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往日不复返、未来不可见;
但不论时光给予什么,我们都该满足。
——西塞罗
“开朗、浑圆、满脸通红的太阳先生将他戴着云朵的头从紫色的山脉后方探出来,长长的光芒射进了绿野。”罗宾·伯德用一种得意又高昂的声音念道,这本书他几乎倒背如流,“在距离绿野和老牧野中间那道石墙不远的地方,田鼠一家人在他们草丛中的小屋里醒来,有爸爸、妈妈和六只眼睛还没睁开的粉红色小宝宝。”
“一家之主翻了个身、睁开眼睛、抖抖胡子,到门外去用积在落叶上的露水洗脸。当他站在那里眺望着绿野和晨间景致时,老迈的西风妈妈匆匆拂过,搔得他鼻子发痒,也带来了黑森林、笑溪、老牧野和大世界的消息。全是些混乱又嘈杂的新闻,比早餐时间的《泰晤士报》还棒。
“好几天以来的新闻都一样,世界在改变!一切很快就会跟你今天闻到的不一样了!做好准备吧,田鼠!
“田鼠从西风妈妈身边那些害羞的微风口中尽可能探听消息,随即蹦蹦跳跳地穿过长长的草来到石墙边,他知道那里有个地点,可以坐在那儿偷偷观望。来到这个藏身处后,他坐下来往后一靠,把一根草塞进牙缝,一边咬一边深思。
“西风妈妈和她那些小微风最近不断提起的世界大转变是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他又该如何做好准备?
“对田鼠而言,绿野不可能比现在更适宜居住了。田野里全部的草籽都任他食用。很多他原本觉得很难吃的植物都突然长出了干燥的荚,里面是甜甜的坚果,他可以用强健的牙齿啃食。田鼠既快乐又吃得饱。
“现在这一切都要变了吗?他左思右想、细细推敲,却完全理不出个头绪。
“孩子,你们看,田鼠是在春天出生的。他在夏天长大,那时太阳先生笑得最灿烂,慢慢走过那很蓝很蓝的天空。只要一个夏天,田鼠就已经完全长大(但也没多大),结婚有了小孩,不久孩子也会长大。
“现在你们猜得到那个巨变是什么吗?那个田鼠不可能知道的巨变?”
较小的孩子全部大嚷着举手,因为他们跟大孩子不同,还以为答案真是要用猜的。
“好吧,”史墨基说,“大家都知道。谢谢你,罗宾。好了,现在可以请比利念一段吗?”比利·布什站起来,不像罗宾那么有自信地从他手中接过那本破烂的书。
“好吧,”他念道,“田鼠觉得自己最好问问比他年长聪明的人。他所认识的最聪明的生物是黑乌鸦,黑乌鸦有时会到绿野来寻找谷物或小虫,而只要有人愿意听,他随时都有话可以说。虽然田鼠总是躲在离黑乌鸦闪亮亮的眼睛和又长又尖的喙子很远的地方,但黑乌鸦说的话他都会听。乌鸦一家人不吃老鼠,但话说回来,大家都知道他们几乎任何能到手(或到口)的东西都吃。
“田鼠坐在那儿思考,不久蔚蓝的天空里就传来一阵翅膀的啪啪声和一阵粗哑的叫声,黑乌鸦本尊就这样降落在绿野里距离田鼠不远的地方!
“‘早安,乌鸦先生。’田鼠大喊,觉得自己躲在墙洞里很安全。
“‘今天早晨算安全吗?’黑乌鸦说,‘不出几天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我就是想问你这件事呢,’田鼠说,‘世界好像快要发生大变化了。你感觉到了吗?你知道是什么吗?’
“‘啊,无知少年!’黑乌鸦说,‘当然会有变化。这变化就是冬天,你最好做好准备。’
“‘冬天是什么样子呢?我该怎么准备?’
“黑乌鸦眼睛闪闪发光,仿佛田鼠的不安让他很愉快。他告诉田鼠冬天的事:残忍的北风哥哥会吹过绿野和老牧野,让叶子变成金棕色、从树上飘落。草会死去,吃草维生的动物会饿得愈来愈瘦。他说会下冷雨,让田鼠这种小动物的房子淹水。他还描述了白雪,田鼠听着觉得很棒,但接着他就得知那可怕的寒意会直逼他的骨髓,小鸟会冷得浑身没劲、冻僵,从树枝上掉下来,鱼不再游泳,笑溪也不再笑得出来,因为嘴巴已经结冰了。
“‘但那就是世界末日了嘛。’田鼠绝望地说。
“‘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黑乌鸦轻快地说,‘对某些家伙而言。像我就不怕,因为我活得下去。但你若想活下去,田鼠,你最好开始准备!’
“说完黑乌鸦就鼓动沉重的翅膀腾空飞去,把田鼠留在那儿,田鼠比以前更困惑、更害怕了。
“但当他坐在温暖的阳光下嚼着草梗时,他想出了一个办法,知道该如何撑过北风哥哥即将带来的可怕寒冷。”
“好了,比利。你知道,”史墨基说,“你不必每次都把‘那个’念成‘内个’,那个。说‘那个’就好,跟你平常说话的时候一样。”
比利·布什看着他,仿佛头一次领悟到印在纸上的那个字跟他每天说的那个字是同一个。“那个。”他说。
“好。现在该谁?”
