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马车辘辘, 太叔真抱剑而坐,闭目养神。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砰, 悉悉索索。

耳边不断传来动静, 若放在旁日,太叔真也许就不管不问了,但如今盛秋时节,天气躁,人也跟着躁, 最重要的是,他感觉自己对温别桑的耐心正在所剩无几。

“真孙孙。”

太叔真忍住皱眉的冲动, 直到被他推了推膝盖, 才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睛:“又怎么了?!”

温别桑似乎被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缩了手,袖中小弩滑入手中, 神色冷厉地盯着他。

太叔真嘴角抽了一下。

他算是明白宫承昀究竟是怎么被训化的了。

温别桑并不是一个特别稳定的生物, 说好了的事情随时可能反悔,对他好就要一直对他好, 一旦对他坏一点就随时可能遭到他的攻击。

想要让他保持在一个乖巧稳定的状态里, 一直和自己殊途同归,就要先把自己训化成让他接受的样子, 不然他就会不高兴,不高兴了就会开启防御机制,一旦开启防御机制, 又要好一阵折腾才会放下戒心。

“我是想说。”太叔真语气和善,道:“太公大人, 您还有哪里不满意吗?”

温别桑不说话,冷硬的神色丝毫没有缓和。

“你看。”太叔真压着火气,再次放软声音:“您说车子的减震不好,我们在路上不得不按您的要求重新订做了一辆马车,您说路颠的慌,我们在车内为您准备了厚厚的毯子,您说秋日干燥,车内闷热,我们这一路可没缺您的冰块,甚至,您说我的原貌看上去不像是个好人,说话的声音让您很想把我的脸打开花,所以,我按照您的指示,在脸上沾满了胡须,时刻使用伪音跟您说话……”

他嗓音轻柔地说:“你还想怎么样呢?’

温别桑看着他两腮的大胡子,那胡子遮挡住了过分精致的下半张脸,可却挡不住那双盈盈的桃花目,即便里面像是淬了毒。

温别桑抿了抿嘴,道:“是你用了好几种声音,问我更喜欢哪一种的。”

所以你就挑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你看着我的脸,听着我的声音,都不会做噩梦吗?!

咆哮在胸腔浮现,但太叔真一个字都没说,他呵呵笑了声,道:“是,您说了,这个声音很像您的母亲,很荣幸姑姑的影子能在我身上重现。”

温别桑沉默着,静静缩在厚厚的毯子上,看上去像是因为想到母亲,而陷入了悲伤。

太叔真沉默了一阵,平息了怒火,道:“到底什么事?”

“我想问你什么时候能到。”温别桑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地看向别人,干净的眼眸总让人想到无害的幼兽,让人很难怀疑他心中是否有什么别的打算:“我不想坐车了,好累。”

听他这么说,太叔真的心中是当真没了芥蒂,他道:“再过三日,我们便能到北亓地界,一旦回国,就可以直接走水路,不用担心会被安定司围攻了。”

在大梁随时可能会被发现行踪,走水路的话风险太高,不便于躲藏,很容易成为靶子。

自打他带走温别桑之后,承昀太子那边也动用了不少的手段,但都是太叔真早已预料到的,并没有什么出其不意的方案,故而这一路也算有惊无险。

他们甚至几次和宫承昀打过照面,面对对方惊慌焦急的神情 ,温别桑半分都没有暴露自己,随对方回盛京的意思。

太叔真一边感叹他的凉薄,为承昀太子不值,一边又清楚如此最好,他已经修书回去提醒沈如风,将温别桑的性格告知。等对方回到明都,就一定可以感受到比他亲爹亲娘还要让人如沐春风的接待和嘘寒问暖。

整个太叔氏给他当孙子,就不信还忘不掉宫承昀那只狗。

盛秋时节,山林已生黄叶,但依旧有大面积的生机勃勃。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将一块碎石拿开,露出了一处小孩涂鸦般的刻痕。那刻痕像一只简笔百合,下面是个半圆,上面是三个尖尖的角,中间最高,两边持平,此刻,那三个尖尖的就像羊角一样微微弯曲,仿佛被风吹动的火焰图腾——

这的确是温别桑画的火焰纹。

弯曲的尖角,代表着太叔真带他行走的方向。

承昀抚摸着那处刻痕,心头微松,又是一紧。

还知道给他留标记,代表着温别桑并没有把他忘记。但山高水长,这么久不见,今日不忘,明日不忘,明日复明日,还不忘吗?

