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令姜连拖带拽地将她带到白府后园的寤园柳淀之间,这处月光最盛,秋水白而冽,泠泠瑟瑟,是处天然的好地方。
他又不知从哪儿弄了两把长剑,兴致蓬勃地试试剑锋,将其中一把交给怀珠。细雨迷蒙,宽阔的四角亭可遮风挡雨。
她在前,他在后。陆令姜依依引导她用剑尖在半空滑出一个弧度,招数似曾相识,笑吟吟道:“小观音?记得咱们以前互相比划吗?”
怀珠的养母秋娘从前是勾栏的舞姬,最擅剑器舞。怀珠曾为陆令姜自创过一套剑法“一剑钟情”——即舞到最后恰好能甜甜蜜蜜地跌在他怀中撒娇,亲吻到他,死缠烂打不厌其烦,小女儿家的把戏。此刻他带她挽的,正是那招“一剑钟情”剑法。
怀珠微有所感,剑柄自主转动两下,却不是跟随陆令姜的动作来的。剑尖交织,仿佛蕴含别样的情绪。两人曾经那些美好记忆,鲜活地浮在眼前。
一剑舞罢,陆令姜贴身啄了啄她的额头,含笑捻着她微翘的朱唇,一双温情脉脉的仙鹤目中清晰地倒影着她的身影。
“……你编的剑法很好啊,但其实不如两把剑,一支一见钟情剑,一把相逢恨晚剑。我们一见钟情,也是相逢恨晚。你送我一见钟情,我送你相逢恨晚。怀儿,咱们的感情从来不是没有回声的。”
回忆他初次看到那张《鱼篮观音图》,的的确确觉得惊为天人,一见钟情。
见她没甚反应,他又放下剑,郑重其事地竖起右手三指,祈饶服软说:“好啦,我发誓,我以后不再见晏苏荷。若再惹你生气,天诛地灭不得好死。你便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唇角带笑,长目潋潋,亮得像星星。
她那日抛下恩断义绝四字就走了,一直对他不理不睬,真真令他五味杂陈,今日他正式向她道歉,也是第一次正式挽回她。
后园夜景极美,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他的道歉够诚心,气氛也甚暧暧。观怀珠,她眼神迷离着,倒不像刚才那般坚决拒绝。
陆令姜感觉有戏,缓缓站起身来,垂下头,像小心翼翼对待易碎的瓷器,一记缱绻的吻将落在她牙绯色水润的唇间——他们的重归于好之吻。
怀珠却侧头避开了。
她生疏道:“我还有重孝在身,不能侍奉殿下,还请殿下找别人解决。”
腰间的白麻腰带,分外灼人眼。
陆令姜的希望骤然消散,小心经营的氛围被她一句话打碎,心头又酸又颤。
解决?难道在她眼里,他脑子里只会想这些?
联想起她教她弟弟的“烂人”,好像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顿了顿,没说什么,雨纷纷扬扬逐渐变成了雪糁儿,空气异常寒冷,凉得人心也寒。
自从落水以来,她那双生病的漂亮眼睛总是氤氲着一团雪雾,令人难以捉摸。
凉亭四面透风,久待容易着凉。
陆令姜独自干巴巴会儿,有点落寞,笑也不太能笑得出来,自顾自找话道:“那。今日也为你祖母尽过孝了吧?白家人那样欺负你,咱们一会儿直接回东宫去。”
怀珠秀眉微蹙:“我不。”
陆令姜气窒,三番两次被拒,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你不?你再说一遍。真要和我恩断义绝吗,你为何这般狠心。”
怀珠慢声问:“你逼我?”
她不冷不热的从容和疏离,让陆令姜险些喘不过气来。
他拍拍她的脸蛋,笑,神色却罩着一层鸭蛋壳青色,比月光还淡的忧伤:“没有……哪敢呢。若我现在真想要你的话,也可以的。你不说我老想着那事么,确实。这么多日没碰你,很是思念。小观音。”
最后三字咬字有些重,掌心的温度在她颊畔游走,充满暗示意味,气息胶着。
怀珠眼神几分冷,欲骂他无.耻,也实打实感受到了危险,他虽仪态举止翩然斯文,却并不表里如一。
他有权,有人,而她处于多大的劣势——柔弱的身子骨,见风使舵的娘家,甚至女子这层身份就是天然的束缚。
也是她太傻太天真,竟直直白白和他说出了断绝之语,以为能博得什么。
“……不住在东宫。”
她思忖片刻,退步道,“我的意思是,不住在东宫,你先让我住在春和景明院,行吗?”
陆令姜问:“为什么?”
怀珠不想回答,随口敷衍道:“因为你还没娶太子妃,先册封我,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他不喜不悲唔了声:“我说了,你不喜欢晏家,我就不会聘晏家。”
怀珠道:“那换一个主母呢?就会有什么变化?外人现在看我虽是美女,但我很快会人老珠黄的,你只是现在上头,不会一辈子喜欢我,到时候你和你真正的太子妃相伴,只会觉得外人碍眼。”
话平平静静,并无怨妇的哀伤之意,陈述一个事实。自从说了那句恩断义绝后,她对他好像真的放下了。
陆令姜问,“你怎么知道?”
怀珠声音微微尖:“我就是知道,我经历过。”
陆令姜缓慢迟疑:“……经历过?”
