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树的香味浓郁,祁酌出宫时酉时已过许久,零零散散只剩下两三位臣子从各个衙门里出来,他在臣工处画完酉,才慢慢走出宫门。
远山已经在宫门口候了有小半个时辰,见他来,匆忙迎上去,“大人,您怎么现在才出来?”
祁酌摇摇头,“有些事情耽误了。”
他不多说,远山也不好问,只当在上书阁给几位皇子授课太难,免不了要多费些时间与心力。
“大人,将军来信了。”
祁酌应了一声,“何时来的?”
“才来没多久,小的已经将信放到您的书房了。”
一回到府里,祁酌便先去了书房,看到那封戳着熟悉章子的信,他的心里涌起暖意,虽说天还亮着,他也挑了灯,在灯下拆开信封阅读。
其实舅甥两人的书信往来并不多,溪卫在巡边,行踪不定,祁酌这半年来都没有收到舅舅的信了。
展开信纸,看见舅舅说些在各个关口的趣事时,祁酌的唇边抿开一抹笑来,等看到第二张信纸,他的笑意才渐渐淡下来。
第二页没有说什么特别的事情,前半页是感谢皇上的恩典,愿意将公主下嫁,剩下大半页就是嘱咐外甥要好好疼爱公主,只到了最后一句,才试探性般问公主脾性如何。
祁酌缓缓吁出一口气来,等定了定神,开始提笔回信。
他明白舅舅想问什么,只说公主天真烂漫,是天之骄女,旁的倒不多提,再多就是让舅舅好好养护身体,巡边之际小心谨慎为上。
待写好信,他将信纸铺在桌上晾干,雕花窗外的天已经暗下大半,暗蓝的天光浓墨似的涌开。
溪卫在嘉峪关多待了几日,便是为了等外甥的回信。
虽已春暖,但嘉峪关仍旧风沙漫天,见不得一点儿新绿,从海到山再到一望无际的黄沙,再有两个月,他便巡完边了。
信是快马加鞭送来的,到手上时仿佛还带着呼啸而过的风声。
溪卫心里不知作何想,在听说皇上将最疼爱的元安公主嫁给外甥时,他首先想到的是外甥风采过人才受到青睐,但这个念头仅仅也没维持多久,皇上真正看中的,是他手上练出来的兵。
有外族血统的将军眉目很是深邃,鹰般的眸子锐利非常。
溪卫将信读完,轻笑了一声,他那个外甥最是谨慎,或许心里就算讨厌死了这个公主也不会向他说一句话,不过……他想起来自己早年进宫面圣时曾见过的先孝贤皇后模样,这么一位端庄温婉的皇后,想必女儿也应该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吧。
身旁的副将见他走神,笑道:“将军,您这会子怎么还忧愁起来了,属下记得当时圣上的旨意传来时,您可是高兴地绕着校场跑了两圈啊。”
溪卫将信折好塞到胸前,闷了一口酒道:“我没孩子,只有我姐的这个儿子和我亲,说是我儿子也差不多,皇上赐婚也是我的荣耀,是对我和恂真的认可,只是不知恂真和公主殿下内心里怎么想。”
“儿孙自有儿孙福,”副将年纪不大,但正经说起话来总带着一股子老气横秋,“您莫要多操心,恂真和殿下若是有情,自然日后能和和美美的。”
溪卫笑笑,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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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祁酌看信的这当口,镇威将军府上闹得人仰马翻。
才回京修养没多久的绪老将军挥着长木仓在院里追小儿子,一边让二儿子守好门,“我今日非要打死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绪江一脸无奈地看着东躲西藏的三弟,劝道:“三弟,你就让爹打一顿算了,爹他老人家都挨了圣上的训,你不过挨一顿打而已,只要叫咱爹舒心,你就忍忍吧!”
绪风一个侧身躲过自家老头子的袭击,一边还嘴道:“打的不是你,你自然不知道疼!就你会装好人!”
说话分神间,他的臀上挨了一下,立刻趴在地上呼痛起来,“老头子你真的要打死我!我要告诉我娘!”
绪老将军气的吹胡子瞪眼的,“你老子我才回来没多久就挨了骂,你真是把我的脸都给丢尽了!”
他原本觉得小儿子不成器也不打紧,好歹能留在京陪陪他娘,省的自己和老大老二常年在外面,家里冷清清的,可没想到这混小子竟然敢当街对未来驸马爷动粗!
要是未来驸马爷是个草包子他应付一下皇上就算了,可那祁太傅却是出了名的哪哪儿都好,还是皇子之师,也教过他这个狗屁不通的儿子几年。
种种算下来,绪老将军都觉得皇上只轻飘飘说让自己管教一下儿子还是太仁慈了一些。
这事儿不禁想,一想起来他只恨当时冲动,要是没生这个死孩子就好了。
绪风在地上艰难地挪动了两下,挪不动,最后干脆不躲了,反正他爹也打不死他,只要打不死,他就还是一条好汉,下次见到祁酌了一定要约个地方好好和他打一场,看看究竟谁输谁赢。
见他这贼心不死的样子,绪老将军又被气到了,丢下一句让他在家好好反省一个月,便大步跨出了院子,省得自己被气死了。
绪江凑过来,问绪风道:“你和祁太傅动手,是不是为了元安公主?”