太叔真也不是傻子,必然很快就能明白如何拿捏他,若是整个北亓一起对他虚情假意,温别桑定然会被蒙蔽。

齐松递来了水壶,道:“再往前就是定山河了,太叔真一旦上了船,咱们就真追不上了。”

“你说母后在想什么?”承昀站直身体,接过水壶,道:“为何只让我佯装抓捕,追他一路,要眼睁睁看着他带阿桑入亓?”

齐松一点都不准备在这件事上费心思:“皇后定有她的道理。”

承昀就没真想让他回答,他喝了水,呼吸平静,道:“追。”

马蹄溅起飞尘,安定司一行纵辔疾驰。

定山河畔,温别桑蹬蹬几下上了船,显然并没有听到任何的动静。

太叔真护在他身后,侧耳听了听后方的动静,道:“快,都快上船!”

此处并非任何码头,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条小小山坳,水位非常之浅,只能勉强放得下小舟。

几艘小船很快坐满了人,飞速地划离岸边。

马蹄由远而近,岸边逐渐能够看到一行人的身影。

温别桑耳朵不灵,眼睛却很尖。为首之人乌发高挽,颈缠黑披,剑眉斜飞,俊美无匹,不是承昀又是谁?

只是此刻嘴唇紧抿,眸色幽深,眉间似有怨色。

温别桑从舱内站起,来到船头,他看到承昀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太叔真站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必在意他,我们大亓又无数俊俏儿郎,你喜欢哪个,我都能为你绑来。”

温别桑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宫承昀。

定山河的水流带着他走,和对方的距离越来越远。

他的身影在河岸收缩,越来越小,逐渐成了一个黑点。

温别桑扭脸去看太叔真,道:“他刚才说什么?”

太叔真挑眉,道:“他说不管天涯海角,他都会随你同去。”

温别桑哦了一声,重新回到了船舱,太叔真又跟来,道:“他是大梁太子,皇后不会舍得让他来亓国,他说的话,你大可不必相信。”

“我知道。”温别桑说罢,安静了一会儿,转脸道:“太叔家会欢迎我吗?”

“当然!”太叔真马上表态:“不光是太叔家,整个明都都已望眼欲穿,静待君临。”

温别桑确认着他的真诚,终于扬起了一抹开心的笑容。

二十天后,明都城门口,以太叔家为首,不少百姓都在翘首以盼。

“听说是炽烈王的孙子,这么多年,可算是找回来了!”

“大梁皇后封他凤鸣君,他都不稀罕,就非要回来为我们大亓效力!”

“谁稀罕他们什么凤鸣君,玩火的竟然取个如此儒雅的名字,梁人真是小气!”

“就是,还是我们炽烈王威风!”

……

现任家主太叔仁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在他们身侧,已经站满了禁军。

如此兴师动众迎接温别桑,主要是为了向百姓们告知太叔家再现天才。温别桑在梁国三箭推鼎,威名已经传遍整个大亓,此刻凤鸣君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南国皇后对他如此看重,可转脸,太叔家却将人抢了回来为亓国效力,这真可谓是一个响亮的巴掌。

北亓恼恨梁人已久,这样做也能提高一些爱国者的热情。

马车停下之后,太叔仁立刻带着众人迎了上去,温别桑从里面探出头,目光跟他对上。

太叔真为他介绍,道:“这是我父亲,你可……”

“仁孙……”温别桑的话没能说完,太叔真果断道:“此处人多眼杂,为防止行刺,还是先进城吧。”

他直接把温别桑重新拽进了车内。

私底下哄他也就算了,如此人多势众,太叔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温别桑倒是没发现他的意图,他显得有些紧张:“有人会行刺我吗?”

