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荒的,太傅今日迟到了。
等祁酌到上书阁的时候,距离平时上课的时间已经晚了半刻钟,虽说半刻钟也不多,但对于向来准时准点的祁太傅来讲,的确是一桩很令人稀奇的事情。
来上书阁最早的四皇子回忆了一下太傅在上书阁教书的这三年里,好像只告过两回假,迟到却是一次也没有的,就连每年冬日京城要下有人小腿深的雪,太傅都是准时到地方。
他们的惊讶都写在脸上,祁酌开口解释道:“今日起晚了些,路上又有事耽误了一会儿才晚了,并不妨碍什么。”
众人显然不信,但祁酌也没打算继续解释,布置了一篇题目下去,“上午考文章,下午考诗书,不合格的人下学后一律留下来。”
昨日太保考了马术和骑射,他们一群人现在还腿肚子都酸着,闻言皆是唉声叹气,却也只能认命地拿起笔来。
屋内安静下来,只剩下研墨与提笔写字的声音。
祁酌环视了一圈正在思考的学生们,转头发现侍书童子一直看自己,以为他有话要说,便起身走到门外,“有何事?”
侍书童子犹豫了一下,“大人,您背后好像糊东西了。”
祁酌怔了一下,想起来什么,抬步去了平日自己小憩的侧殿,将外袍脱了一看,果然绯色的官服后背多了一小块淡淡粉色的唇脂印子,还有两颗泪渍。
他沉默了一下,令人打了盆水来,拧干巾子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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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万里无云,又不用上朝,穆文帝计划就在养心殿里歇一整日,哪里也不去。
偏生早上人还没睡醒,就听见门外头女儿哭哭啼啼的声音,他以为是宁嘉,又仔细听了听,才发觉是元安,于是忙不迭坐起身来。
子桑蕴一进殿,就哭诉道:“父皇,女儿被欺负死了!”
穆文帝一个头两个大,说谁敢欺负元安,他是怎么也不信的,但为了维持慈父的形象,他顶着一头还没梳的乱糟糟头发耐心问道:“谁这么大胆敢欺负我们元安啊?”
在进宫的时候子桑蕴就想好了,今日要是不狠狠告祁酌一状她就不姓子桑!
子桑蕴拿帕子揩了揩眼角,扑到穆文帝怀里,“祁酌他欺负女儿!他太过分了!父皇您快为女儿退婚吧!”
穆文帝拍了拍她的肩,“仔细说说他怎么欺负你了,让朕听听,之后好为你出气。”
子桑蕴将上午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哭道:“女儿一番好心他置之不理就算了,女儿受了伤他还吓唬女儿,要是以后成亲了,这日子怎么过啊!”
穆文帝算是听出来了,他到底不能太昧着良心说话,于是道:“元安说的对,朕晚些时候就狠狠罚他!不过恂真这段时日忙,再说了你又比他矮这么多,跟不上也是正常的,你撞到了,只能说明你跑的快,腿脚利索,怎么能怪他呢?”
子桑蕴反应了一会儿,原来祁酌字恂真,听完穆文帝的话,她心中不满,扭身坐到凳子上,“那我受了伤他不担心,还吓唬我又怎么解释呢?”
穆文帝给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嗓子,才不紧不慢道:“你受伤了吗?”
子桑蕴:“……”
她又委屈起来,“父皇您根本就不疼女儿。”
穆文帝笑,“都十六岁了,还和小时候一样不讲理,要是他真的欺负你了,朕必定不会放过他,但他没欺负你,咱们也不能污蔑他,对不对?”
子桑蕴有些泄气,“对,您说的都对。”
穆文帝见她垂头丧气的样子,问道:“朕记得你不是很喜欢他吗?”
子桑蕴郁郁道:“是啊,女儿喜欢他,他却避女儿如蛇蝎,女儿心里自然要受伤。”
言罢,她抬起眼,可怜巴巴看着穆文帝。
穆文帝赶紧别过眼去,以免自己一时心软被骗了,“好了好了,父皇都知道了,若再有下次,父皇一定不轻饶他,这样可行?”
