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外城已经挤满了城防营兵, 街道被清,不少百姓只能远远围着。

两辆车驾同时停下,承昀先一步下了车。

城防的铁甲卫已经拿上了半人高的盾牌, 明显已经做好了防雷的准备。

“不好意思, 城防营办差。”宫烨走过来, 笑着亮了亮手里的令牌,道:“太子若是好奇,可以在此等候,我们会把人带出来的。”

承昀不置可否,道:“谁说孤要进去了?”

“没有就好。”宫烨收起牌子, 由铁甲卫护着,身后跟着两队弓箭手, 缓缓走了进去。

承昀捏着手指, 微眯着眼睛,扭脸朝后看去。

目光忽然与一个熟人对上。

陈长风……

他背上背了一个竹篓,竹篓上方盖着棉布, 隐隐可以看出下面是个圆形的炮筒。

不经意撞上太子的视线, 他马上蹲了下去。

承昀招手,让齐松过来, 附耳低语。

“安定司办案, 都让让!”

牌子高高举在手中,楼招子带了一众身着黑红两色侍卫服的人大步走来, 很快来到承昀面前:“殿下,来晚了。”

“不晚。”

温别桑静静蹲在巷子里,腕上只余一道圆环形的疤痕, 五十六颗火弹,已经全部打完。

微型弩的短箭也仅剩一颗。

这是一个折角巷子, 前方和右方都有铁甲卫举着盾牌,像两堵墙一样将他挡在里面。

沉重的脚步声缓缓行来,楚王在一众人的保护下缓缓行来,组成一堵墙的盾牌立刻收起。

宫烨抬眸去看。

梦妖缩在角落,长发在纤瘦的肩头披着,此时此刻,甚至正在轻轻地发着抖。

他有些不敢置信:“他便是,打伤城防卫的那个?”

“王爷,您不要小瞧他,他手中还不知道有多少火器,我们好几次都以为他已经穷途末路,但只要靠近,就会中招,不得不只能暂时将他堵在这里。”

“这位……温公子。”忆起对方如今的名字,宫烨开口,语气和善:“可否与本王谈谈?”

墙角的人没有反应。

宫烨声音大了一点,又重复了一遍。

温别桑这才转脸,朝他看了过来。

面纱和额头均有血迹,那分明应当是一副极为可怖的景象,可那双露出来的眼睛,却澄澈如幼兽,带着点胆怯、迷蒙、警惕、更多的则是冰冷。

宫烨露出笑容,道:“我们聊聊?”

温别桑从墙角站起,神色平静。

宫烨示意,道:“我可以过去吗?”

“王爷不可!”他身边的人立刻拉住他道:“您千尊之体,万一落在他手里,有了什么好歹怎么办。”

温别桑沉默地凝望着他,从宫烨的视角,可以看到他手中匕首一角。

他身旁的人马上招手,耳边立刻传来弓弦拉满的嘎嘎声,温别桑的目光望过去,背部无声贴紧了后方墙壁。

“你不必紧张。”宫烨道:“你若肯为本王效力,本王可以保下你一条命。”

“你来晚了!”

一道声音传来,温别桑猝然朝右方看去,那边依旧挡着铁甲盾牌,但很快,盾牌便如分水一般朝两边打开。

温别桑瞳孔微缩。

承昀太子一身明黄太子袍,旁侧站着一身黑红衣袍的楼招子,后方所有人与他服饰同色,每个人胸前都刺着‘安定’二字。

宫烨冷道:“城防营办案,谁允许你进来的?”

承昀示意,楼招子马上举了举手中的牌子,道:“安定司有监察百官之权,更有攘内安外之责,明帝曾有御令,及帝以下,六部九卿十二院,凡与安定司案件冲突者,皆以安定司为先,城防……可大不过国防。”

“国防?!”宫烨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此事怎么就与国防有关了?!”

“七年前,周苍术于相府前殿杖毙一名女间客。”承昀开口,朝温别桑看了一眼。

温别桑面无表情,只有泪痕无声滚落。

承昀双目微暗,缓缓移开视线,一边抬步向前,一边道:“当年安定司掌司,也就是当今皇后,因为此事涉及谋害太孙……”说到这里,他露出了一抹笑容,带着些不怀好意的惭愧:“也就是不才本人……”

宫烨呼吸急促,承昀笑意加深,道:“皇后准备彻查此事,查来查去,查到了周相府上,此事楚王当有耳闻。”

楚王冷道:“确有耳闻。”

“相府出了间客,第一时间应当移交安定司,可是就在皇后准备去提人的时候,却听闻周相直接在府中,以家法将那间客处置,皇后手拿惊涛杖,都没能将人拦住,是以那间客未曾提审,便被活活打死。”

楚王拧着眉:“谁不知道,此事涉及周相爱子,周相自认教子无方,心中惭愧,惊怒之下将人打杀,大义灭亲!满朝文武无不敬佩!后来周相还向先帝请罪,将自己三年的俸禄捐给灾民,全府食素一年,以偿还爱子之罪!此等气魄,我大梁应当人人效仿!”