“你如今被带回大亓,南梁那边岂会袖手旁观?明都的探子怕是早已得到了消息,既然你不能为大梁所用,以常赫珠的手段,必然会取你性命。”

就像你们对太叔问道那样?

温别桑眼眸干净,没有多说。

北亓百姓嗓门都大,温别桑在君子城的时候就发现,绝大部分的梁人和亓人特征都较为明显,比如亓人一般生的高大,而梁人一般生的秀美,如承昀一般高大又秀美的则十分稀少。

此刻坐在马车里,两旁百姓的声音不断地飘入耳朵。

“可算是把人带回来了,这下炽烈王总算可以瞑目了。”

“是啊,希望他不要像炽烈王那般心善,因为可怜敌人而甘愿舍弃官衔回归布衣,本想去梁国看一看那些亡者的家乡,却被南梁朝廷屠杀!尸骨无存!”

“炽烈王确实可惜,不过我听说这太叔归桑好像与他心性不同,毕竟,谁敢在皇宫里推人家的开国之鼎啊哈哈哈——”

“小炽烈王霸气!希望接下来能为我们研制出更多更好的武器,灭了梁国那丫的!”

……

温别垂着睫毛,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指。

没想到信息差异竟然如此明显,太叔问道分明是死于北亓朝廷和太叔氏,到了北亓百姓耳中却成了死于南梁朝廷,而当时三箭推鼎的分明是承昀太子,到了北亓却传成了是他不满南梁皇帝。

北亓这一趟,也不算白来。

长见识了。

人群之中,一个戴着黑色幕离的人静静凝望着温别桑的马车。

车窗的窗帘被行驶之时带起的风吹起,温别桑偏头去看 ,一个头戴黑色幕离的人正静静在人群之后行走,时而偏头。

他拧了拧眉。

忽有风来,黑色幕离被轻轻吹起一角,温别桑看到了惨白至极的皮肤,还有涂得大红的嘴唇。

那人依旧在隔着幕离看他,直到转弯之际,才缓缓撩开幕离一角,露出一双乌黑深沉,隐含癫狂的眸子。

回太叔府邸之后,温别桑便借口水土不服,早早去了被安置好的房间。

太叔真这一路被他折腾的不轻,估计也想赶紧撒手,见状直接安排了下去,甚至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温别桑简单吃了点东西,躺在床上休息了一阵,入夜之时,明都刮起了大风。

他从床前起身,来到窗前,正要关窗,就见一个黑影静静站在外面。

申悦容染了头发,一眼看去,乌黑靓丽,但并不健康的肤色和始终深沉的眸子还是让她看上去像索命恶鬼。

不等温别桑开口,她直接翻身而入,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便轻巧地滑入屋内。

温别桑关上窗户,来到窗前,听她低语:“你来做什么?”

“太叔真从承昀那里把我偷回来了。”

申悦容略绕了一下他的话,微微颌首,道:“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她伸手,温别桑却躲开了:“承昀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我也有。”

申悦容似乎笑了一下,道:“吵架了?”

“没有。”话是这样说,但眼神里明显有几分赌气。

申悦容敛了一下眉目,道:“前段时间我接到了常赫珠的手书,宫承昀应当来找你了。”

温别桑立刻瞪了一下眼睛,又很快放松,道:“是吗?”

“你们这些小孩子,闹个别扭还要到明都来,知不知道沈如风有多危险?”

温别桑没有否认闹别扭的事情,道:“也不是单单是因为这个,容姨难道就只是想取沈如风的性命而已?”

