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追 兵

人间天堂并无捷径可循,在不知这个人间天堂在何处的时候更是如此。神州莽莽,山川市镇相连到天边,而妖魔始终跟在脚边,控制人行进的步伐,却不去管究竟所为何来。

太平军撤离永安,深入山岭,此时人数有四万多人。太平军从死伤的清妖身上拿了辎重、服装、号旗、徽章、包袋等物品,还得了不少火药(红粉),至少有十车之多,这对于几近耗尽的军火来说至关重要。太平军就算再有办法,能从旧的城砖中提取硝,以血液和粪便制作硫磺,但用于行军打仗,火药还是不够的。火枪要用火药,制造地雷需要火药,战船上的火炮需要火药,摧毁清妖据守的城墙更需要火药。由于有一千多名经验丰富的广西失业矿工在永安加入太平军,围起城来应该较为得心应手了。1

既然已离开永安,那么是进是退?这个问题或许无关宏旨。重点是,太平军得天父之助,再次挺过浩劫。太平军也得大头羊之助。此人在金田叛离太平军,在1851年夏天以官军的身份阻止凌十八与洪秀全会师。到了1852年,控制永安以南、蒙江一带的大头羊了解到,太平军有助于保持自己的优势,于是他听由太平军逆河而上向北进军,无意以他实力较强的船舰沿江追赶,切断太平军前往桂林的路线。2

太平军往桂林行去,半是出于运气,半是出于策略。桂林是广西的首府,坐落在一片盛产稻谷的山谷,附近全是典型的喀斯特石灰岩的石林。桂林城由重兵把守,墙高城坚,不像永安那样易攻。但是往桂南的退路已被官军阻断,且桂西、桂东的各几处城镇也有装备精良的官军驻守,所以太平军最好的策略就是沿着村落穿过桂中,不去攻击其他市镇。3

罗大纲此时已证明自己是太平军心思最细、最能出奇制胜的将领之一,他建议太平军乔装行事,命令手下几百名士兵换上在永安从俘虏身上扒下来的官军军装,打着官军旗号列队开向桂林,顺利骗过了毫无警觉的官军守卫。桂林城中还没人知道太平军已离开永安,但有一名官军将领看到一支着官军服装的部队,连忙把这消息带去桂林。他晓得此处不应有、也不可能有官军,于是策马疾驰,赶在太平军之前抵达桂林,警示桂林守军,并将四门紧闭以防攻城。4

太平军围攻桂林三十三天,但由于数量不足以围城,于是兵力集中在南门,但也未能攻克城门,破毁城墙,更无法困死城中守军。太平军在湍急的漓江边扎营,一边休整部队,一边拦捕舟船,以补充在撤离永安时弃于蒙江的船只。太平军在围攻桂林期间发展战略和后勤补给技巧,成了一支水陆两栖的劲旅。不到几个星期的工夫,太平军就掳获了四十多艘大船,并将贮藏的军需、粮食、洗劫来的金银珠宝以及无战斗能力的妇孺安置在这些船上。这项安排释出了那些身强体壮的客家妇女以及若干男兵,不用再担任乏味的守卫任务,而可投入作战之中,且军需和部队附属人员一旦遇上危险也能迅速移动5。太平军在岸边部署火炮,以防大头羊进攻,然而大头羊并无此意。其他的官军水师怕太平军折回与凌十八及粤西的友军会合,所以主要还是留在桂林以南6。到了5月中旬时,桂林还是没攻下,于是太平军出了巨资收买大头羊,要他不作追击,并运用如今更显娴熟的战术,兵分水陆两路迅速撤离,继续挥师北上7

选择撤围北上至关重大,因为过了桂林,便越过中国战略和地理的分水岭,河流从由北向南流转而为由南向北流。太平军出桂林,向北行进六十多英里抵达兴安,此地的古运河连接漓江和北流的湘江,湘江一路流经湖南腹地入洞庭湖,由此接长江。

让人惊讶的是,兴安居然毫无防备,5月23日,太平军连打都没打就进了兴安。但太平军亟须北进,且官军尾随在后,无暇在此滞留。于是太平军立即挥师直逼河运枢纽全州,太平军先遣部队于次日(5月24日)便已进抵全州城下。全州不同于兴安,守备坚固,但既然太平军意不在取全州,水陆两军便绕城而过,南王冯云山安然端坐装饰华丽的轿舆,夹在行伍之间。全州城上一名官军炮手向这顶轿舆发炮,不意竟击中轿舆,打碎轿上的饰物,重伤了冯云山。8