“说的极是!”承昀道:“但如今孤查询过往案卷,却发现了几分蹊跷。”

楚王道:“什么蹊跷?”

“这便是秘密了。”承昀道:“总之,此人是七年前与孤身家性命有关的间客之子,涉及安定司旧案,孤只能将他拿下,带去安定司候审。此事,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孤都要带走他,还是说,楚王希望与孤去父皇面前争辩一番?”

宫烨脸色变了变。

他倒是不怕与承昀一起去父皇面前争辩,但涉及安定司,皇后必然要出现。

在她手里,怕是今上也难讨到便宜。

思虑一阵,宫烨缓缓抬手,弓箭手无声放下,他笑了笑,道:“既然是安定司的旧案,人自然是交给安定司更加合适。”

承昀诚恳:“谢谢大哥。”

两人维持了几息的兄友弟恭,同时转身,友善全部消失。

“收队。”

宫烨面无表情地带人离开,身畔近身之人低声道:“就这样把人交出去了,周相那边怎么交代?”

“此事还要与老师商议,让他做好准备,七年前的事情……可别真有什么蹊跷。”

城防的人如流水一般褪去,温别桑的目光落在承昀太子脸上,又看向后方一众安定司下属,脸庞依旧在落着泪,神色之间却满是冷意。

承昀挥手,楼招子立刻带人退到巷口,折角巷只余两人。

温别桑始终垂着手,红白刀尖却在手中调转,指向承昀。

“不抓你。”承昀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道:“方才都是骗他的。”

温别桑:“?”

“你若落到了他的手里,就等于落到了周苍术的手里,固然你本事再大,也不如周苍术带给他的帮助更大。”

温别桑自然明白,他依旧握着匕首。

这厮素来是不太懂得迂回服软的,承昀凝望着他脸上的血迹,道:“方才陈长风带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我已经将他劝住,你们在盛京与城防交战,讨不到好处。”

温别桑清楚,他固然有再大的能耐,也难与一国抗衡,今日与城防冲突实属不得已,若能有选择,温别桑也不愿。

“多谢。”

“回去吧。”承昀伸手,听他问:“回?”

“太子府。”为他解惑,又道:“你如今只能跟我走,不然我方才说的那番话站不住脚,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只能与他硬碰硬了。”

温别桑迟疑:“不抓我。”

“不抓你。”

“不锁我。”

承昀语气低颤:“不锁你。”

温别桑皱着眉,道:“因为我要投效于你。”

“不全是。”

“还有什么。”

太子手指修长,掌纹清晰而干净。

他保持着伸手的姿势,耐心地道:“总之,所有你不愿意的事情,我都不做,先回去,好吗?”

温别桑又看了他一阵,承昀努力让自己的面相变得善良起来。

那只沾满血污的手,终于朝他伸了过来。

承昀一直望着它落在掌心,才动作轻缓地收拢五指,将其握住。

太子府依旧是熟悉的景象,庞琦正在门口走来走去,温别桑自己推门下车,对方便马上迎了上来:“哎呦,我的太子妃……”

承昀跟在后方,眼珠直勾勾盯住了他。

“我的太子……非要让奴才在这里等着接您。”庞琦双手把他扶下来,道:“公子,您没事吧?”

“没有。”

庞琦搀着他往里面走,道:“您这一身的血,有没有伤到自己啊?”

“没有。”

“您真是担心死老奴了,那日目送您的背影走远,老奴就开始茶不思饭不想,您看,奴才这脸,是不是小了一圈?”

“大了。”

……

庞琦道:“定是因为这段时间天冷,奴才穿得厚,给衬大了。”

“没,就是大了。”温别桑说:“我心中有尺,你脸的直径约长了两毫。”

“……冬日养膘,往年老奴都要上个七八斤,今年才上了两斤。”

“年还未过呢,你我方阔别半月,还有的涨。”

庞琦安静了下去。

“咳。”承昀在后面清了清嗓子,道:“让你准备的东西怎么样了?”

“是。”庞琦重新打起精神,道:“水已经备好,公子回来便可沐浴,快收拾一下,这一身怪吓人的。”

太子寝殿,环形屏风后方云蒸雾绕。

温别桑站定:“你怎么知道我要洗澡?”

