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溪要去的地方是她老家。
那是隶属于A市范围内的一个小县城,离市里很远,坐大巴回去,不堵车的情况下需要三个多小时。
如果不幸遇到堵车,时间就未知。
她父母去世后,遗体被火化,葬在建造在县城郊区一个荒凉偏僻的墓园里。
寻常时候,除去看守墓园的管理员住在附近的小屋,就只有清洁工会按期来这里打扫。
清明节、亦或者逝去之人生日,过年的时候,墓园里才能看见些前来祭拜的人。
夏溪到墓园的时候,正是年节下,墓园外停着不少车。
进墓园大门后,沿路过去,能看见些许正在祭拜已逝之人的人。
夏溪抱着两束白色菊花、左手臂弯挎着个竹篮,沿着阶梯往上,走到墓园右边的角落位置停下。
她身前两块墓碑上贴着的照片因年月太久而有些泛黄,照片上带着笑容的脸也被风雨侵蚀过,有些模糊不清。
但墓碑上所雕刻的字仍是清楚明显的。
那是她的父亲夏文和母亲孟如燕的名字。
夏文和孟如燕都是在这个小县城长大的,两家人是邻居,他们算是青梅竹马,一起念书。
劳累大半辈子的父母因身体原因、接连病亡故后,他们为老人家办好了丧事,然后收拾了行囊,又一起去城里打拼。
两人白手起家,从小事情做起,花了十来年,好不容易在大城市里拼出一番事业,带着当时年纪还小的夏溪离开了这个小县城,去到更加广阔和繁华的A市市中心。
夏文三十九岁的时候有了自己的一个小公司,虽然不算特别有钱,但还算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混的风生水起。
孟如燕最初给他帮忙,处理公司里一些繁琐的事情,后来赚钱了,就在家里休息,照顾在念高中的夏溪,做做饭,偶尔还跟邻居一起去打打麻将。
一家人其乐融融,原本应该是幸福快乐的。
可惜天不遂人愿,夏文的公司创办三年后,被人骗去了大半的资金,公司的运营跟不上,还导致其他项目拖延,负债一大笔钱。
最后于第四年宣布破产。
夏文也因此欠了一大笔债。
夏溪大一下学期的时候,夏文被追债的人找来的一群小流氓堵住打了一顿,要他还钱,结果下手太重,把他打进了重症监护室,每天靠着呼吸机和药物维持生命。
孟如燕将家里大大小小的亲戚都借遍了,可对方一听说他们家破产了,别说是借钱,就连那通电话都不愿意听完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那段时间,黑暗到连一丝光芒都看不见。
夏溪当平面模特拍摄杂志图样赚来的钱也只勉强能够维持她在学校的生活,医院和家里,她根本就帮不上忙。
她在学校里也是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唯一和她最亲近的男朋友也远在国外念书。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敢联系他。
夏溪害怕自己成为年寻煜人生中的污点,也担心别人以为她是为了他家的钱才和他在一起。
而那时候的年寻煜也才十八岁,又在国外,他也不能凭他自己帮上什么。
医院的开销犹如吞金兽,一天接着一天,花光了孟如燕和夏溪所有的积蓄。
夏溪暑假、寒假都去兼职打工,拼命的赚钱,却还是抵不住医院的开销。
孟如燕将夏溪的辛苦看在眼里,他们显然已经走投无路。
每次孟如燕偷偷抹眼泪的时候,夏溪都笑着安慰她:“妈,没事的,我们会好起来的,我会努力赚钱的。”
“有家经纪公司要跟我签约了,等我拍了戏,我就能拿到片酬,爸爸的医药费就有保证了。”
可孟如燕很清楚,夏溪只是在死撑。
她不愿意自己和几乎成为植物人的夏文成为夏溪将来的负担,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拔掉了夏文的呼吸机,然后在他身边隔开了自己的手腕。
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
夏溪匆匆忙忙从学校赶回到医院,看见的却只有躺在太平间的两具冰冷的尸体。
从那时候起,她就只有她自己了。
思绪回转,倏忽间涌上心头。
夏溪鼻子有些泛酸,眼中似有泪在打转。
她连忙深呼吸了下,抬起手用衣袖将快要掉下的眼泪擦拭去。
夏溪在墓碑前半蹲下,将手里的白色菊花分别放在两块墓碑前。
“爸,妈,我来看你们了。”
有风自墓园旁的树林而过,吹动树叶沙沙作响。
温柔却带着丝丝凉意的风轻轻吹动着她的头发。
像是给她的回答。
夏溪将手里的竹篮放下,取出里面的毛巾,将墓碑上的尘土轻轻擦拭去。
又将墓碑前的小台清理干净。
上次她来这里,是中秋节的时候。
其实也才隔了几个月,却感觉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来过这里。
然后她将竹篮里带来的祭品分别摆在两块墓碑前。
“爸,妈,其实我这次来这里,除了看看你们,还有件事情要和你们说。”
“你们还记得年寻煜吗?就是我高中的时候在一中谈的那个男朋友,你们还见过的,说他长得可帅了。”
夏溪嘴角勾了勾,想笑,可眼泪却先猝不及防的掉下来。
回想到曾经,难免情绪翻涌。
她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轻轻抽泣了两声,缓了缓情绪:“他……我跟他大学的时候分手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联系。”
“之前因为……因为一点误会,又有了联系。”
“他说想和我重新在一起,还想跟我结婚。其实我跟他都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也没有联系了,他忽然这样说,你们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哈哈……”
夏溪自嘲似的轻笑了两声。
那轻轻的笑声很快就被隐匿在逐渐大的风里。
而后陷入一阵有些漫长的安静。
过了好久,夏溪才重新出声:
“其实我很害怕……”
“他那么好,那么优秀,而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从各个方面来看,我好像都配不上他。”
“当初……”
当初一腔孤勇,说喜欢就喜欢,说表白就表白。大概也是因为那时候年纪小,而且那会儿她父母健在,家庭和睦,生活美满。
可现在……
她怎么还能做到像当初那样坚定和毫无顾忌的选择?