绪风转了个头,不想搭理他。
绪江眼睛转了转,“其实我觉得你没必要和祁太傅比了,毕竟你也比不过,还不如沉下心来历练两年,挣些功名,指不定以后还有机会。”
绪风呸他,“那时候她都嫁了,我还有个屁的机会!”
所以有时候绪江真的觉得这个弟弟太年轻,他幽幽撇下一个眼神,便也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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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谷雨前的两日,子桑蕴总爱吃香椿,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是这个节气出生的缘故,天边落下春雨时,她总会有些不一样的情绪。
今日午饭时桌上便有一道香椿炒春笋,摆在离子桑蕴最近的一个位置,旁边是一道儿花菇鸭掌,一道儿红烧里脊。
不过她不大有胃口,草草吃了两口后就停了筷子,令人摆了张窄榻在廊下,又抱了养的一只白猫儿雪沫来,放在怀里揉着。
雪沫是去年她出宫建府时大表哥徐朝定送的,与寻常看到的猫儿不一样,雪沫通体洁白,只尾巴是银灰色,越养大颜色越深,还有一双蓝眼睛,比琉璃还要通透。
这只猫儿极其乖巧,窝在主子怀里动也不动,偶尔伸个懒腰,或是吐吐舌头讨点吃的,很适合没趣儿的时候抱来哄玩一下。
子桑蕴拿了只流苏簪子在雪沫面前晃,猫儿便伸出两只爪子敷衍似的跟着动两下,最给面子的时候不过四只脚跟着换个方向,是一只名副其实的懒猫。
子桑蕴见它对流苏簪子不敢兴趣,伸手点了点它的粉鼻子,笑道:“小懒猫,越大越挑剔起来,是不是忘了小时候怎么巴巴往我跟前凑的了?”
不过猫儿听不懂话,喵喵叫了两声,便拱到主子的胳膊肘里面,开始打起呼噜来。
雨丝柔柔飘着,渐渐又大了起来,落在檐上有小小唰唰的声音。
约莫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白雨撑着伞来传话,“殿下,二公主殿下来了,说有事找您。”
子桑蕴揉了揉有些发晕的脑袋,先让人进来了。
皇家这一代辈虽说有八位子女,不算多,也不算少,但女孩儿却只有二七两位公主,故而哪怕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也能说上几句话。
二公主封号是宁嘉,自从几年前出降后大多时间都跟随夫家住在雍州,哪怕回京只有两日的路程也是懒得回京来一趟的。
远远地,见着二姐那清瘦的身影,子桑蕴别过脸去,不大想看她,也不明白这次非年非节的,这人怎么突然想到回来了。
宁嘉见着妹妹,心里却是十分高兴,坐到她的榻边上来,笑道:“怎么了?不过几个月不见,竟然不认得我了么?”
“我不过是好奇你怎么得空回来?驸马爷没陪你?”
她的话里有些阴阳怪气的,宁嘉听懂了,有些尴尬道:“自然是陪我回来了,只不过他有朋友要见,我正巧也有事寻你,便来你这儿了。”
其实只要是一家人,不管是百姓还是皇家,都有那么些事情,比如子桑蕴,她就极其讨厌自己二姐的驸马,当然,二驸马也不待见她,只不过碍于她是公主,不敢表露出来。
宁嘉不想和她多讨论自己的驸马,在她开口前便道:“我听说父皇为你定下了婚事,我好像还没见过那位祁太傅,不如你领我过去看看?”
子桑蕴将她搭在自己臂上的手挥开,本打算拒绝,想起来前两日的听闻,又坐起身来,“正好我也许久没见过太傅了,我陪你去看看。”
宁嘉惊讶,看来自己这个妹妹很是满意这桩婚事啊。
说是陪着去看看,实际上是姐妹两人躲在东华门后边,等祁酌出宫时在不远处看一眼,子桑蕴本打算大大方方过去,但宁嘉却是个矜持的,说什么也不愿意,无法,只得如此,偷偷摸摸一般。
两人一人带着一个丫环撑伞,宁嘉看着远远上书阁辉煌的楼顶,叹道:“我的确许久没有回宫了,这次回来,竟然感觉有些陌生。”
要是前两年,她发出这种叹息时子桑蕴高低得劝两句,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她早就明白了自己这个姐姐什么德行,劝了只会让自己更心烦,还是不劝比较好。
朦朦间,一个人影渐渐走近,通过来人身上的官服颜色,几人都知晓了来的人是太傅。
祁酌今日带着一名侍书童子在身后,他撑着伞来,如雨中之仙,虽周身并无金玉衬托,但十分清正嘉润,恍恍如月照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