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沉的,春雷带雨,桐花瑟瑟,浓阴之下一片残红。
祁酌回府时已经全身湿透,他没有叫人来伺候的习惯,回府后便自行换衣洗漱。
伺候他的小厮远山心疼,不住懊悔道:“大人,都怪小的愚钝,还想着您早该回来了,却不成想到您今日在宫中多留了一段时间,早知道也拿把伞去宫门口候着了。”
“无妨,我并无大碍。”
宫里在读的暂时只有三位皇子,故而祁酌平常入宫早的话回来的也早,今日的确是晚了些,还有就是在路上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罢了。
来不及多想,门房送来一封信,说是通州来的。
祁酌并不急着接过信件,用完饭后才回书房,再借着灯光将信纸展开。
将信看完,他沉着脸在灯下点火将信纸焚毁,火舌将‘速回’二字吞没。
远山进来打扫,也是沉默到一言不发,他是跟着大人从通州来的,此时不用猜都能知道信上写的什么。
无非是老爷让大人帮二公子在朝中谋个官位,然后又是斥责大人不孝不仁之类的话。
这么多年了,分明都是老爷的儿子,大人比不学无术的二少爷不知要好多少,偏生老爷偏爱续弦,对续弦生的二公子视若心头肉,对大人只有训斥打骂的份,这无论放到谁的身上都是要心寒的。
远山叹了口气,觉得大人可怜,心想若不是因为夫人是胡人后裔,或许也不至于被老爷那般厌弃,最后郁郁而终,害得大人在祁府在继母手下受了那么多年委屈。
胡人的血脉到了祁酌这一代已经十分淡薄,毕竟算起来,他外曾祖父才是本朝最早一批从外邦来的胡人,据说比现如今本朝内的胡人生的都要高大威猛。
思及此,远山的目光落在祁酌面上,见他除了骨相要深邃些之外便和本朝人再无任何区别,反而显得更加俊美,故而朝中几乎无人知晓他的身躯里有不属于本朝人的血液。
门窗紧闭,蜡光依旧摇摇晃晃,书房被半笼在明明暗暗的光下。
察觉到远山的目光,祁酌微侧首,问道:“在想什么?”
“没什么,”远山笑着去帮他磨墨,见他正在看今日收上来的文章,不由得道:“大人,您觉得哪位皇子的文章最好?”
“五皇子的最好,”祁酌挽袖提笔,很是公正地回答:“八皇子次之,四皇子为最末。”
“哦。”远山闲不住,眼睛骨碌碌一转,笑问道:“那太子殿下呢?”
“太子殿下主要在东宫由纪阁老教授,我不好过多评价,”见他一副藏不住话的模样,祁酌侧首看他一眼,“想问什么直说吧。”
“大人英明神武,一眼便知小的想问什么,”远山恭维两声,好奇道:“不过是小的今日上街好像看到元安公主的马车了,还在街坊里听闻了一些这位天之骄女的传闻,不知您可有见到过公主殿下?”
皇上赐婚之事比较隐蔽,知晓的人不多,尚未在坊间流传,祁酌不提,远山自然也不得而知,不然他此时应该是哭着痛心自家神仙一般的大人日后要做驸马,为公主铺床叠被、洗手作羹汤了。
“见过。”祁酌答话。
因为在讨论公主,远山迟疑一下,“那当真是如传说中的一般骄纵跋扈?”
祁酌并未与子桑蕴多相处过,他来京中这么多年,除了去年谷雨时节在公主及笄礼上远远见过一次,再有便是今日了。
听得‘骄纵跋扈’四个字,那些年纪大些的同僚说过的,从前元安公主多么让人头疼的一些事,例如抓詹事胡子,从书桌下钻出来打和皇上吵架的大臣等便不自主从脑中冒了出来。
一直到如今,那些年纪一大把的同僚们每每提起,语气里都是对彼时年纪尚小的公主的又气又怜。
祁酌将笔放下,声音淡淡,也不因为是自己未婚妻子的而偏袒什么,如实答道:“我与公主殿下不熟,但坊间传闻不可全信,你也不要再打探,以免落人口舌,更何况公主是女子,我们更不应该随意谈论。”
知晓自家大人谨慎的性子,远山立即连声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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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上琉璃绿瓦被雨水洗刷着,铜灯点点,在潇潇春雨之中。
轻雷响过,子桑蕴到养心殿前时,门口李公公正在等她。
穆文帝早就猜到幺女会过来,故而午后小半日都借口身子不适在养心殿内休息。
内侍李公公等了她许久,早就知晓这父女俩要有什么把戏,见她来,很快便撑伞弯腰迎上,“公主,您来了,皇上今日身子不适,早早便歇了下来。”
子桑蕴步子一顿,侧头问道:“父皇当真是身子不适?”
