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33年的六月,毕业典礼的一个星期之后,瓦萨学院33届的凯·利兰·斯特朗与里德学院27届的哈罗德·彼得森结婚了。在毕业日聚餐上,凯是班上第一个绕着餐桌宣布要结婚的姑娘。婚礼在圣乔治教堂的小礼拜堂举行,由教区牧师卡尔·F·瑞兰德主持。外面,斯图维森特广场上,树木枝繁叶茂。参加婚礼的客人乘出租车三三两两地赶来,还能听到小孩在公园里绕着彼得·斯图维森特的雕像嬉笑打闹的声音。这些或两人结伴或三人成群的年轻女子都是凯的同学,她们付了车费,整理一下手套,下车后就好奇地四处张望,好像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她们忙着重新发现纽约。想象一下吧!实际上,她们当中有些人一直生活在这个城市,要么住在80年代沉闷的格鲁吉亚式房子里,有很多浪费的空间,要么住在公园大道的公寓楼里。她们非常高兴置身于这样一个偏僻的角落,这里有绿树成荫,深紫色的圣公会教堂旁边还有红砖白边、用黄铜抛光装饰起来的贵格会教徒集会厅。周日,她们会和求爱者一起散步,穿过布鲁克林大桥,直入布鲁克林静谧的海茨区;她们会探寻默里山的住宅区、古雅的麦克道格街和帕特辛街,还有艺术家工作室随处可见的华盛顿巷;她们喜欢广场酒店和那里的喷泉、萨沃酒店那绿色的复折式屋顶,还有成排的马车和老马车夫,待在法国餐厅之类的地方外面,等着带她们穿过朦胧暮色中的中央公园。
这个上午,当她们在这个安安静静、几乎空空荡荡的小礼拜堂里轻轻落座的时候,一种强烈的冒险感向她们袭来。她们以前从未参加过这样的婚礼,新娘自己口头发出了邀请,没有一个亲戚参加,两边家里也没有任何长辈和朋友到场。她们还听说没有蜜月,因为新郎哈罗德正担任一出戏剧创作的助理舞台监督,而且今天晚上必须像往常一样到剧院催场,对演员们喊“半小时后上场”。这在她们看来非常激动人心,当然,这也证明了这场婚礼的不同寻常。哈罗德和凯都太忙了,而且活力十足,不会让习俗束缚住他们不羁的性格。九月份,凯要到梅西百货公司接受营销技巧的培训,和她一起培训的还有被挑中的其他毕业生,但她不想整个暑假都无所事事地坐等这份工作开始,她已经在商务学校报了名,学习打字。哈罗德说,这会让她掌握其他培训生还不具备的一门技能。另外,据凯的室友,正在上大三的海伦娜·戴维森说,他俩已经搬进了一套暑期转租的房子,就在东街50号一个环境很好的街区里。上个星期,也就是从毕业开始,他们就住到了那里。他们自己连条亚麻床单和银器都没有,用的还是转租人留下来的床单。海伦娜刚好去那里,全看到了。
当这件事沿着她们坐的靠背长椅传开来的时候,她们不无怜爱地总结说,这像凯的风格!她们觉得,自从凯在大三时选修了老沃什博恩小姐(她的脑子一心想的都是科学)“动物行为学”的课,就一直在发生令人惊讶的变化。这一点,再加上她在戏剧创作课上与海莉·弗拉纳根一起工作,彻底改变了她。凯以前是一个腼腆、漂亮、微胖的西部女孩,留着一头浓密光亮的黑色鬈发,面若娇艳的野玫瑰,喜欢打曲棍球,还参加了合唱团,习惯穿大号的紧身胸衣,来月经时量总是很多。现在她变成了一个身材苗条、进取心强,而且很有威信的年轻女子,穿着工装裤、运动衫和运动鞋,没洗的头发上常常溅有颜料,手指被香烟熏得有些发黄。她大大咧咧地谈论海莉和海莉的助手莱斯特,谈论平底鞋和点画,谈论发情期和犯花痴。她大声地直呼朋友们的名字——伊斯特莱克、伦弗鲁、麦克奥斯兰,建议她们结婚前先试婚,要科学地选择另一半。她说,爱情是一种幻觉。
凯的那群姐妹,一共是七个,现在都出现在小礼拜堂里。在她们看来,凯身上的这种变化虽然通常被她们称为“一个阶段”,不过一直让人担心。当凯深夜还在外面粉刷公寓,或与海莉的助手莱斯特在剧院修理电路时,她们常常坐在大礼堂南楼的公用会客厅里,反复说凯是刀子嘴豆腐心。但她们担心,有的人不像她们这样了解她这个老朋友,会以她说的话判断她。她们也琢磨过哈罗德。去年夏天,凯在斯坦福德一个夏季剧场里当学徒时认识了他,当时男女都住在一个宿舍楼里。凯说哈罗德想和她结婚,但是他写的那些信在她们这帮人看来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就她们能看到的,那些信根本算不上情书,而是历数他在戏剧名人圈里的成功,比如,他知道埃德娜·菲博尔对乔治·考夫曼说过什么话,吉尔伯特·米勒如何派人请他过去,还有一位女明星曾央求他在床上为她念他的剧本。那些信件结束得很草率,要么是“想象你自己被吻(Conside yoursel kissed)”,要么就是这句话的缩写“C.Y.K.”,再没有其他的话。这帮女孩曾措辞含糊地表示,像他这种和她们的教育背景差不多的年轻男子,写这样的信是很冒犯的,但是她们所受的教育让她们谨记,从一个人一小段狭隘的经验出发做出粗略的判断并不明智。尽管如此,但她们可以看出来,凯并不像她假装的那样对哈罗德有把握。有时,他一连好几个星期都不写信,可怜的凯就只好在黑暗中百无聊赖地继续吹口哨。波莉·安德鲁斯和她共用信箱,所以知道这个事情。直到毕业日聚餐那天,也就是十天前,这帮女孩还觉得凯自己叫着喊着说的“婚约”很可能是子虚乌有。她们几乎想求某个明智的人指点一下凯,学院里的老师或心理医生,只要能让凯坦率地对其说出心里话就可以。后来,那天晚上,凯绕着长条餐桌跑了一圈,向全班宣布了她订婚的消息。她气喘吁吁,接着从胸前掏出了一枚有趣的墨西哥银戒指来证明这个消息。她们的惊讶渐渐消散,最后变成了由衷的欢乐。她们鼓起了掌,笑得露出了酒窝,眼睛闪烁着光芒,显出早就知道这个消息的样子。更加郑重其事的是,在毕业典礼上,她们用一种时髦的语调低声向自己的父母保证,他们的婚约由来已久,哈罗德“人非常好”,而且“非常爱”凯。现在,在这个小礼拜堂里,她们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貂皮大衣,冲彼此点头微笑着,就像一群成熟的小黑貂。她们是对的,艰难只是一个阶段。对她们来说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时刻,因为社会旧习的嘲弄者和打破者——凯,成了她们这一小帮人中第一个结婚的。
