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吉尔笔下的牧羊人终于认识爱神,结果发现他心如铁石。
——约翰逊
约翰·德林克沃特于一九二○年去世后,瓦奥莱特始终无法接受,甚至无法相信纸牌为她指出的命运:她还会独活三十余年。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隐居在楼上的房间里。那年她突然对大部分食物都失去了胃口,精灵般的纤瘦身材因此变得更加瘦削,再加上一头浓密的深色头发过早斑白,使她乍看之下显得苍老又脆弱。但她实际上并没有变老,往后数年之间,她的皮肤光滑如昔,一双水汪汪的深色眼睛也跟约翰·德林克沃特上个世纪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充满了幼兽般的纯真。
那是个很棒的房间,面朝很多方向。其中一个角落里有个半圆顶的小空间(内侧只有半圆,但外侧的圆是完整的),有窗户,她在那儿放了一张钉有扣子的大躺椅。此外就是她的床,挂着薄纱帘子、盖着凫绒被、缀满象牙色的花边,她那素未谋面的母亲当年就是用这些东西装饰她自己那不幸福的新床。深红色的巨大桃花心木书桌上面堆满了约翰·德林克沃特的文件,她原本想整理一下,也许拿去出版(他很爱出版东西),但最后还是让它们在鹅颈状的黄铜台灯之下继续堆着。还有那只已经裂开的拱顶皮箱,那些文件当初就是装在这只箱子中带过来的,多年后又会被塞回皮箱里去。火炉边有几把脱了线的绒布扶手椅,绒毛已经磨损但依然舒适。此外还有些小东西——纯银和玳瑁制的梳子和刷子、彩绘八音盒、她那叠奇怪的纸牌。在她的儿孙和访客的记忆里,这些小东西就是房间里的主要家什。
除了奥古斯特,瓦奥莱特的子女对于母亲隐退一事都毫无怨言。反正她本来就常恍神,每天都心不在焉,所以这似乎只是恍神状态自然的延续。除了奥古斯特,他们全都毫不批判地深爱着她,争相帮她送上简单的食物(但她通常都没吃)、生火、读信给她听,也抢着告诉她新消息。
“奥古斯特帮他的福特车找了个新用途,”奥伯龙跟她一起浏览他拍的照片时说,“他拆下一个轮子,把埃兹拉·梅多斯的锯子绑在上面,发动引擎后,那把锯子就会转动,可以用来锯木头。”
“希望他们不要开太远。”瓦奥莱特说。
“什么?噢,不是啦。”他笑出来,想象她脑子里那个画面:一辆装有齿轮的福特T型车在树林里横冲直撞、一路砍倒树木。“不,那辆车架在一堆圆木上,所以只有轮子转动,车子不会跑。只是用来锯木头,不是拿来开的。”
“哦。”她伸出纤细的手摸摸茶壶,看看是不是还热着。“他很聪明。”她说,却仿佛另有所指。
那主意很聪明,却不是奥古斯特想出来的。他在一本有插图的机械杂志上读到这种做法,于是说服埃兹拉·梅多斯试试看。结果事实证明,操作起来比杂志上的描述还辛苦,因为得在驾驶座爬上爬下调整锯子的转速;引擎遇上树节转不动时,必须动用曲柄;还得在震天价响的噪声里扯开嗓门与埃兹拉互吼:什么?你说什么?况且奥古斯特对锯木头根本没什么兴趣。但他热爱他的福特,只要是这辆车办得到的事他都会让它做,例如目中无人地沿着铁路颠簸前进,或像装了四个轮子的尼金斯基一样在冻结的湖面上滑行旋转。埃兹拉虽然一开始抱着怀疑,但他至少不像家人或弗劳尔家一样对亨利·福特的经典之作嗤之以鼻。他们在埃兹拉的院子里大兴土木,不止一次把正在做家事的女儿埃米从屋里引出来。有一次她手里拿着条抹布,心不在焉地擦拭一个沾着白点的黑锡炒菜锅,一边瞪大眼睛看;还有一次则手上和围裙上都沾着面粉。锯子的传送带断了,疯狂地噼啪作响。奥古斯特熄掉引擎。
“好了,埃兹拉,你看看。瞧瞧那堆木材。”那堆新鲜的黄色木头切割得很粗糙,有些地方还被锯子磨出咖啡色的焦痕,散发着树脂与糕饼般的甜味。“你手锯的话,恐怕得要锯上一个礼拜才能锯这么多的分量。你觉得怎么样?”
“还可以。”
“你觉得呢,埃米?不错吧?”她笑了,看起来有些害羞,仿佛他赞美的是她。
“全都还可以啦。”埃兹拉说,“快进去,饭桶。”这是对埃米说的,她的表情随即转变为受创之后的傲气,看在奥古斯特眼里跟刚才的微笑一样甜美。她甩头离去,故意慢慢走,这样看起来才不至于像是被赶走的。
埃兹拉不发一语地帮他把福特的轮子装回去。奥古斯特觉得是一种不领情的沉默,但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农夫怕自己一开口,就得谈到酬劳问题。他倒不必担心这点,因为奥古斯特跟所有古老故事里的小儿子不一样,知道自己不能因为完成了一项不可能的任务(一个下午就锯完好几百英尺长的木板)就要求他把美丽的女儿嫁给他。
奥古斯特沿着熟悉的道路开回去,一路上掀起熟悉的尘土,强烈感受到他的车和这深沉的夏天是多么相像(虽然旁人都觉得两者很矛盾)。他稍微调整一下油门,把草帽扔在旁边的座位上。傍晚若是天气好,他就打算到一些他知道的地方去钓鱼。他忽觉一阵开心,这阵子他常有这种感觉:第一次是在刚买车的时候,那时他打开了状似蝙蝠翼的引擎盖,看见了引擎和驱动系统,和他自己的器官一样质朴又实用。他觉得自己对世界的认知终于能够充分运用在生活上:真实世界和他对世界的认知是一体的。他把这种感觉称为“长大”。确实很像在成长,但在狂喜时刻,他却禁不住猜想自己是不是变成了一辆福特,或者说变成了福特本人,因为奥古斯特认为世上没有任何工具或人物能够如此平静、果决而完美;这么有能力与自给自足。他若能变成福特,夫复何求?
大家似乎一心想破坏他的计划。他告诉老爹(他只有独处或跟埃米在一起时才称他老爹,从来不曾当着约翰的面这么叫)说这地区需要的是一家加油站,帮人加油、维修、贩卖福特汽车,还摊开他从福特公司弄来的印刷物,说明成立一个经销处需要多少资本(他没提议自己担任代理商,他知道自己只有十六岁,还太年轻,但他只要能加加油、修修车就非常开心了)。结果他父亲只是笑笑,连五分钟都没考虑。他坐在那儿点着头听奥古斯特解释,纯粹只是因为他疼爱儿子,喜欢宠爱他。接着他说:“你想不想要有自己的车?”
哦,当然想。可是奥古斯特知道自己做出这项提议的态度虽然跟大人一样严谨,但他还是被当成了孩子。他父亲尽对些幼稚得古怪的东西感兴趣,但此刻他却露出微笑,仿佛奥古斯特的提议只是孩子的疯狂愿望,因此只打算买部车来安抚他。
但他并未受到安抚。老爹根本不懂。战前的状况不一样,那时大家都很无知。只要你想,就可以去树林里散步、编故事、说你看到了东西。但现在可没借口了。现在知识就在那儿等着你,真正的知识,知道世界如何运作、该如何操作它。没错,就是操作。“福特T型车的操作者会发现发动车子既简单又方便。操作方式是这样的……”于是奥古斯特吸收了这些既合理又合宜的知识,借此遮盖他那疯狂混乱的童年,就像在衣服外面套上防尘衣,然后把扣子全部扣上。
“你需要的是新鲜空气,”那天下午他这么告诉母亲,“我载你出去兜兜风。来吧。”他牵起她的手,想把她从躺椅上拉起。尽管她伸出了手,他俩却都明白她不会起身,而且铁定不会去兜风,因为同样的事之前就上演过好几次。
“你可以穿暖一点,况且以这附近的路况,时速不可能超过十五英里……”
“噢,奥古斯特。”
“别跟我‘噢,奥古斯特’了。”他说,允许母亲拉自己坐在她身旁,但拒绝让她亲吻脸颊,“你也知道你身体根本没问题,我的意思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你只是在耍忧郁。”明明就还有兄姊,但竟然得由他这个幼子来板着脸孔对母亲说话,仿佛劝导一个闷闷不乐的孩子。这点令他很恼怒,但她倒是不以为意。
“告诉我锯木头的事吧,”她说,“小埃米也在吗?”