代天兄发言的西王萧朝贵在永安被清妖击中之时,太平军的首领对此大惑不解,并出现意见不一的情形。而此刻在全州,冯云山受重伤的消息不胫而走,太平军却步调一致。太平军停止前进,包围全州城,轮番攻城达数日之久,全州附近的官军将领慑于太平军的凶猛无敌,按兵不动,即使全州知府写血书求援,也拒绝增援全州。太平军于6月3日攻破城门,进城后也不安营,见人就杀。这情形是以往没有的。不到两日工夫,全州居民全遭杀戮,只有及时逃离的人得以幸免。9

6月5日,太平军撤离全州废城继续北上,显然是想沿湘江而下,直取长沙。太平军一如以往,兵分水陆两路前进,此时陆路沿湘江西岸行进。太平军的船只数量又有增加,更多的步卒登船而行。太平军在全州围城一役囊括了停泊于全州的大小船只至少两百艘之多10。太平军在全州屠城后颇为疲惫,连忙赶路,没有照往例,每至生地必先详加侦察,结果,只出了全州以北八公里,就中了团练首领江忠源在蓑衣渡设下的埋伏。

太平军势必要面对新型的对手,而江忠源是最早的典型;比起紫荆山的士绅财主王作新和拜上帝会的其他敌人,无论在物资、财力、家庭规模还是与官府的渊源,江忠源都更胜一筹。江忠源是湘南的秀才,比洪秀全年长两岁。他在1840年代后期就有组织地方团练保护家园不受瑶民和别的团体侵扰的经验,此时太平军还未出现。这些在社会上无所挂搭的人借着“黑莲教”或“棍棒社”等秘密结社而有了势力,这些结社将武艺、佛教信仰和吃素连在一起。11这些年来,这类组织的势力在江忠源老家的湖南越来越大,尤其碰上大旱,地方粮商与赃官联手哄抬米价,加入秘密结社的人更多。

江忠源招募乡勇的目的之一是先发制人,以免族人和那些可能造反的组织有所瓜葛。这种有防御作用的团练,其成员相当复杂,这点和广西一样:有豪门大族的代表,有当地农民,有没活可干的人,也有半职业化的兵勇,这些兵勇与当地没有什么渊源,只是找到能让他们有固定收入的雇主。到了1840年代末,江忠源的团练人数已达两千多。江忠源到外省做官,但团练仍由他的兄弟和一些出身湖南精英的世交掌控12。1850年,江忠源按朝廷礼规回湖南老家服父丧时,有些朝廷将领注意到江忠源会带团练,便召他率部驰援永安围城和桂林破围,这虽然已经离乡甚远,但江忠源还是加入这两场会战,不过为时不长,他对朝廷各路官军畏缩不前,无法当机立断、协同作战大感沮丧13

江忠源在全州北边八公里处的湘江蓑衣渡口设下埋伏。湘江至此急转向东,渡口约有数百码宽,水流相当浅但湍急异常,河床浅滩纵横交错,船只难以通行。湘江西岸多山丘,草木茂盛,林木延伸至江边。江忠源在此伐树塞河,打桩设阻,使船只根本无法通过。他又将人马藏在河西的密林之中。14

太平军先头的船队顺着湍急的江水驶过浅滩,在河曲处转了个弯,直直冲入巨木束成的障碍。接着炮如雨下,搁浅的船只起了火,后面的船也停不下来,撞到前面的船上。船越挤越多,场面愈加混乱,大火在船只之间迅速蔓延,陷入重围的太平军和沿着湘江西岸行军的部队皆仓皇逃到东岸。要是江忠源有更多的人马,要是他的同僚没有食言,在蓑衣渡东岸也设下埋伏,那么太平军说不定就全军覆没了。不过,太平军受创极重:三百多艘船或烧或沉或被截,约一万名太平军或杀或溺,其中有许多是最早的广西拜上帝会众,太平天国运动的狂热与活力正是来自他们。南王冯云山也在蓑衣渡之战中身亡。15

洪秀全和太平军抛弃所余船只,穿过湘江东岸林木郁密的山丘,徒步入湖南,欲取下临河的商业重镇永州,但官军已截断桥梁,并将船只拖至对岸。太平军无处可去,便又转向南进发,发现道州守军因为太平军突然转向而全无准备,防卫虚设,便于6月12日占领道州。16