“接到消息说你杀了十六人,我就猜你肯定把自己弄得脏兮兮。”

承昀一边说,一边取过帕子浸在水盆里,走过来道:“先把脸擦擦。”

“不用。”温别桑径直走到水盆前,把手浸在里面,道:“我自己洗就行。”

承昀拿着帕子,走过去道:“今天的事,怕吗?”

“怕。”温别桑搓着手指,道:“万一打不中,死的就是我了。”

承昀似乎有些无奈,道:“杀人不怕?”

“怕。”水里的血污很快被血迹染红,温别桑直起身体,认真回忆:“但应该都死透了,好多都补了刀,没法找我寻仇。”

“……”我问的是这个意思吗?

承昀让人重新换了盆水,温别桑把脸也洗了,接过对方递来的帕子把脸擦干净。

承昀又道:“还想穿裙子吗?”

温别桑把帕子从脸上拿下来,道:“可以穿给你看。”

“……”承昀:“怎么就成我看了?!”

“你不是喜欢吗?”

“我喜欢……”承昀深吸一口气,道:“是,你穿什么我都喜欢。”

他果然还在想着自己扮的姑娘。

温别桑将丑话说在前头:“但只能看。”

“?”

“不要想着与我行房。”

“?”

“我也不能给你生孩子。”

“……”

承昀把帕子从他手上拿过来,道:“快去让浴桶里的水好好冲冲你的脑子。”

温别桑提着裙摆去到里面,垂眸扯下衣带。

承昀平息了一下胸口的郁气,还是觉得十分憋屈,道:“我根本就不想跟你行房!”

“更没想过让你给我生孩子!!”

“我真不明白,怎么我堂堂皇太子,在你眼中就成了看到美色便走不动的……”

温别桑从屏风后面露出脸。

他已经脱了衣服,听到承昀的声音,便探头来看他的表情。

乌发垂散,肩膀半露,锁骨纤长而清晰。

“……”

承昀喉头一哽,“你,这是干什么?”

“看你是不是在生气。”

“……没气。”

承昀忽然散了火,道:“快洗你的吧。”

温别桑似乎不太确定,他怀疑宫无常随时可能在他洗澡的时候杀进来。

他思索,道:“你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为什么要……”

“或者进来陪我。”

“……”

承昀下意识走了过去。

温别桑退回去,将匕首放在木桶旁的托盘下,抬腿跨入木桶。

承昀来到屏风外面,站住,低声道:“温别桑。”

“嗯。”

“你让孤进去,要做什么?”

“说话,洗澡,都可以。”

承昀的手移到自己的腰带上,又忽然停下来,转过去。

缓缓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这是用妖法了……

他稳了稳心神,转身跨进去,语气镇定:“还是说说话吧。”

双手压在浴桶上,看着水池里的兔子精。

桶里的水位正在胸前,温别桑坐在里面,正在随手擦着身,道:“此处可还有别人?”

承昀盯着水线的位置,道:“就你我。”

“我与你说个事。”

“你说。”

“今日你说的秘密,是真是假。”

“真的。”

“所以当年之事确有蹊跷?”

“确有。”

“查得出来吗?”

“查得出。”

“当真?!”

“当真。”

“你是如何发现这件事的?”

“发现这件事。”

“如何发现?”

“如何。”

“我是说你怎么发现此事蹊跷的。”

“此事蹊跷……”承昀抬眸,道:“什么蹊跷?”

温别桑从水中朝他靠近,乌发从肩头披散,部分黏连在肩头与背部,发尾水草一样在池中晃动。

细白手指勾住浴桶边缘,温别桑的鼻尖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

嗓音轻轻:“七年前的那桩旧案。”

“你与楚王说查出几分蹊跷。”因为承昀跟楚王说了那是秘密,温别桑的声音越放越轻,仿佛情人低语,他将额头抵上皇太子的额头:“你到底查出了什么?”

鼻息交缠,温别桑额头温度奇高。

承昀不自觉地用将鼻尖与他相触,目光落在那开合的红润唇瓣,道:“我……听母后说,那件事,不合常理。”

“什么常理?”

“安定司,传了消息要提审,周苍术……”承昀轻轻吸着他鼻间的气体,道:“若当真爱子,理应……”

他忽然偏头,浓睫微拢,神色迷蒙。

不由自主地吻住了温别桑的嘴唇。

脊骨瞬间窜过电流般的战栗。

承昀头皮发麻。

启唇,用牙齿咬住他的下唇,轻轻拉扯。

温别桑猝不及防,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猛地抽身,一巴掌拍了上去。

“啪——”

——“啪!”

梦境,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