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机、命运和天意要如何契合才能在磐石上建立我们的人间天堂?无论要求外国来客表现出尊敬,无论怎样将咸丰皇帝及其爪牙斥为走狗狐魔,都掩盖不了天国的疆域随着战争而不断改变的事实,天京必须自力更生。太平天国的首脑有雄才大略,但未竟全功。1853年5月,为了夺取妖穴北京,太平天国派了约七千名广西旧部和新募士兵,组成一支勇于献身的太平军北伐。但是上帝没有保佑这项事功。官军不断放出虚假情报,让太平军以为有大队官军向南进发,令之猜测不已;官军主力和地方团练其实却固守小城镇,意外延缓了太平军的推进。太平军不熟悉华北地形,加上朝廷委任官员专司置留船只于黄河北岸,使之无法再现1852年初沿长江而下,连战皆捷的辉煌。1太平军虽然占领了若干中等大小的城镇,但官军守将得令,太平军一炸开城墙就烧尽粮仓弹药;虽有人不情愿或未及按令行事,但确实执行的官军的确减少了太平军休整补给的机会,因而被迫比原计划更往西北推进,终于渡过了黄河,此时已入冬,而太平军并未有所准备,以致许多士兵在行军途中冻伤致残——“冰封雪地冻双腿”——因为太平军是南方人,也没带上合适的冬衣。而太平军也没有在辽阔的战区确保补给线从南至北畅通无阻、设点驻防,派来的增援部队也被地方官军阻拦或击退。2
令人吃惊的是,1853年10月底,一支太平军劲旅竟推进到天津外缘(离天津不到五公里),他们或能从此打开一条通往北京之路,但却无法再往前进了。朝廷派兵(包括蒙古骑兵)加上地方武装前来围堵。虽然不少当地民众起初对太平军所带来的希望颇为热衷,一些秘密会社和最近起兵的叛乱组织(如捻匪正与地主、官府陷入激战)提供了军事协助,但太平军却自毁长城。他们四处搜寻粮食衣物,而屠城的作为又在未至之处掀起恐惧[译注:1853年9月23日,太平军攻打河北沧州时,精锐被守城官军杀伤近四千人,一怒之下杀了满、汉、回民男女万余人]。3
太平军善于接阵打仗,能迅速构建防御阵地——在一天之内就能建好土木工事,挖好战壕,布备纵横交错的散坑——但官军也学着包围这些环形阵地,从当地乡村征来上千名民工,构筑了一道环绕太平军的坚固工事。1854年5月,这支太平军先遣部队的余部已被困住,官军下令开挖长渠,把大运河的水引到太平军阵地附近一条干涸河道。这项工程花了一个月,但河水慢慢流至,太平军营也由泥塘而至湖泊;战士无法睡觉、无法造饭,火药浸了水,形同废物;等到他们爬上屋顶,攀着梯子或浮在自己绑的木筏上时,官军就来个瓮中捉鳖,将之处死。这些苦战一年多,跋涉三千公里的太平军战士就这样不光彩地丢了性命[译注:自1853年5月8日挥师北上至1855年5月31日李开芳投书约降,时间应为两年。而且官军水攻的是冯官屯,不是连镇;太平军最后的据点是冯官屯]。4
要是太平天国倾全力北伐,或许就成功了,而“罪隶”省也就改了名。西征与北伐同时进行,在计划和执行的规模相似,也是很快就兵分两路:一路夺取长江北岸的战略要地安徽;一路逆江而上,再取武昌,并将太平天国的水陆补给线伸展到华南内地。武昌一路又一分为二,此城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另一路则往南进至湖南,欲再取长沙。而湖南战事又衍生出石达开挥师从南侧进攻位于天京西南的江西。
西征战役胜败参半:长沙攻不下来,湖南也没能守住,因为湖南士绅已学会如何招募、训练和供养团练,其间在籍丁忧的儒吏曾国藩与巡抚骆秉章携手,整编陆营和水师,逐渐建立起一支强大的武装力量5。不过,武昌还是被太平军将领陈玉成夺回,陈玉成是太平军元老陈承瑢的侄子,当时年仅十八,但已善于谋略。武昌成了太平军的内陆据点,从天京沿长江上溯便可抵此。6
