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法被关押进大理寺大牢的时候,因为这几天宋燕时跟着谢闻一行人到处跑的缘故,并没有时间再为难他,他精神尚可。
看到除去官袍头发散乱的钟法,他顾不上身上的疼痛,站了起来,扒着木栏不可置信地大喊,“义父,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目光转向宋燕时,斩钉截铁认下所有罪状,“宋燕时,刺杀柴原全是我一人所为!与礼部尚书无关!”
大理寺狱半是地下室设计,四面又都是石墙,只有一小面门是木头栅栏,看上去十分压抑,潮湿阴冷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宋燕时带人前来,她心情不错,看到昔日同僚落魄成这样,她心里没有半点同情,看着自视甚高的大才子如今这个模样,又想起之前那些冷言冷语,宋燕时轻哼了一声,觉得畅快无比。
什么时候能把姜渐和霍尧也送进大牢里来,让她过个瘾?
看着人家父子情深的模样,宋燕时“好心”提醒,“哎呦薛少卿,这位钟尚书,可是三十年前走私案的真正主使,你祖父不过是一个帮凶,替他背锅而已。你这个一口一个义父,不太合适吧?”
薛宴目光呆滞了一下,随即愤怒的大吼,“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休要胡言乱语,挑拨我们关系。”
他越生气,宋燕时越高兴。她眼睛笑成月牙儿,指挥狱卒,“就让钟尚书和他这好儿子一间牢房吧,也给薛少卿一个尽孝的机会。”
狱卒低头应是,拿着钥匙开了门,不客气地把钟法也推了进去。
他一个踉跄,薛宴忙把他扶住。
宋燕时双手背后,笑道,“薛大人,你不如好好问问,当年事情真相究竟如何。”
东宫办的案,效率就是快,圣旨已经下来,证据确凿,钟法被判了死刑,秋后问斩,财产没收,嫡系血脉流放北寒。
薛宴扶着钟法,手却止不住地在抖,不知道是因为身上的伤势过重,还是情绪太过激动的缘故。
他动了动嘴,还是忍不住开口,“义父,宋燕时说得究竟是什么意思?您是被冤枉的对不对?是不是她想讨好柴原,知道您和他不对付,才故意陷害您的?”
看着这个从小在眼皮子底下长大,又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义子,钟法罕见地有了怜悯的情绪。
宋燕时已经离开,把舞台让给了这对“父子”。
两人皆形容狼狈,薛宴的囚衣被雪染红,干涸成一片片暗红色。
钟法不再是以往高洁的模样,但背仍是挺得直直的,像是一棵压了积雪的老松。
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钟法自觉也没有什么说谎的必要,他露出微笑来,和这十几年来对薛宴的笑容并无什么两样。
他说:“好孩子,是我对不住你,你祖父当初之死,的确是为我顶罪。”看着薛宴痛苦的脸,心里难以启齿的快意,像树下的藤蔓,不断缠绕起来。
薛宴红着眼睛:“当年究竟是如何?”
钟法笑着说了当年的故事,三十年,那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得好像是别人的故事了。
这个故事里,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他那时候初入朝堂,志得意满,也想做一个好官,可没过两年,就丧气起来。
他是贵族子弟,自幼生活奢靡,吏部虽然是肥差,但区区一个七品主事,俸禄怎么能够他挥霍。
多年习惯,钟法时常感慨,都说做了进士是出人头地,可就这几个钱,只够吃喝而已。
他很快动起了歪心思。
正好,有落第同窗是明州刺史雪承的独子。明州有盐湖,盐铁国家专营,若能从中捞一笔,只要一小笔,一小笔就够他不知道多少年的俸禄。
起初,雪承这个老古板还是不同意的,但耐不住亲儿子苦苦哀求,甚至以死相逼,才终于应承下来。
后来他胃口越来越大,无意中被揭发,幸好抓到得是雪承。他一向谨慎,书信联络都用左手写就,寻常人不会认出他的字迹。
他用独子威胁雪承,只要他认下全部罪过,不把他交代出来,儿孙他都会帮他保全。
如果把他供出来,那可不只是死雪承一个的事情了。
毫无疑问,那老头信了。
那位多次科举失败的同窗活下来了,人却疯了,他明明也参与了那件事,却把自己从中摘了出去,固执地认为,是当时的大理寺少卿柴原,为了官名害死他父亲,还一直给儿子也灌输这个思想。
他也不是一直疯着,有时候会清醒过来。他还不如疯着,疯得时候还有种报仇雪恨的冲劲,不疯得时候倒像是一颗干枯的老树,失去了所有生机。
钟法有过杀他的想法,一个疯子,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他还没动手,人就先一步死了,妻女失散,只留下一个薛宴,满脸尊敬地看着他,比看真正的父亲更孺慕。
钟法觉得有趣,他曾经也这么看过一个人,可惜那个人弃他如敝履,从不拿正眼瞧他,总是淡淡地扫一眼他苦练的字,然后无波澜地评价,“匠气太重,世俗太甚。”
可笑,他为什么学写字?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为什么要学写字?
钟法起了心思,故意将这孩子养大,助他入朝堂,让他成为自己手里的利刃。
当年的柴原也并不无辜,收了他不少钱,多可笑,三十年后摇身一变,成了刚正不阿的大理寺卿,东市白虎一案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施加威胁他也绝不肯视若无睹。
雪已经沾染了污泥,还能恢复洁白的样子吗?
钟法摇摇头,他不知道,因为他本就不是白雪。
他只是略加抱怨几句,薛宴这傻小子就心甘情愿地去当他的马前卒,要替他杀掉柴原,也是为他全家报仇雪恨。
钟法和柴原的牵扯,可不止是明州走私案一件事。柴原一直同他划清界限,但有些事情做过了,难道就真的能全然抹去痕迹吗?
柴原现在位列九卿,是发达了,想当他的清官,不再接触那些腌臜事情,他想如愿,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