“她不小了。”
“是啊,是啊,的确不小了。她真漂亮。”
他猜自己的脸应该红了,而且她应该也看到了。他觉得很尴尬,觉得自己很下流:竟然让母亲发现他对女孩子动了心。其实少有女孩子是他不心动的,而大家都知道真相:当他随口提到自己晚上可能会到梅多斯家或弗劳尔家坐坐时,连他姊姊们都会露出会心的微笑,帮他扯掉领子上松脱的线头、把他那头跟母亲一样浓密蓬乱的头发梳好。“听着,妈,”他有点独断地说,“仔细听我说。在爸爸……你知道……去世之前,我们讨论过加油站,还有经销商的事。他不是很赞同,但那是四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年纪还小。我们可以再谈谈吗?奥伯龙认为这是个很棒的主意。”
“真的?”
奥伯龙没有反对,但话说回来,奥古斯特跟他讨论这件事情时,他是躲在他那亮着红光的隐蔽暗房里,隔着门板说话。“当然。你知道的,不必多久就人人有车了。每个人都有。”
“噢,老天爷。”
“你不能逃避未来。”
“是是,确实不可能。”她望向窗外沉睡中的午后,“没错。”她领悟了某种意义,但却不是他想表达的意义。他取出表看了看,想把她拉回现实。
“那么,好吧。”他说。
“我不知道。”她说。她看着他的脸,但却不是为了理解或沟通,而是仿佛把他的脸当成了一面镜子:那般空白、那般梦幻。“我不知道,亲爱的。我想如果约翰不赞同……”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妈。”
“是吗,是四……”她努力回想,再次握起他的手,“他最疼你了,奥古斯特,你知道吗?我的意思是你们每个他都爱,但……噢,你不觉得他最清楚状况吗?他一定全想过了,一切他全都考虑过了。噢,不,亲爱的,他若不赞同,那我也不该改变他的决定,真的。”
他突然站起来,把手用力插进口袋。“好啦,好啦。只是别把责任推到他身上,就这样。你根本不喜欢这主意,你对汽车这种简单的东西有恐惧,而且你反正从来都不希望让我拥有什么。”
“噢,奥古斯特。”她开口,随即用手捂住嘴巴。
“好啦,”他说,“那么我就告诉你吧,我打算离开。”他突然一阵哽咽,这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本以为自己只会感受到叛逆与胜利。“可能会去大城。我不知道。”
“你是什么意思?”她声音微弱,就像一个孩子开始领悟一件可怕的大事,“你是什么意思?”
“噢,说真的。”他在她身旁绕圈子,“我是个成年人了。你觉得呢?你以为我会一辈子在这屋里晃来晃去吗?噢,我不会的。”
任何二十岁的年轻人都有可能说出这番话,任何正常人都会有这种不满。因此他看见她脸上那震惊又无助的痛苦表情时,顿觉困惑、理智受挫,这种感觉如岩浆般翻腾不已。他冲向她的椅子,在她面前蹲下。“妈,妈,”他说,“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他吻了吻她的手,却像是愤怒地咬了她一口。
“我只是很害怕……”
“不不,你尽管告诉我这哪里可怕了。想更上一层楼、想变得……变得正常,这哪里可怕了?究竟有什么不对——”岩浆已经喷发,此时他已经不想克制了,也无法克制,“——提米威莉到大城去究竟有什么不对?她丈夫住在大城里,而她爱他。这房子好到任何人都不能希望离开吗?就算结了婚也不行?”
“房子这么大。大城又这么远……”
“好吧,那奥伯龙想从军又是哪里不对了?战争爆发,大家都去当兵了。你难道要我们大家都永远当你的小宝宝?”
瓦奥莱特没说话,但她睫毛上却颤巍巍地挂着豆大的泪珠,像个孩子。她突然非常想念约翰。她可以对他倾吐所有难以言喻的看法和她感受到的各种知识与盲点,就算他无法真正领会,他还是会洗耳恭听。她可以从他身上得到建议、警告、概念,那些她自己永远做不出来的聪明抉择。她抚摸着奥古斯特那头纠结卷曲、任何梳子都梳不开的头发,说:“但你知道的啊,亲爱的,你知道的。你记得的,对吧?你记得吧?”
他哀嚎了一声,把脸靠在她膝上,她继续轻抚他的头发。“还有汽车,奥古斯特——他们会怎么想?那噪声,那臭气。那种——那份狂妄。他们会怎么想?你若逼走了他们怎么办?”
“不,妈,拜托别再说。”
“他们很勇敢,奥古斯特,你记得你小时候吧,出现胡蜂那次,你记得那个小家伙多勇敢吧。你也看见了。万一……万一这激怒了他们,难保他们不会做出什么,噢,什么可怕的计划……他们有这本事的,你知道他们有。”
“我那时只是个小孩。”
“你全忘了吗?”她说,却不像是在对他说,反而像是在问她自己,质疑她刚刚观察到的一件怪事,“你们大家真的都忘了?是这样吗?提米也忘了吗?你们大家都忘了?”她托起奥古斯特的脸细细审视。“奥古斯特?你是忘了吗,还是……你不能,你不能忘,你若忘了……”
“如果他们不介意呢?”奥古斯特挫败地说,“如果他们根本就不介意呢?你怎能如此确定他们会介意?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世界,不是吗?”
“我不知道。”
“外公说……”
“噢,天哪,奥古斯特,我不知道。”
“好吧,”他说着从她手中挣脱开来,“那我就去问吧。我去征求他们的同意。”他站起来。“我若取得了他们的同意,那么……”
“我不认为他们可以。”
“好吧,如果可以呢?”
“你怎能确定?噢,别去,奥古斯特。他们也许会撒谎。不,答应我你不会去。你要去哪里?”
“去钓鱼。”
“奥古斯特?”
奥古斯特离去后,她眼眶里再次泛起泪水。她不耐烦地把滚烫的泪滴从脸颊上拭去。流泪是因为她无法解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无法说出口,找不出对的词汇,她一旦试着描述,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就像谎言或蠢话。他们很勇敢,她这么告诉奥古斯特。他们也许会撒谎,她这么说。但这都不是事实。他们不勇敢,也无力撒谎。这种事只有对小孩说的时候才是真的,如同你告诉孩子“外公走了”,但事实上外公已经死了,不会再有什么外公来或走。而孩子说:外公去了哪里?这时你就会想出比第一个答案稍微不真实的答案,以此类推。但你对他说的话是很诚恳的,而他也懂了,至少跟你一样。
只是她的孩子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这么多年来,她不断尝试把自己知道的事化成约翰能懂的语言,一种成人的语言,就像一张捕风用的网子,捕捉一切的“意义”、“意图”和“决心”。噢,多么伟大的好男人!在智慧、不厌其烦的专注、有条不紊的心智与对细节的注意能发挥作用的范围内,他几乎能够了解一切。
但其实并没有“意义”,也没有“意图”,也没有“决心”。用那种方式看待它们就仿佛试图看着镜子做事:不管怎么努力,你的手就是会做出相反的事,移远而不是靠近、向左而不是向右、前进而不是后退。她有时觉得去想它们其实就是这么回事:看着镜中的自己。但那又是什么意思?