在安徽省,战事围绕着战略重镇庐州打了好几年,庐州曾由士绅首领江忠源据守,他在蓑衣渡之战告捷而获拔擢为安徽巡抚。太平军发明了一种挖掘双层地道的战术,两条地道上下交叠,再引爆定时引线将之相连,最后拿下了庐州。第一次爆破之后,防守的官军蜂拥而上,修补被炸开的大缺口,快要修好时,又再次引爆,炸死修墙的士兵,且再炸开一个大缺口,太平军由此冲进城内。江忠源自杀。太平军固守庐州达二十二个月之久,最后在1855年11月因饥饿、被出卖而突围,遭到官军猛烈攻击7。在江西省,石达开部联合了数万人的三合会会众,三合会曾力图占领广州城未果,之后沿赣江北窜。石达开联合了各路人马,并得当地民众支持,使得江西几乎全省成为太平天国的中心之一,提供了充裕的粮食。只有鄱阳湖畔的南昌一带由从湖南调至此地的曾国藩苦苦支撑8。
随着战事进展,胜负频仍,太平军必须不断找寻兵源给养,天京以东的地区虽然资源丰富,但也无暇顾及。的确,太平军虽能威胁或据守几百里外的城市,但官军却对天京施以重压。各地的太平军顶多只能守住镇江;镇江在天京下游不到六十公里,扼京杭大运河和通往天京的枢纽,但官军却能在离天京城墙几公里外的丘陵安寨扎营,而且这些营寨互为犄角,太平军一直没时间和资源将之除去。这些官军距城如此之近,以至还可与城中反对太平天国、拥戴朝廷的人保持畅通的秘密联系,维持薙发的规定。因此,带着牲畜蔬果到城门外来贩卖的当地农民往往还剃光前额,束着长发。9
太平天国犹在人世的几个封王之中,只有翼王石达开常在前线,亲自指挥西征不同阶段的战事。天王洪秀全身为精神领袖,手握生杀予夺大权,仲裁万事,深居天王府中。北王韦昌辉负责协调天京周围防务,负责粮食供应。东王杨秀清治理政务,军事部署均由他来协调。其余广西旧部(主要来自紫荆山和桂平)在天京城内皆有宅邸,得享尊位,他们或是效命疆场,或是在天京城内任高官10。太平军虽然迅速建立了可靠的水陆驿站和联系网络——包括十里一驿,另有专司气象之衙署,以及骑着快马的信使,他们配着印信,上有飞马乘云,路遇清妖巡逻则装成商人或农民——但是前线形势变化极为迅速,军在外必须有权灵活调度。以天京上游约八十公里的长江南岸商业交通枢纽芜湖为例,光在1853年到1855年之间就曾八易其手11。1853年12月底,杨秀清改变已经开始奏效的规矩,再次公开代上帝发言,由此生了一连串的事,导致杨秀清和数千名太平军丧生。这个变化的时机与动机并不清楚。北伐传来的消息虽糟,但不至于动摇根本,杨秀清已下令大军增援,从扬州向北进发;西征虽一时陷于僵局,但已大有斩获;法国人已乘“加西尼”号访了天京,太平天国虽希望获得支持,但法国人没有承诺便离开了。
一天,北王和若干高官与杨秀清论过政事,上帝忽然降凡。其时只有天王府中的四名女官及其僚属在场,上帝借杨秀清之口对这些女子讲话。上帝的旨意是天王洪秀全专横擅权,苛待宫女,纵容幼主。服侍天王的这四名女官——圣旨都提了名字——不用再服侍天王,即送东王府,其职可由天王府中其他宫女接替。待北王与众官员赶到时,上帝已返回天庭,于是他们便从在场的四名女官手里跪接了圣旨。上帝又突然降凡(这次是在洪秀全的金殿中),命天王应受责四十大杖。洪秀全俯伏受杖,上帝饶了他,返回天庭。12
杨秀清接着说了洪秀全的蛮横与纵容:四岁的幼主恣意妄为——他冒着伤身之虞,在雨里玩耍,这不可再犯,他把别人送的礼物弄坏,这也不可再犯,以免将来虐待子民13。洪秀全也有不同的方式苛待妇女:宫女为洪秀全挖了一处水池,他把这当带兵,令之在雨雪中劳作;妻妾嘲笑责骂女官,不让她们在宫中做事;女官若是关心修宫室或扫花园之类的小事,天王总是怒斥、妨碍或吓唬这些替他做事的人;洪秀全在气头上还用脚踢或惩罚嫔妃,即使有身孕也不例外。无论妃嫔犯了什么滔天大错,孩子没出生前都不能以暴力相向14。