“他打算做的事,”特里·欧西恩念道(史墨基觉得他读这种东西年纪嫌太大了),“就是去环游大世界,询问每种生物他们打算如何过冬。他对这个计划十分满意,因此他用种子和坚果把自己的肚皮塞得饱饱的(现在这些东西多得可惜),告别了太太跟孩子,当天下午就出发了。
“他遇上的第一只动物是树枝上的毛毛虫。尽管毛毛虫不是以聪明著称,田鼠还是问了他这个问题:他打算如何准备过冬?
“‘我没听说过冬天,管它是什么。’毛毛虫用他小小的声音说,‘但我确实正在经历某种改变。我好像刚刚学会如何吐出一种漂亮的白丝,别问我怎么吐,总之我打算把我自己用这丝包起来。等我全部包好、牢牢黏在这根舒适的树枝上,我就很久不会出来了。也许永远不会出来。我不知道。’
“好吧,这听在田鼠耳里实在称不上什么解决办法,因此他继续旅行,心里还怜悯着那只愚蠢的毛毛虫。
“他在荷塘边遇到了一些他从没见过的生物:巨大的棕灰色鸟类,拥有长长的优美颈项和黑色的喙子。他们为数众多,一边游过荷塘一边把他们长长的头伸进水里吃东西。‘鸟啊!’田鼠说,‘冬天快到了!你们打算怎么准备?’
“‘冬天确实快到了,’一只老鸟严肃地说,‘北风哥哥已经把我们从家园赶到了这里来。我们的家园现在已经很冷了。现在他紧追在后,催促我们前进。但他再怎么快,我们还是飞得比他更快!我们会飞往南方,飞到他去不了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就不必忍受寒冬了。’
“‘多远?’田鼠问道,希望自己也有机会跑赢北风哥哥。
“‘要飞上好多好多天,能飞多快就飞多快,’老鸟说,‘我们已经慢了。’接着他用力鼓动翅膀、从池塘飞起,黑色的脚丫紧紧贴着他白色的腹部。其他的鸟也跟着他起飞,高声叫着一起飞往温暖的南方。
“田鼠伤心地继续前进,知道自己不可能像他们一样张着宽阔强壮的翅膀飞离冬天。由于太专注,他差点在荷塘边缘被一只褐色的泥巴龟给绊倒。田鼠问他打算怎么过冬。
“‘睡觉。’泥巴龟睡眼惺忪地说,就像个黝黑的老人一样满脸皱纹,‘我会躲在不受冬天影响的温暖泥巴里睡觉。事实上我现在就想睡了。’
“睡觉!那对田鼠而言不大像是个答案。但一路上,他却从很多不同生物口中听到一样的答案。
“‘睡觉!’田鼠的敌人草蛇说,‘那时你就不必怕我了,田鼠。’
“‘睡觉!’棕熊说,‘睡在山洞里或睡在树枝盖成的坚固房子里。一直睡!’
“‘睡觉。’到了傍晚,他的亲戚蝙蝠也这么说,‘我会脚趾倒挂着睡。’
“好吧!一半的人冬天都只要睡觉。这是田鼠听到的最怪的答案,但也有很多别的答案。
“‘我会在一些只有我知道的地方储存坚果和种子。’红松鼠说,‘我是这样过冬的。’
“‘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我就靠人类喂我。’山雀说。
“‘我会盖房子,’水獭说,‘我会在结冰的溪流下面盖一栋房子,跟我的老婆小孩一起住。现在可以让我继续工作了吗?我很忙。’
“‘我会偷东西。’戴着小偷面罩的浣熊说,‘从人类的农场偷鸡蛋、从他们的桶子里偷垃圾。’
“‘我会把你吃掉,’红狐狸说,‘绝不唬你!’接着他就开始追捕可怜的田鼠,差一点就抓到,幸好田鼠及时躲进了石墙上的洞里。
“躺在那边喘气时,他发现在他旅行的同时,名叫冬天的巨大改变已经在绿野上变得更加明显。现在绿野已经没那么绿了,变得又黄又褐又白。很多种子都已经成熟掉落或被风吹走。阴郁的灰色云层已经遮住头顶上的太阳。但田鼠还是没有一项可以抵挡残酷北风哥哥的计划。
“‘我该怎么办?’他大喊,‘我该去跟我表哥一起住在布朗农夫的谷仓里吗?跟汤姆猫、福里狗、捕鼠夹和老鼠药碰碰运气?我一定撑不了多久的。我该不该往南方去,看看能不能跑赢北风哥哥?他一定会追上我,让我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了无遮蔽,冻死在他的冷气之下。我是不是该跟老婆孩子一起躺下来、用草盖住身体试着睡觉?我一定没多久就会饿着肚子醒来的,他们也一样。我到底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候,突然出现一只闪闪发光的黑色眼睛盯着他看,吓得他大叫一声跳起来。是黑乌鸦。
“‘田鼠啊,’他轻快无比地说,‘不管你要怎么保护自己,有一件你该知道的事,你却不知道。’
“‘什么事?’田鼠问。
“‘是北风哥哥的秘密。’
“‘他的秘密!是什么?你知道吗?可以告诉我吗?’