她不希望子女永远是小孩。这个国家似乎充满了急着长大的人,而尽管她自己从来没有过长大的感觉,她倒也不想阻止别人长大。她只是害怕:她的孩子若忘了那些小时候知道的事,就会有危险。这点她很肯定。什么危险?她又能怎么警告他们?
没有答案,一个也没有。心灵和语言所能表达的一切,会根据提问方式变得更加明确。约翰曾问她:精灵真的存在吗?没有答案。因此他继续努力,问得更详细、更委婉,也更加明确精准,但还是没有答案,只有愈来愈完整的问题。奥伯龙曾说生命也是这样演化的,长出四肢、生出器官、发展出关节,以愈来愈复杂,但也愈来愈简洁独特的方式运作、存在,直到那个臻于完美的问题终于了解自己没有答案。一切就结束了。最终版本就是如此,约翰至死都没有等到答案。
然而她确实知道一些事。暗红色的桃花心木书桌上放着约翰的黑色打字机,像古老甲壳动物般,瘦骨嶙峋、披着硬壳。为了奥古斯特、为了他们大家,她应该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她走向打字机,坐下,像钢琴师一样,若有所思地把手指放在上面,仿佛准备弹奏一首轻柔、哀伤、几乎听不见的夜曲。接着她才发现打字机上没有纸。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纸,当便条纸被她卷上打字机的压纸卷轴时,它却显得渺小畏缩,仿佛无法承受字键的敲击。但她还是用两根手指打出了这些字:
瓦奥莱特的笔记
——然后在下面打上外公写在那些杂乱的笔记上的字:
禁忌话题
现在呢?她把纸往后卷,写下:
他们对我们没有好处
她思考了一下这句话,随即在正下方补上:
他们对我们也没有害处。
她的意思是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们关心的事跟我们毫不相关。他们若送来礼物(他们确实送过)、若安排一场婚礼或意外(他们确实安排过)、若观望等待(他们确实常这么做),全都不是基于想帮助或伤害人类。他们的理由只跟他们自己有关——倘若他们有理由的话。她有时觉得他们根本没有什么理由,就像石头或季节。
他们是被创造出来的,不是生出来的
她托腮思考这一点,说了一声“不”,随即小心翼翼删掉“被创造”,在上方写下“生出来”,然后删掉了“生出来”,在上方写下“被创造”,却发现改来改去都一样。完全没用!每当她对他们有某种想法,就会发现相反的论述也是成立的。空一格,她叹了口气,写下:
通往他们世界的门没有两扇是一样的
她是这个意思吗?她想表达的是两个人不可能从同一扇门通过。她也想表达一扇门一旦有人走过就会永远消失,因此不可能从同一扇门回来。她的意思是两扇门不可能通往同一个地方。但她却在键盘最上排发现了一个星号(她不知道打字机还有星号),因此在她的最后一个句子后加了一个星号,变成这样:
通往他们世界的门没有两扇是一样的*
然后在下面写:
*但这房子是扇门
小便条纸已经满了,她把它抽出来读过一遍。她发现这很像最后一版《乡间建筑》里某几个章节的摘要,去除了长篇大论的解释和抽象概念,露骨而薄弱,却没增加什么帮助。她缓缓将纸揉成一团,心想自己虽然一无所知,却知道这件事:她自己和大家的命运都在这里等着他们,(但是为什么她说不出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因此他们必须紧守这个地方,不可远离。她猜自己是永远不会再离开了。这里就是门,是最大的一扇门,不论是刻意还是巧合,它就刚好坐落在“他方”的边境或交界处,最终将成为通往“他方”的最后一扇门。这扇门还会开很久,再过一段时间,就必须靠钥匙才能开启。但有朝一日,这扇门将会永远关闭,不再是一扇门,而她不希望到那时有任何她爱的人被关在外面。
“垂钓者”说:南风会把苍蝇吹进鱼的嘴里,但奥古斯特牢牢绑在钓线上的诱饵却似乎怎么也吹不进鱼嘴里。埃兹拉·梅多斯很肯定快下雨时鱼都会上钩,老麦克唐纳则向来坚称不会;而奥古斯特发现两者皆是,也两者皆非。由于气压改变(约翰那矛盾的气压计说是“变化”),小虫和蚊子纷纷如灰尘般降落水面,此时鱼群会去吃它们,却不咬奥古斯特在它们头顶上晃来晃去的杰克·斯科特式和亚历山德拉式鱼钩。
也许他垂钓时不够专心。他正试图看见或注意到某种线索或讯息,但并非刻意尝试,也不是真的看见或注意到。他一方面试图想起这类线索或讯息从前通常是怎么出现的、自己如何解读它们,一方面又试图忘记自己“已经忘记”的这件事。他也得试着不去产生“真是神经病”这种念头,不去想自己这么做只是为了母亲。这些想法都会破坏可能发生的事。水面上出现一只翠鸟,呵呵笑着,在阳光下散发着虹光,下方的溪流已经隐没在暮色中。我没疯,奥古斯特心想。
钓鱼和这件事之间有个共同点:不管你站在溪岸上的哪一处,你总会觉得下方似乎有个完美的点,一个你一直想去的地点,就在岩石旁的湍急处,要不然就是在那片柳条后。就算思考之后,你已经发现所谓的完美地点,其实就是你几分钟前站的地方,意识到你刚才才站在那儿渴望地看着你现在的位置、巴不得能像现在一样站在这长长的树荫间,但这种感觉还是不会消失。正当奥古斯特意识到这点、意识到自己一直坐这山望那山时,有个东西攫住了他的钓线,差点把钓竿从他发愣的手中拉走。
奥古斯特简直跟那条鱼一样错愕。他笨拙地收线,拉扯一番,终于抓到了它、将它放入网中。叶影逐渐遁入模糊的夜色里,那条鱼带着一种迟钝的惊愕望着他(所有被捕的鱼都是这种表情)。奥古斯特取出鱼钩,把拇指插入它骨感的口腔里,利落地扭断鱼的脖子。他抽出拇指,上面沾满了泥巴和冷冷的鱼血。他不假思索就把拇指放进自己嘴里吸了吸。此时那只翠鸟呵呵笑着再次出击,看了他一眼,飞越水面,停在一棵枯树上。
奥古斯特把鱼放进鱼篓,走到岸边坐下等待。他很确定那只翠鸟不是在嘲笑世界,而是在嘲笑他,一阵讽刺怀恨的笑声。好吧,也许他很可笑。那条鱼不到七英寸长,连当早餐都不够。所以呢?又怎样?“我若得吃鱼维生,”他说,“我就会长出喙子。”
“若没有人对你说话,”翠鸟说,“你就不该开口。这世界还是有礼节的,对吧?”
“抱歉。”
“必须是我先开口,”翠鸟说,“然后你再去猜是谁在跟你说话。然后你会发现是我,然后看看你的拇指和你的鱼,接着才发现你是因为尝了鱼血才得以听懂万物的声音,这时候我们才开始对话。”
“我无意……”
“就当作是那么回事吧!”翠鸟说,语气暴躁又不耐烦。奥古斯特认为这声音跟它头上那竖起的羽毛、粗厚的脖子和凶猛恼怒的眼睛、嘴喙十分搭调:就是翠鸟的声音。果然是只神翠鸟!
“现在对我说话吧,”翠鸟说,“说:‘噢!鸟啊!’然后提出你的要求。”
“噢!鸟啊!”奥古斯特说,恳求地张开双臂,“告诉我:我们是否可以在田溪开加油站,贩卖福特汽车?”
“当然。”
“什么?”
“当然啊!”
用这种方式跟一只鸟说话还真不方便。它坐在一棵枯树上,这种交谈距离跟任何普通翠鸟根本没什么两样,因此奥古斯特只好想象那只鸟是坐在他身旁的溪岸上,是个长得像翠鸟的人物,有着比较适合谈话的体型,跟奥古斯特一样跷着脚。这么想很有效。反正他本来就怀疑那只翠鸟是否真为翠鸟。
“好了,”翠鸟说,依然鸟模鸟样,所以一次只能用一只眼睛看着奥古斯特,而那只眼睛明亮聪明又冷酷,“就这样?”
