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家吃年夜饭的家庭多了起来,吃完,又都赶着回家看春晚。散席时间,酒家门口、大路边,三五成群,团聚着许多招出租的人。出租车就成了大家追抢的对象。伊谷夏给杨自道打电话要车时,杨自道正在送一家人从夜夜渔舟赶回七星小区。接到伊谷夏电话,他一路狂驰,不打空车灯,直奔七公里外的乾坤大酒店。路上至少四拨客人对他招车,他都飞驰过去了。
用头巾把自己扎成北方大嫂的伊谷夏拉开车门,杨自道很奇怪,说,就你一个?其他人呢?伊谷夏笑嘻嘻地说,他们都回去了。过年好啊!
杨自道愣了愣,开动了汽车,他说,那你为什么不一起回家?坐不下?
伊谷夏hi——hi——hi地笑,说,太坐得下啦。我不坐。
那为什么?照顾我生意?杨自道说。
唉,你就是生意生意,知道吗,我想陪你过大年三十哪!
杨自道恼火透了,但他说话还是很客气,我送你回家。杨自道掉头。
到我家我也不下车!我还从来没有在大年三十的晚上逛过大街!我们就逛逛吧,绝对好玩!杨自道不说话,车子开得飞快。穿越筼筜桥的时候,伊谷夏大声赞美,——哇哈,多么美丽的夜色!今晚水面波澜怎么这么炫目啊。喂,你看那绸缎一样的灯光啊!……哇哈,水和光的一见钟情哪哈,喂喂!快看那桥!天哪,简直是冰片做的桥啊!这灯光怎么打的啊……太美啦——
杨自道使劲捏着方向盘,忍着不说话。之前的四拨客人,最起码是一百块,今天晚上最好的赚钱时段就这么给毁了。按过去经验,八点之后,到零点之问,基本没有什么客人,零点之后会有泡吧的人陆续多起来,但是,杨自道不想要了。他原计划就是早点收工,明天一早到医院陪尾巴的,还要跟车主商量请假一周。比觉初二一大早就要回鱼排,这是已经说好的。
杨自道心里堵得慌。一路飙车到伊谷夏家的筼筜丽景,两个年轻保安已经迷在电视的春晚前,咯咯笑着,半天不开启电动拉门。
伊谷夏说,我不是说我不下车吗?
杨自道说,你下车。
伊谷夏说,我不下车呀。
杨自道说,下车去陪你爸爸妈妈。
伊谷夏说,我还要玩一下。现在他们看电视,不要我陪。
杨自道说,下车。
老头,你怎么啦?我好心好意陪你呀。
杨自道说,拜托你,回家吧!
嘿,老头,我得罪你了吗?我就是想和你再玩一下,反正大年三十你也没有什么生意……杨自道说,刚才最好的生意时段,已经被你糟蹋了。
伊谷夏夸张地转眼珠子,转了好一会。保安也把电动门拉开了。伊谷夏从后面伸手拉住杨自道衣服,不让他开进去。杨自道不理睬,还是把车开进了小区。到了伊谷夏家楼前,但伊谷夏就不下去。杨自道一仰头头顶在靠背上。
伊谷夏把车窗按上,说,干吗叹气啊,我就是顾客呀,我会付你钱的。别生气了,老头,我看出来你生气了。我们再走走肥,好吗?你随便开,爱开哪开哪儿,自由彻底,放松自己,兜兜风。
杨自道知道她在夸张,也没有心情逗趣。他不吭气地掉头,把车开出了小区。坐后排的伊谷夏,目不转睛地瞪着他。杨自道视而不见,也不问她去哪里,一直开。
这一晚,算是彻底泡汤了。这么一想,杨自道的心里反而有点释然。
大街上的车子,明显稀少了,有也是疾驰如赛车的的士。平时拥堵不堪、突然空旷出的大马路,让每一个的士司机都有撒野奔驰的欲望。杨自道一下提速,车子在大街上疯狂飞驰,遇有红灯一律右拐,他根本不停。有一下和一辆突然掉头的橙白色的士差点相撞,但两个高手都精确地判断了对方,千钧一发之际,刷地一下都避开了。杨自道从后视镜,看伊谷夏依然围着那个可笑的头巾,似乎也不懂得害怕。杨自道觉得她真是对车太迟钝了。
十车道的艺术中心广场大街,除了偶尔蹿出的、疯跑而逝的的士车,橙色的大街看不到什么人,空旷的大街明亮而寂寞,昨天的喧嚣繁华宛若梦逝。伊谷夏兴奋地指着大街,哇!真难以想象啊!太空荡了!跟人类遗迹一样!噢,火星!对了,我们现在就在火星上,整个宇宙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们被遗弃了!