虽说目的没达到,子桑蕴对这个答案也暂时还算满意,她两三下就收了眼泪,“那就这样说了,父皇可不能骗女儿。”
穆文帝无奈,“好,父皇都记住了。”
子桑蕴在养心殿用了午饭,下午准备回府时,恰好李婕妤来送汤。
虽入宫已有十来年,李婕妤如今也不过才二十七八,是一位看起来很温和柔婉的女子。
见到她,李婕妤表现的很是热络,“元安公主来了,正好臣妾炖了汤,公主也喝点吧。”
阖宫上下的人都知道,李婕妤当年就是凭借着教养了元安公主两年这才升上了婕妤的位置,又借着与先孝贤皇后的两分姐妹情,让皇上一直宠幸至今,升妃也是迟早的事情。
但见到李婕妤,子桑蕴的表现却是淡淡,“我方陪父皇用过午饭,就不喝了。”
穆文帝让李内侍送子桑蕴出去,在跨出殿门时,她还能听见李婕妤的声音传来。
“元安公主出落得越发好了,真像皇后娘娘啊……”
子桑蕴面色一寒,有些不悦。
她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动不动拿她母后说事的人。
见她走神,李内侍轻轻往前搀了她一把,“公主殿下,仔细看路。”
子桑蕴面色恢复如初,问道:“李婕妤还是时常过来吗?”
李内侍笑笑,“宫里这几年没有再举办过选秀,其它的嫔妃都忙着教养孩子,李婕妤膝下无子,又懂皇上的心思,自然受宠了。”
他还有话没说,但他不说公主也明白,无论何人被趴在自己与亡母身上吸血都不会高兴,偏偏这吸血的水蛭还极会伪装,成了人畜无害的鲤鱼。
李内侍又道:“不过皇上不常去李婕妤的殿里,兴许只是看中了李婕妤的手艺罢了。”
子桑蕴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那两年里,李婕妤的确对她是掏心掏肺的好,但是时间久了,这份好就会显露出原本的性质来,说到底,自己不恨她,但十分厌烦她总将皇后一词提在嘴边。
她定了定心神,“父皇虽说这几年没再选秀,但后妃还是有二十余人,李婕妤能有让父皇看重的地方也不容易。”
后宫中要谋得帝王的宠爱有许多种方法,但不是每一种都能获得长久的成功,在这锦绣堆中的女人们各个都活的艰难,想争一口气的人太多了,永远不可能真正平静下来,说到底,她那亡故的母后也只是后宫中的可怜人之一。
李内侍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心疼,“静下心来,好生筹划,总有法子的,公主殿下不要多想,皇上是疼您的。”
父皇疼爱自己,子桑蕴当然知晓,她的笑容有些淡,颔首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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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时,上书阁开始考诗词,祁酌则是坐在讲台上看上午收上来的试卷。
拢共十二份,虽说水平仍旧参差不齐,但基本上都有长进。
但在翻到梁修文的试卷时,祁酌的眉头越蹙越紧,有些怀疑他上午是不是还没睡醒,这份试卷不仅比他平时的水平还要差,而且字迹潦草,写的前言不搭后语。
祁酌带着疑惑抬眸,恰好与正观察着他的梁三对上。
梁三本就心虚,忙低下了头去,开始假装正在思考。
祁酌走下讲台,看了眼他的宣纸,干干净净,就连名字都还没写。
梁三心里有些怕,祁太傅不会发现什么了吧,公主殿下难道这么沉不住气,这么快就摊牌了?
他越想越觉得愧疚,都怪自己,不然太傅好好的婚事怎么可能被搅黄,好可怜的太傅,一把年纪了还成不了亲。
就在他快哭出来的时候,祁酌回了讲台,他觉得梁修文可能病了,决定明日许他告一日假回去休息。
正想着,祁酌又抬眼,打算再看下他怎么样了,结果又与正观察他的梁三目光对上。
祁酌:“……”
梁三面上一红,心中羞愧难当,一定是自己太过分了,不然太傅怎么会察觉呢。
怪事年年有,今年格外多。
祁酌抿了抿唇,脑海里突然飘过周嘉之前说的话。
所以,梁三观察他或许是因为公主殿下?
饶是再对未婚妻子没感情,祁酌也不能接受旁人明晃晃的觊觎。
他冷漠地看了眼梁修文,然后提笔蘸墨,毫不留情在他错字一大堆的文章上批了个亮眼且漂亮的‘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