东王杨秀清如此阐释上帝的话语,两日之后,他在另一个场合以忠臣的身份(而非上帝降旨)说了自己的意见。显然杨秀清希望洪秀全回应,好似杨秀清在代上帝发言似的。在太平天国的运作中,最重大的变化是现在杨秀清把审案(包括刑及于死的案件)的决定权归于自己。杨秀清也会把一些可法外施仁的案件交还给洪秀全,这么一来,洪秀全“天性严厉”和喜“枉杀”的情形就会因杨秀清慎断“冤狱”而得缓和。其结果便是“天父抚育人生的意向彪炳千秋,温和平静的性情流芳百世”。15
在这几次会面中,还有两件事杨秀清也推翻了洪秀全的决定,这看似无关紧要,但都触及太平天国信仰礼仪的核心。一是要洪秀全放松对太平天国信徒“探家”的严格限制,这些女信众“为国舍家,因公忘私”,如此“一心敬奉”应获奖励,让她们每二三十天或每个安息日“探家”一次,好照看小孩,孝敬公婆,侍奉丈夫16。至于礼仪华饰一节也应作改变,譬如天王急于铲除“邪魔”,乃将龙归类其中,但是龙乃是帝王威仪荣耀之象征,应与“邪魔”加以区分。杨秀清表示,龙宫、龙船、龙袍都值得敬拜,不应与害人作孽的东海蛇妖及其属下妖怪相混淆17。
这种有关礼仪的讨论——或说冲突——要回溯到紫荆山“拜上帝教”形成期间,甚至可溯及1837年洪秀全的异梦。因为天父皇上帝在梦中身穿黑色龙袍,太平天国的书刊皆如此刊载,甚至信徒梦中的天父形象也是如此18。1849年,洪秀全最忠诚的追随者得到允诺,他们若坚持不懈,取得胜利的话,总有一天也会身穿龙袍,腰别角带;而他们若是行恶,就会死于非命19。在1850年,洪秀全避居乡间的地方就被称为“金龙殿”,太平军的主要将领(包括杨秀清)都去过那里20。洪秀全对杨秀清辩称,兄长耶稣早在紫荆山就曾下凡说“龙是妖”,不过,“金龙殿之龙是大宝也,非妖也”,洪秀全取其前者,而略后者21。
太平军北伐(1853—1855)
1853年夏天,太平天国定都天京,洪秀全出兵北伐,欲攻下北京,一举灭清。到了10月,约有三万太平军兵临天津外缘,离北京已不足百里。太平军在此遭遇官军,渐次南退,诸镇相继失守,最后退到大运河边的连镇。太平军在此被官军困了八个月,于1855年3月被歼灭。此处所见之图可能系天津商人为答谢官军,特请匠人绘成十幅图,上呈官军统帅僧格林沁。此处收录四幅。(原件藏于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
图一、图二可见官军火攻太平军,驱而赶之。
第三图为官军将太平军围在连镇,四周有土墙炮阵。
第四图中可见林凤翔跪在僧格林沁面前,车马辎重皆落入官军手中,林凤翔旋遭斩首。
有一份太平天国的内部文件(该文件并未向所有的太平天国将士散发,但是洪秀全和杨秀清应该知道)引用了1848年秋耶稣在平南山的话,原文如下:
“洪秀全胞弟,星宿说及龙妖,尔还不觉乎?海龙就是妖魔头,凡间所说阎罗妖正是他,东海龙妖也是他,总是他变身,缠捉凡间人灵魂。尔当前升高天,同天兵天将逐这个四方头红眼睛妖魔头,就是他。尔今就忘记乎?”天王曰:“徼天见说明,小弟几不觉矣。”22
洪秀全按杨秀清所欲的思路解释这段经文——他随即温言表示“今而后,天国天朝所刻之龙尽是宝贝金龙,不用金眼”——其实,洪秀全在有关肖像、肖像解释及其与偶像崇拜的关系等问题的长期争论中作了让步。