“这件事,你不必插手。”

“我们为何不能联手?”温别桑道:“再过两个月便是沈如风的四十五岁寿诞,我有好东西为他贺寿。”

申悦容定睛,道:“太危险了。”

“岂会。”温别桑道:“我只是送他一些新武器,又不会亲自动手。”

“你怎知他会用?”

“他意图攻打北疆,必要誓师,彰显国威,提升北亓士气,寿诞阅兵之际,便是个好机会。”

申悦容沉默了一阵,道:“一旦被发现,你必死无疑。”

“被发现之时,我便已经远在大梁了。”温别桑说罢,又道:“容姨准备如何杀他?”

“我本也准备在他寿诞之时动手。”申悦容凝望着他,道:“你为他做武器之时,可否为我也做一些?”

温别桑毫不犹豫点头,申悦容颌首,道:“你给我图纸便好。”

“好,明晚这个时候,你来找我。”

温别桑没有睡觉,当天晚上便找来了纸笔,呕心沥血地开始绘制。

翌日,太叔真步入他的院子,一眼便见到半掩的窗前认认真真的身影。

他没有发出声音,步伐轻轻地来到了对方的身后。

还没探头,温别桑便猛地因为阴影而警觉,一把将桌子上的东西藏了起来,表情有些凝重地望着他。

太叔真:“……什么东西,不能让我看见?”

温别桑语气很重:“为什么突然来我院子里?”

“你既然已经来了太叔家,便是太叔家的人了。”太叔真语气淡淡,道:“你画的图纸,还不能给我们看?”

温别桑面不改色的撒谎:“我没有在画图纸。”

“没有啊……”太叔真瞥了一眼桌子白纸下方一角,忽然旋身从他身侧过去,抽出了那下面没来得及被他藏起来的纸,再脚尖一转返回原位,弯唇道:“我就不信了。”

温别桑立刻去抢,太叔真一边按着他的手,一边举起来去看,半眯的眸子里划过一抹迷蒙。

温别桑有点生气了:“你是不是不听太公的话了?!”

太叔真先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仔细看着那‘图纸’。

歪歪扭扭的圆形刺猬,还有长满了黑点的扁圆,说扁圆都有点侮辱扁圆,太叔家刚三岁的小侄子都比他画的圆。

“快还给我!”温别桑担心泄密,忽然发狠揪住了他的头发,使劲往下面扯,太叔真猝不及防,呲牙咧嘴地护住自己的头皮,道:“知道了,还你!”

他把那不知道画了什么玩意儿的图纸丢回来,温别桑生气地接回,又狠狠踢了他一脚。

太叔真嘶了一声,揉着膝盖道:“你别告诉我,这是你准备献给陛下的见面礼。”

谁要献给沈如风,他也配?

温别桑收回自己的东西,藏在身后,眉头紧锁,道:“你快点出去。”

“……我是来带你见陛下的!”

“我今天不想见他。”

太叔真惊愕:“我昨天不是跟你说好了,今日我们带你去见他复命的,而且,他还准备了……”

“不见不见不见!”温别桑用力把他推出去,狠狠摔上了门。

太叔真又绕来窗口,温别桑用力关上了窗户。

在昏暗的光线里点燃蜡烛,继续兑现着给申悦容的承诺。

太叔真在外面敲了敲窗户,道:“你那些小连环画不急着玩,还是正事要……”

“砰!”

里面忽然冲出一个巨大的火弹,太叔真条件反射的躲开,偏头,只见到窗户被打出了一个黑洞,黑洞里硝烟渐退,温别桑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满眼恨意。

太叔真只能自己去见了沈如风。

沈如风年逾四十,眼角却并不见任何纹路,保养十分得当。

听了太叔真的话,他笑了一阵,道:“就因为连环画?还对你用了火弹?”

“他性子与常人不同,天真单纯,却也残忍冷酷,臣与他相处这一路,只感觉……他像个小孩子,凡事都要人哄着,而且,不讲道理,不通人情,陛下,要有心理准备。”

沈如风似笑非笑,道:“是吗?”