“我……我想是吧。我——”
“嗯?”
“呃,我以为会遭到驳回。毕竟有噪声又有臭气。”
“完全没有。”
“噢。”
“此外,”翠鸟说,声音里似乎一直隐藏有嘈杂的笑声,“既然你都来了,而我也来了,你不妨顺便许个愿吧。”
“什么?”
“噢,什么愿望都行。看你最想要什么。”
在他说出那个荒唐的请求前,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在许愿了,但他突然浑身一热,猛抽了一口气,意识到他其实还没提出愿望,他还有一个许愿的机会。他脸上一红。“噢,”他结结巴巴地说,“田溪那里……那里……有一个农夫,一个农夫,他有个女儿……”
“是是是,”翠鸟不耐烦地说,仿佛很清楚奥古斯特要的是什么,没耐心听他详细解释,“但我们先谈代价吧,之后再谈回报。”
“代价?”
翠鸟歪过头,姿势变来变去,一下看看奥古斯特,一下又看看溪流或天空,仿佛试图想出一句非常犀利的话来表达它的恼怒。“代价,”它说,“代价,代价。这跟你无关。你愿意的话,就称之为恩惠吧。要归还一份财产,先别误解我的意思,我很确定这份财产是无意间落到你们手中的。我是说——”此时翠鸟首度露出一种瞬间即逝的犹豫(或害怕),“——我指的是一叠纸牌,扑克牌。很旧的扑克牌。在你们手中。”
“瓦奥莱特的?”奥古斯特说。
“正是。”
“我去问她吧。”
“不不。她认为那些纸牌是她的,你明白吧。所以嘛。不能让她知道。”
“你要我去偷?”
翠鸟沉默不语。有那么一刻它整个消失了,但也可能只是因为奥古斯特的注意力不再专注于想象它的形象,而是飘到了自己受命执行的这件大事上。
翠鸟再次现身时似乎变平和了些。“你有没有再想想你要的回报?”它的语气近乎安抚。
其实有。甚至还没想过他们要如何实现这个愿望,他就已经领悟他其实可以自己去跟埃米求爱,而一领悟到这点,他就不再那么强烈地想要她了(他已隐约预料到自己得到她——或任何人——之后会怎样)。但他可以选哪个呢?有没有可能得到……“她们全部。”他小声地说。
“全部?”
“任何一个我想要的。”倘若不是有一阵突发的可怕欲望凌驾在他之上,他的羞耻心绝对不会容许他说出这种话,“我想要驾驭她们的力量。”
“成交。”翠鸟清清喉咙,眼神望向别处,用黑色的爪子理理羽毛,仿佛很高兴这桩肮脏生意已经谈成。“湖泊上方的树林里有个池塘,那里有一块岩石突出到水面上。把纸牌装在专属袋子跟盒子里,放在那里,然后拿走你在那里发现的礼物。赶快行动。再见。”
夜色已浓,但空气清朗,预示风暴将至。日落时分的朦胧感已经消失。溪水一片漆黑,汩汩的水流在水面上掀起一道道光亮的涟漪。翠鸟在枯树上抖抖羽毛,准备睡觉。奥古斯特在岸上等了一会儿,才沿着夜色中的小径回到当初出发的地方,整装回家。他睁大双眼,却对一个风暴将至的美丽黄昏视若无睹,内心古怪又期待的感觉让他觉得微微想吐。
瓦奥莱特的纸牌装在一个绒布袋里,袋子的颜色原本很鲜艳,如今已变成黯淡的玫瑰色。盒子原本装着一套水晶宫牌的银制咖啡匙,但早在她跟父亲流浪的那几年里就已经变卖了。盒盖上用不同的木头拼贴出昔日女王和皇宫的图案,每次要把这些好几世纪前绘成或印制的古怪椭圆形大纸牌从这大小刚好的盒子里取出来时,感觉都很奇异,就像在古老的剧场拉开帷幕、揭露某种可怕的东西。
可怕。好吧,也许不尽然是可怕,或者通常不可怕,但有时当她翻出一张“玫瑰”或一张“彩带”或一些其他形状的东西时,她却会感到害怕:害怕发现某个她不想知道的秘密,例如她自己的死亡或其他更可怕的东西。大牌上的图像风格诡异、带有恐吓的味道,仿照丢勒的笔法用细密的黑线绘成,是巴洛克式德国风。但尽管如此,它们揭露的秘密却通常不可怕,甚至称不上秘密:只是些隐晦不明的抽象概念,一些反对、主张、决心,跟人们的俗谚一样普通且不具体。至少他们的劫数该是这么解释的,约翰和他会解牌的朋友曾这么告诉她。
但他们不尽然懂这些牌,而尽管她只懂埃及塔罗牌的牌阵和解牌方式(学会这套方法前,她通常只是把它们翻开,然后瞪着它们看,有时一瞪就是好几个小时),她还是经常猜想自己能不能找到什么更具启发、更简单且有效的使用方式。
“这就是了。”她说着小心翼翼地掀起一张牌,“权杖五。”
“新的可能性,”诺拉说,“新朋友。令人意外的发展。”
“好吧。”权杖五被放进所属位置,瓦奥莱特这次使用的是马蹄形牌阵。纸牌被随意分成六堆,她从另一堆牌里翻出一张大牌:是“运动员”。
这就是困难的地方。瓦奥莱特的牌跟普通纸牌一样,有一组二十一张的大秘仪(又称大牌),但她的大牌(人物、地点、事物、概念)却跟一般的大秘仪完全不同。因此当她翻出“包裹”或“旅人”或“便利”或“多样性”,或跑出一张“运动员”时,她就得跳一步,去猜测它在整个牌阵中的意义。多年下来,她已经透过它们落在圣杯、宝剑和权杖之间的方式推断出这些大牌的意义,也已能分辨(或似乎已能分辨)它们的影响是好是坏。她虽愈来愈有把握,却始终无法确定。死亡、月亮、审判等大牌的意义重大又清楚,但运动员该怎么解读呢?
跟她牌里所有的人物一样,这个运动员也长着一身不像人类的肌肉,摆出荒唐的高傲姿态,双脚呈外八字站着,双拳抵腰。他看起来着实打扮过度,膝上绑着蝴蝶结、夹克上有饰带,宽边帽上还有个即将枯萎的花环,但他肩上的东西肯定是根钓竿。他拿着一个鱼篓类的东西和一些她看不懂的累赘之物,还有一条很像斯帕克的狗躺在他脚边睡觉。把这张牌取名叫“运动员”的人是外公,人物下方用大写罗马字母写着:渔夫。
“所以了,”瓦奥莱特说,“有人会有新的经验、快乐时光,或到户外冒险。真不错。”
“谁?”诺拉问。
“应该说‘什么人’。”
“好啦,什么人?”
“看我们这次是帮什么人算的啊。我们刚才决定过人选吗,还是这只是在练习?”
“既然结果这么好,”诺拉说,“就当作是在帮某个人算的吧。”
“奥古斯特。”可怜的奥古斯特,他应该会遇上好事。
“好吧。”但瓦奥莱特还来不及翻下一张牌,诺拉就说:“等等。我们不该开玩笑。我的意思是,倘若不是打从一开始就在算奥古斯特,万一翻出一张很坏的牌怎么办?大家难道不会担心它成真吗?”她望着那混乱的牌阵,第一次对它们的力量感到恐惧。“是不是一定会成真?”
“我不知道。”瓦奥莱特停止发牌。“不,”她说,“对我们而言不见得。我猜它们会预言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但——呃,我们受到了保护,对吧?”