“奴才不敢瞒公主,”李公公笑着,很适时往后退了一小步,“奴才又怎敢假传圣意呢?”
子桑蕴心里霎时明了,提了提自己被沾湿了些的裙摆,绕过李公公,作势要走,又很快回过身来将门一把推开。
‘病了’的穆文帝正坐在桌子旁喝茶,似乎是早有预料般,抬眼佯做生气模样,“元安,贸然推门而进,是不是不将朕放在眼底啊?”
子桑蕴小跑过来,亲昵坐在穆文帝身旁,娇声道:“儿臣只不过是想念父皇了,不知父皇有没有想念儿臣?”
穆文帝年方不惑,面庞很是威仪,他宠溺地看着小女儿,将茶盏放下,“当真是想念朕?”
子桑蕴咬唇笑了笑,方启唇,“父皇果真料事如神,儿臣什么心思在父皇眼底都逃不过去……”
话还没说完,穆文帝便摇头,将她剩下的话堵住,“除了退婚,一切可议。”
“为何?”子桑蕴不解,去摇穆文帝的手臂,撒娇道:“父皇!儿臣与那祁太傅就连见都没见过,更罔提做夫妻,且他那般无趣,定然不是良配!”
“元安如何知晓他不是良配?”穆文帝语重心长道:“你先与他相处一段时间,若是不行,父皇再为你挑选合适的男儿,但目前来看,除祁酌外,无一人可配我儿。”
话落,穆文帝顿了顿,继续道:“你是父皇亲生的,父皇自然不会害你,再者,那祁酌颇有学识远见,并不是个草包,又容貌俊美,你看着也顺心,对不对?”
子桑蕴垂下头,不得不承认,“这倒也是真的。”
她抬起眸子,没有发现穆文帝掩藏着的情绪,只知晓今日这婚是退不成了,但还是不甘心,继续尝试撒娇道:“父皇~”
穆文帝抬手,示意她不要再说。
子桑蕴委屈低头,只能带着满腹委屈悻悻离去,打算晚几日再来试试。
她走后,养心殿内穆文帝叹息一声。
李公公端来一杯清火的茶,劝道:“皇上为公主择的自然是良人,皇上您也不必自责。”
穆文帝摇摇头,“若不是祁酌舅父……算了,不提,不过此人也的确有资格可以做驸马,也不算太委屈元安。”
坐上回公主府的马车,来时还热闹的街道已经空空荡荡,只余下一片被薄雾似的雨笼罩的天空。
马车内窗子大开着,偶尔有几滴雨丝飘进来,带着凉意。
方到府门前,子桑蕴便看见了绪风的马车停在府前,然后是男子一身青色劲装,马尾高扬,正抱胸等她的身影。
她与绪风算是半个青梅竹马,自小一起做过不少逗鸡遛狗的混账事,虽说偶有口角,但也还算情谊深厚。
等了许久的缘故,绪风面上有些不耐,见着她的身影,才恢复如常,有些紧张般,迎上前来,问道:“如何说?皇上同意你退婚了吗?”
子桑蕴看他一眼,“你如何知晓我进宫了?”
绪风走在她的身侧,目光游移了一下,“你这个性子,得知此事定然要去大闹一通,你就说我猜没猜对就是了。”
进到侧厅,收伞时干燥的地面也被洇湿了一块。
子桑蕴喝了口热乎的茶,答道:“父皇不松口,估摸着退不成了。”
绪风仿佛有些泄气,半晌,道:“你难道想嫁?”
子桑蕴反问:“不想嫁就能不嫁?”
