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柔和的日光映照在子桑蕴的面颊上,她立住步子后轻微地喘着气,两腮之上也浮起一抹霞色,就像是夏日初始被太阳炙烤升温了些的浅浅清泉,眼里也有细碎的金光。
子桑蕴顺了顺气,朝着祁酌笑,“太傅,好巧。”
巧与不巧,各人心中自知,祁酌照例后退两步向她请安,“臣参见元安公主。”
每次都这样,远远问安后又远远站着,实在是好生无趣,他就像是一个只披着俊朗清嘉人皮的硬石板子,目的是诱惑人上前然后再磕个头破血流痛不欲生。
子桑蕴现在对他的唯一热情只来源于做戏给父皇看,最好这人烦她,烦到连装都装不下去。
果然,宫道两侧的宫人头都好像低的更低了一些,不敢看太傅绯色的衣袍,更不敢看公主飘扬的裙角。
放学预备回府的一群勋贵公子哥们也都躲在不远处的矮树墩子后面低低地议论着。
“我就说元安公主会喜欢太傅的。”
“但怎么感觉太傅不太喜欢元安公主?”
“这你就不懂了,这叫尊敬,太傅尊敬公主,这不是正常的?等到成亲后就绝对不一样了,现在嘿嘿,之后就嘿嘿嘿嘿……”
这人旁边的人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嘿嘿什么嘿嘿嘿嘿?你在说什么胡话?”
那人道:“算了,不和你多说,没见识的毛小子,说了也是白说的。”
这厢,祁酌已经转身,继续往宫门的方向走,他的衣袂飘飘,若不是子桑蕴就跟在他的身侧,怕是要以为他即将乘风羽化登仙而去。
风里有浓浓的柏树气味,子桑蕴不紧不慢走在祁酌的身侧,与他搭话道:“太傅为何不看我?莫不是厌烦我?我们是未婚夫妻,你应当喜欢我才是。”
她说话的声音就像是清脆的铃铛声一样往人耳朵里去,祁酌听了她的一番言论,面上有一丝诧异,又很快收敛,“虽说如今公主与臣是未婚夫妻,但到底还未成亲,应当遵守男女大防,不该过多亲近,如此并不利于公主您的名声。”
这还是子桑蕴听见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最多的一句话,想起这几次见面,除了‘臣见过公主’之外,好像别的话都没再说过。
子桑蕴心里觉得稀奇,往他的身边又凑近了一步,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但俗话不是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你未来要尚公主,也应该要听我的话,我的话就是你心里的圣旨,反正迟早都要唯我马首是瞻,倒不如从现在开始习惯,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不好吗?比如我现在说要你喜欢我,那你就应该喜欢我才对。”
话落,她的下巴微微扬起,有两分小骄傲的意思,其实这也是她内心里的实话,并且应该是全天下男人都不喜欢的实话,比如她二姐夫,那个该被两巴掌扇死的男人就很反感女人这么强势。
这一番歪理胡说八道竟然还有两分道理,祁酌沉吟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怕是无论自己要说什么,都会被以别的理由堵到说不出话来。
说实在的,在上书阁教了三年的书,他应该庆幸没有如子桑蕴一般的学生,不然他每日都要更加头疼。
“太傅,你为何不答话?”子桑蕴此时声音大了些,一副委屈的模样,“莫非你觉得我说的是错的?”
她的委屈是做给别人看的,其实深藏的狡黠全都被祁酌给收进了眼底。
果不其然,宫人们的脖子都伸长了一些,在等太傅如何回答,跟在两人后头稍微远一些的公子哥们也都迈着小碎步斜着耳朵在听。
“诶诶,说到哪里了?”
“好像说到什么……公主殿下让太傅说话。”
一人大惊,“公主殿下爱而不得!”
“哎呀,不是爱而不得啦,我也没听清楚,反正元安公主说了好长一长条,太傅没答话。”
“哦!那就是了!”
旁人杂七杂八的议论祁酌是完全不知道的,他听了子桑蕴的话,并不反驳她,而是提出自己的见解,“公主说的话自然有您的道理,但臣私以为,若是成亲,该是夫妻二人相敬如宾,这样方可长长久久。”
子桑蕴眨眼,好像敷衍,“哦,那我明白了,太傅放心吧,我以后一定不会那样对你。”
这条出宫的道路祁酌走过无数次,却从未发现这样的长过,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他听见了身后叽叽喳喳的轻声议论,步子微顿了一下,知道了是自己的学生们。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成为学生们话题的中心,一时转头也不是,不转头也不是,只得遥目望前方宫道,耳不听眼不见为净。
子桑蕴在他的身侧,就像是笔直的遮天大树旁突然破土而出的一朵鹅黄色的花,那样的蓬勃又有生命力,在大树的浓阴之下,肆意生长。
他们走了一路,上书阁的学生们就跟了一路,一直到在宫门前两人都站定,才都跟着定住了步子。
子桑蕴眼睛转了转,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还是一大群人,忽然间伸出手去拉祁酌的衣袖,“太傅,最近春倒寒的日子,你可注意保养身子啊。”
那只柔软白皙的手伸来时,祁酌的脑子很难得的懵了一下,几乎是踉跄着后退,有些狼狈,“殿下!”
拉了一个空,子桑蕴并不尴尬,摸了摸自己脸,“咦,我吓到你啦?”
她抬手时,腕上的金镯子叮叮当当的,面上表情一派天真无辜,祁酌何止是被吓到,他认真道:“殿下,你我男女有别,您怎能牵臣的衣袖呢?”