“谁会想到呢?”“波奇”·玛丽·普罗瑟罗抑制不住地说。她是纽约上流社会的女孩子,胖胖的,很开朗,长着绯红的大脸盘,黄头发,说起话来就像麦金莱时期快活的纨绔子弟,和她那个爱好驾游艇的父亲如出一辙。她是她们那一群里的“问题儿童”,非常有钱但很懒散,各门功课都需要辅导,考试打小抄,周末就偷偷开溜,还偷图书馆的书,没有道德感也没有心机,只对小动物和跳舞感兴趣。学院年鉴上登载的她的志向是当一名兽医。她这么好心地来参加凯的婚礼,都是因为朋友们把她拽到这儿来,就像她们以前拽她去参加学院的集会那样,她们冲着她的窗户扔石子,把她叫醒,然后将帽子往她头上一扣,为她罩上皱巴巴的长外衣。现在,她们已经安全地把她带到教堂,晚些时候还得推着她去蒂芙尼店里,以确保凯收到一件像样的且有点分量的结婚礼物。而波奇自己则认为那是个没必要的东西,因为在她看来,结婚礼物与伴娘、豪华轿车车队,以及在雪利酒店或克鲁尼俱乐部设招待宴一样,纯属特权的一部分负担。若不是在上流社会,这些无用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声明自己讨厌被拉去试礼服,讨厌参加被介绍进入社交圈的派对,而到她结婚时,她也会讨厌自己的婚礼。据她所说,她结婚是必然之事,因为得益于她爸爸有钱,她可以在那些求爱者中挑一挑。坐在出租车里的一路上,波奇操着她那上流社会聒噪的刺耳嗓音,提出了所有这些反对的意见,直到出租车司机在一个红灯的间歇转过头来看了看她。只见她胖胖的,皮肤白皙,穿着一身貂皮衬里的蓝色罗缎套装。她举起那副镶钻的夹鼻眼镜,靠近有些弱视的蓝色眼睛,凝视着司机,然后又看了看他的照片,最后她在室友们的耳边大声坚定地说:“这不是同一个人。”
当哈罗德和凯从教堂的法衣室走进来的时候,来自波士顿的多蒂·伦弗鲁喃喃地小声说:“他们看起来多般配呀!”这让波奇安静了下来。伴娘是凯的前室友,可爱的海伦娜·戴维森,来自克利夫兰。伴郎是一位面色发黄的金发青年男子,留着小胡子。在他们的陪伴下,新郎和新娘在身着白袍的助理牧师前就位。波奇的夹鼻眼镜再次派上了用场,她像个老太太一样眯着她那长着浅睫毛的眼睛。这是她第一次“评估”哈尔拉德,因为有一次他来学院的时候,她溜出去过周末了。“还不错,”她宣布,“除了鞋子。”新郎是个清瘦的年轻人,有些紧张,一头黑直发,体型非常好,像击剑运动员一样柔韧。他穿着一套蓝色的西装,白衬衣,脚上是一双棕色的麂皮鞋,搭配着一条暗红色的领带。波奇将打量的目光又转向凯。凯穿着浅棕色的薄真丝连衣裙,上面缀有大大的白色丝绸领子。她头戴一顶黑色的塔夫绸宽檐帽,上面点缀着一圈白色的雏菊。她那棕褐色的手腕上戴着一只金手镯,是祖母传给她的,手里握着一束野雏菊夹杂铃兰的捧花。她那红润的双颊、黑亮动人的鬈发,还有黄褐色的眼睛,让她看起来就像某张老旧彩色明信片上的乡村少女。她丝袜的缝合线歪斜不平,而脚上的那双黑色麂皮鞋后面还有磨损的痕迹,就是她的两个脚后跟经常相互磨来蹭去的地方。“难道她不知道吗?”波奇哀叹着说,“婚礼穿黑色是不吉利的!”“闭嘴!”一个愤怒而低沉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波奇很受伤,斜眼环顾四周,发现艾莉诺·伊斯特莱克正盯着她看,细长的绿眼睛中透着刺人的冷峻。艾莉诺来自加利福尼亚州的森林湖,一头深褐色的头发,是她们里面不大爱说话的美女。“但是莱基!”波奇大声喊道,表示抗议。莱基是个芝加哥女孩儿,聪明,没什么缺点,有些倨傲,差不多和波奇一样有钱,是她们里面波奇唯一敬畏的人。在波奇十足温厚的本性后面,还夹杂着些许势利。她认为,在这七个室友中,只有莱基理所当然地应该出席自己的婚礼,反之亦然,当然,其他人可以来参加招待宴。“傻瓜!”来自森林湖的那位美女从紧咬的贝齿间吐出两个字。波奇白了她一眼。“喜怒无常!”她对多蒂·伦弗鲁说。两个女孩儿会心地偷偷瞥了一眼艾莉诺那高傲的侧脸。她那白皙的鼻翼上现出了一道痛苦的凹痕。
对艾莉诺来说,这场婚礼就是煎熬。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协调,让人觉得不自在。凯的衣服、哈罗德的鞋子和领带、毫无装饰的圣坛、新郎那一方寥寥可数的宾客(一对夫妇和一个单身男人)、双方的亲戚一个都没到场。艾莉诺非常聪慧,而且极其敏感,她在心里呐喊,对两位当事人充满了同情和感同身受的羞愧。大家都起身祝福这对新人,像小鸟般轮流吟唱“太好啦!”“太激动人心了!”,算是替代了婚礼进行曲。对此艾莉诺能找到的唯一解释就是虚伪。她之所以始终坚定地认为其他人都是虚伪的,是因为她觉得她们注意到的肯定不比她少。现在她认为,身边的这些女孩肯定都看到了她所看到的,也肯定在为凯和哈罗德感到特别丢脸。
助理牧师面对着众人咳了一下,然后用尖锐的声音提醒这对年轻的夫妇:“往前走!”就像莱基后来注意到的一样,那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公车售票员,而不是牧师。新郎刚刚理过发,脖子后面都变红了。突然间,这个小礼拜堂里的女孩子们都想起凯曾宣称自己是相信科学的无神论者。每个人的脑海中都闪过一个同样的想法:在他们与教区长的面谈中发生了什么?哈罗德是个信教的人吗?看起来不太可能。那他们又怎么会决定在坚如磐石的圣公会教堂里结婚呢?多蒂·伦弗鲁是一位虔诚的圣公会信徒,她颤抖着,把扣好的皮草围脖又向她那容易受风着凉的脖子拉了拉。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正在参与亵渎神灵的行为。