太平军在道州停了一个半月,或在城里,或是宣教,或是四处劫掠,或在道州一带捣毁庙宇。太平军的首领不仅要重整士气,更要招募兵员以弥补蓑衣渡之战的重大损失。最有可能投效太平军的人也是最有问题的人:他们出身不同的社会团体,因种族、经济、政治或宗教原因转而反抗朝廷,寻求现成的改善生活之道。太平天国的领袖直接争取这些人加入太平军,这里头是有风险的,因为这些人会不会成为真正的拜上帝会教徒,会不会关心太平天国还不得而知。

太平军在湘南以东王杨秀清、西王萧朝贵的名义颁布若干檄文,这二人在永安时就开始草拟其内容。他们贬抑满族统治者及其奴才,使用的措词既猛烈又具个人攻击色彩。他们称今上咸丰皇帝是“满洲妖”、“狗鞑子”、“满洲胡人”和“汉人死敌”。他们还提醒天地会会众,为咸丰卖命不仅是听命于“老蛇魔”,而且还有损天父荣光,有违自己许下“同心同力以灭清”的血誓17。有些秘密结社仍坚持恢复明朝,萧朝贵和杨秀清避而不谈,力劝他们支持“真圣主”洪秀全建立大业18

太平军首领最早在广西桂平一带招募会众时就提及“圣库”以及向圣库捐款的必要。桂平一带的秘密结社也以歌谣和打油诗的方式,传唱自己的号召:

富贵之人欠我钱,不富不穷任休闲。
贫穷之人跟我去,强似租牛耕贫田。

太平军在紫荆山也有这么一首相同题材的歌谣:

百万身家欠我钱,不穷不富任耕田。
无食无穿跟我去,穷饿老天保尔安。19

现在,杨秀清和萧朝贵进一步发展这些观念,并与朝廷滥权不仁相连接:

凡有水旱,略不怜恤,坐视其饿莩流离,暴露如莽,是欲我中国之人稀少也。满洲又纵贪官污吏,布满天下,使剥民脂膏,士女皆哭泣道路,是欲我中国之人贫穷也。官以贿得,刑以钱免,富儿当权,豪杰绝望。20

朝廷的压迫正是太平军兴兵起义的主因之一:“予兴义兵,上为上帝报瞒天之仇,下为中国解下昔之苦,务期肃清胡氛,同享太平之乐。”21太平军颁行的诏书既嘲弄满洲人,也及于其先祖:

予细查满鞑子之始末,其祖宗乃一白狐一赤狗交媾成精,遂产妖人,种类日滋,自相配合,并无人伦风化,乘中国之无人,盗据中夏;妖座之设,野狐升据;蛇窝之内,沐猴而冠。我中国不能犁其窟而锄其穴,反中其阴谋,受其凌辱,听其吓诈,甚至庸恶陋劣,贪图蝇头,拜跪于狐群狗党之中。今有三尺童子,至无知也,指犬豕而使之拜,而艴然怒。22

杨秀清和萧朝贵也把汉人女子为胡妻与社会的屈辱相连:

夫中国有中国之形象,今满洲悉令削发,拖一长尾于后,是使中国之人变为禽兽也。中国有中国之衣冠,今满洲另置顶戴,胡衣猴冠,坏先代之服冕,是使中国之人忘其根本也。中国有中国之人伦,前伪妖康熙暗令鞑子一人管十家,淫乱中国之女子,是欲中国之人尽为胡种也。中国有中国之配偶,今满洲妖魔悉收中国之美姬为奴为妾,三千粉黛,皆为羯狗所污;百万红颜,竟与骚胡同寝。言之痛心,谈之污舌。23

这些檄文还玩弄数字以表意,秘密结社常用这一招,而洪秀全和太平天国诸王也用它来强调自己的特殊地位。太平天国首领言及“三七之妖运告终”,指的是1800年前曾有人预言,本朝气数只有“三七二十一个十年”(即两百一十年)。大清开国于1644年,按此理来推,将亡于1853年。届时“九五之真人”将登基,换句话说,就是洪秀全要登大位。《周易》第一卦“九五”意为“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儒家对此解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万物睹”。24

太平军正是以这种尊严与解救万民的精神奋战,他们知道汉人皆上帝子民,虽然汉人甚至甘愿为满妖卖命。凡是不愿接受太平军者,将会被妖头鬼头迷惑缠捉,死了便做妖徒鬼卒,听受淫污,患上麻风重病,化为丑陋恶鬼,落入十八重地狱。诚心接受忏悔,愿加入太平军的,将荣耀子孙,享福无疆,永远威风,永远尊贵。25