她甚至不太清楚是不是应该继续当初的选择……
她和年寻煜之间的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
夏溪跌坐在墓碑前,呆呆的注视着墓碑上爸妈的照片,有些失神。
夏溪在墓园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眼看天色要暗下来,看守墓园的管理员来墓园巡查。
他看见还有人在墓园里,于是提高音量大喊:“那边那位小姐,马上就要天黑了,请您离开墓园,大门要关啦!!”
夏溪从失神恍惚中回过神,而后轻甩了甩脑袋,慢悠悠站起身。
她朝管理员那边招了下手示意,然后将摆在墓碑前的祭品放回到竹篮里,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尘,转身朝另一边的楼梯走下去。
老家的房子已经很多年没人住过,夏溪过去看了眼,连门上的锁都已经生锈,伸出触碰,还有大把大把的灰尘。
稍微往旁边看过去,窗户上也都是灰尘,墙壁上随处可见蜘蛛网。
她站在门口,忍不住叹息一声。
住在附近的一个大婶见有人站在那里,出声提醒她:“那里已经好多年没人住了,你要是找人,怕是找不着了!”
夏溪回头看向她,露出礼貌笑容的同时又点头示意了下。
她当然知道。
原本住在这里的人,是一个也找不到了。
回县城主街的路上,夏溪开机了她关机一整天的手机。
手机上“叮叮叮”的消息接连弹出。
还有好多个未接电话的提醒。
秦思思打来五个电话,沈小桐打了两个。
消息也是她们俩发来的。
秦思思:【宝贝,你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接电话?】
秦思思:【我上午接到公司那边的电话,说给你安排一部古装剧的女三号,我看了眼剧本,戏份不少,人设也蛮讨喜的。】
秦思思:【两天后要进组拍摄,地点在Q市影视城,所以差不多最晚明天晚上就得过去,还有些事情要在那边准备呢。】
秦思思:【宝贝,你看到消息给我回一下吧。】
沈小桐:【夏溪姐,思思姐说有工作了,我买了明天早上的车票,到时候直接去您那里接您去机场。你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帮您买的?】
夏溪有点意外。
倒是没想到公司那边临近合约到期前还给自己安排了一个戏份不少的角色。
她回秦思思:【知道了。】
而后又回沈小桐:【我没有什么东西需要你帮我买,你回来之后就休息会儿吧,到时候一起去机场。】
夏溪网上约了出租车来接她。
避开了晚高峰的夜晚道路不怎么堵,回市中心的路程有三个多小时,夏溪佩戴着耳机,耳机中播放着由她喜欢的歌曲自组而成的歌单。
悠扬婉转的曲调传入她耳中。
寻常时坐车听歌,该是她打瞌睡的时候,可现在她吹着夜间的冷风,无比清醒。
高速和公路分岔路口,司机问夏溪:“小姐,我们走高速还是普通公路?走高速的话您得再付一点高速过路费,但是能早些到市里。”
夏溪想了想:“走高速吧,麻烦你了,高速费到时候和车费一起结算给你。”
“好的。”
车子走高速,回到市中心范围,是两个半小时后。
再行驶十来分钟抵达到她住的小区前。
夏溪下车后,从约车的软件里将车费支付。
往小区大门走过去的时候,她看了眼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
她深吸口气,将手机揣回口袋。
刚进门,元宝就跑来迎接,笑着朝她身上窜。
“汪!汪!”
夏溪笑着揉了揉它的脑袋:“元宝今天在家乖不乖?”
元宝原地蹦跶了两下:“汪!”
在外一天,此刻只有热水澡能够清扫疲劳。
夏溪在浴室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出来时迎着满身的热意,却感觉神清气爽。
手机上有秦思思和沈小桐的回复。
秦思思:【宝贝,你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我过去帮你收拾东西。】
秦思思:【今年的第一份工作,可不能迟到呀!】
沈小桐:【好的。】
沈小桐:【夏溪姐,要是临时有东西需要买,直接给我打电话就好了。】
夏溪笑了下,今年的第一份工作……
倒是没想到来得那么快。
她给秦思思回消息:【知道啦,好不容易有工作,我是绝对不会迟到的。你就放心吧。】
而后又给沈小桐发消息:【好的。】
工作……
夏溪耸了耸肩,笑了下。有工作挺好的,忙点总比闲着发霉要好。
她放下手机,却在坐到床上的那一瞬间,忽然想到另一件事。
她猛地睁大些眼睛,脑子懵了那么一下,然后再次拿起手机。
年寻煜!
她怎么把年寻煜的事情给忘了!
她明天就要去Q市的影视城拍戏,这一过去,少说也得一两个月吧。
昨天和他说的事情……
她还没给答复呢。
夏溪将头发往后撩了撩,连忙点开和年寻煜的聊天界面。
她心里纠结了好几个措辞,在对话框里输入的字改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还是全部都删除。
她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
而后闭上眼睛再次深呼吸。
如此循环好几次后,她紧张的心情得到一些舒缓。
夏溪定了定神,睁开眼睛。
她在输入框中输入七个字:
【我今晚能见你吗?】
大概十秒钟后,夏溪收到了年寻煜的回复:
【我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