“‘这个,’黑乌鸦回答,‘是冬天唯一的优点,北风哥哥不想让任何生物知道。我确实知道,但我不会告诉你。’因为黑乌鸦把自己的秘密守得很紧,就像他紧紧守护他找到并藏起来的那些闪亮的金属和玻璃碎片。于是这小气鬼就这样笑着离去,到老牧野跟他的兄弟姊妹会合。
“冬天唯一的优点!会是什么呢?绝对不会是寒冷、冰雪或大雨。
“不是躲藏、翻垃圾、如同死亡的睡眠,或是逃避饿坏了的敌人。
“不会是短暂的白天、漫长的黑夜和那苍白又心不在焉的太阳,田鼠甚至还不知道这些。
“会是什么呢?
“那天晚上,当田鼠跟老婆小孩一起挤在草丛中的窝里取暖时,北风哥哥就横扫了绿野。噢,他的脚步多么快!噢,田鼠那脆弱的褐色房子晃动得多厉害!噢,阴郁的灰色云朵被吹得支离破碎、从惊恐的月亮脸上飘走!
“‘北风哥哥!’田鼠大喊,‘我又冷又怕!你不能告诉我冬天的优点是什么吗?’
“‘那是我的秘密。’北风哥哥用冰冷威严的声音说。为了展现他的力量,他用力挤压一棵高耸的枫树,直到它全部的绿叶都变成橘红色,接着再把它们全部吹走。完成之后,他就越过绿野大步离去,田鼠只好留在那儿,用爪子捂住自己冰冷的鼻子,猜不透他的秘密是什么。
“你知道北风哥哥的秘密吗?
“你当然知道。”
“噢。噢。”史墨基回过神,“抱歉,特里,我无意让你一直念一直念。谢谢你。”他努力忍住一个哈欠,孩子们兴味十足地看着他。“嗯,现在请大家拿出纸笔墨水吧,别发牢骚。今天天气太好了。”
早上的课程就是阅读和写字,写字课较花时间,因为史墨基教的是他自己的斜体字(他也只能教这个)。这种字体若是写得正确就漂亮无比,但只要稍有错误就会变得如同鬼画符。“字要连起来。”他板着脸用手指敲敲某张练习纸,书写者就会皱着眉头重新写过。“字要连。”他对帕蒂·弗劳尔说,一整年她都以为他是说“字要练”,这份指责她既无法回嘴又躲不过,因此有次她在挫折之余拿笔尖用力戳破纸张,结果那支笔就这样插到了桌面上,像一把刀。
阅读课的教材是从德林克沃特家书房随机挑选的,年纪较小的孩子读《北风哥哥的秘密》和医生写的其他故事,年纪较大的读任何史墨基认为适当且有知识性的东西。有时他会因为学生念得断断续续而无聊到快哭出来,最后干脆自己念给他们听。他倒是很喜欢这么做,也喜欢阐述那些艰涩的部分、提出作者为什么会这样写。大部分孩子都以为这些多余的注解是文章的一部分,因此长大以后,少数几人会把史墨基朗读的书私下拿来阅读,他们有时会觉得书本读起来很简洁、到处都是典故、处处点到为止,仿佛少了一些片段。
下午则是数学课,通常会变成写字课的延续,因为高雅的斜体数字在史墨基眼里就跟斜体字母一样有趣。他有两三个学生数字能力特别强,史墨基觉得他们说不定是天才,因为他们运算分数和其他困难的题目时速度甚至比他还快,他会请他们帮忙指导其他学生。史墨基秉持一项古老的原则:音乐和数学如同姊妹,因此他有时会利用快放学的时间拉小提琴给他们听,反正这段时间总让人昏昏欲睡,而且根本没什么用处。因此在往后的日子里,每当比利·布什回忆起算术课,他想起的都是那些难以捉摸的柔和曲调、火炉的气味,还有集结在外头的冬天。
身为老师,史墨基有个极大的优点。他并不真的懂小孩,也不喜欢孩子的幼稚,面对他们疯狂的精力,他总感到困惑又害羞。他用对待成年人的方式对待他们,因为这是他所知道的唯一的待人方式;孩子若不以大人的方式响应,他就不予理会,重新再试一次。他在乎的是自己教的东西:书写的意义、文字的花束和文法的樊笼、作家的概念和数字的规律性。因此他只谈这个。这是上课时间唯一的游戏(连最聪明的孩子都很难诱拐他去玩其他游戏),因此等到大家终于都听不下去时,他就会提早放学,因为他已经想不出什么继续娱乐他们的办法了(这种状况最容易发生在某些好日子,例如天空降下绵绵细雪,或者又出太阳又有泥巴的时候)。
接着他自己就穿过艾基伍德的大门回家(教室就位于原本的大门旁,是一座多利斯风格的灰色礼拜堂,门上不知为何挂着一副大大的鹿角),一边猜测索菲午觉睡醒了没有。
这天他留下来清理较小的火炉。倘若天气还是很冷,明天就得生火。锁好门后,他在小小的礼拜堂前转过身,站在通往艾基伍德大门的那条满是落叶的小径上。他当初抵达艾基伍德时并不是走这条路,也不是走进这扇大门。事实上现在已经没有人走前门了,穿过“公园”的车道已被莎草淹没,如今只剩一条他白天踏出来的小径,仿佛是一头巨大笨重的野兽惯用的路径。
他面前高耸的大门是绿色的锻铁,打造成九十年代的莲花款式,时时敞开,被杂草和树丛牢牢缠在地面上。现在只剩一条横过车道的生锈铁链暗示此地依然是通往某处的入口,非请勿入。干道朝他左右延伸而去,两旁都是七叶树,此时呈现令人心碎的金黄色,大量树叶被风吹落。除了走路或骑车来上学的孩子,很少有人走这条路,史墨基不清楚它通往何处。但是那天,当他站在深及脚踝的落叶堆中,不知为何不想踏进大门时,他觉得其中一端一定通往田溪那条干荒的碎石路,然后转上朱尼珀家门前那条柏油路,最后再汇入那些隆隆通往大城的支线和快速道路。
倘若他现在右转(或左转),沿着那条路退回最初的起点,会如何呢?跟他来的时候一样空手徒步而行,就像影片倒转(落叶又跳回树上)?