就她所知,凯的父亲是个医生,一位不可知论者,凯的母亲是个摩门教徒,而他们生下的这个骄傲的女儿甚至没有受过洗礼。她们也知道的,凯并不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她不会是对牧师说谎了吧?如果是那样的话,这场婚姻就无效了吧?多蒂感到锁骨处隐隐地一阵发热,她那件纯手工的中国绉丝衬衫V形领口处的皮肤变红了。她用忐忑不安的棕色眼睛探视着朋友们,脸上泛起了如同湿疹般的红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了然于心。助理牧师以一种问询的口气说道:“如果有任何人能提出正当理由,说明他们不能合法地结合在一起,现在就请说出来,否则此后就要永远保持缄默。”他的声音停了下来,上下打量着坐在教堂长凳上的人们。多蒂感到小礼拜堂里有如死一般的寂静。她闭上眼睛,在心中祷告。上帝或她的牧师莱弗里特博士不会真的要她说出来吧?她祈祷他们不会这么要求她。这样的机会过去了,她听到助理牧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洪亮而严肃,听起来就像在谴责他现在面对的这对新人:“我要求并劝诫你们两个,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方知道有障碍致使你们不能合法地结婚,就应该像在可怕的审判日,在心底所有的秘密都应该公开时做出回答那样,现在就坦白。因为你们都知道,如果有人不按照上帝的旨意结合,他们的婚姻就是不合法的。”
就像女孩们后来一致认为的那样,当时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每个女孩都屏住呼吸。多蒂的宗教顾忌又让位给了新的担心,而她们所有人也都有同样的担心。她们都知道,凯早就和哈罗德“住在一起”,这突然让她们产生了一种“不可接受感”。她们偷偷地环视了一下小礼拜堂,第N次注意到双方的父母或长辈都没有出席。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在仪式开始之前还是“如此有意思”,现在却让她们深深地觉得奇怪和不吉利。尽管艾莉诺心怀蔑视地清楚婚前性行为并不是仪式中暗指的那种障碍,但她心中还是有一半期望能有个陌生人出现,站起来阻止这场仪式。在她看来,这桩婚姻有精神方面的障碍。她认为,凯是一个残酷、无情的笨蛋,是出于野心才和哈罗德结婚的。
现在,小礼拜堂里的每个人都注意到事情有点不对头,问题大概在于助理牧师的停顿和重音。她们从没听人这样重点强调过“他们的婚姻是不合法的”这句话。新郎那边有一个长得很帅的年轻人,留着一头赤褐色的头发,看起来放荡不羁,他突然攥紧了拳头,低声咕哝了句什么。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气,看起来极度神经质。在婚礼的整个过程中,他那外形漂亮且看上去强壮有力的双手一直在不停地握紧和松开,还时不时地咬着他那轮廓分明的嘴唇。坐在艾莉诺右边的是一头金发的波莉·安德鲁斯,她是那种什么都知道但很安静的人。她低声说:“他是个画家,刚离了婚。”艾莉诺像个年轻的皇后,身子向前探了探,刻意引起他的注意。她觉得,这个人和她一样感到厌烦和不自在。他回给她一个痛苦的注视,眼中含有讽刺的意味,接着明白无误地朝圣坛眨了眨眼睛。仪式已经进行到主要部分,这时助理牧师加快了速度,就好像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预约,想尽快打发掉这对新人。他的态度似乎在暗指这只是一场价值十美元的婚礼。凯戴着一顶大帽子,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怠慢,但是哈罗德的耳朵和脖子变得更红了。轮到他回答的时候,他开始用一种戏剧般夸张的语气来减缓并纠正助理牧师的语调。
这让新郎那边请来的那对夫妇会心地笑了,就好像那是他们很熟悉的一个缺点或错误,但是坐在各自座位上的女孩们却因为助理牧师的粗鲁而感到很愤慨,并为她们所谓的“哈罗德的胜利”鼓掌,还笃定地打算仪式结束后将这一点作为祝贺他们的重点。有人当时当场就下定决心要和女修道院的院长说道说道,让她跟教区长雷兰德博士谈谈这件事。表达愤怒的能力是她们在社会生活中的基本权利,但已经因为受教育而被重新定向了。她们坚定地认为,凯和哈罗德确实可能会很穷,但这个事实并不能成为牧师做出此等行为的借口,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每个人都得紧缩开支。甚至在她们自己这一群人里头,就有一个女孩不得不靠接受奖学金完成学业,她们并没有因此而认为她低人一等,相反,波莉·安德鲁斯一直是她们非常亲密的朋友。她们是不同的人,但她们可以向那位年长十来岁却尚未成熟而且无精打采的助理牧师保证,她们每个人都打算今年秋天就工作,如果有必要,做义工也可以。一家出版社已承诺让丽比·麦克奥斯兰去上班;海伦娜·戴维森的父母在辛辛那提,不,是在克利夫兰,她一直靠他们所得的收入生活,打算去当老师,而且她已经在一所私立幼儿园谈妥了一份工作;波莉·安德鲁斯更能干,她将在新成立的医疗中心当技师;多蒂·伦弗鲁即将在波士顿社会服务所从事社会福利工作;莱基则要去巴黎学习艺术史,致力于获得更高的学位;波奇·普罗瑟罗收到了一份毕业礼物——一架私人飞机。现在正在拿飞行员证,以便之后去康奈尔农学院上学时每周三天往返。最后要说的是小普瑞斯·哈特肖恩,把她放到最后来说并不是说她最无足轻重。昨天她宣布了要和一位年轻的医生订婚,而且在全国工业复兴总署找到了一份工作。她们承认,对于带着“自命不凡”的污名念完大学的一群天之骄子来说,这样算是不错的了。而班里的其他人,还有凯更广泛的朋友圈子里,她们还能找出许多家庭背景很好的女孩正打算进入商界、人类学、医学领域工作,并不是因为她们不得不工作,而是因为她们能为正在兴起的美国贡献点儿什么。她们不害怕激进。她们能看到伟大的罗斯福在做什么,而不去理会自己的父母说什么。她们不加入任何党派,但认为应该给民主党一个机会,让人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能耐。所谓经验只是通过试验和错误学习的问题,即使是她们当中最保守的人,如果被逼到墙角,也会承认诚实的社会党人应有权参加听证会。