在湖南加入太平军的人,至少有一部分是因为太平天国的信念:据其中一人所称,蓑衣渡之战以后,太平军在一度占领的三个城镇中,分别招募了两万、三万和几千人,总计至少增加了五万新兵26。这些新加入的秘密会社成员在湖南已经过多年历练,他们操着当地方言,能在太平军之先,乔装成当地乡勇或游商潜入城中,侦察官军部署。太平军就这么在湘南各个富庶城镇之间流窜,有时攻占一些城镇一两天,有时则绕开城镇,一旦发现骡马便将之擒捕,以加快行军速度。27

西王萧朝贵的伤势显然已经恢复,他打破了这种漂荡奔逸的局面。1852年8月下旬,洪秀全和太平军驻在郴州,萧朝贵率一支顶多只有两千人的人马从陆路横越湖南,于9月12日抵长沙城下。他率太平军自长沙城南门用火炮和炸药猛攻城门城墙,向城内投射火箭,达六天之久。因为官军大多部署在别处,长沙守军的数量并不比萧朝贵的人马多,加上其他太平军并无进攻长沙迹象,萧朝贵的猛攻可说是出乎意料。但是长沙城高墙坚,守备呼应协调,一时攻它不下。西王身穿官袍,旌旗簇拥,却是很显眼的目标。9月17日,萧朝贵再次率队攻城,长沙城上的枪手一枪击中了萧朝贵。28

七天之后,萧朝贵战死的消息传到洪秀全耳里,令他震惊万分,便率全军北上,重围长沙。大军走了十天,于10月初兵临长沙城下,洪秀全第一次见到了这座坚固的城池,要不是蓑衣渡的惨败,他早在四个月前就到此处了29。洪秀全的来迟对长沙的防御至关重要;萧朝贵猝然猛攻之际,城中只有五千到八千人。萧朝贵差点攻下长沙,震惊了朝廷,于是火速派兵增援,所以当洪秀全率大军到来之时,守卫长沙的官军已增至三万人以上,一个月后更增至五万人。新到的援军弹药饱足:两万磅火药,还有几座重炮可架在城墙上。30

防御长沙由湖南巡抚骆秉章协调指挥,骆秉章的府邸就在长沙城中。此人是广东花县人,和洪秀全是同乡,他的境遇样样都是洪秀全企盼而未能如愿的。骆秉章比洪秀全年长二十岁,熟读经书,从县试、府试、乡试到会试,应试无往不利,1832年中进士,列二甲第二十七名,拔得广东考生的头筹,之后入翰林院。洪秀全做着异梦、传教、游历,而后开始在紫荆山聚集拜上帝教徒众之时,骆秉章凭着学识、忠诚和办事精细,在官场上平步青云。骆秉章升为湖南巡抚,赴任长沙,此时洪秀全穿上了黄龙袍,在金田打了第一次胜仗31。骆秉章任湖南巡抚,因太平军在其所辖湘南接连取胜而受咸丰皇帝斥责,但他并未被召回,而是按大清惯例“撤职留任”,巡抚一职另有他任,骆秉章则担任“长沙防御协调使”32。太平军在这两个月里想办法破城而入,杀光驻在城里的妖魔,骆秉章在城墙上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太平军围攻长沙,有一部分也可说是两股意志的较量:一股是儒家传统道德的履践,另一股则是满怀信心与天父相接。这也是一场技术的较量,太平军精于建浮桥以集结部队。太平军只建了一座浮桥,就成功跨过宽阔湍急的湘江,直抵长沙西城门外。翼王石达开在城西江湾另辟战场以阻击官军,这座浮桥的两翼便使得围城的太平军更容易联系,也更易于进出城墙以西的一座狭长小岛,太平军在此扎下营寨,打退任何想从南面增援长沙的船只。33

太平军在长沙一役中用到矿工的技术,这两年陆续有广西矿工加入太平军,最近还有数千名湖南矿工加入。太平军在湘南积蓄了大量的火药,所以火药已不再是问题。太平军令矿工在城墙边上挖掘坑道,长沙守军则将大木桶埋到地里,让耳朵特别敏锐的盲人细听远处挖掘地道的声音,准确判断地道挖到何处。虽然太平军在城墙外不断击鼓以扰乱盲人听觉,但还是成效不彰。每有坑道接近完成,官军总是用大铁球将其砸开或压垮,或是灌水、粪将精疲力竭的太平军逼走。34太平军在长沙之战挖了十个坑道,其中只有三个得以完成。太平军在坑道中引爆炸药,炸毁了一段城墙,但还是无法突破防线。到了11月,官军兵力已增至五万人,太平军的兵力不足以将长沙团团围住,也无法阻挡大批官军的到来,这和桂林之战如出一辙。35

