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先生李玄都自从下榻在齐州会馆之后,就没了动静,整日闭门不出,也不见有前来拜访。
不过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说,这世上的机谋之事,就像大鹅游水,水面上安然不动,水面下两只脚掌不断地摆动,然后整件事情便在不知不觉间徐徐推进。
张白昼的拜访之事很是顺利,许多当年老臣见到这位张家后人之后,痛哭流涕,感慨万千。虽未明说什么,但算是表明了态度。当然也有闭门不见之人,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已经无法回头,总之是没有见张白昼,不过这些都是少数,不影响大局。
正所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李玄都不打算靠这些人成大事,更不打算让他们雪中送炭,只是希望他们锦上添花。换而言之,如果李玄都占据了优势,这些人能站在李玄都这边。就好似靖难之役,只要攻克了帝京,其他地方便传檄而定,不会再有大规模反抗。李玄都不想在第一时间便将事态扩大,只想将事态局限在一个合适的范围内,这便需要一些前期的准备。人人都有从众心理,如果李玄都拿下了太后,又有众多朝臣支持,那么原本摇摆不定之人也会认可这一事实,而不是演变成全面的反抗,从而导致局势彻底失控。
这些四大臣旧党的人数不算很多,却可以起到一个风向的作用,引导这部分从众心理,最终汇聚成势。
张白昼出行的时候,也被青鸾卫暗中跟踪过,不过有上官莞亲自保驾护航,青鸾卫很快便知难而退。
邀月洞天的事情结束之后,李玄都又通过“水中月”返回了齐州会馆,整个过程无人知晓,宁忆则要带着“镜中花”原路返回,就算有人察觉,也只能发现宁忆的踪迹。
也许是一颗王天笑的人头彻底震慑住了冷夫人,也许是李玄都的温和态度让冷夫人有些受宠若惊,总之,冷夫人的动作很迅速,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便让柳玉霜通过邀月洞天来到了帝京。
因为如今的帝京城中的确是卧虎藏龙,所以柳玉霜并不招摇,为了隐匿行踪,徒步从景陵走到帝京城,当她来到齐州会馆的时候,已经是夜半子时。
不过如今的齐州会馆却是不管白天黑夜,始终大门敞开,有些广迎八方客的意思,只要你愿意迈过那道门槛,尽管进来。只是如今有胆子这么做的,几乎可以说是没有。
于是柳玉霜成了第一个人,她先是在敞开的大门前犹豫了片刻,然后才慢慢走进了那座无人把守的大门。
刚进大门,就听有人说道:“是柳师姐吗?”
柳玉霜本就心中忐忑,有些心神不宁,竟是没有注意周围,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就见一个身影正站在阴影中。
柳玉霜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是我。你是魏师妹?”
说话之人走出阴影,正是魏清雨,她脸上挂着微笑:“柳师姐多年不见,近来可好?”
柳玉霜苦笑一声:“还好。”
魏清雨又道:“还要恭喜柳师姐,这次是清平先生亲自
点名让你做广妙姬,排名更在新任玄圣姬之前,你如今可是仅在夫人一人之下。我也托师姐的福,从一个普通女官变成了摇月姬。”
柳玉霜笑得有些勉强,虽然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但她实在不明白李玄都是怎么想的,竟然让她这个仇人来做广妙姬,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是忐忑不安。
魏清雨自然看出了柳玉霜的不安,安慰道:“师姐不必担心,清平先生已经说了,不会计较过去的事情。”
柳玉霜稍稍心安几分。
“师姐请随我来。”魏清雨转身为柳玉霜引路。
柳玉霜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去胡思乱想,跟在魏清雨身后。
虽然时值深夜,但会馆大堂仍旧是灯火通明,其中只有李玄都和宁忆两人,因为涉及到牝女宗,宁忆这位曾经的牝女宗大客卿会熟悉一些,所以李玄都已经决定让宁忆来负责客栈内有关牝女宗的事情。
此时两人正在轻声交谈,见到魏清雨领着柳玉霜进来,李玄都停止了和宁忆的交谈,没有起身,却主动开口道:“两位请坐。”
无论是魏清雨,还是柳玉霜,都有些受宠若惊,却也不敢拒绝,只能小心翼翼地坐了半个屁股。李玄都道:“我不是皇帝,没有那么大的规矩,你们平时怎么坐着,现在就怎么坐着。”
两人这才真正坐实了。
李玄都望向柳玉霜,开门见山道:“柳夫人,许久不见了。这次请你过来,只是想把一些事情说明白,否则你心里始终不踏实。”
柳玉霜轻声应道:“是。”
李玄都道:“第一点,当年是你杀了钱玉龙。”
一瞬间,柳玉霜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大气不喘。
李玄都接着说道:“此事关键是你听命于广妙姬行事,那么首恶一定要问罪的,你这个胁从是否问罪,在于两可之间。我思来想去,决定不问你的罪过,只希望你日后能够将功折罪。”
柳玉霜如释重负,起身跪在地上,便要行礼谢过李玄都饶命。
只是李玄都摆手打断道:“不要跪,也没必要跪。我曾经对冷夫人说过,这么多年的正邪之争下来,双方之间有太多的血债,用佛门的话来说,就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往上追溯,可能是连续十几代人之间的厮杀,是一笔不知谁对谁错的糊涂账。就拿清微宗来说,当年曾经与无道宗海战,我的师伯司徒文台便在此战中身死,而无道宗也折损了一位上上代的贪狼王,难道因为此事就让道门继续四分五裂下去?继续厮杀不止?”