好吧,他现在并不是空着手。
而且他已愈来愈确定:自从那个夏日午后穿过纱门踏进艾基伍德后,他就再也不曾离开了。虽然他后来似乎曾从不同的门踏出去,但其实都只是前往房子的其他部分而已,建筑师只是透过某种高明的建筑折叠技巧或障眼法让那些地方看起来仿佛树林、湖泊、农场、遥远的山丘(他相信约翰·德林克沃特有这种本事)。这条路也许只会绕回艾基伍德的另一个他从没看过的前廊,有着宽阔陈旧的阶梯和一扇供他进入的门。
他不再停留,不再沉溺于这些秋季的思维。这是道路和季节的循环:他以前就来过这里了。因为十月的缘故。
但当他走过池塘上方那座带有污渍的白色拱桥时,他再次停下脚步(这地方有灰泥脱落了,露出底下粗糙的砖块,应该要修补一下,因为冬天的缘故)。浸泡在水中的落叶随着水流旋转翻滚,跟忙碌的空气中旋转翻飞的树叶一样,只是速度只有一半或更慢。有利爪状的橘色枫叶、宽阔的榆树叶和山胡桃叶,还有破碎的橡树叶,呈一种毫无美感的褐色。你跟不上它们在空气里翻腾的速度,但落入镜子般的溪流里,它们在水中旋舞的速度就缓慢得如同挽歌。
他到底该怎么办?
很久以前,当他发现自己即将丧失原有的无名感、产生一种个性时,他本以为情况会像穿上一套太大的衣服,必须长大才能穿。他预期一开始会有些不舒服,有种不合身的感觉;但等到他填满那些空间、成对的形状、衣服在弯曲处形成褶皱、摩擦的地方也变得光滑时,不适感就会消失了。他预期这种过程只会发生一次。他没料到必须经历好几次,或者更糟:发现自己在错的时间被套上错的衣服,或者有好几个部分同时出错,卡在那儿动弹不得、挣扎不已。
他望向不可思议的艾基伍德,窗户在将尽的日光下已亮起灯光,是一张遮蔽了很多张脸的面具,或是一张戴着很多面具的脸,他不知道是何者。也不知道自己是何者。
冬天唯一的优点是什么?好吧,他知道答案,那本书他以前就看过了。当冬天来临,春天就不远了。但,噢,是的,他想:可以很远,非常远。
一楼多边形琴房内的圆形地板上,怀着第二胎的黛莉·艾丽斯正在跟克劳德姑婆下西洋棋。
“就好像每天都是一步棋,”黛莉·艾丽斯说,“每跳一步,你就离——呃,离有条理的年代愈远。以前一切事物都是活的,会给你带来征兆。偏偏你没办法拒绝往前跳,就像你没办法不过日子。”
“我想我懂,”克劳德姑婆说,“但我认为那只是表面。”
“并不是我长大了就变成这样,”艾丽斯把她吃下来的红色棋子分成相等的一堆堆,“别告诉我是这样。”
“小孩是一定比较容易的。你现在是老女人了——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那瓦奥莱特呢?瓦奥莱特怎么说?”
“噢,是啊。嗯。瓦奥莱特。”
“我在想,说不定世界正在变老,没那么有活力了。难道只是因为我老了?”
