场,想借此改造全市的面貌。”她劝多蒂去长岛的琼斯海滩看看,她认为那里就是建设大规模休闲场所的典范。她说:“从牡蛎湾来的人都要开车到那儿去游泳,他们都不去俱乐部了,现在这是很时髦的事情。”哈罗德接着说:“假如私企的眼光长远,那它们仍然有它们的作用。”他曾经工作过的无线城是由睿智的洛克菲勒投资建设,这就是个民间计划的最好例子。凯提到了现代博物馆,这里也有洛克菲勒家族的身影。她想,现在的纽约就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新的美第奇家族正在跟政府激烈竞争,看由谁来创造一个现代佛罗伦萨。哈罗德表示同意,他说:“你看看梅西百货,精明强干的犹太商人施特劳斯家族正在训练大量的中上阶层的技工,就像凯这样的人,他们的目的是把商场建设成一个类似于市政中心的地方或者一个永久的游乐场,举办各种有益的展览,而不仅仅是个经营场所。就像以前的水晶宫一样。”凯又谈到了第五十大街和第八十大街上新修的智能公寓,就在东河岸边,黑白色的房檐,白色的活百叶窗。这是另一个资本参与规划的例子,是慈善家文森特·亚斯特的杰作。当然,租金很高,但是看看能得到什么,窗外就是东河,视野跟萨顿酒店一样好,有些房子能看到花园,软百叶窗看起来像固定百叶窗,但是更加现代化,还有最现代化的厨房。人们以为公寓楼都是些破破烂烂的地方,可能到处是蟑螂,厕所也污秽不堪,但阿斯特一下子就搞定了。现在其他的房主也都在学习他的做法,把军营一样的老式房间改成紧凑的公寓楼,四五层,中间有个大院子,种满了绿草和灌木。还有专门给年轻人准备的两三个房间的公寓,有的带嵌入式壁炉和书橱,全都有崭新的暖气,还有烤箱、电冰箱。这些楼房里的闲置空间都被利用了,取消了门厅和餐厅,这都太老套。哈罗德对有效利用空间的要求特别高。他认为房子就是生存的机器。他们租房子的时候,要求所有的东西都是内置式的:书橱,衣柜、床头柜。床就是垫子加弹簧,下面添了四根矮柱子。他们现在正想着弄个饭桌,平时要能折叠起来,放进墙里,就像折叠床一样。其实就是一块像烫衣板那么大的板子,不过宽点而已。
凯很少这么高兴,她向多蒂描绘着这些家庭蓝图,哈罗德在旁边挑着眉头听着,时不时给她纠正点错误。这时,多蒂的一句话彻底把这气氛给破坏了。她低声问道,原来住在这些公寓里的那些穷人怎么办?他们去哪儿?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哈罗德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使得他的情绪立刻就低落下来。“为什么呢?谁受益?”他说。他示意侍者再拿些啤酒。这提醒了凯,她想起明天上午十点他还要彩排呢。他继续对多蒂说:“你的问题很简单,但是又很深刻,穷人怎么办?”他的眼睛看着前方,好像在看着远方的天空,“他们会去那片干净整洁的白色海滩吗?爱好公益的摩西先生修建的那个好玩的地方?不,他们不去,我的姑娘,他们没有门票钱,也坐不起到那儿的汽车,结果,它成了住在牡蛎湾的那些人的特权,这些该死的奸商和强盗,现在把鼻子伸到公共利益上来了。”凯明白他心情很糟,于是就把话题引到了他最喜欢的烹饪上面。他们回到家里上床睡觉的时候,已经是一点半了。哈罗德说话总是自我矛盾,转来转去,最后攻击的却是他最赞成的东西。坐在候诊室里,她偷偷地审视着对面的病人,可以轻松地想起哈罗德说,她和多蒂就是生育控制的既得利益者,因为控制生育的本来目的是限制穷人的生育。她开始在精神上为自己辩护。她认为,生育控制是为那些懂得如何利用它和珍惜它的人——也就是受过教育的阶层发明的手段。就像那些新修的公寓楼。如果允许那些没受过什么教育的穷人入住,那他们会马上把它糟蹋掉。