他们俩身后那一群人不约而同发出低低的惊呼,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太傅大人这是太害羞太激动所以站都站不住了吗?
子桑蕴摊摊手,“什么男女有别,什么别?鳖吗?我不吃鳖,我只是关心你而已,若你不喜欢,那我下次拉之前告诉你一声就好了,不要大惊小怪嘛。”
祁酌原本只当她是陌生人,现在当她是一个脸皮有点厚的陌生人。
他深吸一口气,“请公主殿下以后若是有话直接说就好,不要再这样突然靠近,臣受不起。”
“好吧,”子桑蕴点头,迈步往自己马车走,不忘擦肩时转头看他,“但我记性不好,要是忘了也没办法咯。”
她走过,带起一阵香风,祁酌皱了下眉,冷冷看了眼不远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群人,转身往回府的方向走去,还不忘拍拍自己那险些被抓到的衣袖。
子桑蕴一走,上书阁的学生们就哗啦啦全都涌了上去。
他们当然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比起那位陌生又得罪不起的元安公主他们都更乐意去听听太傅怎么说,就算多抄几遍书也是可以的。
梁三被一群人夹在中间,面上有好几分不情愿,低声道:“哎这有什么好打听的,我觉得你们都是吃饱了没事情做。”
只可惜没人在乎他的想法,一群人的力量总比他一个人的抗议来的强大。
祁酌被堵在巷子口没有办法回府,只得停下来,视线从这群好奇的面庞上扫过,带着淡淡的不悦。
昌平世子最先说话,“太傅,方才您在和元安公主说什么?”
祁酌眼角一跳,“无可奉告。”
隆王世子更加直接一些,“太傅,我都听见了!元安堂姐在关心您,还要拉您,对不对?”
梁三又开始小声音道:“你们肯定都听错了,怎么可能呢?”
祁酌有时候真的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教出这一群没大没小的学生出来的,每次看到他们,他都会陷入一股深深的郁闷之中,毕竟他是老师,学生教不好,他也难辞其咎。
祁酌道:“我看你们都很闲,明日每人就今日讲的那篇文章写一篇见解给我,绝不可假以他人之手,否则再写十篇。”
话落,他抬步便走,只留下一群人大眼瞪小眼。
避而不答,太傅这是害羞了?
一群人又呼啦啦散开,梁三的定远侯府和太傅府是比邻而居,他问来接自己的小厮道:“你觉得本公子气度容貌如何?”
小厮将他一顿胡夸,“公子您器宇轩昂简直是那个潘安再世,小的都担心您上街被小娘子们拿花砸死,每次小的看见您这张俊脸都无地自容恨不能立地成佛、那个什么就地升天才好啊。”
“好了好了,”被这么夸了一通,梁三非常满意,又笑着问,“那与太傅比之如何呢?”
小厮沉默了一下,开始转换话题,“那太傅和您都不是一个档次的人啦,怎么可以比呢?”
梁三追问,“我高还是太傅高?”
小厮闭眼,口是心非,“您高。”
听到满意的回答,梁三‘啧’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挺直了背继续往前走了。
他就说嘛,他可是国家年轻的花骨朵,京城内暂时还不出名的青年才俊,怎么可能被比下去呢。
不远处的马车内,子桑蕴放下车帘,心满意足准备回府,深藏功与名。
这边前脚刚散,后脚宫人就将事情传到了穆文帝的耳朵里。
穆文帝皱了皱眉,“看来元安很喜欢祁酌,朕的眼光果然不错,只是祁酌怎么敢对朕的女儿爱答不理的?莫非是对朕怀恨在心?对这桩婚事不满?”
一句话一下子定了好几个罪名上去,李内侍担心自己再不说什么,马上未来驸马爷就要被推到闸刀下去了。
于是连忙在一旁开解道:“公主殿下已经及笄了,遇见心仪的男子自然是想要和他多说说话也正常,而祁太傅又重规矩,心里肯定是喜欢的,只是为了殿下的名声着想不能轻易靠近而已,没有一个男子能不喜欢公主那样的女子,祁太傅知礼守礼,不冒犯公主殿下,当真是不错的男儿啊。”
穆文帝深有所感,只不过是对夸赞自己女儿的那几句话,他点了点头,“也是,朕的元安那般聪明天真,嫁给祁酌是便宜他了,只是想不到元安竟然对他这般满意,看来朕的一番苦心也没白费。”
李内侍最主要的职责就是哄主子开心,闻言他忙不迭附和,“就是就是,公主那么一个天仙似的妙人,祁太傅指定心里偷着乐呢,只是不敢表现出来而已。”
见到女儿,穆文帝总会想到自己和先孝贤皇后年轻的时候,此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他的女儿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小娘子,怎么夸都是应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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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酌回府换上常服,静了静心,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后,便来到书房开始研墨预备批改今日收上来的文章。
线香上的青烟随着他衣袖的浮动而散了又聚,窗子开着小半扇,书房外有颗很大的海棠树,已经不知多少年了,树干比人的腰肢还要粗壮。
正是海棠花开的季节,花枝树影浓密,深浅红色的花瓣依偎着怯怯展露娇蕊,屋檐上、过道旁,都铺满,十分诗情画意。
有风扬过,一朵完全盛开的海棠被送到了祁酌案上。
他想起来今日与子桑蕴告别时,小公主衣上的海棠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