“大家总是这么猜。但我真的不认为人类有办法感受到世界变老。世界的生命太长了,根本感受不到。”她吃下一枚艾丽斯的黑棋,“你在成长的过程里可能会学到一件事,那就是世界确实很老了,非常老。你年轻时,世界就显得年轻。就这样。”
听起来有道理,黛莉·艾丽斯心想,但还是无法解释她的失落感。感觉那些清晰易见的事物都被她一一抛下、周围的连接也被她一一剪断,每天都是。小时候,她总觉得自己不断受到引诱:总有东西吸引她继续前进、跟随。她失去的是这种感觉。她很肯定自己再也不会有特殊的敏感度,可以瞥见他们存在的线索和那些特地留给她的讯息。当她在阳光下睡觉时,再也不会感觉有衣服扫过她的脸颊。他们总在她睡梦中观察她,但她一醒来他们就逃逸无踪,只留下周围骚动的树叶。
来吧,来吧,她小时候他们常这么唱。现在她却动不了了。
“该你走了。”克劳德姑婆说。
“唔,你那么做是有意识的吗?”黛莉·艾丽斯问,但不完全是在问克劳德姑婆。
“做什么?”克劳德姑婆说,“长大吗?不。好吧,就某个角度而言是的。那是无可避免的,你要么领悟,要么拒绝领悟。欢迎还是不欢迎,也许就当成一场交换,反正你总归会输。不然你也可以拒绝,然后让那个本来就保不住的东西被强行夺走,什么补偿也没得到,从来没看出可以进行交换。”她想到奥伯龙。
透过琴房的窗户,黛莉·艾丽斯看见史墨基拖着脚步回家,身影从一片不均匀的老旧玻璃跳到下一片,产生阵阵折射。是的:倘若克劳德姑婆所言属实,那么她在这场交易里算是得到了史墨基。而她拿去当作交换的则是这份活生生的感觉:她和史墨基的姻缘是他们一手促成的,史墨基是他们为她挑选的,那些吸引他爱上她的眼神、那漫长的订婚期和这桩修成正果的安适婚姻都是他们一手安排的。因此她虽然得到了承诺中的东西,却失去了这份“一切出自命定”的感觉。这让她拥有的东西(史墨基和平凡的幸福)显得脆弱易失,仿佛只是出自巧合。
害怕。她感到害怕。但怎么可能呢?倘若真已成交,而她也尽了本分、付出了这么多代价、不惜麻烦做了这么多准备,她又怎么可能失去他呢?他们会那么狡诈吗?她真的如此无知吗?但她还是感到害怕。
她听见前门小心关上,片刻后就看见穿着红格子夹克的医生拿着两把猎枪和其他装备,走出去跟史墨基会合。史墨基看起来很惊讶,接着猛然瞪大眼睛、拍了自己的额头一下,仿佛记起了一件事,接着就认命地从医生手中接过一把猎枪。医生正指出可能的路线,风从他的烟斗里吹出橘色的火花。史墨基跟他一起转过身朝外面的公园走去,医生还在指手画脚地说话。史墨基曾一度回头,望向楼上的窗户。
“该你了。”克劳德姑婆又说了。
艾丽斯低头看着已然变得不连贯又毫无条理的棋盘。此时索菲从琴房走过,穿着法兰绒睡衣和艾丽斯的羊毛衫。有那么一刻,两个女人停止了游戏。并不是索菲让她们分了心,事实上她似乎对她们视若无睹;她看见了她们,但却视而不见。事实是当索菲走过时,有那么一刻她俩似乎对周遭世界有了强烈的感知:外头狂野的风和棕色的泥土、傍晚的时刻、白日本身,以及这栋房子在时光里的挪移。就在这时候,不知是因为索菲突然引起的这场全面性的感应,还是因为索菲本身,黛莉·艾丽斯突然明白了一件之前一直不明白的事。
“他要去哪里?”索菲自言自语,把一只手摊开在有弧度的窗玻璃上,仿佛刚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牢笼里,而这玻璃正是笼子的屏障或铁条。
“打猎。”黛莉·艾丽斯说。她吃下一只国王,说:“该你了。”
德林克沃特医生的祖父拥有很多猎枪,收藏在撞球室的一个柜子里。德林克沃特医生每年秋天大概只会打开柜子一次,取出其中一把,拆下枪膛、清理干净、装上子弹,然后出去猎鸟。尽管热爱动物(也可能正因如此),医生认为自己跟红狐或仓鸮一样有资格当肉食性动物(倘若吃肉是他的天性)。他吃肉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啃食骨头和软骨、开心地舔掉手指上的油脂)更是让他坚信自己确实天生如此。但他认为自己若要当肉食性动物,就必须能够亲手杀死食物,而不是把那血腥的工作让别人代劳,自己只坐享已经处理完毕、无从辨认的成品。一年打一两次猎,无情地从天上射下几只羽毛鲜艳的鸟,将它们血淋淋且张着大嘴地拎回家,似乎能满足他这方面的顾忌。当松鸡或野雉从树丛里噗噗飞起时,他总有点迟疑,但他对树林的了解和隐密的行动多少补足了这点,因此他通常有不错的收获。这么一来他就可以把自己视为无惧的猎食者,一整年尽情食用牛羊了。
用他这套逻辑说服了史墨基之后,他这阵子常带史墨基一起去。医生是左撇子,史墨基是右撇子,因此两人应该不大可能嗜血互相射杀。尽管史墨基不怎么认真也没什么耐性,他却是天生的枪手。
“我们还在你们的土地上吗?”越过一道石墙时史墨基这么问。
“是德林克沃特家的土地,”医生说,“你知不知道长在这里的这种扁扁的银色地衣可以活好几百年?”