她们一直认为,最可怕的事情是成为像她们父母那样的人,固执而又胆小。如果可能,她们谁都不愿意像父母那代人一样,嫁给个经纪人、银行家或者冷冰冰的律师。这些人整日坐在交易所的椅子上,满眼的血丝,除了对壁球、斗鸡以及与耶鲁或普林斯顿的同事一起到俱乐部里喝酒,完全没有其他的兴趣。她们宁愿忍饥挨饿,也不愿意跟这样无聊乏味的人生活。就算是嫁给个犹太人也比这要好,只要他是自己所爱的人。有些犹太人很风趣,又有教养,而且还团结,就是野心特别大。这点你在瓦萨学院就可以看得很清楚。如果你认识了他们中某一人,那他一定会要你认识他的朋友。有一件事情她们有点为凯担心。哈罗德受过良好的教育,才华横溢,他本可以当医生或艺术家,或者去博物馆工作,然而他却选择了艰难的戏剧行业。听凯说,戏剧业竞争残酷而激烈。当然,这行里也有好人,例如说凯瑟琳·康奈尔、沃特·汉普顿(他有个侄女是32届的),以及约翰·梅森·布朗,他们每年都会给妇女俱乐部作演讲。哈罗德原来是在耶鲁戏剧学院学习研究生课程,但是大萧条开始后,他不能光写戏剧了,所以不得不来纽约当了个舞台监督。这份工作和工厂里最底层的工人没什么区别。在后台,男人们穿着内衣化妆,而在高炉或者煤矿,工人们也是穿着内衣工作。海伦娜·戴维森说,今年春天,哈罗德那出戏来克利夫兰演出的时候,哈罗德一直在跟舞台的工作人员和电工们打扑克。他们是这出戏里最好的人。海伦娜的父亲说,他赞同哈罗德的做法,尤其是在看了演出之后。戴维森先生比其他的父亲更倾向于民主党,他来自于西部,多多少少是靠自己打拼出来的。确实,这个时候没人敢以冷淡的态度对待别人。康妮的未婚夫也去了《财富》杂志社,当了一名办公室职员。她的家人对此毫不反对,还准备把她送到烹饪学校学习。许多建筑专业的研究生没有进公司给富人们盖房子,而是直接进入工厂学习工业设计。拉塞尔莱特就是个典型。他用各种工业材料,例如铝,制作成各种各样的物品,像奶酪盘、水瓶等等。凯的第一份结婚礼物就是拉塞尔用橡木和铝混合制成的一个鸡尾酒调制器,外形像个摩天大楼,有一个托盘,还配有十二个小杯子,重量轻,还不变色。主要问题是,哈罗德是个天生的好男人,虽然有点爱炫耀,不过这也可能是为了吸引凯。而凯自己也想着借别人的名声拔高自己,老是谈论某人家的管家,或者飞机,或者俱乐部什么的。她对别人说,哈罗德是耶鲁的毕业生。而事实上,他只上过纽黑文的研究生院……女友们非常反对凯的这一面,为此莱基还特别生气。凯为人处世很马虎,似乎从不注意保持人与人之间该有的距离。她老是随意进入别人的房间,在别人的柜子里翻找东西,如果别人反对,她就说人家事多。凯还坚持要求大家把朋友们按照喜爱的程度排列成表,然后互相比较。她没想过,总有人会排在最后一位。当这个女孩哭着拒绝别人的安慰时,凯总是感到很惊讶。她说,她不介意听到大家对她的真实看法。但是实际上,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点,即使想把她放在最后一位,她们也不会这样做。大家有点把她当成局外人,却并不想让她感觉到这一点。所以,她们会把熟识的丽比或者波莉放在后面。不过,当凯发现莱基的排名在自己之上时,她还是有点惊讶。她特别喜欢莱基,总把她说成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其实大家没对凯说过,复活节时,大家抽签决定假期由谁邀请凯去家里度假。莱基抽到了最短的那根,但是她拒绝了。大家为此和莱基大吵了一番,指责她玩不起。她们说,毕竟是莱基第一个邀请凯来她们这个圈子里的。当时她们发现,如果再加上两个人凑够八个,那她们就可以独占南楼。于是莱基提出她们应该邀请凯和海伦娜加入进来,住那两个小单间。
如果你要利用一个人,那你就得好好利用。而且,这也不是利用。她们都喜欢凯和海伦娜,莱基也是。莱基发现凯的时候,凯在上大二,那时她们都参加了“雏菊花环”。她认为凯值得交往,因为她有可塑性,并且善于学习。而现在她宣称凯品格上有缺陷,这可真是矛盾。有可塑性不就是说有缺点吗?但莱基就是这么个矛盾的人,这也是她的魅力所在。有时,她是个令人讨厌的势利小人,有时又相反。例如,今天上午莱基大发雷霆,按她说的,凯就应该在市政厅悄悄地结婚,而不应该和出身低微的哈罗德去摩根教堂举办婚礼。莱基这种做法算不算是势利呢?当然,她根本没对凯提及此事,她希望凯能自己感觉到。但是凯没这份悟性,她仍然是那个迟钝、单纯、没心没肺的凯。虽然有缺点,但是大家都喜欢她。莱基对人常有些古怪的想法。去年秋天,她竟然认为凯是为了出名才挤进她们这一群的。可事实上,凯根本不是这种人。她做事不依传统,结婚这样的事情,竟然没有让自己的父母参加,尽管她的父亲在盐湖城也算是个杰出人物。
如果这样去看待凯这个女孩,那可真是怪了。确实,凯曾经拐弯抹角地表示想用波奇的房子作接待。但是波奇遗憾地说,现在房子里满是灰尘,只有在她父亲来城里住的时候,才会有一对夫妇打扫一下。凯也很优雅地接受了。姑娘们想,可怜的凯,波奇本可以大方点,让凯用用这间房子。事实上,关于这一点,几乎所有的女孩都感觉到有点良心不安。她们中有人有房子或者公寓,有人有俱乐部会员资格,有人有表兄弟的房子可以利用,但是那就意味着香槟、饮料和蛋糕,还有其他额外的负担,说不定还得让自己的父兄把凯领进教堂。到头来,她们可能会发现好像是自己在举办婚礼。在这个年代,正如妈妈说的,人都得学会自我保护,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幸运的是,凯决定在第八大街的布雷乌特酒店举办婚宴。这就好多了,也合乎情理。