柳玉霜重新做回自己的位置,静待下文。
李玄都继续说道:“我觉得不能这样下去,继续四分五裂下去,道门不会强盛,继续厮杀下去,只会死人更多,道门一统是必然趋势。无论国家还是道门,只有一统才能太平,分裂和割据只能造就更多的杀戮。既然道门要一统,就不能细算这些糊涂账,如果要算,是把正道十二宗杀绝?还是把邪道十宗杀绝?只怕道门再过一百年也无法重归一统。所以我决定从
你这里开始,不算旧账。我不再去计较你的过去,可你也要有所作为。”
柳玉霜是心思灵动之人,立时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起身道:“请先生吩咐。”
李玄都抬手虚压,示意她坐下,然后说道:“吩咐谈不上,我不计前嫌地把你放在广妙姬的位置上,是希望你能做出一个表率,想办法让牝女宗与玄女宗握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
柳玉霜脸色一肃,知道这是一个难题,却不敢拒绝反对。
李玄都接着说道:“玄女宗和牝女宗其实是正道和邪道的缩影,玄女宗和牝女宗都以玄女为祖师,正如正道和邪道都供奉太上道祖。玄女宗和牝女宗水火不容,敌对多年,可谓宿敌,正道和邪道也水火不容。如果玄女宗和牝女宗能够化干戈为玉帛,那么其他宗门还有什么理由继续争斗下去?”
柳玉霜郑重点头道:“我一定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是要一定做到。”李玄都加重了语气,“如果你做到了,便是天大的功劳,不仅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日后终南山上的万寿重阳宫中也有你的一席之地。”
柳玉霜沉声道:“是。”
李玄都又道:“冷夫人和石觞咏的关系,还有萧迟与萧宗主的关系,你都可以善加利用。”
柳玉霜点头表示记下。
李玄都又望向魏清雨,魏清雨顿时一个激灵。
她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前不久还是一个想着怎么混入晋王府的普通女官,如今却能登堂入室,面对堂堂清平先生,听候吩咐。虽然还是居于人下,但她没有什么“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的志向,说句不好听的,多少人想听候吩咐,还没有这个门子呢。
李玄都道:“魏姑娘,我不熟悉的你的为人行事,不过既然是上官宗主亲自向我推荐保举了你,看在上官宗主的面子上,我也要用你,你的任务就是专心辅佐柳夫人,若遇到什么难事,及时向上官宗主或者宁先生禀报,不要辜负了上官宗主的一番苦心。”
魏清雨赶忙说道:“是。”
她心中明白,李玄都的言外之意是让她注意牝女宗内部的动向,这就是把她当作自己人了,真正是看在上官莞的面子上,如果她这里出了什么纰漏,作为担保的上官莞也难免受到牵连。
李玄都看了宁忆一眼,一向沉默寡言的宁忆开口道:“若是遇到难事,可以来找我。”
柳玉霜和魏清雨都已经知道广妙姬是死在了这位“血刀”手中,眼神中满是忌惮,恭敬应道:“是。”
李玄都笑了笑:“过去常说西北五宗同气连枝,牝女宗、阴阳宗、皂阁宗同属于西北五宗,如今也要同气连枝,你们去见一见兰宗主和上官宗主吧。”
两人起身告辞。
再次只剩下两人后,李玄都说道:“阁臣,宁大祭酒不日抵京,天底下最割舍不断的关系就是血缘,你还是去见一见罢。”
宁忆脸色微微变化,最终还是点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