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这跟我可没关系!”
奚平倒下去毫无征兆,散出去的神识怎么也叫不回来,剑修只会砍人不会治,支修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喊来了闻斐。
闻峰主来了都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见他眼角突然流出血泪,吓得闻斐摸了烙铁似的缩回手,慌得像个被地痞碰瓷的小媳妇。
支修感觉到藏在奚平灵台的碎剑震颤不休,那灵台上突现裂缝,忙一抬手抵住奚平眉心,就在这时,奚平猛地睁开了眼。
飞琼峰上冰冷的灵气一拥而上,几乎在他周遭抡起个漩涡,奚平身边所有东西都被弹开,闻斐一甩扇子,兜起奚悦闪到门口,支修也唯恐伤了他,退后半步没敢硬碰。
灵气冲断了发冠,“喀”一声脆响,玉冠落地,灵台弥合。奚平坐起来,这一动,眼里残留的血就和头发一起滑落下来。
他抬手捂住眼,半晌没吭声。
用不着去查周楹的弟子名牌,此时,奚平灵台里浮着一个神识卷回来的高等“分骨”符咒,可以共享画符人的一部分本命神通——通过那符咒,他清楚地探知到三哥那根种在周桓身上的头发,已经到了北历国都燕宁。
南大陆到处是战火,大宛流亡贵族选择北上合情合理,而昆仑方面认为玄隐山被邪魔占据,也需要暗中联合旧世家,周桓这颗早先埋下的棋子正适合做“钉子”……但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死人的气息会消散,人没了以后,一些符咒确实还有残存的力量,但“分骨符”这种与画符人息息相关的符咒绝对会失效。
死人不能“分骨”!
无间镜是五大镇山神器里最神秘的一个,灵山落成之后,几乎没有现过世,文献上绝少记载。奚平不知道它为什么能压过玄隐山,切断人与自己本命名牌的关系,也不打算去深究它为什么能让一个道心破碎、肉身销毁的人留下完好的分骨符。
他一把抹掉糊在睫毛上的血,宁可信三哥一回。
假如无间镜是灵山之始,假如穿过那镜子真能抵达所谓“化外”……
闻斐对上他那双血气没散的眼,戳在门口不敢进,踮着脚将一瓶清心丹扔给支修:“你你你来喂。”
然后他紧张地将折扇横在身前,扇道:还认人吗?我是谁?
奚平:“……隔壁山头上刚被人刨完祖坟的庸医。”
众人见他没有走火入魔,也不咬人,集体松了口气。
“出什么事了?”支修问道,“你神识刚刚去了昆仑?庄王殿下呢?可还好?”
“被北历扣下当人质了。”奚平咬着牙道,“玄隐山也不富裕,没钱赎他,就让他先在那待着吧。他有毒,昆仑迟早后悔——我想先问问瞎狼王和侍剑奴有什么渊源。”
心魔种已经在昆仑掌门道心里种下了,直指侍剑奴,近期必有行动……按理说,侍剑奴的辈分比那些古老的蝉蜕小很多,剑修蝉蜕道心之坚定是外人无法想象的,妒忌一个小辈,以至于让心魔趁虚而入,未免过于小家子气了。
支修和闻斐对视一眼,闻斐正色下来,对他摇摇扇子:北方不大与我们接触,你入门又晚。晚霜侍剑奴在把自己炼成偶之前名不见经传,我不太清楚,不过谢濋我倒是见过一面……就是那所谓“瞎狼王”。
此时,北大陆上的陆吾们渐渐摆脱了迷惘剑,清醒过来,茫然四顾。
那没有伤人的剑气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它主人手里。
雪狼一进屋,就看见瞎狼王脚下的小榻上摆满了宛使带来的小玩意——精巧的座钟、火绒盒、水银镜、飞鸿机等等。
瞎狼王鼻梁上架着一副琉璃镜,新镀月金打的细链子挂在脖子上,正盯着手心里一团乱麻般的剑气发呆。
雪狼一眼看出那是迷惘剑气,脚下顿时忌惮地一顿。
随即他又定了定神,心说:老东西偏安于北绝山脚,一天到晚不是喝酒冬眠,就是盘在北原口看雪发呆,这么多年就没见他练过剑,修为没有寸进。现如今谁还不是升灵了,迷惘剑有什么好怕?