多蒂·伦弗鲁和艾莉诺·伊斯特莱克一起走出教堂,来到阳光灿烂的人行道。仪式显得特别短,省略了好几个环节。多蒂皱了皱眉,清清嗓子,低声问道:“凯是不是该请个人来呢?她在蒙特克莱不是有个表亲吗?”艾莉诺耸耸肩,说:“那个计划没有执行。”“什么事?什么事?”丽比加入到了谈话中,“接着说,姑娘们。”她兴高采烈地说。丽比是个英国人,上的是英语专业,她高高的个子,一头金黄的头发,有着大大的棕色眼睛,脖子长长的,是个急性子的乐天派。二年级的时候她是班长,差点就被选举为学生会主席。多蒂把手搭在莱基穿着丝绸衣服的胳膊上;谁都知道丽比爱说闲话,没轻没重,而且常常说个不停。莱基轻轻地抖掉多蒂的手指。她不喜欢别人碰她。她清楚地回答道:“多蒂在问,不是有个表亲在蒙特克莱吗?”她绿色的眼睛深处有一丝淡淡的笑意。她的眼睛虹膜有深蓝色的边缘,这是印第安人血统的标志。她看着远处,想找辆出租车。丽比把手指按在脑门上,仔细想了想,说:“我想是有一个。”她连连点着头,接着又急切地问道:“你真的认为……”莱基这时伸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凯故意不提这个表亲,是希望我们有谁能给她提供更好的帮助。”“莱基!”多蒂低声说道,责备似的摇了摇头。丽比咯咯一笑,说道:“真的,莱基,也只有你才能想到这样的事情,”她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果凯想找个人送她,只要开口就可以了,毕竟,我们谁都会很乐意这么做的,父亲和兄弟们也很乐意。”她忽然住了口,把单薄的身体埋在车座里,过了片刻又转过身来,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她的朋友。她的动作迅捷,但又带着点不安。她一向认为自己有着高贵的血统,拥有远古英国人爱冒险的基因。“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她热切地咬着上嘴唇,又问了一遍。但是莱基什么也没说,她从来不明说自己的暗示,就因为这一点,大家称她为吸烟室里的蒙娜丽莎。多蒂感到良心不安,她痛苦地攥着手套上的珍珠——她二十一岁的生日礼物,习惯性地开始轻轻咳嗽。她的家人曾经为此非常担心,决定在每年的复活节和圣诞节都送她到佛罗里达去疗养度假。“莱基,”她怏怏地说,没有搭理丽比,“你不认为我们中有谁应该为凯做点什么吗?”丽比半转过身,眼睛里含着期待的目光。两个女孩都盯着艾莉诺那面无表情的椭圆形脸蛋。艾莉诺眯起眼睛,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后颈上的黑发,整理了一下发夹。“不,”她轻蔑地说,“这是软弱的表现。”
丽比瞪大双眼。“你的心真硬啊!”她羡慕地说。多蒂想了想,说道:“可是凯很崇拜你。你以前很喜欢她的,莱基。我想你现在内心深处还是这样吧。”莱基对这种老旧手段微微一笑。“也许吧。”她边说边点起一支香烟。眼下,她喜欢多蒂这样的姑娘,做事稳稳当当,不逾常规。她所交往的女孩常常对她的观点感到困惑不解,她们谦卑地认为,这是莱基的特点。私下里,她们也常常讨论莱基,就像玩具在讨论自己的主人。她们一致认为,她完全没有人性。但是她们反倒更加尊重她。她还很多变,这更使得她们内心无所适从。汽车在第九大街上朝第五大道转去,莱基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让我下车。”她用甜美清晰的声音小声对司机说道。司机立刻停下了车子,转过身,看着她下了车。她穿着高领的塔夫绸外套,系着白丝巾,戴着黑色的小帽,脚下是一双黑色的高跟鞋,像是个投球手,但是有点脆弱。看到出租车还待着没动,她不耐烦地回头冲司机喊了一声:“你们走吧!”
车里的两个姑娘用询问的目光互相看着对方。丽比戴着花帽子的金黄色的头探出窗外,喊道:“你不来吗?”莱基没有回答。她们看到莱基挺直瘦削的后背在阳光下向南而去,走向了大学街。丽比对司机说道:“跟着她。”司机回答,“我得绕过去,小姐。”出租车开上了第五大道,路过了布雷乌特酒店,参加婚礼的其他客人正在陆续到达。车上了第八大道,又回到了大学街,但是仍然看不到莱基。她好像消失了一样。“这不气人吗?”丽比说,“真奇怪,你说呢?”多蒂镇静地对司机说道:“再绕一圈,司机。”凯和哈罗德在布雷乌特酒店前面下了车,她们没有看见这两个惊慌失措的女孩。汽车又绕了一圈,但是没有任何结果。丽比说:“她是不是就这样走了,不打算参加婚宴了?我看,她好像特别生凯的气。”汽车停在了酒店门口。“我们该怎么办?”丽比问。多蒂拿出钱包,递给司机一张纸币。“莱基总是我行我素。”她边下车,边对丽比说道。“我们得对大家说,她在教堂感到有点头晕。”丽比瘦削美丽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她一直指望看笑话呢。
在酒店的一间小餐厅里,凯和哈罗德站在一条褪了色的花地毯上,接受朋友们的祝福。侍者送上了饮品,客人们纷纷赞叹,“什么东西?味道真好!”“你觉得怎么样?”凯递给每个人一份食谱。饮品的底料是三分之一的苹果汁、三分之一的枫糖和三分之一的柠檬汁,再加上一些白兰地。这个配方是哈罗德从一个当演员的朋友手里得到的,而这个演员又是从一个住在佛莱明顿附近的农民手中得到的,是由一种名叫野兔苹果白兰地的鸡尾酒改良而来。正如凯所希望的那样,这份食谱打破了沉默的气氛,引起了谈论的话题。她对坐在旁边的海伦娜说,大家品尝后一致认为,枫糖是其中的关键。一个在电台工作的头发乱蓬蓬的高个子男人给大家讲了几个笑话,他告诫旁边一个戴着绿色针织领带的英俊小伙子说,你戴的这个东西太吸引眼球了。大伙讨论起了刚喝的苹果白兰地,争论着它的成分。姑娘们好奇地听着。她们从来没有喝过苹果白兰地。