“倒也不是,”绪风的面上也出现一丝愁绪,看着这个没心没肺的人,语气里好像也带了一丝哀怨,“你以为我是关心你?我只是可怜那个祁太傅而已,毕竟全京谁不知你的恶名,才不是关心你的婚事。”
‘咔’的一声脆响,子桑蕴合上茶盖,似笑非笑看他。
见她恼怒,绪风翘起二郎腿,好似玩笑般,“反正你也已经及笄,皇上不是给你公主府都建好了?你总该有个驸马。”
“我不是实在是不忍心看你危害他人吗?”绪风轻咳了一声,慢悠悠说道:“不如你再想想法子给婚退了,我舍身饲虎大发慈悲给你做驸马,毕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正好你前些日子摊牌九欠我的钱也不用还了。”
见子桑蕴似乎真的认真思考起来,借着玩笑半真半假说出来的话也是绪风的真心,他有些僵硬地放下自己的腿,期待着她的回答。
末了,眼前人抬起眼来,转头对身边侍女道:“上次摊牌九我输的钱有多少?一百两?三百两?快送一千两银票过来。”
“喂……”绪风黑了脸,见她完全不能察觉,只能另外找个借口给自己圆话,“好了,小爷不逗你了。”
“我从前不是给太子殿下伴读了两年吗,那两年祁太傅总是让我背书抄书,”他咬牙切齿说道:“你知道我最烦读书了,所以我也讨厌他,你嫁给他简直是太合我心意了,毕竟这京中应该没有哪个女子比你还恐怖了吧。”
子桑蕴气得拿杯子砸他,“你当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当面如此编排本公主!”
绪风轻巧躲过,摸鼻道:“那你让我做驸马。”
子桑蕴的脸更黑了,想她堂堂公主之躯,金枝玉叶,何时受过这种气。
晼晚伺候在一旁,心里替绪小将军默默上了柱香,毕竟公主最恨的就是被人威胁,特别是拿婚事威胁她。
毕竟公主及笄之时,圣上本想给公主指婚,却发现京中容貌、气度和家世都好的男儿不知何时纷纷定了亲。
就连稍微歪瓜裂枣些的也囫囵定了下来,定不下来的都跑到寺庙养病,那段时间京城内外各个寺庙都险些人满为患。
虽说子桑蕴并不急这么快就有驸马,但这件事也的确是令她气了好长一段时间,圣上后来一整年内也绝口不再提女儿的婚事。
晼晚其实也不明白,若她是位男子,定然想方设法都要入公主的眼做驸马,日后出门身量都能高两丈,怎么可能还如此避之不及呢?
雨势渐歇,夜色浓稠,黑云蔽日。
绪风见她当真是不愿与那祁太傅成亲,猜到自己还有机会,便道:“你不愿成亲,我倒是有个法子……那就让祁酌讨厌你,他厌烦你,不就会自愿请皇上解除婚约了?再怎么说皇上也不会强娶强嫁吧。”
子桑蕴侧首,秀眉轻蹙,“你觉得他有几个脑袋敢退本公主的婚?”
“你先听我说就是了。”
“他们那种文人墨客最讨厌什么?”绪风很神秘地说道:“他们最喜爱清雅,最厌恶庸俗,那种花枝招展、浪荡成性的女子,他们定然接受不了。”
子桑蕴看了眼自己鹅黄色的衣袖,问道:“这样会不会不大好?若是传出去,我的名声……”
“你还讲什么名声?”绪风撇了下嘴,“你的名声就没好过。”
子桑蕴不得不承认,此人虽讨厌,但说话一针见血,令人实在难以反驳。
“而且他们最是讲规矩,你若是隔三差五去寻他,他就会为了自己的名声躲你,这样一来二去,便是你情真意切,他毫不动摇,落在皇上眼里,就是他的错了,且先别管他退不退婚,你做做样子难道不会吗?”
绪风早在今早得知俩人婚约的时候就做足了谋划,只差将祁酌的生辰八字要来,让会术法的道士给他弄个小人拿针每日扎上个十七八次才能出心底一口心底恶气。
子桑蕴抬首,看着绪风,眼底情绪不明。
绪风以为她发现了自己的情意,心口发热,解释道:“其实我方才也不想气你的,但这些法子我是认真想过……”
话还未落,便听子桑蕴诚恳道:“对不住,你这般为我着想,我方才不该在心底计划打你板子的,是我的错。”
绪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