诺拉没说话。她相信瓦奥莱特,也相信瓦奥莱特确实以她不懂的方式去了解这个“故事”,但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受到保护。
“有些一般性灾难,”瓦奥莱特说,“纸牌如果预测出来的话,我是不会相信的。”
“你还纠正我的文法!”诺拉笑着说。瓦奥莱特也笑了,翻开下一张牌:圣杯四,逆。
“疲倦、恶心、嫌恶,”诺拉说,“痛苦的经历。”
楼下响起刺耳的门铃声。诺拉跳起来。
“会是谁呢?”瓦奥莱特说着把牌全部扫在一起。
“噢,”诺拉说,“我不知道。”她慌忙跑到镜前,把她浓密的金发迅速拨整齐,理了理衬衫。“有可能是哈维·克劳德,他说过可能会过来归还一本我借给他的书。”她停下动作叹了口气,仿佛很懊恼被打断。“我最好去看看。”
“是啊,”瓦奥莱特说,“你去看吧。我们改天再算。”
但一星期后诺拉又想上课时,瓦奥莱特打开放牌的抽屉,却发现那副纸牌不见了。诺拉坚称自己没拿。也不在其他任何瓦奥莱特有可能心不在焉乱放的地方。她翻箱倒柜,大半抽屉被她拉了出来,纸张和盒子散了一地。最后她困惑、有点惊恐地在床缘坐下。
“不见了。”她说。
“你要我怎样都行,奥古斯特,”埃米说,“怎样都行。”他把头靠在自己弯起的膝盖上,说:“老天,埃米。老天爷,我真抱歉。”
“噢,别这样说,奥古斯特,这很不好。”她泪眼迷蒙,脸庞就像他们眼前那片收割过的十月玉米田。有乌鸦在那儿寻找玉米,忽而飞起,忽而在其他地方降落。她握住奥古斯特的手,自己的双手已因收割作物而皴裂。他俩都在发抖,一方面是寒冷,一方面是情境令人心寒。“我在书上读过,人会相爱一段时间,然后就不再相爱了。我始终不懂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埃米。”
“我会永远爱你。”
他抬起头,内心充满忧郁和温柔的悔意,似乎自己也变成了雾气、变成了秋天。他曾经热爱着她,但却是等到提分手的时候,他的爱才突然变得这么纯粹。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她说。
他无法告诉她主要是基于行程的安排,其实跟她没什么关系,他只是还有其他急迫无比的事要办而已(老天爷,急急急)……他选择于黎明时分,在这丛褐色的欧洲蕨下方跟她碰面(因为这段时间她家人才不会发现她不在),目的就是跟她分手,而他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可接受且高尚的理由就是他已经不爱她了。因此犹豫了许久、冷冷地吻了她很多次后,他说出口的就是这个理由。但当他这么做,她却是如此勇敢、如此忍让,滑落脸颊的泪水是如此苦咸,以致他觉得自己这么说似乎只是为了看看她有多美好、多忠诚、多温顺,只是为了以悲伤和迫近的失落感刺激他自己那逐渐萎缩的感情。
“噢,别这样埃米,埃米,我从来无意……”他抱住她,她并未抵抗,但也不敢向前,因为片刻前他才说过自己已经不想要她。结果面对她的羞涩、她那双害怕又充满希望的大眼睛,他弃械投降。
“你不该这样的,奥古斯特,如果你已经不爱我。”
“别这样说,埃米,别这样说。”
他自己也快哭了,仿佛真的再也不会见到她似的(但他现在已经明白自己终究必须,也会继续跟她见面)。在窸窣作响的落叶上,他跟她一起进入了爱情悲伤甜蜜的新领域,治愈了他在她身上造成的可怕伤害。
爱情的地形似乎无边无际。
“下星期天?奥古斯特?”她还很害羞,但已经有了信心。
“不。下星期天不行。但……明天吧。或者今晚。你可不可以……”
“可以的,我会想办法。噢,奥古斯特。好甜蜜。”
她跑过田野,一边擦拭着脸蛋,将头发夹好。她已经出来太久,身处险境,但她快乐无比。这就是我最后的下场,他内心的最后一丝反抗意志这么想:连爱情的结束都只是刺激了爱情而已。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来到他停车的地方。车上挂着一条装饰用的松鼠尾,如今吸饱了水汽,垮垮地挂在那儿。他发动车子,试图不去思考。
天杀的,他到底该怎么办?
取得那个礼物后,他本以为自己见到埃米·梅多斯时之所以会浑身震颤,只是因为确定自己的欲望终于要获得满足了。但不论确不确定,他为了她还是搞得自己像个白痴:他冒险找上她父亲,撒了危险的谎,差点被拆穿,他在她家附近寒冷的地方等了好几个小时,只为等她抽身(他苦涩地意识到自己只是得到驾驭女人的力量,却没办法控制她们的处境)。而尽管埃米答应他提出的每一个计划,配合他夜间的幽会、他的密谋、顺应他每一项要求,但就连她这些毫不羞耻的行为都未能解除他的无力感:他根本没有掌控全局,反之,他受到一种比以往更强烈的欲望支配,根本不像是自发的,反而像是被恶魔附了身。
几个月下来,他驾着福特往返于五座城镇之间,感觉愈来愈肯定:他虽然驾着福特,但受到驾驭的人却是他自己,受制、被改变,完全无力反抗。
瓦奥莱特没问他为什么放弃了在田溪盖加油站的想法。他不时对她抱怨说到最近的加油站一趟,就几乎耗光了他加的油,听起来却不像一种暗示或辩论,事实上他似乎整个人都变得不好辩了。她认为他这种仿佛另有烦恼的憔悴气息可能暗示着他正在进行某种更不可思议的计划,但又觉得不是这样。每当他静静在家休息时,神情跟声音里总会透露罪恶似的疲倦感,她希望他不是在偷偷干什么坏事。铁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纸牌应该能告诉她答案,但纸牌已经不见了。他八成只是恋爱了,她心想。
是这样没错。倘若瓦奥莱特没选择把自己关在楼上的房间里,就会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受到多少女孩青睐,艾基伍德周围的五座城镇无一幸免。女孩们的父母略有耳闻;女孩们自己私下也会谈论。只要瞥见奥古斯特的T型车,挡风玻璃上插着一根有弹性的杆子、顶端那条鲜艳时髦的松鼠尾在风中飘扬,就表示她们要坐立难安一整天、翻来覆去一整夜了,早上醒来枕头上还泪迹斑斑。她们不知道其实奥古斯特的日子没比她们好过到哪里去。她们怎猜得到呢?她们的心都给他了。
他没料到会这样。他听说过大情圣卡萨诺瓦,但没读过他的事迹。他把状况想象成后宫那样,苏丹只须专横地拍个手,他看上的佳丽就会温顺地上前接受临幸,就像在杂货店,丢下一枚一角硬币就会得到一杯巧克力苏打。他惊愕地发现自己对埃米疯狂的欲望虽然丝毫未减,却也深深爱上了弗劳尔家的大女儿。爱欲色欲熏心之下,他只要不是跟埃米在一起、只要不是想着尚不满十四岁的小玛格丽特·朱尼珀(怎会这样?),他就想她想个不停。他慢慢学到了所有为情所困的恋人都会学到的事:爱情必然能够迫使爱情发生,也许除了蛮力以外,只有爱情能办到这点,前提是恋人必须像奥古斯特这样,坚信爱情只要够强烈,必能获得回报(这就是他得到的可怕礼物)。而奥古斯特的爱情确实也够强烈。
当初,他带着满心的羞愧用颤抖的手把纸牌放在池塘岸边的岩石上,试图对自己否认这是他母亲最珍贵的东西。接着拿起了放在那儿的礼物,只是一条松鼠尾,八成不是什么礼物,可能只是猫头鹰或狐狸吃剩的早餐。他那时简直疯了。他完全是基于一份浓厚而纯真的希望将松鼠尾绑在他的福特汽车上,不寄予任何期待。但他们信守了诺言。噢,是的,他即将成为一本爱情大全,还附有注脚(他座位底下有一件女用内衣,他甚至想不起是谁脱下的)。但当他把那撮飞舞的松鼠毛挂在挡风玻璃上,从杂货店开往教堂、从一座城镇开往另一座城镇时,他终于明白自己对女人的魅力从来都不是得自于它:他之所以能够控制女人,实则是因为女人控制了他。
弗劳尔一家人通常会在周三来访,为瓦奥莱特带来大捧大捧的鲜花,让她插在房里。尽管瓦奥莱特面对这么多被攀折下来缓缓凋零的鲜花,总觉得有些羞愧和罪恶,她还是试着对弗劳尔太太的绿拇指表达欣赏崇拜之情。但他们这回却是周二前来,而且并未带花。
“请进,请进。”瓦奥莱特说。他们一反常态,害羞地站在她卧室门口。“要来点茶吗?”