对这种饮料很感兴趣。她们都很喜欢亚历山大白兰地和白衣女士鸡尾酒,还想尝尝那种叫丁香俱乐部的鸡尾酒。这种酒里有三分之一的杜松子酒、三分之一的柠檬汁、三分之一的石榴汁,还有蛋白。哈罗德告诉大家有一家药店,在第五十九大街,在那儿不用处方就可以买到处方威士忌。波莉·安德鲁斯从侍者那里借了一支笔,记下了这个地址。今年夏天,她要独自一人给她的姑妈茱莉亚照管房子,所以各种窍门她都需要。哈罗德又给大家讲起了一种叫茴香酒的白酒。这是剧场的一个意大利人教会他的。往酒精和水里加入茴香油,就会变成乳白色,就像是法国绿茴香酒一样。他给大家解释了法国绿茴香酒、苦艾酒、烧酒和茴香酒的区别。姑娘们谈到了黄绿色的查特酒和白绿色的薄荷酒。哈罗德说,这两种酒的区别完全取决于于人工添加物的颜色。接着,他又对大家说起20年代美国的一家饭店,他们用玫瑰花瓣做的果冻当甜点,然后又讲述了土耳其菜、美国菜和叙利亚菜的区别。女孩们异口同声地问道:“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休息时,那个戴针织领带的年轻人端着一杯酒,来到多蒂·伦弗鲁跟前。“黑美人去哪儿了?”他悄悄地问道。多蒂朝着餐厅另一头的角落扫了一眼,看到丽比正在跟两个女友低声交谈。她也小声地应道:“她在教堂的时候就感到头晕。我刚刚对凯和哈罗德解释过。我们送她回旅馆休息了。”年轻男子扬了扬眉毛。“真可怕。”他的语气中带有明显的嘲讽意味。凯迅速地转过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多蒂的脸红了。她大胆地谈起了新话题:“你也在剧院里工作吗?”年轻人背靠在墙上,歪斜着头。“不,”他说,“不过你这样问很自然,实际上,我是做福利工作的。”多蒂严肃地看着他。她记着波莉曾经说过他是个画家,感觉对方在戏弄自己。他看起来就像个画家,英俊得像一尊罗马雕像,只是有点破旧了。他脸上的肌肉有些松弛,高挺笔直的鼻梁两旁有些忧郁的褶皱。多蒂停顿了片刻。“我为国际妇女和平联合会工作。”他说。多蒂笑了。“这可不是福利工作。”她反驳道。“说起来,”他仔细地看了她一眼,说,“文森特俱乐部和初级联盟都是为未婚母亲工作的。”他继续说道,“我叫布朗,来自马布尔黑德,是纳撒尼尔霍桑家族的旁系后代,我父亲是开杂货店的。我没上过大学,跟你们不属于一个层次。”多蒂没有说话,只是同情地看着他。现在她认为他很有意思。“我以前是个流浪汉,”他继续说道,“自从美元贬值后,我就在佩里大街租了个带家具的房间,和新郎是邻居,我给妇女组织画宣传画,也画广告。卫生间在走廊尽头,橱柜里有个电烤架,所以,如果你闻到我身上有股三明治的味道,那你可别介意。”多蒂眨了眨她那棕色的眼睛。从他说话的夸张语气中可以看出,他很自傲,又很尖刻。他外貌端正,一身西装很得体,只是有些旧了。布朗先生说道:“哈罗德要搬到高档社区了,是东城的一处高级公寓,据说在一家酒店的上面。我们就像是两架并行的电梯,他往上,我向下。”他皱了皱眉头,继续说道,“昨天,我在福利广场办了离婚,她叫贝蒂,是个来自新泽西莫里斯敦的漂亮女孩。”他微微地向前探了下身子,“我们在我的房间里度过了最后一晚来庆祝离婚。你们有谁叫贝蒂吗?”多蒂回应道:“没人叫丽比丝、贝斯或者贝特西,但是有叫丽比的。”他说:“我不喜欢现在的女孩子们的名字,不过黑美人呢?她叫什么?”
正在此时,门开了,侍者领着艾莉诺走了进来。艾莉诺胖乎乎的手中拿着两个棕色的包,她镇静地把包递给侍者。多蒂轻声说道:“她叫艾莉诺,我们都叫她莱基,因为她的名字是伊斯特莱克,她来自东湖区,就在芝加哥的郊外。”布朗先生说:“谢谢。”他坐着没动,继续跟多蒂交谈,胡乱发表一些对婚礼的荒唐看法。哈罗德握了握莱基的手,然后退后一步欣赏着她的衣服,是法国牌子,帕图。他迅捷灵巧的动作和他严肃的面孔极不相称,那个头颅就好像是个会思考的机器,并不属于他,而只是别人强行安上去的一个面具。从他的信中女孩们可以看出,他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在他跟人谈论起他的事业时,正如现在跟莱基的交流一样,他总显示出一种极度的热心,就好像是在讨论裁军或者国家预算。然而,他对女孩子们很有吸引力。大家都承认,他性感、独特、精力充沛,多蒂到现在也不明白凯是怎么得到他的。多蒂不止一次地想过,凯可能怀孕了。然而据凯说,她知道该怎么预防,而且她还在哈罗德的壁橱里放了一套灌洗器。
“你认识凯很长时间了吗?”多蒂好奇地问道,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他提到过的哈罗德住所走廊里的卫生间。“很长时间了。”布朗先生坦率地答道。这话让多蒂心里有点畏惧,好像刚才他说的是她的婚礼。“我不喜欢粗腿的姑娘。”他笑着说道。多蒂漂亮秀气的双腿和两脚是她最为自傲的地方。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凯的双腿,发现确实很粗。他说:“这是农民的标志,”同时摇了摇一根手指,“身体重心太低,顽固和愚笨的表征。”凯穿着一条薄裙子,像往常一样,她没有穿紧身裤。他仔细看着凯的身材,说道:“太胖。”“什么?”多蒂小声问道。“屁股发育得太过了。我给你拿杯饮料吧。”多蒂又兴奋又害怕,她以前从没有谈论过这样的话题。“你和你的女友们都适应得很好,身材丰满,乳房低垂,戴着时髦的珍珠项链,穿着羊毛衫或者中国绸衫,细腰,长腿。作为一个比你们大十来岁的人,我个人更喜欢男性化的身材,例如戴着泳帽弯腰站在跳板上的少女。贝蒂游泳就特棒。瘦女人更性感,从科学角度来说,她们的神经更接近表皮。”他眯缝着灰色的双眼,好像是困了。“然而,我还是喜欢胖女人,”他用手指着波奇,突然说道,“她长相诱人,肤色圆润,身材丰满。哎,哎,哎,钱啊,钱啊,钱啊,我的性问题其实都是经济问题。我讨厌下层妇女,但是我自己就是个流浪汉,这可真是无法调和的矛盾啊!”