到1852年11月底,太平军仍无望取胜,但已从所控制的码头和长沙四周河道夺取了几千艘船,于是洪秀全下令撤围。太平军水陆两军移师北上,又用劫来的船抢夺更多的船只,而队伍浩浩荡荡,也吸引了更多的新成员加入。他们也发展出新的办法,来协调浮动的水上要塞(即船只)与陆队和火炮之间的行动,使陆队及火炮能在水陆之间迅速移动。36

水军也发展了一套通讯系统,每个水营有自己的舰旗——前队兵船桅上挂三角红旗,中队兵船挂三角黄旗,后队兵船挂乌旗。声响信号用于夜间识别:先锋船击鼓两点,大炮船则鸣锣一点,后船则击鼓三点37。佐将船顶上鸣锣三阵,各船知是解缆开船;佐将船上鸣锣四阵,各船则挽船扎夜。挽船要一行还一行,不得架横十字。有用大炮者,炮口俱要定水面上下。太平兵士乘坐小艇,上下往来巡逻,终夜鸣锣张灯提防火烛、提防奸细。每一兵士可带锣一面,不用带胜角,恐妖来惊慌,吹角不响,以致有误。凡行船之时遇有妖来,以胜角宣传。38

探索未知水域既困难又危险,稍有疏忽,就可能大难临头,蓑衣渡之败就是眼前的教训。虽然不可能事事料到,但太平军还是将许多细节写在行军总要里头:

凡水路行军,江面宽阔,多有旁支小江,岔河小港,一经错走,关系匪轻,此尤不可不慎也。当出师之时,船上军装器械俱已装载齐备,择定某日开始,传令众兵得知。先要铺置行船之法,可选择熟识江路水营兵士多名,带在佐将身边,先将江面一带支河岔港开列清白。如今夜可到某处扎船,有十条岔河,即先发令预定多少小船,每船可坐兄弟五六人,各带砲火军装,先为前进。如遇岔河,即将二条小艇泊在岔河口门,以待后来船只,击梆一下,鸣锣二点,使来船听闻,往前直走,即不入此小港。如或夜间不能看见小艇,在小艇上须用三个小红灯笼并一下梆,两点锣以为号令。39

太平军的水军首领大多来自南方,但被俘的船主和水手却多是湖南本地人,他们对河川的了解是信得过的。陆路各营的头领及男女战士也都来自南方,但一如他们自己所言,离了家乡五十英里,就不辨东西了,只能听命行动40。新加入太平军的人是否忠诚可靠还无从证明,诡计和圈套时有发生。陆路一如水军,也采取种种预防措施:

凡行军先要将路程算清,譬如欲往某处,攻剿某处城池,相去约计有多少路程,必须访问明白,即在军中选择熟谙路径之人多名,知得由此去多少路到一市镇,又有多少路到一村乡,用纸写得清清楚楚,使之了如指掌,依样书写多张……
如自己兵士中一时无识路之人,到一方即先拿那一方外小作为引路之人,亦要问得明明白白。他果能识得路途,方可用他,断不可随拿一人即叫他引路,须防其中有奸诡之计。如遇途中有三岔路口或二岔歧路,日间固能易知,夜间实恐难认,必须审明此条路是往那方去的,这条路是正路,即着一随身兵士手执令旗,站在岔路口,俟圣兵一到,即大声喊曰:“此是正路,此是岔路。”指引明白以便圣兵前进,庶不致走入岔路。又恐圣兵到,以执旗之人疑为奸细,不肯轻信,必先发给路凭一张,盖用佐将印信。41

严格的纪律对行军也非常重要。太平军在永安已制定了大方针,如今又增补了一些细则,兵士无分新旧,皆须一体遵行。每日破晓时分造饭,然后撤营。部队清早即行,身边带着已经做好的午饭。沿途不得生火热饭,也不得在村民家中避宿或做饭。一直走到晚间五点到七点之间才停歇,然后准备晚餐。42