如果洪秀全要保持他在太平天国运动中的至高地位,就不得置疑他那次天堂之旅。杨秀清或可代传上帝旨意,但洪秀全可是亲眼见过上帝,和上帝说过话,记住上帝胡须和衣服的颜色,他还见过耶稣,同耶稣说过话。因此,当他读到一长段经文,大力宣扬基督教的信念,但却否认上帝有形的说法,洪秀全便仔细改过,然后才把它当作太平天国的圣书散发出去。他对《圣经》作了增删,删去“上帝无形、不可见”的说法,却加上“只有升天的人才有见上帝”。洪秀全还删了一大段话:“上帝无形、无声、无味;通过凡身,我们看不到他的形体,听不到他的声音,感知不到他的存在。”洪秀全用譬如“上帝能知屋子漏水”之类的通俗比喻来代替,用意在把他见过的上帝人格化。这些文字经过删增之后,成了太平天国的圣书,在1854年刊行于世。23
洪秀全正式宣布,东王坦诚,忠实无畏,甚慰朕心,加封“劝慰师”和“圣神风”,此举在神学上的意义甚深。是太平天国将“圣灵”(Holy Ghost)译为“圣神风”。洪秀全称,授予此衔意在呼应耶稣的话语,耶稣对门徒说:“来日劝慰师将降临人间。”洪秀全这里指的是《约翰福音》第14章,太平天国虽然还未刊印《约翰福音》,但在洪秀全几年前已有郭士立的汉译本了。据约翰所记,在最后的晚餐结束时,耶稣告诉那些心焦的门徒:“又吾求父,另以劝慰师赐尔,可与尔永居也。”耶稣又讲:“劝慰师而圣神,父缘我名而遣者,彼将以万理教尔,又以我语尔诸言示尔记忆也。”(《约翰福音》第14章第16节、26节)
以圣神风、劝慰师称杨秀清,始于太平天国癸丑三年(1853年)11月。当时,杨秀清以天父身份杖责洪秀全,事后又以东王身份登朝劝慰。洪秀全欣然称杨秀清所奏乃金石名言,曰:“前天兄耶稣奉天父七帝命,降生犹太国,曾谕门徒曰:厚曰有劝慰师临世,尔兄观今日清胞所奏及观胞所行为,前天兄所说劝慰师、圣神风即是胞也。”
“圣灵”一词在基督教“三位一体”的教义中极为重要,但郭士立的译本却将之淡化。当洪秀全对杨秀清说“前天兄所说劝慰师、圣神风即是胞也”时,他涉险走入一个新的困境,洪秀全很清楚《约翰福音》的内容:“天堂有证,三者存在,圣父、福音、圣灵,且三位一体。”24
光从洪秀全以“劝慰师”相称,就可知杨秀清精心摆布洪秀全,在太平天国之中更上一层楼。因为,在《约翰福音》第16章第7节中,耶稣说道:“然吾实讲缘,吾往,尔受益,因吾不往,劝慰师弗就尔,如吾往,则遣之就尔矣。”
杨秀清志不在小,但一个人若是高升,其他人必要下降。上帝在1853年12月驾临了几次,杨秀清还公开羞辱了洪秀全的两位心腹。一是北王韦昌辉,另一个是顶天侯秦日纲。两人早在紫荆山就追随洪秀全。韦昌辉粗通文墨,拜上帝会众为他在家乡出力,他便把家财全捐给了“拜上帝教”。秦日纲在矿坑里干活的时候就研习兵法,素养极深。这些年来,两人都为洪秀全处理军机要务,秦日纲在健在的诸王中位高权重。
杨秀清借着为上帝代言而多方羞辱北王韦昌辉。上帝一显灵,杨秀清的女侍就击鼓传唤北王,北王若是来得迟,就由这些女侍从向他转达上帝圣旨。杨秀清为上帝代言时,韦昌辉必须俯伏在杨秀清面前,叩头聆听。杨秀清若是在轿里恍惚出神,韦昌辉必须随侍轿侧,不得骑行;甚至连杨秀清的侍从也能让韦昌辉忙个不停,他们不想打扰主子,便拒绝替韦昌辉去请示东王阐明圣旨,也不去查看东王的出神是否结束。秦日纲也不得不忍受类似的羞辱,甚至还得帮着把东王的轿子抬上宫殿台阶。25
东王与北王在1853年12月的冲突也说明了两人如何向洪秀全争宠邀荣:东王力图证实自己的道德教化力量,北王则表明他对洪秀全帝王之尊的支持。杨秀清先是向洪秀全建言,天王宫中的锦绣龙袍已足,应加以节俭约束。北王不理杨秀清所言,向天王奏以:“二兄为天下万国之主,富有四海,袍服虽足,亦要时时缝来。”
这显然是挑战了东王的权威,东王答以:“求二兄赦小弟之罪,容小弟直言为奏,袍是不足方要多,若云既足,缓些再缝,方显二兄节用爱人之美德,正弟(北王)何为奏要时时缝也?”