让多蒂欣慰的是,这时侍者端来了餐点。是火腿蛋松饼。凯催着大家上了餐桌。她让那个在《华尔街杂志》广告部工作的不爱说话的男人坐在了自己的右手边,让海伦娜坐在了哈罗德的右边。剩下的人就乱了套。多蒂被迫坐在了她最反感的丽比和那个在电台工作的男人的妻子之间。而这个女人本来应该坐在哈罗德左边的。这座位可真难安排。女孩子太多。不过一个老练的女主人还是可以避免让几个不善言谈的人坐在一起。这个电台男人的妻子长得又高又瘦,能言善辩,帽子上插着几根羽毛,看起来就像是个电影里的荡妇。她对多蒂这个同伴倒是很满意。她说,她毕业于爱达荷大学28届,和哈罗德从小就认识,而且上的是同一所中学,当时哈罗德的爸爸是他们学校的校长。她对多蒂说道:“凯可真可爱!”多蒂热情地回答:“确实漂亮。”女人低声问道:“她的父母怎么没出现?”“出现?”多蒂反问了一句,一片茫然,不知对方什么意思——她是不是说的什么猫啊狗啊的东西呢?“在婚礼上露面。”“哦,我想,他们肯定送给了凯和哈罗德一张支票,这样就不用来了。”多蒂咳嗽了一声说。女人点点头:“我丈夫也这么说,他估计他们肯定送了一张支票。”多蒂说道:“这样更实用,不是吗?”女人应道:“嗯,肯定是,我自己爱胡思乱想,你知道,我以前结婚的时候还戴着面纱呢。我对哈罗德说,我愿意让他们在我家举办婚礼。我们可以找个牧师,戴维可以拍照片,然后送给家乡的亲戚。但是凯早就安排好了。”她用一种问询似的语气说道,然后期待地看着多蒂,这让多蒂有点身处险境的感觉。女人用一种玩笑的语气婉转地说:“凯的计划就像是波斯人的法律一样,不可更改。”她眨眨眼,继续说道,“是谁说的,老婆都有铁一样的脾气?每当我爸爸对妈妈妥协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说。”多蒂应道:“有意思。”女人继续往下说,不过这次的语气有所不同,要更认真一些:“哈罗德是个好人,有点脆弱,也许你认为不是这样。”她盯着多蒂,头上的羽毛一晃一晃,然后拿起杯饮料,一饮而尽。
在桌子的另一头,凯的左边,霍桑家族的旁系后代正在和普瑞斯交谈。他看到多蒂不安的眼神,眨了眨眼。多蒂不知该怎么回应,于是也眨了眨眼。她从未想过男人们会对她这样。她是女友们中年龄最大的,快二十三了,由于小时候身体不好,所以上学很晚。她知道自己已经是个老姑娘了。女友们经常取笑她循规蹈矩,还有她戴的围巾,以及御寒的貂皮大衣,但是,她很有幽默感,总是随着大家一笑了之。她的追求者们总是很尊重她,她是那种女友们的兄弟追求的对象。她有很多哈佛研究生院的追求者,有的学考古,有的学音乐,还有些学建筑。她曾经给大家读过几段信的内容,要么写的是音乐会,要么是西南部的房屋。她还坦率地承认,曾经有两个人向她求过婚。大家都说,她的眼睛很漂亮,有一口闪闪发亮的白牙,还有满头不算太薄的黑发。鼻子较长,属于典型的新英格兰人。她的眉毛又黑又重,外貌就像是她们家客厅里悬挂的科普利家族祖先的画像。在某种程度上,她很爱玩,她也爱唱歌跳舞,嘴里总是哼着流行歌曲,但是从没有人敢对她放肆。有些女孩不相信,但是事实确实如此。奇怪的是,她自己对此一点也不惊讶。女孩们觉得有意思的是,她最喜欢的作家竟是D·H·劳伦斯。而且她喜爱动物,对大自然充满感情。
她和母亲曾经谈过多次,一致认为如果一个姑娘和一个小伙恋爱,并且订了婚,那他们也许应该至少发生一次性关系,以便确保双方能互相适应。她的母亲很年轻也很开明,她知道在她自己的圈子里就有几对夫妻那方面不和谐,根本就不该结婚。多蒂不赞成离婚,所以她认为筹划好婚姻的这个方面很重要。破处,女友们经常在吸烟室里就这个问题开玩笑,却让多蒂很害怕。凯说,尽管她打篮球,还经常骑车外出,但还是跟哈罗德一共折腾了五次,处女膜才破。母亲曾说过,如果愿意,可以通过外科手术摘除处女膜。据说,国外的皇室就是这么做的。但是如果爱人温柔点,也可以让这个过程没什么痛苦。所以可能嫁给一个年龄大点的成熟男人更好。
这时那个不爱说话的男人提议大家干一杯。多蒂一抬头,发现迪克布朗那灰色的眼睛正看着她。他举起杯子,做出正式的样子和她碰杯。多蒂喝了一口作为回敬。“这样不是很有意思吗?”丽比伸长脖子,摇着头,用她那干瘪无力的嗓音大笑着说道。大家含糊地应道:“是要好得多。”丽比说道:“没有欢迎辞,没有长辈,也不拘泥于形式,我就想要这样的婚礼。这才是年轻人的婚礼。”侍者端上了火焰冰激凌,摆在凯的面前。顶端烤得略微火大了点,有点发黄。上面的奶油冒出淡淡的白气。丽比大叫一声,坐回到座位上:“啊,火焰冰激凌!”她用手指指着这个大个奶油蛋糕,严肃地说道,“哎,姑娘们,看啊,儿时的梦想实现了,这是全美国的每一个孩子梦中的盛宴。就像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白马王子在邀请你起舞,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这就是惠特尼山,这就是富士山。”女孩们宽容地笑了。丽比在写“诗”。事实上,大家跟她一样快乐。看着凯刀下的热蛋糕,大家的心里暗叹一声,蛋糕并没有丽比描述的那么好。上面的奶油颜色不匀,有的地方白,有的地方黑,不太好吃。奶油下面的蛋糕也有点不太新鲜了。但是出于对凯的尊重,大家还是要了第二块。女友们知道,这个火焰冰激凌奶油蛋糕绝对是凯的婚礼创意,很少见,但是你想一想,又感觉很合适。她们几个都对烹调很感兴趣,对老一套的烤肉、排骨,和随后的那些定制甜点早就没什么耐心了。如果让她们做一桌饭,那她们会准备异国风味的菜单。蓬松卷、蛋奶酥、花色肉冻,新鲜的蔬菜沙拉,热菜只需要一道,不上汤。
“这是酒店的窍门。”电台男人的妻子对桌子对面的普瑞斯说道,“他们把冰激凌冻成块,然后再放进烤箱里。这样做就没有风险。不过,私下里说,我妈妈可不这样做。”普瑞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是个认真的小姑娘,头发的颜色像地鼠一样,是灰的。她认为她有责任收集各种有关消费者的小道消息。她的专业是经济学,很快就要去国家研究会的消费部工作了。她曾经紧张得有点结巴地说过:“我们有些大酒店的工作条件很不合乎标准。”她开始思考酒的味道。虽然苹果酒是现在能喝到的最纯正的饮料了,但是她仍然感觉味道不太对。正在疑惑之时,电台男人站起来说道:“为33届干杯。”其他人也都起身为瓦萨的姑娘们干杯。电台男人的妻子说道:“干杯。”那个不爱说话的男人“咯咯”地高声笑了起来。普瑞斯虽然有点醉,但她还是看得出来,她和她的这些朋友们无意中已经招致了别人在经济上的敌意。总体说来,瓦萨学院的姑娘们不太受外界的欢迎。别人认为她们有点优越感。如果婚后想让斯隆和她医院的同事保持好关系,她就得和女友们少见点面了。她伤心地看着她的好朋友波奇,她正懒洋洋地坐着,把手里的烟灰随意磕进已经融化的奶油蛋糕盘子里。她的样子很不雅观,只有富人们才敢这样无所忌惮。她漂亮外套的前襟上溅湿了一大片。普瑞斯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她不知道如果没有女仆的照料,波奇该怎么生活。从在查宾市时开始,她自己就一直照料着波奇,让她用吸烟室的烟灰缸,收拾她穿过的衣物,然后替她寄回家,悄悄去洗手间替她冲洗马桶,以免让别人抱怨。可怜的波奇,在她结婚以后,恐怕只会有一个女仆,注定要应付那些传统的繁重家务,到那时,她一定会怀念现在的这些温馨甚至不快的。