忽然,杨自道听到后面一阵动静,伊谷夏竟然从后座,跨爬到了前座。杨自道开车十几年,这是唯一在前后座之间爬来爬去的乘客。
杨自道依然开得快如赛车。
“哇,你太厉害了!”伊谷夏看了一眼车速表,怪叫起来,“加油,加速!”
在厦大环岛路桥上,杨自道把车速开到一百七。这座沿海岸线平行蜿蜒的六七公里大桥,水晶般迤俪起伏,远看就像绕着星球的光环。桥面空无一人,灰蓝色的路面,白色的分道线,桥轮廓是雪青的灯条描边,扶栏上一个个橄榄似的柔和的橙黄色小灯,把路面照亮。在夜空里,这桥就像一条沿着海岸线腾起的天堂之路。杨自道说,不管是太阳下,还是月光下,我每次经过这里,都觉得可以一直开进天堂里。
伊谷夏赞许地重重点头。她把车窗按下,狂舞头巾:
新——年——好一啊——大桥——
从环岛路掉头再上桥的时候,伊谷夏说,等下我给大桥大海再拜年的时候,我是说,拜年一句话的时间里,你能不能开过整座桥?
杨自道说,行。
杨自道检查了伊谷夏的安全带。
上桥前,伊谷夏立刻把车窗全部按下,她伸出脑袋竭尽全力地大吼:
大——海——新——年——好一哈——给——你——拜——年——啦——大——桥——新——年——好——哈——你——听——到——了——没——_有——啊——
车速如箭,伊谷夏的声音,被迎面而来的疾风,激励如飞花四溅,又像夜空里的水晶焰火簌簌飘荡。等她喊得尾音全落,车子也才开了一半,杨自道哈哈大笑。
吹牛啊,老头,我还故意拖长音,说啰嗦话了,你还开不了!
这车不行,再快四个轮子都会飞走,我拿什么陪你?
拿命啊!
他们的车再度开过筼筜湖畔的时候,伊谷夏又按下了车窗。杨自道想说,你千万别喊了,市中心哪。伊谷夏已经扯起嗓门大喊了,新年好——喂唔喂——湖水——新年好——紫荆花——新年好哇——
杨自道一手把她揪进来,说,好了好了,差不多了,快回家吧,去跟你爸爸妈妈说新年好吧。到贫磐丽景,伊谷夏掏出给尾巴的压岁钱。放在计价器旁,说,这是我给尾巴的压岁钱。杨自道看那薄薄的红信封,也没有在意地说,好,我明天给她。他以为是一百元。
伊谷夏又掏出两百元,放在杨自道的零钱盒里。杨自道把钱还给她,说车费免了,谢谢你陪我过了大年三十。
伊谷夏说,那好吧。不是车费,是我给你的压岁钱。
胡扯!哪有小的给老的压岁的?杨自道把钱塞给她,快拿走!你别逼我给你压岁钱,因为我不想给你。快拿走!
伊谷夏推门下车,转身又把两百元丢了进来。杨自道没有再把钱扔出去,他一路看着那个女孩,跳跃着转进自家门道里,心头隐隐一阵热。他把尾巴的压岁钱信封打开,发现竟然是一千时,心头又一阵潮热涌起堵在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