“我的意思就是你们德林克沃特家的土地。”史墨基说。
“其实你知道吗?”医生说着把枪架好,选定一个方向,“我不是德林克沃特家的人。我不姓德林克沃特。”这让史墨基想起医生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我没在执业。”当时他这么说。
“技术上而言我是个私生子。”他把格子帽压得更低,不带怨恨地思考这件事,“我是非婚生子,而且从来没有任何人合法收养我。主要是瓦奥莱特把我带大的,还有诺拉和哈维·克劳德。但从来都没办过正式手续。”
“哦?”史墨基摆出感兴趣的样子,但他其实知道这段故事。
“家族里的陈年往事了,”医生说,“我父亲跟埃米·梅多斯有过一段,呃,一段情。你见过她。”
“他上了她,使她怀了你。”史墨基差点不可原谅地脱口说出这句话。“是的,”他说,“现在是埃米·伍兹了。”
“嫁给克里斯·伍兹很多年了。”
“嗯。”史墨基的意识里是不是有一段什么样的记忆呼之欲出,却在最后一秒倏忽抽离?是个梦吗?
“我是他们的结晶。”医生的喉结颤动了一下,但史墨基无法分辨是不是因为情绪上涌的缘故。“我想你若到那片草丛去,应该会找到好地点。”
史墨基听命行事。他架好他那把古老的英国制立式双管猎枪,镂刻的保险栓已经打开。他跟家里其他人不一样,不大喜欢到户外漫无目的地闲晃,特别是下雨的时候。但倘若有个代表性目的,例如今天这样,他就可以忍受种种不适。但他倒是希望至少能开个一枪,就算什么都没打到也没关系。正当他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件事时,前方纠结的灌木丛旁传来了两声枪响,褐色子弹直冲天际。史墨基惊呼一声,但医生才刚高喊“给你!”他就已经举起了枪杆。接着,仿佛他的枪管就绑在它们尾巴上似的,他瞄准一只、发射,再瞄准第二只、再发射,然后惊愕地放下枪观望,两只鸟都从空中坠落,撞上褐色的杂草,重重地摔落地面。“糟糕。”他说。
“射得好。”医生痛快地说,内心只有一丁点夹杂罪恶感的惊恐。
他们绕了一大圈才带着四只猎物朝屋子走回去,傍晚的天气已冷冽如冬。此时他们行经一样之前就让史墨基大感困惑的东西。他已经很习惯在这里看见半途而废的建筑计划,暖房和神殿都有,虽已荒弃但还不算突兀,但怎么会有一辆旧汽车在田野中央锈得不成车样呢?还真的是非常老旧,躺在那儿应该有五十年了,半埋在土里的轮子带着寂寞的古老风味,跟埋在中西部草原上那种坏掉的大篷车轮子没什么两样。
“没错,是辆T型车,”医生说,“以前是我父亲的。”
他们在一道石墙旁停下,像猎人一样共享一壶温热的酒,那辆旧车还在视线范围内。
“我长大以后,”医生说着用袖子擦擦嘴巴,“就开始询问自己的身世。他们确实对我吐露了埃米和奥古斯特的事,但你知道,埃米一直想假装那一切都没发生过,假装她只是我们家的一个老朋友,就算大家都心知肚明,连克里斯·伍兹都知道。而且我每次去拜访她,她都会哭。至于瓦奥莱特,好吧。她似乎已经完全忘记奥古斯特了,但你永远摸不清她。诺拉只说过一句:‘他跑了。’”他把酒壶递回来。“最后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埃米故事的来龙去脉,结果她就变得……呃,很害羞,很……我想只能用少女情怀来形容吧。奥古斯特是她的初恋。有些人就是永远忘不了,对吧?就某种角度而言,我引以为傲。”
“以前私生子在人们眼里是很特别的,”史墨基补充,“看法很两极。例如《红字》里的珠儿。还有埃德蒙……”
“我那时正值很想弄清楚这一切的年纪,”医生继续说,“想找出自己到底是谁。找出自己的身份,你知道吧。”史墨基其实不知道。“我想我父亲跑了,据我所知就像从人间消失了一样。我有没有可能做出一样的事?我会不会有一样的倾向?倘若我在浪迹天涯了不知多久之后找到他,我就会逼他跟我相认。我会用手抓住他的肩膀——”医生摆出姿势,可惜这个画面的强度因为他手中握了一只酒壶而大打折扣,“——然后说‘我是你儿子’。”他往后一靠,郁郁地喝了口酒。
“结果你跑掉了吗?”
“跑了,算跑了吧。”
“结果?”