多蒂的思绪也飞回到了昨晚。她很欣赏凯和哈罗德对家庭生活的计划。凯九月份就开始在梅西百货培训了,哈罗德每天早晨都会做好早饭,然后擦抹打扫,再出去采买。等凯回家的时候,做饭需要的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周末,他们会计划好一周的饭菜。最近,哈罗德正在教凯怎么做饭。他的拿手菜是意大利面条,这个谁都能学,还有海蛤肉末,他们昨晚刚吃过,味道好极了。另一个拿手菜是炖肉丸子和他妈妈教他的肉面包。做这道菜需要一份牛肉、一份猪肉和一份小牛肉,再加上洋葱片,浇上一罐番茄汁,然后放在炉火上烘烤。还有辣椒肉酱,要用罐装芸豆、番茄汁、洋葱和半磅牛肉饼,与米饭一起吃,香极了。这也是他妈妈教他的。凯不甘示弱。她大笑着说,她已经给妈妈写信了,让妈妈给她寄些菜谱过来。都是些好做的菜。雪莉蘑菇小牛腰,还有绿色女神。这道菜需要黄绿色的明胶、基围虾、蛋黄酱和雪梨。雪梨头天晚上要先切好,放在模子里,等用的时候再倒出来,放在生菜盘里。凯买了本新烹饪书,有一章全是炖菜和外国菜,比范尼法默烹饪书和波士顿烹饪学校教的要有意思多了。啊,他们这个周日,早餐计划吃牛肉片或者腌牛肉,晚餐要吃砂锅菜。哈罗德说,美国菜的缺点首先是缺乏想象力,其次是他们不愿意用动物内脏和大蒜。他做所有的菜都放大蒜,做出来的味道很好。凯说,做菜关键要看调料。“你听听哈罗德是怎么做牛肉片的。他要放芥末、辣酱油、乳酪粉,对吗?还要放青椒和鸡蛋,你永远也想不到这就是我们在学校里吃的那种乳白色的牛肉片。”她的笑声在小酒吧里回荡着。如果多蒂想学,她可以学习《论坛报》上的食谱。“我喜欢《论坛报》,”凯说,“我以前喜欢《时代周刊》,哈罗德改变了我。”哈罗德说:“《论坛报》的排版比《时代周刊》要好。”
“你运气真好啊,凯。”多蒂亲切地说道,“有这样一个爱做饭又敢于实验的丈夫,多数男人都不喜欢换口味。我爸爸除了周六做点黄豆,平时就不能听到做饭这俩字。”她两眼放光,真觉得凯很幸运。凯俯过身来,说:“你应该让你们家的厨师试试做豆类罐头的新方法。拿个耐热玻璃做的盘子,放上番茄酱、芥末和辣酱油,多撒些红糖,上面放上培根,然后放在炉子里烤。”多蒂说:“听起来就好吃,可是爸爸绝不会赞成。”哈罗德点点头,开始谈论起保守的人们对罐装食品的偏见。他说,以前人们担心家里做的罐装食品有毒,因为很容易腐烂。现代化的机器生产过程早已经消除了细菌的危险,然而偏见仍然存在。真可惜。因为很多罐装食品,例如蔬菜,都是在最好的时期收获的,味道比家里厨师做的好多了。凯问道:“你吃过奶油玉米吗?”多蒂摇摇头。“你应该跟你妈妈说说,就是整个的玉米粒,味道好极了,跟成根的玉米差不多,是哈罗德发明的这个方法。”她想了想又说,“你妈妈知道卷心莴苣吗?这是个新品种,很脆,很筋道。你吃过后,绝对再也不想吃以前的波士顿生菜。人们都叫它是辛普森生菜。”多蒂叹了口气。她想,不知道凯意识到没有,她刚刚宣判了波士顿生菜、波士顿烤豆和波士顿烹饪学校的死刑。
然而回到学校后,多蒂还真的打算把凯的建议告诉母亲。那个要命的早晨,她回到学校,结果发现格洛斯特前一天夜里打过一次电话,第二天上午九点又打过一次。自那以后,她就特别想妈妈。生平头一次撒谎——说她那天晚上跟波莉住在波莉的姑妈家,这是她做过的最艰难的事情。她也不能告诉母亲她去过生育控制中心了,这让她的内心很愧疚。作为瓦萨女子学院的女权斗士,露西·斯通的校友,母亲肯定很乐意听她的故事。由于对母亲有所隐瞒,所以她对能给家里带去欢乐的任何小事都特别留意,心里希望这能作为对家人的一种补偿。妈妈听了凯和哈罗德的菜单和家庭计划后,肯定会高兴的。甚至,她也许可以对妈妈说,凯去过生育控制中心的总部,现在是来这里拿她的新用具。
“伦弗鲁小姐。”护士轻声叫道。多蒂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用绝望的眼神盯着凯,好像是个住校女生被叫去校长的办公室一样。她缓缓地向医生的诊疗室走去,双腿抖得几乎迈不开步。桌边坐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皮肤呈橄榄色,头上留着黑色的发髻,很漂亮,大约四十岁。她用明亮的大眼睛稍稍看了看多蒂,伸出细长的手指示意多蒂坐在椅子上,然后开始询问病史,例行公事般的记下多蒂的回答。女医生的身上有种催眠的效力,似乎在告诉多蒂不要害怕。女人做这一行就是可以使人安心。她的手上戴着一枚闪闪发亮的金结婚戒指,透着柔和恬静的光亮,就像她本人一样。