当天晚上,申悦容再探太叔府,温别桑一见到她就道:“我都画好了,有一张被太叔真弄坏了,还害我重画了一次。”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对太叔真的埋怨,就像是在跟家长诉苦的小朋友。

申悦容温柔一笑,伸手接过他的图纸,低头一看,顿时面无表情。

温别桑神色平静,眼眸里却带着点矜持的闪光,似乎在等待夸奖。

申悦容看他一眼,再看一眼那图纸,开始怀疑大概是自己被关的时间太久,有点跟不上如今的时代。

现在的火器师画图纸,都是如此……抽象吗?

正犹豫之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轻笑:“那个窟窿,便是他今日打你之时留下的?”

申悦容的瞳孔陡然放大了一下,浑身所有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凝结,温别桑及时推了她一下,她才回神,旋身从后窗跳了出去,却并未离开,只是面无表情地贴墙而站。

握着图纸的瘦削五指,因用力而根根发白。

温别桑并不知道外面是谁,他走过去坐在了自己房间中间的椅子上,双手放在扶手,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口。

“您稍等一下,我敲门问问。”

“好,你敲敲看。”声音的主人十分纵容,甚至懒洋洋地朝一旁靠了靠。

太叔真敲了敲门,温别桑冷着脸,道:“干什么。”

“陛下亲自过来看你了,还不快开门见驾。”

温别桑怔住,他的目光透过窗纸,看着外面高大的人影,忽然有种心脏被深深攫取的感觉。

沈如风……

就是他,抛弃了容姨,背叛了蛛丝,也是他和周苍术联手,才会致使爹娘被活活杖毙。

后窗外,申悦容一动不动。

“阿桑?”太叔真喊完,又无奈:“太公?”

沈如风的笑声又起。

这人似乎很爱笑,笑声之中也尽是和气,与承昀口中那个暴戾多疑的君主有几分出入。

温别桑镇定下来,抬手抹了抹脸。

起身走过去,打开了门。

月光倾泻,落在他白嫩而湿润的脸庞,太叔真似乎怔了一下。

温别桑撩起带着泪珠的睫毛,眼睛一眨不眨地去看沈如风。

一眼看去,只觉得他比申悦容年轻许多,分明是同样的年纪,一个饱经沧桑,一个朝气蓬勃。

“呦。”沈如风开口,顺势将手朝他伸了过来,道:“怎么还哭了?”

温别桑躲过了那只手。

沈如风笑容未变,神色懒懒,眸中染上探究之色。

“沈如风。”

轻软的嗓音传出,太叔真心头一震,忙道:“你怎能直呼陛下名讳?!”

听太叔真说了一路,沈如风对他的表现已有预期,抬手挡住太叔真的质问,道:“不碍事……你认识朕?”

后面一句,是对温别桑说的。

“认识。”温别桑说:“我去太子府的地牢看望申悦容,她常常提到你的名字。”

月色依旧,照在温别桑的脸上。

沈如风眼皮都没动一下,眼眸和唇角的笑意与和善半分未变。

只是眸底的颜色,变得认真了些许。

他打量着面前年轻到堪称稚嫩的面孔。这是怎样不可言说的一张脸啊,美丽,精致,无暇,像个陶瓷娃娃。

他甚至一点都不畏惧,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怎样惹人厌恶的一番话。

太叔真屏住呼吸。

他知道温别桑的大胆,但却不知道,他竟是胆大如斯。

后方,申悦容脸色更加惨白,疯癫的眸子里隐隐浮出什么,又迅速地压了下去。

“你见过她了?”沈如风语气温和。

温别桑嗯一声,道:“她疯了,不记得自己被关了多少年,她一直在等你救她出去。”

他干净的眼眸映出了沈如风的脸。

沈如风看入他的眼睛,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找到了自己的身影。

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的面容扭曲了起来,这让他再次露出笑容。

他说:“她让你来问朕的?”