“噢,我其实没跑多远。而且家里总是会寄钱来。我取得了医师资格,但我从来都没怎么在执业。算是见识了大世界。但我回来了。”他害羞地微笑,“我猜他们知道我会回来。索菲·岱尔知道我会,至少她现在是这么说的。”
“始终没找到你父亲。”史墨基说。
“这个嘛,”医生说,“可以说找到了,也可以说没有。”他凝视着田里那堆废铁。不久它就会成为一团说不出形状也长不出草的小山丘,接着什么也不剩。“我猜真的是这样,你知道,外出历险,最后发现要找的东西就在自家后院。”
他们身旁的低处,有只田鼠一动不动地躲在它石墙上的藏身处观察他们。它闻到了他们猎物的腥味,他们的嘴仿佛大快朵颐似的动个不停,但却不是在吃东西。它蹲在一片它和它祖先不知蹲了多久的粗糙地衣上,百思不解。它一思考鼻子就会动个不停,还朝他们出声的地方竖起半透明的耳朵。
“追问太多是不行的,”医生说,“不要去追问那些既定的事。那些无可改变的事。”
“对啊。”史墨基说,但却没那么肯定。
“我们。”医生说,而史墨基认为自己明白这“我们”包含哪些人、不包含哪些人。“我们有我们的责任。不能就这样跑去追逐某种东西,完全不理会其他人想要或需要什么。我们必须想想他们。”
田鼠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但当这两个庞然大物站起来收拾好他们那些古怪的东西时,它又蓦地惊醒。
“有时我们就是无法完全了解。”医生说,仿佛这是他付出某些代价才学到的智慧,“但我们有自己的角色要扮演。”
史墨基喝了口酒,把酒壶盖上。难道他真的意图抛弃责任、甩开角色,做出这么可怕、这么不像他、这么绝望的事?你寻寻觅觅的东西就在自家后院里:以他的个案而言,还真是个阴郁的笑话。好吧,他无从分辨,也求助无门,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厌倦挣扎了。
况且,他心想,这反正不会是史上第一遭。
每年享用狩猎大餐的这一天都堪称年度大事。一整个礼拜都有人来访,跟克劳德姑婆密会一下、缴付租金或解释他们为何付不出租金(由于对地产和地产价值毫无概念,史墨基并不惊奇德林克沃特家的土地有多广大、管理方式有多奇特——但这场年度盛会在他眼里倒是很有封建社会的味道)。访客大多也会带份小礼,例如一加仑苹果酒、一篮苹果,或一些包在紫色包装纸里的西红柿。
弗勒德一家人、汉娜和桑尼·努恩就任何角度而言都算是他们最大的佃户,他们留下来吃晚餐。鲁迪自己也带了只鸭子来加菜,桌上铺着散发薰衣草香气的花边桌巾。克劳德姑婆打开了她那盒打过蜡的结婚银器(她是德林克沃特家唯一收过这种礼物的新娘,因为克劳德家人很注重这种事),烛光照得它们亮晶晶的,也照耀着水晶杯的琢面,只是今年打破了一只杯子,让人很心痛。
他们拿出很多喝了令人昏昏欲睡的深色葡萄酒,是沃尔特·欧西恩每年酿造、来年再倒出装瓶的,那是他带来的礼物。大家举起酒杯,在油亮亮的禽鸟肉和一碗碗秋收的食物上方互相祝酒。鲁迪站起来,啤酒肚有点越过了桌子边缘,说道:
祝福一家之主
也祝福女主人
还有这张餐桌旁的所有小孩。
那一年,小孩包括了他自己的孙子罗宾、桑尼·努恩刚出生的双胞胎,还有史墨基的女儿泰西。
妈妈也高举酒杯说了:
愿你们有遮风避雨之所
有火炉温暖你们
但最重要的,当雪花纷飞时
我愿你们有爱。
史墨基开始一段拉丁文的贺词,但黛莉·艾丽斯和索菲发出哀嚎,因此他只好重新来过:
鹅、烟草、古龙水:
慷慨的心定会获得
三只翅膀、足蹬黄金的天堂预言,使之发酵
再透过铃声和人声传播,
弥补我们受到征召的骨灰逐渐消退的影子。
“‘逐渐消退的影子’很不错,”医生说,“还有‘受到征召的骨灰’。”
“我倒是不知道你抽烟。”鲁迪说。
“而我也不知道你有一颗慷慨的心,鲁迪。”史墨基开朗地说,闻到了鲁迪的旧香料牌古龙水。他又为自己倒了些酒。
“我就念一段我小时候学过的吧,”汉娜·努恩说,“然后就别啰唆了。”
天父、圣子和圣灵
吃得最快,得到的就最多。
晚餐过后,鲁迪从餐具柜里翻出一堆堆沉重的旧唱片,已经多年没使用了,积着一道道圆弧状的灰尘。他挖到了一些宝藏,不时因为找到暌违已久的老朋友而发出欢呼。他们把唱片放上唱盘,随之起舞。
黛莉·艾丽斯跳完一轮就无法再跳了,因此她用手按着自己巨大的腹部,看别人跳舞。身材高大的鲁迪把他娇小的老婆像个娃娃般甩来甩去,艾丽斯猜想他一定花了很多年才学会如何跟她一起生活而不弄碎她。她想象他沉重的身躯压在她身上。不,她八成会爬到他身上,就像爬一座山。
丹金甜甜圈,呦吧呦吧
丹金甜甜圈,呦吧呦吧
丹金甜甜圈——哗啦!丢进咖啡里!