女医生先问了多蒂几个有关她以前做过的手术和疾病方面的问题,然后自然地问:“你有过性生活吗,多萝西?”多蒂抬起两眼,疑惑地看着医生。医生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说:“那就好,这样我们给你检查就容易多了。”她表扬多蒂的语气就好像多蒂还是个孩子。她的技巧使多蒂很惊讶,她满眼好奇地坐在那儿,被医生的人格给迷醉了。紧接着,医生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就好像是钩子一样,在不知不觉中就套取出了需要的信息。她没有问是谁、为什么,只是问,处女膜是否完全破裂,流的血多不多,疼不疼,采用了什么避孕方法,是否有二次性交。她低声说道,然后写到一个单独的本上。“我们需要知道,”她微笑着解释,“病人在此前采取了什么措施。这次性生活发生在什么时候?”“三天前。”多蒂的脸红了,心里想,终于还是要触及这段经历了。“上次月经是什么时候来的?”多蒂说了个日期,医生看了看桌上的日历。“很好,”她说,“现在请你去卫生间,排空小便,脱掉腹带和内裤,衬裙不用脱,不过要解开胸罩。”
多蒂不介意妇科检查和子宫帽测试,但是当她试着自己安放子宫帽的时候,麻烦却来了。她的手一向很灵活协调,但是在医生和护士面无表情的注视下,她忽然感觉很气馁。在她折叠子宫帽的时候,这个湿滑的东西掉在了地上,弹到房间另一头,碰到了消毒器上。多蒂死的心都有了。但是很明显,医生和护士已司空见惯。医生从抽屉里又拿了一个合适的子宫帽,镇静地说道:“再试一次,多萝西。”好像是为了分散多蒂的注意力,她一面侧眼看着多蒂的动作,一面给她讲述起了子宫帽的历史:古希腊人和犹太人、埃及人已经知道使用药栓避孕,荷兰的玛格丽特·桑格发明了现在的这种隔膜,美国的法庭曾经为此进行过很长时间的争论。多蒂读过这些了,但是她不想告诉这个有着深色皮肤、神情严肃的女人。她就像个女祭司巡查庙宇一样,在她的仪器之间走来走去。大家在报纸上都读到过,几年前,在对生育控制诊所的一次突击检查中,这个女医生被警方逮捕,后来又被法院释放了。能够听她谈论这个话题是一种荣耀,就像触摸先知的披肩。多蒂不由肃然起敬。
“自己安放肯定不是件容易事。”医生同情地说。像她这样有能力的医生,给多蒂调试算不上什么难事。“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医生叹口气,轻点了一下头,表示赞同,然后取出了隔膜。她示意多蒂从台子上下来。护士甩着头,像个老母鸡似的说道:“我们的好多门诊病人调试完子宫帽后并不使用,或者不是每一次都用。医生,这些人才是需要限制生育的人,对吗?至于我们的自费病人,我们会一直给予指导和帮助,伦弗鲁小姐。”她得意地笑笑。医生在水槽里洗了洗手,说:“现在我不需要你了,布莱默小姐。”护士走了出去,多蒂也想跟看出去。她感觉自己就像个傻子,长筒袜吊在脚踝上,胸罩也没系上。“稍等一下,多萝西。”医生说着转过身来。在她明亮眼睛的注视下,多蒂站住了。她犹豫着,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她很想跟医生说说迪克的事情。但是,多蒂同情地看了看医生脸上细细的皱纹,她看起来有点累了,而且她还有其他病人。凯还在外面等着她。万一医生听完她的话,竟然告诉她,她应该回到瓦萨,打起背包,坐今天六点的火车回家,再也不要见迪克,那可怎么办?那样的话,子宫帽是白搭了,这所有的一切也将毫无意义。医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多蒂,和善地说道:“医学通常可以帮助病人获得最大程度的性满足,多萝西。来这里找我的年轻女性有权从性生活中获得满足。”多蒂捏着下巴,浑身燥热,一个医生,尤其是结过婚的医生,也许知道她最想问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一直没对凯说过:如果一个男人跟你做爱,但是从不吻你,甚至在最激情的时刻也不吻你,这意味着什么?