太平军撤离长沙后,以娴熟的协调与技术北渡,沿湘江直趋湖北省会武昌,这地方是他们自己也没想过的。太平军在一地弃置几百艘船,攻下一些沿河城镇,又夺取一千多艘新船。为了阻止或延迟官军的追击,太平军过河拆桥,连船带人一块带走;没桥的地方就迅速架起浮桥,渡河后便让浮桥顺流而下,以便再次使用。太平军虽带有家眷、物资、武器、火药、军需、财物、粮食、油盐,但他们在二十五天连续作战和行军,还是行了四百八十三公里路。43

太平军出洞庭湖,到了长江边,而后顺流急转向东。太平军没有立即进攻城坚兵多的武昌城,而是出其不意派兵至长江北岸,攻下汉阳与汉口两座富裕但守备不坚的城镇。太平军有此两个据点在手,搭了两座浮桥横越长江,从武昌城防御薄弱的北面(即面长江的一面)攻城。湖北巡抚下令守军将城外屋舍悉数烧掉,腾出空地便于还击太平军的进攻,并下令召集城中居民,悬赏捉拿太平军:擒获长发贼(即太平军老兵)一人,赏银二十两,擒获短发贼(即太平军新兵)一人,赏银十两。武昌守军一如长沙守军,也用土石堵塞城门,在近城隙地掘坑,使瞽者更番卧其中,以闻太平军挖掘之声。然而,由于官军拆毁民房,民心怨愤,转而同情太平军;官军防线不久即告崩溃,1853年1月12日,太平军攻下武昌,这是他们至此攻占的最大一座城池。44

太平军自1852年春撤离永安之后,就一直在发展社会政策,而武昌这座大城正可用来试验这些政策。太平军收缴了城内官绅人家的财物,置入圣库储备,又接收城中各种军需物资和府库银两,数目之多,令人眩目——总计达白银一百多万两。城中许多有钱人家和商贾走避逃离,其资财被没收,而那些选择留在城中的居民则要将财产的十分之一捐入圣库,无论金银、钱米、鸡鸭还是茶叶均可。太平军打开牢狱释放囚徒,官军士兵则缴了械,而身强体壮的居民则负责守城。

武昌居民可入拜上帝教,按性别分营编制,以二十五人为卒,由两司马统领,男有男营,女有女营,凡乱入营者,斩首。男子被征召守城皆须赴召,妇孺归女馆,老弱者也各归其所。不论兵士、寡妇或隐居老者,人人每日都能分得配食,包括不到半斛米、一小碟油盐等。太平军下令城内不许进行贸易,但为了补充公众食品配给,兵士及其家族可在城外开铺,让当地居民前来做买卖,“肩挑贸易,皆鸡鸭、鱼虾、饼饵之属”。45

皇上大为震怒,下旨要惩治败军之将——自一年前永安陷落以来,皇上屡次下旨申斥,范围日渐扩大,语气也日益严峻。1853年2月10日,太平军突然带着金银财物和几万名男女新兵撤离武昌46。他们在武昌附近的湖泊河道上又夺取了至少两千艘船,并将船家纳入其中。战事紧逼,但太平军对这些船夫放宽了男女分营的政策,只要他们效忠太平军,船夫也可带家小随船行进。船夫可以留着脑后的辫子,不必像太平军的战士一样披散头发47。因为,速度就是一切。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太平军的领袖仍未公开宣称人间天堂到底在哪里,但是对他们来说,向东九百六十五公里处的南京成了下一阶段旅程的目标。南京位居长江下游,地处最为富庶的省份,人文荟萃,大约五百年前的朱元璋曾建都于此48。这沿江九百六十五公里,一路尽是官军要塞、战舰和忠于朝廷的文武百官。虽然有追兵,但太平军似乎毫不在意,兵分水陆两路,浩浩荡荡顺江而下,在沿途投降的城里稍事休整,并将城里财宝洗劫一空,若有城池抵死防御则绕行而走,有时甚至全军渡江到对岸,以避开几个大城的官军,官军有组织的抵抗可能会阻碍太平军的滚滚洪流49

太平军首领总是先派暗探、前哨在大军之先潜入村镇,张贴安民榜和救世书。警告凡有趁战乱打劫妄为者,就地正法。太平军还令地方士绅移走朝廷给他们立的功德牌坊,但又保证一旦太平军攻取南京,将举行新的科考以选贤举能。只要在家门上写一个“顺”字,就不会受到伤害。佛道僧侣不得住在寺庙道观之中,违者一经发现,即斩首示众。凡开设赌场、妓院者,财产一律没收充公或济贫50。对于在路上碰到太平军的人来说,消极接受是上策:

天王乃天兄耶稣基督之二弟,从天上下到人间。因世人为妖魔所蛊,天王降临人世来解救世人。因此,人们称之为救世主。就像人们得传染病,那些为妖魔缠身的人也会变成妖魔。进而言之,东王出世,乃为劝诫人行正道、治疾病。故而,人们也称东王为劝慰师、解人疾患的救世主。太平军行天道,救人间,不害民。山河一统后,减免天下三年赋税。冨者出资,穷者出力,大业有成后,所有人将受到封赏,世袭官爵。无论太平军走到何处,都要杀尽清妖将兵,让人们像平常一样过上祥和的生活,不受伤害,公买公卖。所入城池,人们只要关门闭户,太平军保证不予伤害。但凡助清妖守城者,格杀勿论。51

武昌撤围后三十日,太平军先头部队循水路疾行九百六十五公里,进抵南京城下。南京城城墙坚固,高出河岸达十二米,蜿蜒向东接山丘。城墙周长达四十公里,正如若干年前鸦片战争期间英国人所作的一份报告所述,这座城池太大,无法进行纵深防御。在英国人看来,靠近长江的西北角城墙似乎是最容易突破的地方,而攻城者只要将火炮弹药运到山上,就可以令南京内城俯首帖耳。52

太平军的战略眼光也不逊色,他们也看到了这一点。他们挖地道、围困、恐吓、潜入城中,挑起南京居民对满清统治者的仇恨,鼓动他们不要为清妖卖命。1853年3月19日,在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之后,太平军炸开了西北角城墙,第一批军士冲入城内街道,不过在冲入缺口时,有数百名太平军战士被自己的炮火所误伤。另有一支兵力攀过南城城门及城墙,快速穿过城中热闹的区域,击溃残存的守城兵。3月20日,官军死守内城,太平军则集结兵力,将内城团团围住,发动新一轮攻击。内城约有五万官军把守,但训练有素、有作战经验的兵却很少。内城被攻破时,他们转回家中,在太平军杀到之前,烧毁房屋,然后刎颈自杀。城中烽烟四起,太平军四处捜寻残余清妖,屠杀持续了好几天。

3月29日,一切准备就绪,乐声四起,洪秀全身着黄龙袍,脚蹬黄龙履,坐在金碧辉煌的轿辇上,由十六名轿夫抬入城中,城中百姓夹道拜倒。轿辇上,五只白鹤像迎风飘摆。得胜之师在前开道,三十二位女官手持黄罗伞,身跨高头马,簇拥洪秀全身后。53

注释

1 简又文《太平天国革命运动》,85页;柯温《太平起义:李秀成自述》,187页注60。

2 拉易《两广海盗在太平暴动中的作用》,258页。

3 参见钟文典《太平军在永安》的分析。

4 简又文《太平天国革命运动》,86页;柯温《太平起义:李秀成自述》,187页注61。

5 拉易《两广海盗在太平暴动中的作用》,245、256页。

6 同上,254—256页。1852年7月,凌十八被官军杀害。

7 郭毅生《地图》,47—48页;拉易《两广海盗在太平暴动中的作用》,208、257页。大头羊终因此次收受贿赂为清廷所杀。

8 简又文《太平天国革命运动》,88—89页。长期以来,史学界对冯云山所受致命之伤的确切时间意见不一。罗尔纲《太平天国史》第三册,卷四三,与简又文的意见相同;而茅家琦《太平天国通史》第一册,307—312页,则对冯云山第一次在全州致伤持怀疑态度。这里,本人特此感谢夏春涛对这一问题的阐述。

9 简又文《太平天国革命运动》,89—90页。

10 郭廷以《太平天国史事日志》,181页。

11 孔飞力《太平天国叛乱》,106—107页;蔡少卿《太平天国革命前夕雷再豪和李元法起义的几个问题》,认为这些起义并非天地会起义。

12 孔飞力《太平天国叛乱》,106—111页。

13 同上,113—115页;《清代名人传略》,136—137页。

14 此为简又文亲自考察该地区得出的结论,见简又文《太平天国全史》卷一,338—339页;拉易《两广海盗在太平暴动中的作用》,258页。

15 郭毅生《地图》,49—50页;简又文《太平天国革命运动》,90—92页;郭廷以估计的日期略晚,约在6月10日,见《太平天国史事日志》,182页;拉易《两广海盗在太平暴动中的作用》,258—259页。