想起那封许诺婆娑宫的“连心”,雪狼顿觉自己已经有资格与瞎狼王平起平坐了,不由得一阵心绪澎湃。他自认为是个宠辱不惊的人物,几息之后便按捺住,决定认真装好最后一瓣蒜,给瞎狼王这秋后的蚂蚱请安:“您找我?”
迷惘剑气像春蚕吐的丝,缠绵地在瞎狼王的指尖转着。
闻声,老狼王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他身上沾的雪渣:“又去雪窝里用功了?”
雪狼回道:“哦,不曾,外面沾来的。今日这天蹊跷得很,早上还好好的,方才不知怎的突然来了阵大风,雪都下疯了。”
瞎狼王侧耳听了听凄厉的北风,喃喃道:“今年北原的风来得这样早,恐怕又是不好过的一年。”
凛冬早到,看天吃饭的农人又被老天爷翻脸砸锅,牲口跟人一样难,还不知怎么过冬。
“宛使来了,希望昆仑神剑们除了南矿和正邪之争,还能想起人是要吃饭的。”瞎狼王缓缓说道,“别忘了从南方讨点粮食来。”
雪狼颇不以为然地寻思:还忧国忧民呢,吃饱了撑的,宛使这会儿估计已经凉透了。
口中却说道:“说得是,您叫我过来有什么吩咐?”
“哦,琐事。”瞎狼王将手心剑气收起来,“你替我给侍剑大人去封信,快到师尊忌日了,她今年不知道能不能赶回来,要是不能,提醒她别忘了烧点纸。”
雪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满口应下,见他没别的事,便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瞎狼王的目光透过琉璃镜,不甚分明地目送着雪狼的背影,知道他给侍剑奴的信上每一个字都会出现在昆仑内门案头。
他无声地冷笑一声,裹紧了狐裘,拎上壶酒,身形一闪便融进大雪中,转瞬来到北原口——北绝山的尽头。
大雪已经积了一人多厚,唯有一座茅草亭突兀地浮在冰上,能把牛羊也卷走的狂风吹不动茅屋上的草,明显是个仙器。
瞎狼王落进亭中,一拂袖,亭中小石桌上的陶罐里就注满了干净的雪水,他放了一颗蓝玉在石桌充满了小亭,似乎与外面呼啸的白毛风毫不相干。
此处就是瞎狼王的“观雪亭”,一天要烧一颗蓝玉,只有他一个人会来——低阶修士没事不会靠近北原口,雪狼忙着往天上爬,对这种附庸风雅又费钱的“闲情”嗤之以鼻。
瞎狼王将狐裘脱下来扔在一边,煮上茶,他将目光投入浩渺无人的北原。
北绝山以北是万里无人区,连真元都能冻住的极寒之地。
北绝山外有剑宗留下来的大阵,替大陆挡住那致命的严寒。那是只有接近月满的高手才能抵达之处,昆仑的几大剑修都很难靠近。大阵久无人修缮,北地一年冷似一年,昆仑没有办法,只好在北原口里面续了个挡风扛雪的法阵,每年填大量的灵石在这里,效果却是聊胜于无。
据说那是北历最艰难的一段日子,不知多少人冻饿至死。直到一个奇才拒绝继承昆仑九剑,为生民立剑心,自创了一套不依托于外物、以身为剑、神识为刃的“心剑”。没有剑宗的修为,肉身走不到北绝大阵边上,但修炼心剑的剑修能用神识穿透极寒之地,抵达北绝阵,修缮剑宗的遗物——那横空出世的天才就是当年昆仑山的第二长老。
然而神识游出北绝山何其凶险,据说那能将真元冻住的地方会让神识产生幻觉,稍有不慎,就永远也回不来了。两百多年前,第二长老照常巡视北绝大阵时,形与神一同消失在了北原口。
此后不久,唯一继承了他心剑的弟子谢濋因质疑昆仑九剑,违反门规与同门辩法,被逐出师门。
昆仑对待叛逆和邪祟向来是毫不留情,但心剑绝代,谢濋是唯一传人。要是没人能修缮北绝阵,昆仑还得重新拿灵石堆挡风的“墙”,那可比养活一个叛逆升灵贵多了。昆仑这笔账还算得过来,因此在同门求情时便就坡下驴,只将谢濋放逐北绝山,令他看守北绝阵。
