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在看清了来人的刹那间,祁一桐的心跳就凝固了。
她不认为自己的发言有什么错,但对于需要团队合作的戏剧艺术来说,一个难以调和的摄影师并不是很好的选择。
——她把话说得太满,也太猖狂了。
高龚民什么也没评价,只在离开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胡棠。
但祁一桐已经无暇顾及任何人。
尽管剧院的灯光还洒在身上,但她却感到了久违的,高原缺氧般的沉重。
她望着杨暹。
他的眉心微微起伏,冷石一般的眼眸不复回忆中那样沉静,那里面沉着混沌而复杂的情绪,细小的沸动着,像一座无声雪崩的远山。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转瞬的几秒。
杨暹喉结轻颤,垂下了眼帘,视线落在祁一桐的右手上。
祁一桐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正在剧烈的颤抖,她无法控制,只能藏到身后。
杨暹的目光定定的落在原处,睫毛像两片力竭的蝶翼,扇了扇,盖住了他的双眼。
默了片刻,他舒展了眉眼,像是压下了身体里的振动,没再看祁一桐,转身随着高龚民离去了。
祁一桐背后的手攥紧了掌心,骨头里传来钻心的疼痛。
胡棠看看杨暹的背影,叹了口气上前抬起祁一桐的右手,确认没有鼓包,这才拍了拍她的背,取过相机跨在自己肩上,安抚道:“走吧。”
“你跟这冤家说这些做什么?他就是个混日子的,哪有什么追求。”
祁一桐摇摇头,有些疲于解释。
胡棠瞧了一眼她的脸色,叹气:“也不知道高老师对你那番话是怎么个看法,毕竟他不仅是个艺术家,也是个总揽全局的导演。”
祁一桐扯扯嘴角:“如果真是因为我这番话害你又要再找人,就算我欠你一次。”
胡棠眉毛倒竖:“说什么呢?本来你的话就是对的。一个违心的创作者能做出好的作品吗!我觉得高老师也能明白,你是真的为戏而来的。”
祁一桐没有否认。
但她不是为戏来的,她是为戏里的人来的。
事实上前一晚她还在杭市,刚结束了长达半个月起早贪黑的商业拍摄,打算休息几日再慢慢做收尾工作。
因为胡棠的一通电话,祁一桐临时变更了计划,赶今早的高铁返沪,才能“碰巧有空”的帮胡棠这个忙。这也意味着,在未来的一周里她都要熬夜赶工。
她做这些,只是为了一个再次站在杨暹面前的机会。
两个人虽然嘴上互相安慰着,脚步却一个比一个沉重。
“嘿——你们等一下!”
这时远远地听到一声高呼,叫住她们,剧院里追出来一个年轻小伙。
“对!就是你们俩。”
胡棠认出是剧院的接待人员,挑眉问道:“怎么了?”
“幸好你们没走远,给!”对方小跑着上前,掏出一副膏贴。
祁一桐接过一看,是抗炎镇痛、活血化瘀的膏药。
胡棠奇道:“你不是说没有这些药吗?”
“确实是没有,其实……这个也不是我们的,是刚刚一位男士给的,让我给你们送来。”
祁一桐愣了愣,手里的膏药明明还包装完整,却好似已经开始隐隐发烫。
胡棠张望了两下,还在追问:“男士?哪位男士,人呢”
小接待挠挠头,“这我哪儿知道呢,人早走了,总之东西我送到了,还赶着下班呢,就不送你们啦。”说着挥挥手,小跑回了剧院。
胡棠歪歪脑袋,扯过那个药膏检查了一下,好像没什么问题,“是谁呢?”
祁一桐咬着唇肉,会随身携带活血镇痛的药膏的,只有身体会扭伤的人,刚刚在场的所有人里,一个人的名字呼之欲出。
但是她不能确定,也不能说。
就这样,两人在剧院大门口作了别。
次日,祁一桐早早醒来。
前一天晚上她光是打车到家都十点多了,坐下来筛选素材、处理后期,一搞就是小半夜,好在这种日夜颠倒的作息时间她这几年已经习惯了。
手腕因为连夜的内服外敷已经好了不少,只是依旧不能举重物,也不能大幅度扭动。
她翻了个身,看到床头还放着昨晚收到的那贴膏药,因为它,祁一桐一整晚鼻尖都环绕着若有似无的药草味,不那么好闻,但令人异常的安心。
盯着它发了一会儿呆后,祁一桐爬起来洗漱,前往剧院。
白天的剧院冷冷清清,高龚民正带着舞蹈演员们早练,祁一桐敲门进去的时候,排练厅里乌泱泱二十几个人齐齐望来,很有些震慑力。
杨暹也在其中,排练厅的灯光敞亮,照得他容光更胜,乌发雪肌,如松似鹤,在一众气质出尘的舞者里也优越到醒目。
祁一桐猝不及防与他视线相接,一夜之隔,他眼里的裂痕重新缝合,没有波动了,又只剩下沉静如海,但细究去,并不令人生寒,是和煦的,包容的。
他甚至向她微微点了点头。
祁一桐眨了眨眼睛,疑心自己错看,但高龚民轻咳了一声,打断了她与杨暹的对视。
祁一桐扭过头来,朝高龚民微微鞠躬问好,得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可以称得上是冷淡的反应——
对方点了点头,却没有动弹的意思,站在原地盯着舞者们练完了四个八拍的动作,才朝舞监和杨暹示意,三人并着祁一桐往休息室走去。
高龚民没叫上胡棠,但她咬了咬牙,还是跟在最后挤了进来。
祁一桐在随身带着的电脑上调出了文件夹,里面是她精心筛选的具有代表性的剧照,以及一些她适度自我发挥制作的海报。
高龚民随手接过,几人就着他的动作阅览起来,与此同时,祁一桐也在观察几人的表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屏幕上的照片越来越少,高龚民的面色依旧看不出是否满意,祁一桐心里暗自打起鼓来。
直到照片里出现杨暹的身影,高龚民的指尖抬起,握拳摩挲了片刻,眼中流露出些许悦色。
把剩下的图片过了一遍,又单独挑出了几张,高龚民对祁一桐问出了今天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你把椿拍的很轻盈,甚至有些神性,为什么?”
