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一桐在做梦。
她梦见她站在一片广袤的森林里。
这里是一片烈火燃烧后的痕迹,入目可及的地方尽是烟熏火燎,无数的枝干被熏的焦黑,透过残余的焰火和熏烟看去微微扭曲着。
空气里满是木屑焚烧的气味,吸进鼻息里似乎还带有滚烫的温度。
祁一桐想逃离却无法移动,她向自己的双腿看去。
哦,原来我现在是一棵树。
她感到自己在飞速生长,抬眼就能看到新生的顶层枝桠肉眼可见的向上窜,从细嫩变得浑圆,又再分岔出新枝。
这当然不合理,可谁会去追究一个梦的合理性呢,不见她的树根仍然在燃烧吗?
她竟不觉得疼痛,只苦恼于空气里存量告急的氧气,随着她生长的速度变得愈发稀薄。
呼吸不上来的同时她还发觉体内什么东西正在流淌,似乎快要突破皮肤的表层,预感提醒她这十分危险。
她开始惊惶地望向自己每一处枝干,直到发现它们开始溢出金黄剔透的液体,缓慢而黏稠的顺着她曲折的纹理向下流淌,滴落进火焰中,又融进土壤。
呼吸困难令她的尖叫如鲠在喉。
也许是大脑听到她的呼救,梦境开始旋转,像一盘被打泼的颜料,混作一团,丧失了原本的模样。
祁一桐被不知名的引力卷起,抛至半空,最后一眼俯瞰那片黑黝黝的土地,灿红余焰中属于她的那棵巨树在燃烧中无尽伸展,生与死的神之力在她身上拉锯,最终形成某种荒谬的平衡。
再睁眼时看到的是杨暹的脸,那双桃花眼因为背光看不清虹膜的颜色,但她知道日光下它们是闪耀的金珀。
祁一桐突然意识到,树脂凝固变成的琥珀,远比黄金钻石珍贵,因为它们是生命留下的、时间抹不去的遗迹。
“先坐起来。”杨暹一手托着她的背一手握着她的小臂把她扶了起来。
祁一桐这才回神,他们还在白塔顶,窗外天还是黑的,房车里灯光明亮,杨暹一身宽松舒适的卫衣裤坐在她的床边,让她一时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了?
叫醒她之后,杨暹从柜阁里的医药箱里拆了一包鼻吸管插进氧气瓶递给她。
“你睡着之后又高反了,可能是晚上吹了太久风。”她不知道她的嘴唇已经紫了,杨暹发现的时候她还气若游丝的睡着。
“怎么睡那么沉,头疼吗?”
祁一桐接过鼻吸管给自己系上,呆坐了一会儿才想起杨暹问她话呢,她摸了摸脑袋感受了片刻,摇了摇头。
倒不是她缺氧意识缓慢,只是上次高反的经验告诉她,头疼持续久了身体就会产生惯性,乍一下分辨不出。
“几点了,你怎么没睡?”看杨暹的样子不像是睡过,祁一桐拉住又想起身的他。
杨暹原意只是想给她倒杯水,闻言又坐下来。
她拽住他的手心微湿,杨暹用空着的另一只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心,确认祁一桐的确是身体温度有些高。
“别捞衣袖,一会儿体温就降下来了”,他个子高,坐在床上伸长手就能碰到车板上的温度调节器,操作几下后把车内温度适度调低了一些,又说:“快三点了。”
却是没解释他为什么还没睡。
祁一桐歪歪身子,看到中车厢里他的床边上升起了可移动桌板,上面放着他的电脑,许是之前在工作吧。
“我还以为我已经完全驾驭了高原海拔,毕竟来时一路上也都好好的。”
祁一桐把手心的汗在睡衣上蹭了蹭,感到衣服里也略带潮气,背着杨暹悄悄扇了两下,车里凉凉的空气接触到皮肤才舒服些。
杨暹还是倒了杯水给她,喝了水,又吸了半瓶氧,呼吸回归顺畅的同时也没了睡意,这期间杨暹一直陪在她的床边。
祁一桐低头看着还被她握在手里的杨暹的手腕,他任她拉着,一副迁就的姿态,祁一桐与他肌肤相贴的地方奇异的开始发烫,但就算这样,她也不想松开。
封闭的车厢里气氛有些暧昧,祁一桐悄悄吞咽,再沉默下去她就要露迹。
“要看看星空吗?”