就多蒂所知,性学书籍里没有提到过此事,也许科学家认为这事太平常,没必要去写,或者有些很自然的原因,就像她以前想的那样,例如口腔异味。或者他也许发过什么誓,就像有些人发誓在不完成某事之前不刮胡子不洗澡一样。但她就是忘不掉这事,每次无意中想起,她都会像现在这样,全身发红。内心深处她很担心,迪克也许就是爸爸说过那种“变态”。现在就是探明真相的时候了,但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该用什么样的术语来表达呢?“如果男人没能沟通?”她垂着头,不,就是凯也不会这样说。“是否不正常……”她无助地盯着医生那面无表情的脸,开口说道,“如果在性生活之前……”“什么?”医生鼓励她。多蒂小心翼翼地咳了一声:“很简单,但是我好像说不出来。”医生等了一下。“也许我可以帮助你,”她用凝重的语气说道,“只要能给双方带来快感,任何方法都完全正常、自然。做爱的过程中,只要双方喜欢,不管是用手还是用嘴,任何行为都是正确的做法。”多蒂全身直起鸡皮疙瘩,她很清楚医生的意思。惊恐中,她不由自主地想,是否这个已婚的女医生也做过她说的这些事呢?她不禁心生退意。“谢谢你,医生。”她柔声打断了这个话题。
她穿好衣服,扑了点粉,戴上手套,然后拿上护士递给她的马尼拉信封,从钱夹里拿出几张新纸币付了钱。她没有等凯。街对面就是一家药店,窗台上放着个热水壶。她走进去,选了个灌洗器。然后,她坐在电话机旁,拨响了迪克的电话。过了好长时间,有人接起电话,说迪克不在。多蒂从没想过事情会这样。她以为他肯定在那儿等着她完成这个使命。‘给我个电话。’多蒂缓缓穿过第八大街,走进了华盛顿广场。她坐在公园里的一张长椅上,把两个包放在身旁。几个孩子在玩耍,还有几个犹太年轻人在讨论什么事情,她静静地看着他们,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然后她回到药店,再次拨响了迪克的号码。他还是不在。她返回公园,但是刚才的椅子已经有人坐了。她四下看了看,找到了另外一张长椅。这张椅子上已经坐了几个孩子,她不得不把包放在腿上。装灌洗器的盒子太大,她一动腿,盒子就掉了下来,她不得不弯腰去捡。刚才医生用了润滑剂,她感觉内裤黏糊糊的。这种恶心的感觉让她担心是不是每个月的倒霉日子来了。很快,孩子们离开了公园,她赶紧回头,看看是否有人在注意她裙子的后部。教堂的钟声响起,是做晚课的时间了。她本来很想像往常那样进去祈祷,但是现在她不能这样做,因为她拿着这两个包,不适合进教堂。她也不能拿着它们回瓦萨,她跟海伦娜住一个房间,她也许会问她买的是什么。天晚了,早过了六点,但是公园里还亮着灯,她想大家肯定都在看她。她进了布雷乌特酒店,先去了趟洗手间,然后用大厅里的电话给迪克留了个言:伦弗鲁小姐在华盛顿广场的一把椅子上等你。她不敢在酒店的大厅里等,担心遇上哪个认识的人。回到广场,她对留言这件事感到很抱歉,但是她确实不敢再给女房东打电话麻烦人家了。很奇怪,分手两天半了,迪克还没往瓦萨打个电话,哪怕仅仅是招呼一声。她想给瓦萨打个电话,问问是否有人给她留言,但是又不敢给海伦娜打电话。而且,她还不能离开广场,万一迪克来了呢。广场越来越暗,长椅上坐满了一对对的恋人。已经九点多了,她决定离开这里。因为开始有男人上来搭讪,而且有个警察还好奇地过来看过。她想起了凯在公交车上说过的偷情的“犯罪证据”,凯说得太对了!
她对自己说,迪克不在家,这证明不了任何事情。可能有一万个理由:也许有人叫他出城了。然而,她知道,这的确可以说明什么。这是个预兆。黑暗中,她无声地哭了。决定数到一百就走。数到第五个一百的时候,多蒂明白了,这没有任何作用,就算他收到留言,他今晚也不会来了。现在似乎只剩一件事要做。希望没人在看她。她迅速地把避孕用具塞到她坐的椅子下面,然后尽快地站起身,悄然离开,向第五大道走去。在街角处,她钻进一辆空驶的出租车,流着泪回到了瓦萨。第二天一大早,当整个城市还在安睡的时候,她坐上了去往波士顿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