财富是个可怕的缺陷,它使你与生活隔离。不管别人怎么看,萧条是个好事,它警醒了众多的富人,让他们明白了什么才真正重要。所有的家庭都在削减开支,做出牺牲,是大萧条把他们连在了一起。以波奇的家庭为例:大萧条开始时,安德鲁斯先生正经营一家诊所,他所有的投资都泡了汤。但是,他没有沉沦,也没有生病住院,他回到家里,开始给家人做饭。他包揽了所有的采买和烹饪,研究他们以前住在法国别墅时的菜谱,给大家做出了最美味的饭菜。安德鲁斯夫人在家里洗碗打扫,大家都自己整理房间,孩子们回家的时候,也都帮着洗洗涮涮。他们千方百计地保存下了斯托克布里奇附近的一家小农场,那里成了他们最幸福快乐的家园。去年感恩节,莱基去了他们家,在那里度过了生平最快乐的时光。她说,她宁愿她的父亲可以像安德鲁斯先生一样,失去他所有的钱财。她真的是这样想的。当然,这里还有区别。安德鲁斯一家一向自视甚高,认为他们有知识,这是他们内心的依托。
普瑞斯骨子里是个自由主义者。她母亲是瓦萨学院的董事,她的祖父曾经担任过纽约市长。去年,她在圣詹姆斯教堂举办的一场上流社会的婚礼上当伴娘,婚礼现场铺着红地毯,搭着遮阳棚,她永远也忘不了当时那些失业者拥挤在教堂门口,以及警察拦阻他们的场景。这并不是说普瑞斯认为她要单人独骑改变世界,就像她那上耶鲁的哥哥嘲讽她的那样。她并不想责备她所出身的这个阶层,他们想要保留自己的特权,因为这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虽然斯隆常取笑她,说她是个社会主义者,但她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她觉得,当个社会主义者是一种奢侈,世界变化这么快,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人不能坐等盛世的来临。她们以前曾经玩游戏选择谁愿意处在哪个时代,结果普瑞斯是唯一一个选择当世的人,凯选择的是2000年(当然是公元后),莱基选的是文艺复兴时期。从这点就可以看出她们几个是多么的不同。但是真的,普瑞斯想不出还有比现在的美国更令人激动的时期。她真为布朗这种人感到遗憾。此刻,他正坐在她的右边,双手发抖,脸色不安。跟他谈过以后,普瑞斯发现他是个典型的上一代流浪者和叛逆者,和洛克伍德老师的课程里所研究的那些人一模一样,他们现在是回来找自己的根了。
乱哄哄的吵闹声渐渐平息了下来。女孩们喝了酒,都有点犯糊涂,迷茫地打量着对方。下一步该做什么了?如果是一般的婚礼,凯和哈罗德就会悄悄地溜出去换上旅行穿的服装。但是她们想起来,现在他们不会去度蜜月。很明显,他们没地方可去,只能回到他们今天早晨才离开的出租屋里。甚至,大家知道,凯可能连床都没有收拾好呢。在教堂时出现的那种不安可笑的感觉又浮现在了她们心头。看看表,才一点十五。离哈罗德上班还有几个小时?毫无疑问,许多夫妻婚礼结束后直接就回家了,但是这样做好像不太合适。波莉·安德鲁斯悄悄地问桌子对面的多蒂:“我是不是该请他们去我姑妈茱莉亚的家里喝杯咖啡?”多蒂讷讷地说:“好像太麻烦了点,我不知道罗斯会说什么。”罗斯是茱莉亚姑妈的女仆,个性很强。“讨厌的罗斯!”波莉说道。两个女孩的眼睛在桌上来来回回转了一圈,然后又严肃地相互对视着,惊讶不已。十三个人!她们八个女孩,还有五个外人。这可真是凯的风格!是不是只是个意外呢?最后一刻有谁没来?这时,电台男人的妻子跟丈夫互换了一下眼神。她转向多蒂,低低地说道:“你们几个姑娘去我家坐坐喝杯咖啡怎么样?我跟凯和哈罗德说一声。”多蒂迟疑着。也许这样才更合适。但是她不想替凯做决定,凯也许愿意去茱莉亚姑妈家呢?乱成一团了,她感到好沮丧。
这时,波奇忽然插了一句,像是只不高兴的八哥:“你们俩该走了。”她点燃一支香烟,看着新娘和新郎,眼镜后的眼睛里带着受伤害的神情。女友们都悄悄叹了口气,波奇说得对。凯问道:“我们去哪儿?波奇?”“嗯,是的,波奇,我们该去哪儿呢?”新郎也问道。波奇想了想:“去兔子岛。”她的语气不容辩驳,像个老人或者小孩一样。大家愣了片刻。凯喊道:“真是个好主意!要坐地铁吗?”哈罗德接着说道:“坐地铁城际线,过佛莱布许大道,在富顿大街换车。”“波奇,你真是个天才啊!”大家舒了一口气,一起说道。哈罗德结了账,众人开始讨论过山车的种种优点。房间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波奇怎么想到的?”“这是完美婚礼的完美结局。”“对,对。”大家边戴手套,边回应着。
这一队人马来到大街上,电台男人刚才把相机落到酒店了,他举着刚取回的相机,在六月里灿烂的阳光下给大家拍了几张照片。然后,他们朝着第八大街的亚斯特广场走去,路上不断有行人注视着他们。走到十字转门的时候,一群人围过来看着他们,丽比像个篮球运动员一样,迈着长腿,尖声嚷道:“凯应该扔花球!”电台男人嘟囔道:“谁也比不上瓦萨的姑娘们。”哈罗德掏出两个硬币,付了钱。一对新人走过十字转门。大家一致认为,凯从没像今天这样漂亮过。她转过身,把花球扔向空中。花球越过转门,落向女孩们。丽比高高跳起,接住了花球,虽然凯瞄准的本来是她身后的普瑞斯。这时,莱基给了大家一个意外的惊喜。她进酒店时手里拿着那两个棕色的包装的全是米。多蒂惊讶地喊道:“原来你是去拿这个东西了!”大家抓起一把把的大米撒向新郎新娘,站台上顿时铺满了白色的米粒。火车来了,凯上了车,在车门即将关闭的时候,她喊着:“这太老套了!这可不是你的风格,伊斯特莱克!”大家也都认为这不像莱基平素的做法。不过,不管是否老套,这个难忘的时刻需要这个举动来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