史墨基眼神明亮、手脚灵活,开朗的模样令她发笑,就像个太阳。所谓“个性阳光”就是这个意思吗?他这个跟世俗脱节的人又怎会知道这些疯狂歌曲的歌词?他跟索菲共舞,身高勉强可以带舞,勇敢但不熟练地踩着舞步。
苍白的月亮爬上青山
太阳落入蓝色的海洋
像个太阳,却是她内心的小太阳,由内而外温暖她。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自己正从远方或从高处看着他、看着他们大家。她曾经觉得自己很渺小,舒适又安全地住在史墨基这栋大屋里,有空间可以活动,但又永远不会跑出去。现在她却更常有相反的感觉:随着时光过去,似乎换他变成了小老鼠,住在她这栋大屋里。她确实感觉自己愈来愈庞大。她的外围不断扩张,她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把艾基伍德塞满,变得跟它一样大、一样老、一样稳健地踏在地面上、一样有空间。而她忽然想到,随着她的体型愈来愈庞大,她爱的人一定也相对变小了,从她身旁离去、把她留在这儿。
“我没乱来,”史墨基用一种梦幻又贫弱的假音唱道,“全部的爱都留给了你。”
她周围的谜团似乎愈来愈多。她笨重地起身,史墨基朝她走来,但她说:不,不,你留下吧,然后吃力地爬上楼梯,仿佛抱着一颗巨大脆弱且即将孵出来的蛋(这也是事实)。她认为自己也许该去寻求一点建议,否则等到冬天就没机会了。
她在床边坐下,隐约听得见下方传来的音乐,他们似乎不断重复唱着“铁皮杯”和“高帽子”。她已经明白去寻求建议时会得到什么建议:她只是需要把她已经知道的事再清楚地听一遍,因为它已被日常生活、无谓的希望和同样无谓的绝望磨得黯淡模糊。倘若这真是个“故事”,而她是故事中的一角,那么她和其他人的任何动作(不论是起身跳舞、坐下吃喝、祝福、诅咒、喜悦、渴望、犯错)都必是故事的一部分。就算他们想逃离或抗拒这个故事,那也是故事的一部分。他们为她挑选了史墨基,接着她自己也选择了他;或者说是她先选择了他,然后他们才为她选择了他。不管怎样,故事就是这样。倘若他一英寸一英寸悄悄远离了她,经由日常生活里一些她偶尔才能明确察觉的小动作与她渐行渐远,那么失去他、失落的程度、造成“失落”的每一种动作(眼神、逃避的眼神、缺席、愤怒、安抚、欲望)也全都是故事的一部分,隔绝了他俩,如同层层亮光漆隔绝了漆器上的彩绘鸟、层层雨水隔绝了冻结在池塘里的树叶。就算出现新的转折,就算眼前的幽暗巷道突然柳暗花明又一村,甚至引领他们来到十字路口,有路标谨慎地指出各种可能性,也都是故事的一部分。还有黛莉·艾丽斯眼中所有的智者、那些她认为会把这个故事不断转述下去的人也一样。故事的叙述跟德林克沃特和巴纳柏家族的人生是同步的,一天一天、一小时一小时。而那些说故事的人不必为故事情节负责,因为故事其实不是他们编的,也并非真正由他们说出,他们只是透过某种她不懂的方法得知故事会如何发展而已。这点对她而言应该就够了。
“不,”她大声说,“我不相信。他们有力量。只是我们有时不大懂他们打算如何保护我们。而你就算知道,你也不会说。”
“对啦,”鳟鱼爷爷似乎阴郁地这么回答,“驳斥长辈,以为你比较懂。”
她平躺在床上,交握双手支撑腹中的孩子。她不觉得自己比较懂,只是任何建议她恐怕都听不进去。“我会怀抱希望,”她说,“我会快乐。有些东西是我不知道的,例如他们的礼物,时机到了就会送来,而且会在最后一刻出现。故事都是这样写的。”她知道鳟鱼爷爷一定会讥讽地响应,但她不愿倾听。当史墨基吹着口哨开门进来、身上散发着酒气和索菲的香水味时,她内心那份不断扩大的东西(那道浪潮)终于冲上浪峰,于是她开始哭泣。
看见一个从不哭泣、向来平静理智的人流出眼泪是很吓人的事。她似乎被眼泪的力量给撕裂了,使劲闭着眼睛、咬着拳头想把泪水逼退。害怕又惊恐的史墨基慌忙赶来,仿佛要抢救身陷火堆的孩子:不假思索、也没想过自己究竟要怎么做。他试着握起她的手、柔声对她说话,但她只是抖得更厉害,烙在她脸上的红色十字变得更加显眼。因此他环抱住她,试着扑灭火焰。他不顾她的反抗,尽可能将她抱紧,隐约知道自己可以借着温柔攻势全力击溃她的悲伤(不论这悲伤是什么)。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就是罪魁祸首,不确定她会抱紧他寻求慰藉还是愤怒地将他撕碎。但他反正没有选择的余地,拯救也好,牺牲也好,只要能让她停止受苦就好。
虽然一开始并不愿意,但她软化了,用力拉扯他的衬衫,仿佛想撕碎他的衣服。“跟我说,”他说,“跟我说。”仿佛说了就没事似的。但他无力阻止她的痛苦,如同此刻他已无力阻止她在临盆之际浑身冒汗、大叫出声。况且她也不可能告诉他自己哭泣是因为心头浮现这样一个画面:森林里的一汪黑潭,不断有金色落叶如流星般落下,每片叶子落水前都在水面上方盘旋一会儿,仿佛精心挑选自己的溺水地点。还有水里那条被诅咒的大鱼,冷得无法说话或思考:虽然她还是她自己,但那条鱼却被故事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