“噢,不用了,”弗劳尔太太说,“只要说几句话。”
但他们坐下后,却是一段漫长又尴尬的沉默,只是互相交换眼色,似乎无法直视瓦奥莱特。
弗劳尔一家人是战后过来的,接收了麦格雷戈先生的老房子,弗劳尔太太说是为了“逃离”大城。弗劳尔先生在大城里曾经有钱有势,但究竟是什么地位却不清楚,钱是怎么赚来的就更神秘了。这不是因为他们刻意隐瞒,而是他们似乎觉得这种日常俗事很难聊得清楚。他们曾跟约翰一起加入神智学学会,两人都爱煞了瓦奥莱特。跟约翰一样,他们的生活里也充满了无声的戏剧、充满了模糊但令人兴奋的征兆,显示人生其实跟一般人想的不一样。他们把人生视为一张巨大乏味的帘幕(令瓦奥莱特讶异的是这种人竟然还不少,而且很多都朝艾基伍德而来),他们很肯定这张帘幕随时会升起,揭露一番精致绝美的景象。而尽管帘幕始终未曾升起,他们还是很有耐心,在演员就位时兴奋地注意着每一个小动作,拉长耳朵倾听那无法想象的场景变换。
他们跟约翰一样认为瓦奥莱特是演员之一,或至少在幕后工作。但她却完全不当自己是这么回事,结果他们反而愈发觉得她神秘又令人着迷。周三来看过她后,他们就可以静静聊上一个晚上,然后抱着恭敬机警的态度展开一整个礼拜的生活。
但这天却不是周三。
“这跟幸福有关。”弗劳尔太太说。瓦奥莱特困惑地瞪着她看了一会儿,之后才重新理解这句话:“这跟‘幸福’有关。”幸福是他们大女儿的名字。老二和老三分别叫“喜乐”和“精神”。他们的名字出现时也会有同样的困扰:我们的喜乐今天不在;我们的精神回来时一身泥泞。弗劳尔太太交握着双手,抬起眼睛(此时瓦奥莱特才发现她已经哭红了眼):“幸福怀孕了。”
“噢,天啊。”
弗劳尔先生蓄着少年般细细的胡子,宽大敏感的额头总让瓦奥莱特联想起莎士比亚。他开口说话,但声音很小、很不直接,因此瓦奥莱特得倾身向前才能听到。她听出了重点:幸福说她怀孕了,孩子的爹是瓦奥莱特的儿子奥古斯特。
“她哭了一整夜。”弗劳尔太太说,自己的眼眶也泛起泪水。弗劳尔先生解释了,或者他试图解释。他们并非相信世俗的耻辱或名节那套东西,毕竟他们自己的婚约也是在立下誓言或举行典礼之前就已经完成了,精力的绽放总是好事一桩。不:重点是奥古斯特……呃……似乎跟他们有不同的理解,也可能他比较懂,但不管怎样,说白了就是他们认为奥古斯特伤透了这女孩的心,虽然她说他说过爱她。他们不知道瓦奥莱特是否了解奥古斯特的想法,或者——或者她是否知道这男孩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这句话满载着粗俗误谬的意义,但终究说出了口,当的一声,就像从他口袋里掉出来的那块马蹄铁)。
瓦奥莱特动了动嘴巴,仿佛试着回答,但却说不出答案。她镇定下来。“他若爱她,”她说,“那么……”
“他有可能是爱她没错,”弗劳尔先生说,“但他说——她说这是他说的——他还另有其人,一个……呃,比她有优先权的人,一个……”
“他跟别人有婚约了,”弗劳尔太太说,“而那女孩也……呃。”
“埃米·梅多斯?”
“不不,不是这个名字。叫什么名字来着?”
弗劳尔先生咳了咳。“幸福也不是很确定。可能有……不止一个。”
瓦奥莱特只能说:“噢,天哪,噢,天哪。”她深深感受到他们的惊骇,知道他们勇敢地克制自己不去谴责,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们满怀希望地看着她,希望她能说出一句话,让这一切也能符合他们观察到的那出戏。但她终究只能挤出一个绝望的微笑,小声说道:“呃,我猜这也不是史上第一次。”
“不是第一次?”
“我是说,不是第一次。”
他们一阵惊喜。所以她确实知道了:她知道这有先例可循。会是什么呢?黑天吹着笛子散播精子、让灵魂化为肉身,降凡。什么?一种他们完全没概念的东西?是的,比他们所能想象的更加闪亮奇异。
“不是第一次,”弗劳尔先生说,扬起了眉毛,“是啊。”
“这个,”弗劳尔太太几乎是在耳语,“是不是‘故事’的一部分?”
“是什么?噢,是的。”瓦奥莱特说着陷入深思。埃米怎么了?奥古斯特在搞什么鬼?他哪来的狗胆,竟敢伤女孩子的心?她一阵惊恐。“只是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从没料到……噢,奥古斯特。”她说着低下头。这是他们造成的吗?她怎么知道?可以问他吗?她可以从他的答案里得知真相吗?
看她这么手足无措,弗劳尔先生倾身向前。“我们绝对、绝对、绝对无意增加你的负担,”他说,“我们并非……并非认为……并非无法确定这没事。幸福并不怪他,我的意思是事情不是那样。”
“不,”弗劳尔太太说,轻轻按住瓦奥莱特的手臂,“我们什么也不要。不是那么回事。一个新灵魂总是一份喜悦。我们会照顾她。”
“也许,”瓦奥莱特说,“以后会清楚些。”
“肯定会的,”弗劳尔太太说,“毕竟这是……这是故事的一部分。”
但瓦奥莱特已经明白以后并不会更清楚。故事。是啊,这是故事的一部分。但她突然有所领悟,就像傍晚时分独自在房里看书或工作的人一样,只觉得眼前的东西愈来愈模糊、愈来愈难看懂,结果一抬头就发现黄昏已至,那就是眼前愈来愈模糊的原因。但距离下一次天亮还很久,此时只会愈来愈暗。
“拜托,”她说,“喝点茶。我们点灯吧,你们再坐一会儿。”
她听见——他们听见——外头有一辆车稳定地朝房子哒哒驶来。接近车道时,它放慢了速度(声音就像蟋蟀一样清楚而规律),仿佛改变心意似的换了挡,随即继续哒哒前进。
故事有多长?她曾问过。而昂德希尔太太说了:必须等到你、你的孩子和孙子全都长眠地下,故事才会说完。
她握住台灯线,但没立刻将灯点亮。她做了什么?这是她的错吗?因为她不相信故事能有这么长?是的。她打算改变。如果时间够,她会尽可能修正一切。时间一定够的。她拉下台灯线,让窗户变成黑夜、让房间变成房间。
奥古斯特带玛格丽特·朱尼珀去看的那个巨大月亮已经升起了,但他们却没看它的攀升过程。奥古斯特坚称这是收获之月,还在路上对玛吉唱了一首关于这月亮的歌,但尽管它呈琥珀色,巨大无比、看似丰硕,这却不是收获之月(下个月的才是),现在只是八月的最后一天而已。
月光照在他们身上。现在他们可以好好欣赏了,但奥古斯特已经晕眩满足得什么事也做不了,甚至无力去安抚在他身旁静静哭泣的玛吉,说不定她是喜极而泣呢,谁知道。他说不出话。他猜想自己是不是除了邀请和提议之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也许他若一直不说话……但他知道他会开口的。
玛吉在月光下举起一只手,轻抚他刚开始留的胡子,又哭又笑。“真帅。”她说。他被她摸得皱起鼻子,像只兔子。她们为什么老爱乱搓他的胡子、弄得上下颠倒?他是不是该干脆把胡子刮了,让她们没办法再乱玩?她嘴唇红润,周围的肌肤因为亲吻和哭泣而发红。她贴在他身上的皮肤跟他想象的一样柔软,只是他没料到会缀满粉红色的雀斑,但纤细白皙的大腿上倒是没有,赤裸裸地搁在沾满汗水的皮椅上。敞开的衬衫里,她的胸部小巧、看起来很新,有着尚未定型的大大乳头,似乎刚刚发育成形。私处的毛发是金黄色,僵硬而细小,像一个点。老天爷,他见识过多少私密之处。他强烈感受到解放后的肉体有多么怪异。这些东西应该要藏起来的,这些弱点、这些怪东西、这些跟蜗牛的身体或触角一样柔软的器官,暴露在外实在是太可怕了。他想把那些如彩带般挂在车子周围的漂亮白色贴身衣物再穿回她身上,但这样想的同时再次硬了起来。
“噢。”她说。由于匆匆忙忙就被开了苞、该想的事情太多,她八成没注意到他是多么饥渴。“你总是一结束就马上再来吗?”