“她说,你许诺过要给她皇后之位。”

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炸裂,太叔真已经想直接装死。

“哈哈哈。”沈如风大笑了起来,但他的笑声很快戛然而止,他用手中的折扇点着温别桑,道:“你呀,你呀,真是胆大包天……就不怕朕杀了你?”

最后一句话依然轻柔,但眼底却如深渊一般,正在缓缓爬出阴森的恶鬼。

“你千里迢迢把我接回来,就是为了杀了我吗?”

沈如风点点头,道:“你说的对,我不会杀你,小阿桑,你不必想着被关在地牢里面的申悦容,她是咎由自取,她与周苍术勾结,害死了蛛丝那么多人,朕放她在南梁地牢苟延残喘,已经是念着少年时的情分,换做旁人,朕早就送她去见阎王了。”

温别桑似有不确定:“你说她与周苍术勾结?”

“正是。”沈如风毫不犹豫,道:“她私自做主,扶周苍术做了宰相,以蛛丝上千人的性命为奠,自以为如此可以得到更多的情报,立更大的功绩,她被关这么多年,都是因为,朕,在惩罚她。”

温别桑张嘴,太叔真已经道:“这是北亓人人皆知的事实。”

温别桑看向他,太叔真已经转向沈如风,道:“陛下,人也见了,臣先送您回去吧。”

“我很喜欢他。”沈如风笑着点了点温别桑,道:“很久没有人敢在朕面前提那个叛徒了。”

他转身离开,太叔真快步跟上。

温别桑一直目送他们离开,才呆呆地回到屋内,从后窗去看。

申悦容已经不见踪影,只是在一侧的窗扇上,留下了一道血色的抓痕。

另一边,太叔真一边送沈如风上车,一边道:“他有些不谙世事,在南梁便是如此……”

“不碍事。”沈如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与南梁开战之际,朕希望可以看到更新、更好,更出其不意的武器。”

太叔真道:“是。”

沈如风的手从他肩膀移开,弯腰坐入马车之际。

脸上填满阴霾。

“殿下,便是此处了。”承昀跟着留在明都的探子在一处敞亮的房间内坐下,齐松便立刻倒了茶水递来,他简单滋润了干渴的喉咙,便道:“可有阿桑的消息?”

“回殿下。”探子恭敬道:“公子已经回到太叔府,不出意外,明日会去明都后山,那里是太叔家往日研制火器的地方,沈如风似乎下了命令,万寿节之日,要赶制出一批足以撼动大梁的军火。”

万寿节指的是沈如风的寿诞。

温别桑说要炸了明都,承昀开始只觉得他是异想天开,一路往明都赶来的路上,则是越想越觉得他胆大冒失。

温别桑为人单纯,有什么坏心思,一诈便出。

估计不等他开始实行计划,就已经阴谋败露,被人关起来了。

去年他只是惩罚他关在地牢,还任由庞琦为他清扫布置,他都被吓成那般模样,若当真落在沈如风手里,还不知要如何。

必须要尽快想办法把他带出来。承昀坐立不宁,道:“我要见他。”

“殿下稍作休息,我们在后山有安排的人,届时可以帮您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去。”

承昀只能颔首,暂作忍耐。

夜色渐深,齐松忽然从房梁上睁开眼睛,承昀也立刻从床上坐起。

申悦容的身影犹如鬼魅一般出现在窗前,惨白的脸上甚至隐隐有几分青筋的痕迹,她从窗子里丢进来了一沓图纸,道:“小阿桑说,你能看懂。”

不等承昀反应,她继续道:“尽快复刻出新的图纸,所有人都能看懂的那种,我急用。”

承昀来到窗前,将图纸挨个捡起,凝望着上方笨笨的线条。

申悦容的身影离去又飘回,道:“画好了,我带你去见他。”

承昀挑眉,似有不信。

“他想与你偷情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