他从此游走于正邪中间,给自己起了个花名叫“瞎子”,因为神识每次出北原口都要九死一生地找回途,他便将心剑更名为“迷惘”。
北历人崇拜狼,尊其为“狼王”。
此时北原口外一片天昏地暗,暴雪将天地都连了起来,寒风像贪食的野兽,咆哮着想往关内钻。
雪狼说得没错,即使是极寒之地,暴风雪来袭之前也不会毫无征兆,这古怪的白毛风来得蹊跷。
瞎狼王神识穿透寒风,落到了万里荒原——北绝阵四十多年前才大修过一次,他在此地逗留了七七四十九天,差点把命留下,按理不该这么快出问题。
剑宗留下的古老铭文冰雕似的刻录在荒原尽头,在此处多留片刻,就多一分危险,瞎狼王不敢多耽搁,神识飞快地掠过北绝阵。
就在这时,他听见那北绝阵深处传来了敲击声。
瞎狼王凝神到了极致,确定那不是狂风吹打冰块和石头的声音。
他屏息听了半晌,神识蓦地回归本体,从狐裘中摸出个飞鸿密文本,飞快地对照着上面的密文,将方才听见的敲击声翻成宛字。
我……道……心……碎……
瞎狼王瞳孔轻轻一缩,北原的飓风“轰”一下撞在小茅屋上,支撑着仙器的蓝玉瞬间灰了一半。
他唯恐自己理解错了宛语,又忙找出本历宛字典仔细查阅确准,见后面的密文写道:身死,已入无间镜中,若你能收到此信,便是你我猜测没错。
瞎狼王按着密文本的手微微颤抖,拿出一个名牌——周楹作为大宛玄隐山的使者,为在入境时向低阶修士验明身份,会随身携带一份自己的弟子名牌。
名牌上“周楹”两个字光华闪动,显示主人无伤无病,一切正常。
一个身死被投入无间镜的人,名牌为什么安然无恙,那谁也没见过的镇山神器能掩盖一个人的生死么?
而这“死人”留下的信,又为什么出现在无人北原?
或者说,无间镜和北原有什么关系?
玄隐山上,支修问道:“你见过?你在苍野原追缉邪祟的时候?”
闻斐点点头:就是昆仑派来收摊的那位升灵剑修,当年要不是他老人家,我们这会儿可能早都冻在北历雪堆下当肥料了。据说他是昆仑“第二长老”的嫡传弟子,本是前途无量的内门高手……哦,北历人不讲究那些乱七八糟的封号,那帮武夫都拿剑说话,除了神秘的大祭司,最能打的当掌门,紧随其后的就叫“第二长老”,按实力往下排号。这第二长老比其他蝉蜕年纪都小,甚至没赶上拜剑宗为师,也没有修昆仑九剑,要不是人没了,这会儿还不知道掌门是谁。
“殒落了?”支修有些意外,“近些年好像没听说过有剑修大能殒落……”
闻斐一摇头:不算殒落,天无异象,我们这边确实也没听见动静,昆仑那边对外说的是“闭关”。这一闭就闭了两百多年,都是你入门前的事了。我感觉他那闭关跟李凤山项荣的性质差不多,不定出了什么岔子,闭成了死关,不然亲传大弟子叛出昆仑这么大的事,他能不出来言语一声?你卡在蝉蜕门槛上半死不活的时候,还得随时出来给你们飞琼峰祖宗擦屁股呢。
支修早有准备地一弹指,打开逆徒飞向闻斐扇子的灵气:“放肆。”
回头又皱眉看了闻斐一眼,叹道:“你多大人了?”
闻斐不以为意地晃晃扇子:至于那位侍剑奴,我就不清楚了——不是有陆吾在北绝山,不如你联系他们打听打听?
奚平正要说什么,忽然,他灵感微动,倏地将视线投向金平。
永宁侯府,正在写大字的侯爷突然一愣,眉心飞出一线蚕丝一样的光,打在书房墙上,还不等他看清,奚平已经穿过转生木回到侯府,一道裂帛般的弦声打断那光和侯爷之间的联系。
墙上的影子用怪腔怪调的宛语叫道:“等等!”
侯爷倏地站起来:“士庸,不得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