眼看着两造相持不下,天王称赞杨秀清:“清胞真是古之所谓骨鲠之臣。正胞,尔虽是爱兄之心诚,终不若清胞直言无隐更为可嘉也。自后在尔幼主之世,凡为臣者,当如清胞今日之直言,方尽为臣之道也。”26
秦日纲受到的羞辱没那么直接,但在天王设宴款待东王、北王及秦日纲,以庆贺上帝驾临时他们在场,宴毕,洪秀全明言,秦日纲不在洪秀全“同胞”之列,如此尊荣,颇不易得,一旦洪秀全升天,更不能再得,秦只是“臣”,不是“王”27。
但疏远秦日纲,并不意味杨秀清承认韦昌辉具有王者之尊。杨秀清待翼王石达开也是如此,只不过石达开多半在外指挥西征,并未威胁到杨秀清。杨秀清已构建一个由弟兄四人组成的内部“家庭”(而洪秀全显然也默许),长兄是耶稣,二兄是洪秀全,四弟即杨秀清,而排行第三的或是已故的南王冯云山,或是给洪秀全年仅四岁的长子洪天贵28。杨秀清命两个心腹写了一本太平天国运动及其信仰的简史,并在1854年下令颁行。此书将杨秀清说成“天父派其下凡,是天国高参,是天国诸众之首,拯救饿殍,救赎病夫,治万国之弟妹”29。在书中,杨秀清的“神圣”不同于其他诸王的“杰出”,一如劝慰师杨秀清的“仁慈、大度”不同于其他诸王的“宽容”30。
1854年3月2日,上帝再次降凡借杨秀清之口宣旨。这次的圣旨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把矛头指向广西旧部,特别是诸王以下的那些高官。其中三人(兴国侯陈承瑢、赞天侯蒙得恩、卫国侯黄玉昆)被锁铐起来,训诫了一番才获释。另外,秋官又正丞相镇国侯卢贤拔、冬官又正丞相陈宗扬在百官面前遭受斥责,原因是他们曾与妻子同床四五次,违反了太平天国只有在战胜妖魔之后才可同床的戒规。卢贤拔(早年曾和洪秀全共同制定十款天条)痛改前非,方得宽恕;陈宗扬则与妻子当众斩首,因为他们怕事迹泄漏,竟想“诱秽”女侍从31。上帝透过杨秀清大行责罚,提醒太平天国百官,他能明察秋毫,以往在桂平和永安的危急存亡之际,都能揭发叛徒阴谋。杨秀清连床笫之事都能详察,更说明了上帝无所不见,杨秀清刺探之密,无人能遁形32。
在这份圣旨的第二部分中,上帝借杨秀清之口,宣讲了中国古籍中所蕴含的基本美德。上帝先以谜一般的对句,隐晦点出其立场:
千古英雄不得除,
流传全仗笥中书。
太平天国百官费力参悟其中含义,而后上帝又透过杨秀清加以阐释:
尔可禀奏尔四兄,转奏尔主天王。前曾贬一切古书为妖书,但四书十三经,其中阐发天情性理者甚多,宣明齐家治国孝亲忠君之道,亦复不少。故尔东王奏旨,请留其余他书。凡有合于正道忠孝者留之,近乎绮靡怪诞者去之。至若历代史鉴,褒善贬恶,发潜阐幽,启孝子忠臣之志,诛乱臣贼子之心,劝惩分明,大有关于人心世道。再者,自朕造成天地之后,所遣降忠良俊杰,皆能顶起纲常,不纯是妖。所以名载简编,不与草木同腐,岂可将书毁弃,使之湮没不彰?今天差尔主天王下凡治世,大整纲常,诛邪留正,正是英雄效命之秋。彼真忠顶天者,亦是欲图名垂万古,留为后人效法。尔众小当细详尔天父意也。再,“神”字无用讳,前所讳之字无用更讳。以后,天朝所画之龙,须要五爪,四爪便是妖蛇。丞相亦准用凤。女官等跪聆圣旨,一一凛遵。天父诏毕转天。33
杨秀清如此重申若干以往的核心价值一直存于儒家经典之中,若是蔑视之,则危及太平天国;洪秀全这些年苦心构建的教义,杨秀清却直捣核心。洪秀全本是个文人,从他早期的宣教可见儒家道德判断的痕迹。但是洪秀全不断演绎1837年那次梦境,关于上帝恼怒孔子的细节也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孔子公开受辱。在紫荆山时,耶稣也借萧朝贵之口来贬斥孔子。从一份记载耶稣在1848年冬驾临太平军山中据点的文件,便可清楚看出:
天王问天兄云:“孔丘在天如何?”