他没回答,因为这跟他无关。不如去问问在鱼钩上挣扎的鳟鱼想要继续挣扎还是停止。交易就是交易。但他确实猜不透为什么第二次似乎通常比第一次困难:虽然男人已经更熟悉女人、女人多少也学会了基本技巧,但两人却比较无法契合,膝盖跟手肘尴尬地碰来碰去。这一切都无法阻止他在交欢的同时更加爱她,但他本就不预期如此。她们是如此各异其趣:身体、乳房、气味各不相同,他不知道她们竟然这么有个人色彩,如此充满个性、各有不同的面孔与声音。他领教过太多种个性。他知道太多了。他爱欲和性知识交加,大声呻吟,紧紧抱着她。
很晚了,爬上天空的月亮已经缩小,变得寒冷白亮。那些步伐是多么悲伤啊。她再次流下眼泪,却似乎不是真的哭泣,似乎是种自然的分泌,也许是因为月亮的缘故。她忙着穿上衣服,虽然献给他的东西已经拿不回来了。她平静地对他说:“我很高兴,奥古斯特,能有这唯一的一次。”
“什么意思?”这声音粗哑得像只野兽,根本不像他。“唯一的一次?”
她用手掌抹去眼泪,看不到自己的吊袜带。“因为这样我就能永远记得这一次了。”
“不是吧。”
“至少能记得这个。”她把裙子往空中一抛,十足利落地让它落在自己头上。她扭动一下,它就像一面窗帘般盖住了她的身体,那是最后的一幕。“奥古斯特,不要,”她往门边一缩,紧紧交握着双手,拱起了肩膀,“因为你不爱我,而这没关系。不。我知道萨拉·石东的事。大家都知道。没关系。”
“谁?”
“你敢说谎就试试看。”她警告地看着他。他别想用谎言和粗糙的否定破坏这一切。“你爱她。那是事实,你自己也知道。”他沉默不语。那是事实。他内心产生一种他无从控制、只能旁观的剧烈冲击。那声音让他几乎听不见她说话。“我再也不会跟其他任何人做这件事,再也不会。”她耗尽了勇气,嘴唇开始颤抖,“我会搬去杰夫家住,我永远不会再爱上别人,只会永远记得现在。”杰夫是她善良的哥哥,一个专门栽培玫瑰的园丁。她别过头去。“现在你可以送我回家了。”
他送她回家,一个字也没多说。
内心满是噪声的感觉跟空虚很像。他空虚地看着她下车,看着她渐行渐远,粉碎了月光下的树影也被它们粉碎。她没回头,她就算回头也不会让他看见。他空虚地从阴暗而令人震颤的十字路口驶离。空虚地往家里开去。他离开铺着闪亮圆卵石的灰色道路,冲过水沟、爬上边坡、驾着勇猛无惧的福特转上一片未收割过的银白田野,继续前进,但这种感觉却不像是抉择,只是空虚而已。这份空虚逐渐被一份决心填满,而这份决心感觉也很空虚。
汽车没油了。他塞住气门、再次发动,逼它再走一小段路,但引擎还是熄了。倘若十英里内有家天杀的加油站就太方便了。他在逐渐寒冷的车子里坐了一会儿,想象着自己的最终目的地,但又不是真的在思考。他确实想过玛吉会不会认为他这么做是为了她(这是最后一个一闪即逝的低俗想法)。好吧,就某种角度而言,他只要在口袋里放些石头(一些沉重的石头),然后放轻松就好。让流水洗净一切。那份空虚的决心所造成的如雷声响就像瀑布冷冷的水声,仿佛已经传入耳中,他不禁猜想自己是不是除了这个声音以外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了。他希望不是这样。
他下了车,取下那条松鼠尾。应该将它送还回去,也许这样他们就会把他当初支付的代价退还给他。他穿着他那花花公子的真皮皮鞋,跌跌撞撞地朝树林走去。
“妈?”诺拉惊愕地说,拿着一组空的杯盘在大厅里停下脚步,“你起来做什么?”
瓦奥莱特站在楼梯上,诺拉完全没听见她下楼的声音。她衣着整齐,穿着一套诺拉很多年没看她穿过的衣服,但却神情恍惚,仿佛在梦游。
“还是没有奥古斯特的消息?”她说,仿佛已经很肯定不会有消息。
“没有,没有消息。”
两个星期前,一位邻居说他看到奥古斯特的福特汽车被丢在一片田野里受风吹雨打。犹豫了很久后,奥伯龙建议瓦奥莱特报警,但她完全没办法把事情朝这个方向去想,所以他怀疑她根本没听到:奥古斯特的命运不可能因为警察而改变,甚至不可能由警察来发现。
“是我的错,你知道,”她小声说,“不管发生了什么。噢,诺拉。”
瓦奥莱特跌倒似的突然坐下,诺拉连忙冲上楼梯。她拉住瓦奥莱特的手臂想扶她起身,但瓦奥莱特只是捏了捏诺拉的手,仿佛需要安慰的人是诺拉。诺拉在她身旁坐下。“我错得真离谱,”瓦奥莱特说,“笨得离谱、错得离谱。结果现在就变成这样。”
“不,”诺拉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没看出来,”瓦奥莱特说,“我以为……你听好了,诺拉。我要到大城去。我要去看提米和亚历克斯,在那儿长住一阵子,看看宝宝。你要一起来吗?”
“当然,”诺拉说,“只是……”
“好吧。还有,诺拉,你那位年轻人。”
“什么年轻人?”她望向别处。
“亨利。哈维。你可能以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认为——我认为你们应该——应该照你们的意思做。我若说过什么话让你以为我不希望你们……呃,其实没那回事。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嫁给他,搬走……”
“但我不想搬走。”
“可怜的奥伯龙,我猜现在是太迟了——他错过了战争,而且……”
“妈,”诺拉说,“你在说什么?”
她安静了一会儿。接着:“是我自己的错,”她说,“我没想过。但若知道一点点或猜到一点点,就很难不去——不去帮忙,不去试着修正它;很难不害怕、不去做一些小事,噢,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来阻挠它发生。但事实却不是这样,对吧?”
“我不知道。”
“不是这样的。你看,”她把苍白纤瘦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闭上眼睛,“这毕竟是个故事。只是它比我们想象的,我们能够想象的,更长、更奇怪。所以你必须,”她睁开眼睛,“你我必须做的就是忘记。”
“忘记什么?”
“忘记有个故事正在发生。否则——噢,你看不出来吗,倘若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就永远不会插手、不会把事情搅得一团乱了。但我们确实知道一些事,只是知道得还不够,所以我们会猜错、卷入其中,必须靠一些很奇怪,很……的方法来修正——噢,亲爱的可怜的奥古斯特,最臭最吵的加油站都比这个好,我知道一定会的……”
“但特殊命运那一大堆的又怎么说?”母亲的悲痛令诺拉很惊恐,“还有被保护那件事?”