“我想出去透透气。”
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一处去了。
祁一桐抬眼,杨暹弯着唇角,神情异常的柔和,好像现在祁一桐凑上去吻他都不会被推开。
于是她真的这么做了。
他的唇干燥而柔软,触碰到时能感受到轻微的鼻息,温热,像一阵春风。
这是她第一次和某个人举止如此亲密,祁一桐在心中笑着叹息,但她还是这么做了,和一个认识都不到一个月的人,也许她真的是疯了。
这个吻不长不短,就像羽毛在彼此的唇上轻轻扫过,她没有更进一步,退了回来。
同时也发现,杨暹始终没有阖上双眼,他那双温柔的星眸闪过一丝复杂。
祁一桐坦然地与之对视,无论他是什么反应她都会接受。
时间寂静的流转着。
最终杨暹垂下眼皮,轻拍她腿上的被子,留下一句“穿好衣服再出来。”转身下车了。
祁一桐眨眨眼,静静笑了起来。
他默许了。
她一鼓作气蹦下床,翻出杨暹借给她的那件长羽绒服套上,拉链拉拉好,再兜上羽绒服自带的帽子。
那瓶没吸完的氧气瓶被她揣进了羽绒服口袋里,因为衣服长,本该在腰侧的口袋坠到了大腿附近,走路间会碰到,细长的氧气瓶在口袋里晃晃荡荡,她必须用一只手摁住。
刚下车脑袋上的帽子就被迎面的夜风吹掉了,穿着他的衣服多少令她笨拙又滑稽,想伸手捞帽子还得把袖子挽一挽。
祁一桐想叹气,有一个人却先了她一步。
跟在她身后的杨暹制住她想挽袖子的手,把她转回来,给她套了个毛线帽,看颜色是胡棠送她的那顶。
杨暹冷淡着面容给她理好头发,再把外层的羽绒服帽子也兜上,动作不太温柔,似乎因为她不会照顾自己而生气。
戴好帽子后他还不解气,又摁了摁她的脑袋。
祁一桐装作被他弄疼了,龇牙咧嘴的倒抽气,但她可能在这方面确实没什么天分,唯一的观众完全没有上当的意思,抿着嘴角看了她一眼,转头去生火去了。
“……”
房车上没带可以烧火的桶,好在他们驻扎的这块地是块四下没什么草木的砂石地,祁一桐用脚划开一片小石头,下面居然是水泥。
又一次庆幸他们不是帐篷行,不然地钉可扎不进去。
她跟杨暹打着手电筒在附近找了些木枝,支起一个简易的火堆。
遮阳棚已经被杨暹收了起来,旷野上黑漆漆一片,仅有的几点屋舍灯火都在他们身后,没有光污染的夜空中星星密得惊人,说是漫天星河也不为过。
因为连日的晴朗,月亮轮廓清晰,终于不再是雾毛毛的一个小圆球。
远处雪山的重重积雪在月华的映照下泛着柔和的银光,因为夜的着色,它们自成一片小山丘,如同悬在空中的月宫。
又是一处神迹了。
“我的运气真好,又看到了日落金山,还看到了月照银山。”祁一桐感慨。
“如果六月来,说不定还能看到日月同辉。”
“下次吧,有机会我还会再来的,我还想看看你们的火把节。”
那个每年六月的白族庆典,据说全城人民会围着巨型的火把载歌载舞,男女老少手持火炬,向彼此的火炬撒上松香,“明火”祝福。
祁一桐轻声问到:“杨暹,下次来你会带我看火把节吗?”
还会有下次吗?杨暹。
他没有立刻回答,注视着身前的火堆,火焰的辉光照着他的面孔,令他仿若错位到了那个特殊的日子。
就在祁一桐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他转过来凝视着她,说:“如果你想的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纵容她,不再抗拒她的靠近,甚至应许她的一切请求,但祁一桐不能确定那是否出于她想要的感情。
夜色助长了她的勇气,于是她紧了紧喉咙,用自己都没发觉正在颤抖的声音接着问:“如果我想的话,你什么都会答应吗?”
这一次她没有等来她想要的答案,安静的荒原上只有细细的风声和火苗轻微的爆裂,她没有转开目光,他也没有。
他们都知道,祁一桐是在问什么。
在这熬人的沉默中,杨暹想到令他今夜难眠的原因——
他在处理完工作消息后,走到后车厢检查门窗,在经过祁一桐的床边时,晃眼看见了什么东西,在昏暗的环境里熠熠闪过。
他倾身看过去,是祁一桐的眼泪。
她安静平整的睡在她的床上,没有任何动静,就像每个正常熟睡的夜晚,但是那些大滴大滴的泪珠沿着她的眼角簌簌而下,洇湿了一小片枕头。
从小缺爱的小孩,就连哭泣也是悄无声息,不妄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给任何人增添麻烦。
他在她的床前坐了很久,用指腹蹭掉那些源源不断的水迹,直到它们在他的掌心汇聚成水湾。
“我做不到,祁一桐。”
静默了许久后,杨暹终于开口,他的嗓音没有任何起伏,带着夜的凉意。
“我不会做出诸如此类的承诺,因为生活就是生活,我们不会恒久的在一个人心中占据相同的重量,所有的人与事都只会是阶段性的经历,所以这个答案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就像祁一桐看到的,杨暹是这世间最坦诚最理智的人,他像一个长辈教导孩子那样,温和的引领她看向成年人的世界。
“但如果这个回答对你非常重要的话”,他停了下来,有些妥协似地凝视着她,那双琥珀石在火光映照中融化成流动的树脂。
“是的,此刻的我会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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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9月,云省藏族自治州发布通告,白塔顶观景台将进入为期数月的修复扩建,拆除原有的几家民用建筑房屋,划为观景区域,扩建期间不予开放。
彼时杨暹正巧回省看望老师,在正式封闭前再一次驱车前往了白塔顶。
因为拆迁事宜几家民宿都早已搬走,还留下的一两家也不开放住宿,只提供简单的商品买卖,那家“旅客放心之家”就是其中之一。
许是长发的男人太过少见,老板娘还记得他,送了他一沓龙达,杨暹本是不信这个的,但那天风大,吹得他手里的纸张猎猎作响,某几个瞬间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那么松开了指尖。
离开的时候路过那颗高大得有些突兀的树,雪山依旧巍峨,杨暹站在树下看了一会儿,用手机拍下了曾经没有拍下的雪山。
后来杨暹辗转换了几次手机,那张照片也不知道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