天兄曰:“尔升高天时,孔丘被天父发令捆绑鞭打。他还在天父面前及朕面前跪得少么?他从前下凡教导人之书,虽亦有合真道,但差错甚多。到太平时,一概要焚毁矣。孔丘亦是好人,今准他在天享福,永不准他下凡矣。”34
1852、1853年太平军与官军鏖战之际,为了争取秘密会社成员加入太平军,便以洪秀全和杨秀清两人的名义宣讲反满口号,也传达了类似的讯息。此时,人口众多、人文荟萃的南京已是天国之都,杨秀清便开始捍卫永恒的价值,以树立声望。他给洪秀全的宣谕也在南京广为散发,从中不但可见杨秀清为上帝代言的特殊权力,而且也可看到他从儒家经典(尤其是《论语》)中寻章摘句,来充实他昭示德臣贤士的角色。35
杨秀清求诸儒家主流价值,说明他晓得许多人(儒士、白丁兼有之)对太平军的统治极为不悦。乡勇首领如曾国藩正在建立地方武力,与太平军相抗,他们知道这也是一场道德价值之争,也有能力加以驳斥。当时曾国藩有一篇檄文,在华中一带广为流传:
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自其伪君伪相,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称之。谓惟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农不能自耕以纳赋,而谓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贾以取息,而谓货皆天王之货;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焉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36
杨秀清重新肯定某些传统价值之时,太平军也揭发欲向天京城外官军打开城门的阴谋。这项阴谋系由张炳垣所谋划,他是个秀才(洪秀全一直求之而不得),机变多智。他或由己、或从人,纠集了大约六千名心怀不满的士兵和南京百姓,他密谋在拂晓时打开东城门引官军入城,不料官军主将延误时机,又疑心有诈,事机于1854年3月败露。加上张炳垣系以太平天国历法订定起事日期,而官军则根据大清历来计算。两套历法相差六天。等到发觉时,为时已晚矣。
杨秀清在1853年12月取得对死刑案的最终裁判权,因此张炳垣一案便由杨秀清审理,但是张炳垣的聪明又让此案横生枝节。太平军有人密告张炳垣企图谋反,张炳垣反而坚称这告密之人嗜食鸦片,因为怕张炳垣揭发他先发制人。张炳垣是否谋反还未证实,杨秀清即下令以吸鸦片罪处决了告密之人。阴谋大体败露之后,杨秀清派人审讯张炳垣,张炳垣又乱说一通,称有三十四名太平军干将是同谋。杨秀清立即将这些干将处死,太平天国诸王这才发现自己受骗了,但就算处决了张炳垣,也不能让冤死的将领复生。37
太平天国的经文和政策之间自相矛盾,已经明显到难以一笔带过的地步了。不仅是在儒家思想的脉络是如此,在《圣经》教义的脉络底下,矛盾不一、模糊不清的情形也日益浮现。洪秀全是上帝的次子、耶稣最亲的弟弟,地位显然应比“四弟”杨秀清为高。然而,萧朝贵去世已久,耶稣的声音不再,杨秀清既为上帝代言,也是“劝慰师”、“圣神风”,他便在“三位一体”之中占了两位,而洪秀全则始终否认任何力量都不同于上帝。耶稣的地位低于其父,“劝慰师”与“圣神风”也只是上帝显圣,并不等同于上帝。而且,虽然太平天国诸王也曾梦游天堂,见过几次天父、天兄还有这个神圣家庭的成员,但是,只有洪秀全1837年的天启才是关键,他在梦中见到蓄着金须、身穿玄龙袍的上帝,还亲近了耶稣的妻与子,也即他的天嫂和其子天贵的堂兄堂姐。太平天国诸王没有一个受过神学教育,而美国公使在目前的战事中严守中立,禁止罗孝全访问天京,种种事迹如此复杂,要如何平衡或量其轻重呢?