16 郭毅生《地图》,35页;柯温《太平起义:李秀成自述》,188页注65。

17 《太平叛乱》,143、148页。

18 《太平叛乱》,144页。

19 钟文典《太平军大旗联语与歌谣口号》,246—247页;又见《太平天国诗歌浅探》,13—17、50页。

20 《太平叛乱》,146页,据《颁行诏书》,载于《印书》,5b页。

21 《太平叛乱》,148页,据《颁行诏书》,载于《印书》,7b页。

22 《太平叛乱》,146—147页,据《颁行诏书》,载于《印书》,6页。

23 《太平叛乱》,145—146页,据《颁行诏书》,载于《印书》,4b—5页。

24 《太平叛乱》,147页,据《颁行诏书》,载于《印书》,6b页;卫礼贤、贝恩斯译《易经》,9页。太平天国早期的旗帜上也有类似的标语口号,见钟文典《太平军大旗联语与歌谣口号》,244—245页。

25 《太平叛乱》,151页;《颁行诏书》,载于《印书》,10b页。

26 柯温《太平起义:李秀成自述》,84页;王庆成《壬子二年太平军进攻长沙之役》,166页。

27 柯温《太平起义:李秀成自述》,84页、188页注65;拉易《两广海盗在太平暴动中的作用》,261页。

28 王庆成《壬子二年太平军进攻长沙之役》,164-169页;郭廷以《太平天国史事日志》,186—192页;简又文《太平天国革命运动》,98页。随着冯云山、萧朝贵先后去世,诸王已由五人减至三人;尽管萧朝贵身亡的消息在太平军各级军士中人所共知,但洪秀全还是按常规将去世诸王的名字公布出来。官军是从抓到太平军俘虏那里得到这个消息的,这些囚犯将萧朝贵的墓葬泄露出来,萧朝贵的尸首被挖出来,碎尸万段。参见程演生《太平天国史料,1850—1864年》,31页。

29 王庆成《壬子二年太平军进长沙之役》,170页。

30 相关人数的计算,参见王庆成《壬子二年太平进军长沙之役》,172页。

31 《清代名人传略》,537页;《清史列传》卷四五,24页。

32 《清史列传》卷四五,25b—26页。

33 拉易《两广海盗在太平暴动中的作用》,262页;关于石达开事迹,参见王庆成《壬子二年太平军进攻长沙之役》,179—182页;郭毅生《地图》,55页。

34 柯温《太平起义:李秀成自述》,189、191页,述及各种围攻战战术;王庆成《壬子二年太平军进攻长沙之役》,182—183页。

35 柯温《太平起义:李秀成自述》,189页。

36 在战略思想上,以前曾做过海盗的罗大纲与东王杨秀清看上去不谋而合,参见拉易《两广海盗在太平暴动中的作用》,241—242、263页。

37 《太平叛乱》,421—422页。

38 《太平叛乱》,423—424页。

39 《太平叛乱》,421页;据《行军总要》,载于《印书》,5页,略作改动。

40 柯温《太平起义:李秀成自述》,83页,所述加入水军的乡民,离开家乡一百里后即分不清方位。

41 《太平叛乱》,417—418页;据《行军总要》,载于《印书》,1页,略有改动。

42 《太平叛乱》,391—392页。

43 简又文《太平天国革命运动》,100—102页;拉易《两广海盗在太平暴动中的作用》,264—268页。

44 陈会元《武昌记事》,587—590页。

45 赵德兴《论太平天国的城市政策》,49—50页;陈会元《武昌记事》,593—596页。

46 程演生《太平天国史料,1850—1864年》,27—30页。

47 拉易《两广海盗在太平暴动中的作用》,268—269页。

48 柯温《太平起义:李秀成自述》,193—194页注86。

49 简又文《太平天国革命运动》,108—112页。

50 《太平叛乱》,185—186页。

51 《太平叛乱》,183—184页,略作修改、转译。

52 雷特(Rait)《陆军元帅郭富子爵的生平与战役》(Gough)卷一,278—279页;德庇时(Davis)《战争时期和缔约以来的中国》(China during the War)卷一,289页。

53 简又文《太平天国革命运动》,116—118、124页;张汝南《金陵省难纪略》,692—705页;威瑟斯(Withers)《天京:1853—1864年间太平天国统治下的南京》(Heavenly Capital),58—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