“是的,”瓦奥莱特说,“也许吧。但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们根本没办法懂,也无法了解它的意思。所以我们必须忘记。”
“怎么忘?”
“忘不了。”她直直盯着前方,“但我们可以绝口不提。也可以靠智慧封锁我们知道的事。而且我们可以——噢,用这种方法活着真是太奇怪了——我们可以守密。可以吧?你行吧?”
“我想可以吧。我不知道。”
“好吧,你得学习。我也一样。我们大家都一样。绝对不可说出你知道或你心想的事,因为那是永远不够的,况且那也只有对你一个人而言才是真实的,其他人会有不一样的角度。永远不要怀抱希望,也不要害怕。还有,千万、千万不可联合他们来对抗我们,但另一方面,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还是必须信任他们。从现在起我们都得这么做。”
“要多久?”
瓦奥莱特还来不及回答(倘若她能够回答且愿意回答),她们就隔着粗栏杆看见书房的门打开一条缝,一张憔悴的脸露出来,接着又躲回去。
“那是谁?”瓦奥莱特问。
“埃米·梅多斯。”诺拉说着涨红了脸。
“她在书房里干什么?”
“她来找奥古斯特。她说——”此时诺拉握紧双手、闭起眼睛,“——她说她怀了奥古斯特的孩子。她想知道他在哪里。”
种子。她想起弗劳尔太太问的:这是“故事”吗?满怀希望、惊讶、欢喜。还几乎笑了出来,晕乎乎的。“噢,我也想知道,”她说,“我也想知道。”她把脸凑到栏杆之间,说:“出来吧,亲爱的。别害怕。”
门只打开一点点,刚好足以让埃米出来。尽管她轻手轻脚地把门带上,门闩卡上时还是发出了一阵带有回音的隆隆声。“噢,”她说,一开始还没认出楼梯上的女子,“德林克沃特太太。”
“上来吧。”瓦奥莱特说着拍拍自己的腿,仿佛在引诱小猫。埃米爬上楼梯,来到她们坐的地方。她的衣服是家里自制的,她穿的长袜很厚,但她比瓦奥莱特记忆里还漂亮。“好了。怎么啦?”
埃米坐在她们下方,悲哀地蜷缩着身体,腿上放着一个大大松松的袋子,像私奔的人会带的那种。“奥古斯特不在这里。”她说。
“不。我们……不知道他在哪里。埃米,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
“才怪,”埃米轻声说道,“事情再也不会重来了。”她仰望瓦奥莱特。“他是不是跑掉了?”
“我想是的,”她搂住埃米,“但他会回来的,可能会,应该会……”她拨开埃米脸颊上无精打采的发丝。“现在你得先回家一阵子,不要担心,然后一切都会是最好的状况,你到时就知道了。”
听她这么说,埃米的肩膀开始轻颤了起来。“我不能,”她语带哭腔地小声说道,“我被爸爸赶了出来。他不要我了。”接着她缓缓转过来,仿佛无法克制地哭倒在瓦奥莱特膝上。“我来这里不是想打扰他。不是的。我并不在意,他是个很棒很好的人,真的。若要我全部重来一遍我也愿意,而且我不会打扰他。只是我没地方可去。我没地方可去了。”
“噢,噢,”瓦奥莱特说,“好了,好了。”她跟诺拉交换了个眼神,诺拉眼里也已满是泪水。“你当然有地方可去。你当然有。你就住在这里吧,就这样。我很肯定你爸爸会改变心意,那个老笨蛋,你想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吧。现在别哭了,埃米,别哭。来。”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滚着花边的手帕,让女孩抬起头,帮她擦擦眼泪,直视着她的眼睛,好让她打起精神。“好了。好多了。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这样可以吗?”
“好。”她还是只能挤出小老鼠似的声音,但她的肩膀已经停止颤抖了。她露出羞愧的浅笑。诺拉和瓦奥莱特都替她微笑。“噢,”她吸着鼻子说,“我差点忘了。”她手指颤抖着试图打开包袱,再次擦擦脸,然后把湿透的手帕还给瓦奥莱特(擦她的眼泪实在不够用),最后终于打开了。“有个男人要我把一样东西转交给你。一个我在路上遇到的人。”她把东西翻来翻去,“他看起来一副气炸的样子。他要我转告:‘你们这些人若没办法履行交易,根本就不必跟你们交易了。’”她掏出一只盒子放到瓦奥莱特手中,盒盖上是维多利亚女王和水晶宫的图案,用不同的木材拼成。
“说不定他是在开玩笑,”埃米说,“是个长得很好笑的人,很像鸟。他还对我眨眼睛。这是你的吗?”
瓦奥莱特捧着那只盒子,根据重量判断里面应该装有那副纸牌,再不然就是其他类似的东西。
“我不知道,”她说,“我真的不知道。”
此时门前的阶梯上传来脚步声,三人于是陷入沉默。脚步声嘎吱嘎吱地踏过前廊,仿佛鞋子是湿透的。瓦奥莱特握住埃米的手,诺拉握住瓦奥莱特的手。纱门上的弹簧发出声响,门上椭圆形的雾面玻璃中浮现一个人影。
奥伯龙开了门。他穿着防水靴,戴着一顶约翰的旧帽子,上面插满了虫形鱼钩。他吹着口哨走进大厅,歌曲是关于把你的烦恼装进旧袋子,但看到这三个女子莫名其妙地蜷缩在楼梯上,他蓦地停下脚步。
“噢!”他说,“怎么了?奥古斯特有消息了吗?”她们没回答,因此他提起手中那四条有斑点的肥硕鳟鱼给她们看,四条整齐地串在一起。“晚餐!”他说。有那么一刻,他们全部静止不动,仿佛一幅画,他提着鱼、她们心事重重,其余的则只是观望等待。
瓦奥莱特发现那副牌在失踪期间有了变化,但她一开始却说不上来变化何在。它们原有的含意似乎变模糊了,仿佛蒙上了一层粉尘。从前她只要摆出牌阵,牌上的人物就会组合成各种明显甚至有点滑稽的意义,例如“阻碍”和“影响”等,但现在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和诺拉研究了很久,才终于发现它们并非失去了力量,而是变得更强大:它们已经无法像从前一样,但只要解读正确,就能以极高的准确度预测出德林克沃特一家人日常生活的各种小事——收到礼物、感冒、扭伤;亲爱的家人在远方的旅程;去野餐会不会下雨等等诸如此类的事。纸牌并不常吐露比这更惊人的东西。但已经很有帮助了。他们至少还愿意给我们这个,瓦奥莱特心想,那场交换礼物……其实(很久以后)她甚至猜想他们一开始之所以拿走这副牌,就是为了赋予它明白的精确度,除非那不是他们所能控制的。永远赶不上他们的,永远不可能。
随着时光过去,奥古斯特的子女分别在五座城镇安顿了下来,有些跟母亲和外婆同住,有些则是跟随别人,每次搬迁就换个名字、换个家庭,像一场音乐椅游戏:事实上,当音乐停止时,有两个蒙羞的家庭交换了孩子(但由于过程太过情绪化,残留着太多复杂的羞愧、悔恨、情爱、冷漠和善意,因此参与者后来怎么也无法厘清这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当史墨基·巴纳柏来到艾基伍德时,奥古斯特的后代已有好几十人,顶着若干不同的姓氏。有的姓弗劳尔、有的姓石东、有的姓威德,查尔斯·韦恩也是他的孙子之一。但却有一个孩子没参与游戏、没找到座位——埃米的孩子。她留在艾基伍德,腹中怀着男孩。打从胎儿时期,他就开始了解各种动物,包括蝌蚪、鱼、蝾螈、老鼠。往后他将会巨细靡遗地描述它们的生活。他被取名为约翰·斯托姆,约翰是袭自他祖父的名字,斯托姆则是袭自他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