天道无穷,杨秀清有了一探深浅的机会。提供这个机会的是英国人。1853年,英国人乘“赫尔墨斯”号拜访天京受挫,之后便不曾派遣正式外交使节前来访问。但是到了1854年6月下旬,英国人再也挡不住心中好奇。谣传煤炭囤聚在由太平军时断时续控制的芜湖一带,英国公使包令声称,在上海的英国人急须确认太平天国“能否出于公益提供煤炭”,于是派了“响尾蛇”号(Rattler)船长麦勒西(Mellersh)率数人为使团,一探究竟。其中两名英国低级外交人员还受命查明太平天国的生活及信仰状况——“其政治观点和政府形式,其宗教书籍、教义和仪式,其家庭社会习惯,以及一切值得注意的相关事项。”38
这些英国人于1854年6月20日抵达南京,但他们不准接近城郊一步,也没有太平军到他们的船上来。他们感到沮丧之余,向东王杨秀清呈送了三十个问题,举凡贸易前景、军队数目、法令、关税、入教仪式、考试、圣库、男女分营、禁吸鸦片、爵位都在其中,还有两项颇为敏感的问题:洪秀全自称为耶稣之弟,此意为何?东王头衔众多,何以其中还有“劝慰师”、“圣神风”的称号?杨秀清很快就予以答复,文书装在一只宽三十厘米、长约四十六厘米的黄色封套中。问题若是涉及洪秀全的身份和他自己头衔,杨秀清闪烁其词、模棱两可,但他算是有问必答。英方立刻将杨秀清的回信译了出来:
你问(关于本军师是否及为何接受“劝慰师”、“圣神风”的称号,以及关于“禾乃师”与“赎病主”称号的含义),我的回答是:天父下凡圣旨指出,天下万国人民之病皆是东王所赎,天下万国人民蒙昧皆是圣神风化醒。今天父指出东王是圣神风,故封东王为“劝慰师”、“圣神风”、“禾乃师”、“赎病主”,使天下人民得知天父鸿恩,倚靠本军师……
你问(你们给予耶稣以天兄称号,给予天王以次兄称号,是否是推论出来的,后者实际上是上帝之子抑或反是取譬如此?),我的回答是,天王是上帝的第二子,是天父圣旨真命。兼天王亲自上过高天一一奉聆天父明命,是天父二子,为天下万国真主,凿凿有据也。39
杨秀清也向麦勒西船长提了五十个问题,从头三十个问题的范围和性质可看出太平天国对自己这一套主张的困扰。东王如是问:
尔各国拜上帝已咁久,有人识得:
一、上帝有几高大否?
二、上帝面何样色否?
三、上帝腹几大否?
四、上帝生何须否?
五、上帝须何样色否?
六、上帝须几长否?
七、上帝戴何样帽否?
八、上帝着何样袍否?
九、上帝原配是我们天母,即生天兄这个老妈否?
十、上帝前既生子耶稣,今复生子否?
十一、上帝单生独子,还是亦同凡人生有好多子否?
十二、上帝会题诗否?
十三、上帝题诗有几快捷否?
十四、上帝性有几烈否?
十五、上帝量有几大否?
十六、耶稣有几高否?
十七、耶稣面何样色否?
十八、耶稣生何样须否?
十九、耶稣须何样色否?
二十、耶稣戴何帽着何袍否?
二十一、耶稣元配是我们天嫂否?