杨暹也将目光移了过来,显然对她的答案有些兴趣。
祁一桐心一跳,回忆着脑海中的剧情略带迟疑地开口:“《爻祭图》整体氛围的确是诡谲、幽愤的,所以其他角色我也尽量呈现出这样的感觉,可是对于椿我有其他的想法。”
来自身侧青年的视线如有实质,盯得她呼吸发紧,祁一桐没忍住回望了一眼,就这么直直地坠进了杨暹的双眸。
还是那双漂亮的眼睛,带着他特有的不温不凉的温度,静静地将她裹挟。
他明明没有张嘴,祁一桐却听到他平淡的声音,跨越了一千多个日夜在她耳边响起。
“——舞蹈没有固定的解读,你看到了什么,那它就是什么。”
因为和杨暹的对视,祁一桐短暂地跳脱出了此时具象的场景。
但其实也就是一眼、一个停顿的时间,她又接上了方才的回答,这一次她的声音里没了犹疑,掷地有声。
“相比起将她视作欲望本身,我更倾向于把她看成一面能够照见每个人本心的镜子,镜子没有欲望,却囿于众人欲望之间,所以我想拍出她艳丽表象下的那种洁净和破碎。”
照片里杨暹一袭嫁衣,头戴金冠,鹅毛吹雪落满肩发,他眼眸轻阖,抬手接住雪花,颊边的发丝微动,和那片片飞雪一同拉出了几道虚影,也正是这动态的虚影,让整张照片流转了起来,充满着晦涩的情绪。
这本是一张快门调慢了的废片,但被祁一桐留了下来,改成了单人海报,是所有照片里祁一桐最喜欢、最满意的一张。
原剧中杨暹的扮相美得浓墨重彩,触目惊心,在妆造上可谓是极尽华丽,这也是为什么至今没有人能接替他饰演椿的原因——只有杨暹能压得住这样的扮相。
他是祁一桐见过最美的人,并不是说他男生女相,而是他的身上有某种人类审美上的共质,超越性别,不带一丝温和,美得凛然又锋利。
为了削弱这种夺目的攻击性,祁一桐覆盖了十几层的蒙版,压低他身上绚丽的色彩明度,使整体更颓靡灰败,营造一种珠玉蒙尘的氛围。
她把她对这部戏,对椿的全部理解倾注在了作品里,她相信作品是最好的表达,也是她最好的解释。
随着祁一桐的陈述,几人不自觉地再次品味起这张海报。
这期间胡棠一直在她身后暗暗戳她的背,显然很是激动,虽然戳得她有点痛,但得到了正向的反馈还是让祁一桐稍稍舒心了一点。
高龚民沉吟了片刻,转向杨暹:“你觉得怎么样?”
杨暹的眼还凝视着照片里的自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言简意赅。
“不错。”
这下高龚民一直严肃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露出些许笑容,甚至赞了一句:“做了功课。”
这话夸的内敛,但能从高龚民嘴里吐出来已是难得,祁一桐背后的手戳的更带劲了。
既然认可了祁一桐的能力,高龚民也不故作姿态,正色道:“影集的事就劳你费神了,胡棠,你记得和小祁对一下苏市的行程。”
“是!”
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胡棠从祁一桐身后冒出头,讪讪笑着应答:“我一定安顿好她。”
正事定下了,杨暹便以回去早练为由起了身,祁一桐下意识抬眼看他,但他已经从她身后擦身而过,祁一桐只看清一片衣角。
珍珠白的光滑的绸面,上面有特殊的工艺绣的暗纹。
祁一桐收回目光,继续和几人讨论影集的安排。
回排练厅的路上,舞监调侃道:“您就是小媳妇回娘家——包袱重,我看您啊,分明就很喜欢人家姑娘拍的海报。”
“就你眼睛大是吧?”高龚民斜眼一记飞刀,悠悠道:“肯动脑子思考的人不少,但敢把自己的理解直接呈现在我面前的却不多,小姑娘不是空有架子。”
舞监咧开嘴,“是,您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人姑娘是扎实做事的,给了她第二次机会。”
剧组班底都是跟了高龚民好几年的老人,知根知底,早听说了昨晚的事,都道这姑娘如此猖狂,肯定没戏了,没想到一大早人愣是再次出现在排练厅。
“呵,我可没那么大能耐用,是杨暹那小子开口说看了效果图再做决定。”
舞监瞪大了眼睛,“杨老师吗?”
高龚民哼哼道:“你见过他什么时候为谁说过情吗?臭小子除了跳好他的舞对什么都不上心,难得插这么一句嘴,我能不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