怀珠察觉失言,道:“梦里。”
说罢话头骤停,耷拉着眼皮,疲累的容色,一副久病之貌。黯然神伤,并不似是装的。
亭外枝柯间随风摇曳的枯叶,仿佛雨夜里的哭声。
好像说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头。
陆令姜微微心软,想起近来自己也时常噩梦缠身,感同身受,松开了她:“不会的,别杞人忧天。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他是浸淫在温良恭俭让中长大的,自幼仁义礼智信,清清白白,光明磊落,为了在波诡云谲的朝廷上站住脚,从没做过任何叫人拿住把柄的事。
唯一一次越雷池,便是强娶了她。
怀珠淡淡问:“喜欢我?殿下,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喜欢我现在这张脸。忘记告诉你我其实很快会瞎的,没法在榻上侍奉您,也没法讨您开心。”
他尝试笑着逗她:“我不会让你盲的,定会……”
怀珠打断:“那殿下,您知道我这是什么病吗。”
陆令姜一凝,那日郭御医只说是很严重的眼疾,却没说具体病症的名称。
怀珠替他答道:“绝症,眼盲的绝症。天生的,您以为买到一个完美无缺的大美女赏玩,其实是假货。”
他登感血撞心头,被她这话伤得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扎进心口,下意识捂住她的双唇,嗓音颤颤,难以置信:“住口……你说什么。什么假货不假货的,你这样是贬损我还是伤你自己。”
怀珠被他一捂亦有异样,这么简简单单的动作好像都是一种暧事,他和她从前的关系确实是特别亲近的。
两人对视,眼神拉丝,风花雪月。
他们不约而同地侧过头,均有些生理性的脸红。却真的只是生理性的,半点不甜蜜。
这座四面透风的凉亭,雾蒙美丽的夜色,一双代表了情意的长剑,好像都失去了原本鲜活的意义,变得枯萎黯淡。
隔了良久,陆令姜才缓缓放下捂她嘴的手,在鹅颈长廊边坐下,拽住她一截海天霞粉的披帛,捻在手心中玩赏:“……我并非要逼你,只因从前没将你的位份给到位,惹你伤心了,怕重蹈覆辙,这才执意请你到东宫去。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但我不同意分开。”
什么他都能帮她解决。
只要她不离开他。
他仰起脑袋来窥她的神色,虽笑,十分忧郁。怀珠藏匿着情绪,只看到他脖颈间一道又长又深却长好了的伤痕。
她侧过头,又躲。或许真有心事,但她显得不那么在意,也不紧迫。
云淡风轻,无所谓,冷冷默默。
总之,眼里没他这个人。
陆令姜心痛,她身上那种陌生感越来越强烈了,隔阂感也越来越大了。这种情况让他心慌,仿佛他将要抓不住她了。
他将吻衔在手中她那一截披帛上,再度尝试挽留:“怀珠,这世上我是你最亲的,你也是我最亲的,我们之间不要藏秘密好不好?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好好谈?”
纵使她决心要和他分开,判他死罪,也总得让他明明白白知道罪名是哪条,她可知道恩断义绝四字有多伤人心。
他不相信她真想和他分开,他们明明之前还如胶似漆的好,她说的一定是违心话,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都再三挽留了。
怀珠却不欲再纠结,闪身将自己的披帛扯开了,不咸不淡道:“我可以回去,但让我过完了祖母的头七。”
陆令姜立即应承:“可以。”
紧追着问:“那过完了你祖母的头七,你愿意去东宫了吗?”
怀珠道:“还是春和景明院吧。”
陆令姜略一沉吟,他们的从前,总在那座不大却温馨的小别院中。
她死活不愿去东宫,是……念旧吗?
怀珠亦漫不经心地想起,他曾经和她说的话。
——“小观音,下雨了。我将春和景明宅邸给你住,正临邑多雨,潮湿阴冷,才更盼望着与你春和景明。”
她以为他把春和景明院给她住是恩宠,实则只是她贱入不得东宫。又因她困居别院,后来他嫌她黏人时,也没人知道她和他的关系,人人只骂她爬太子的榻,临死前更没人能救她。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
两人话头尽了,仿佛隔着一层天然的屏障,戏谑与缱绻早已不适合二人。
怀珠随意将剑丢下,发出哐啷轻响。昔日情致缠绵的一剑钟情,现在却比灶炉的灰还冷。她理了理衣衫,并无在亭中与他多淹留之意。
陆令姜拖着尾音:“别走啊,陪陪我。”
她似没听见,背影走到连廊的拐角处,才顿了顿,余光似瞥见远处还站着披坚执锐的卫兵,这里明明是白家的内宅。
“太子殿下弄这么多卫兵守着,是保护还是监视?”
陆令姜哑然,他是做了噩梦,梦到她有危险才派人保护,哪里有监视之意。然细想梦并没什么可信度,何苦惹她烦恼。
他讨饶的笑:“好的。你不喜欢,立即撤掉。”
她许是点了下头,但连个谢字都没说,纤薄的身影就要闯进雨中。
陆令姜连连提醒:“陪我的呢?”
叫他撤了卫兵,就没下文了?
见怀珠很快消失了,他起身快走了两步追到她,拽住手臂,孟浪笑着要将她打横抱起,“好啦……”
却忽闻哐啷的脆响,一物从她衣袖中摔下,落在湿淋淋的长廊,是只瓷秘色的观音坠。
两人同时都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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