二十二、耶稣生有儿子否?
二十三、耶稣长子今年几岁否?
二十四、耶稣生有几女否?
二十五、耶稣长女今年几岁否?
二十六、上帝现共有几多个男孙否?
二十七、上帝现共有几多个女孙否?
二十八、天上有几多重天否?
二十九、天上重重天都一样高否?
三十、天上头顶重天是何样否?40
后面的二十个问题涉及若干《新约》段落的诠释问题、劝慰师的地位、上帝谕命太平军摧毁满洲的本质、英国宣称中立,其意义何在。杨秀清的第五十个问题措词激烈:“尔还胆敢强瞒天理,诡向天国讨取煤炭?”41
“响尾蛇”号上的这几个洋人也没受过神学教育,麦勒西船长等人为了尽力回答杨秀清的问题,还组织了一个戏称为“宗教会议”的讨论会,搬出《圣经》来逐条查阅,把杨秀清的五十个问题回了个大概。对一至八问的回答是,上帝无高矮,亦无宽窄。对九至十一问的回答是,上帝乃是神,不“婚配”,除耶稣之外,再无他子。对十二至十五问的回答是,上帝向来仁慈和蔼,他无所不能。对十六至二十问的回答是,《新约》并无明言。关于第二十一至二十七问的回答是,“羔羊婚娶”乃是比喻,表示“信者与基督同在”。关于二十八至三十问,回答是“不知”42。这些英国人的“宗教会议”,其回答虽然知无不言、谦谦有礼,但其结论在杨秀清看来却是很刺眼:
关于来信结尾的声明,诸如上帝明令你和你的臣民诛妖——他是上帝亲子,是天兄胞弟,他为万国真主——你,东王,被上帝任命为圣神风、劝慰师等等,吾人认为应当清楚向你说明,我们并不相信你们这种意义的教条,对这些皆不能表示赞同。我们只相信《旧约》、《新约》的启示,即上帝圣父是造物主和万物之主——耶稣是他的独生子——他降生于世并现作肉身。他因替世人赎罪而死在十字架上——三天后他复活了,然后升入天堂,和上帝始终为一体。为了审判世界,今后他还会再次降临,那些信他的人将得救,那些不信他的人会迷途。圣灵和上帝是一体,他已在世人之间出现过,即在我主升天之后不久。那些祈求他感化之人就会在心里接受他,并因此而获得新生。而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就是真正的上帝。43
这些英国人反复重申,这些解释若有不明确之处,杨秀清应遵循基督所示:“你们查考圣经,因你们以为内中有永生,给我作见证的就是这经。”44
这封信在1854年6月29日送到东王手中。翌日,“响尾蛇”号离开南京前往上海,于7月7日抵沪。太平天国没让他们运煤,却在船上放了一些太平天国印刷坊刚印出的新书,其中有《利未记》、《申命记》、《约书亚记》,这些章节讲述了以色列部族在摩西死后,到他们最后抵达“应许之地”之间的事。船上也载了洪秀全修改过的《圣经》,他煞费苦心,论辩那些被“响尾蛇”号“宗教会议”批驳过的观点45。在“响尾蛇”号返抵上海的这一天,杨秀清在南京再次为上帝代言。意思很简短,但在太平天国史上却是未曾见过的:
朕今日下凡,非为别事。只因尔等将番邦存下的旧遗诏书、新遗诏书颁发,其旧遗新遗诏书,多有记讹。尔禀报韦正、翼王,禀奏东王,启奏尔主,此书不用出先。46
上帝借杨秀清之口,要求在场的太平众官员对此议论,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有个太平军老将说,他不识字,想不出这圣旨究竟有何用处;另一个受过旧教育,领悟到杨秀清究竟要得到什么答复,于是说道:“天父天兄圣旨决无差错。”这显然是说,由萧朝贵和杨秀清转达给世间的圣旨乃是真正的启示,而成文的太平天国经书则有待质疑。上帝借杨秀清之口说:“且未成文成章,尔等拿去斟酌,改好成文成章也。”47
这对洪秀全及其信徒的挑战非常明显:他们信奉《圣经》至今,其中的上帝话语现在应由人来修改。但由杨秀清代言的上帝话语则分毫无爽,谁也不能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