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下)
闻卿瑶怔怔看着手中的茶杯,一动不动。
衣服披在身上的一刹那,那丝熟悉的味道就又让她脑海里频频浮现出三年前的一幕幕。
被鲜血染尽的双手,被黑暗蒙蔽的眼眸,被子弹穿过的身躯,甚至还有没来得及爱抚一下的孩子……
她想放下茶杯,立刻离开,可是此时此刻,身上那件黑色的西装太过于沉重压抑,让她根本无法动弹。
于晋晗和言慈的婚礼。
她当然知道傅丞砚会来。
只是,又过了一年,她更加不想直面而已。
茶艺师收回视线,问道:“你男朋友吗?”
“……”闻卿瑶咬着下唇,一声未吭。
她静静地坐着,而身后的人也静静地看着她。
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没有一个眼神,也没有一句话。
几秒钟后,闻卿瑶倏地放下茶杯,将外套脱下,转身就朝客房的方向跑去。
茶艺师有些莫名其妙,她看了一眼椅子上的西装外套,又抬头看了看面前的男人,小声道:“你们吵架了?”
“……”
她斟了杯茶,递过来,“先生……要不要败败火?”
傅丞砚没有坐下来,也没有接茶,只拿起外套,搭在手臂上,看了一眼她喝过的茶杯,转身大步离去。
-
晚上的宴席颇为热闹。
司仪还在情绪盎然地介绍着两位新人,底下的人看着大屏幕上的照片,纷纷聊着天,点头大笑。
闻卿瑶坐在比较偏僻的一张桌子,都是男人,除了郑淏,谁也不认识。
不过粗略估摸着,应该全是于晋晗的老战友们。
不知道是临时有事,还是特意为了照顾她而避开她,傅丞砚没有出现在宴厅。
闻卿瑶淡定地开了一罐啤酒,往杯子里倒着。
虽然有预想到闻卿瑶会出现在这里,郑淏还是显得十分局促。
他看着她一杯一杯地喝着酒,下眼睑都分外绯红,便推了推桌上的一罐椰奶,问道:“闻小姐,要不要我帮你打开?”
闻卿瑶摇了摇头,又灌了一杯下去,“不用,我喝酒。”
“……”郑淏愁楚地瞥了她一眼,又将那罐椰奶拿了回来,然后低头给傅丞砚发了条信息:【我觉得你还是下来一下比较好,喝个不停,怕是喝上头了。】
刚发完信息,一个男人拉了拉郑淏的胳膊,朝闻卿瑶扬了扬下巴,“是嫂子吗?”
军人的配偶,一般都称呼为嫂子。
郑淏也不知道怎么去回答这个问题,想点头,又觉得不妥,只能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那男人一听,立刻乐了,能坐在这桌的,郑淏又认识,那就不需要拘谨什么了。
他开了瓶白酒递过来,“就是,大好的日子,喝什么椰奶,当然要喝酒。”
闻卿瑶抬眼看了看他,默不作声地抬手去接。
“哎……”郑淏伸手去拦,“这是白的……”
男人挡下,“白的怎么了?人家于晋晗结婚,不得热闹热闹?”
郑淏低声道:“热你妈啊,我劝你别想着灌她,她是新娘的好朋友,还是……”
“新娘的好朋友那就更要喝酒了啊。”男人绕过郑淏,将酒递到闻卿瑶的面前,“交个朋友吗?”
闻卿瑶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眉骨,斜睨了他一眼,眼前早已模糊不清,“酒我喝,朋友就不用交了。”
她说完,拿过那瓶白酒,往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
正准备拿起来喝,杯沿甫一碰及嘴唇,忽地就有一只手从她手中夺走了酒杯。
她一怔,下意识地抬头去看。
只见傅丞砚深深凝视着她,然后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砰”地一下放在了桌上。
他抬手擦了擦嘴角,阴鸷地看了一眼对面的男人,“我的女人也灌?”
男人见状,浑身一震,待反应过来面前是谁之后,赶紧后退了几步,“不是……这是误会……”
闻卿瑶默默收回视线,心中的酸涩轰然涌上,眼眶忽地就红了。
她攥紧了拳,低声道:“是我自己要喝的。”
说完,她站起来,正想往门口走去,也不知道是酒喝得太多,还是看到傅丞砚有种后怕的心理在作祟,两腿一软,就朝前栽去。
傅丞砚大步上前,紧紧把她抱在怀里,“阿瑶。”
闻卿瑶眼眶熬得生红,想推又推不开,酒精上头的感觉突然就在大脑跟雷劈一样炸开了。
她抬头,低低喊了一声:“傅丞砚……”
然后整个人就瘫在了他怀里。
整个宴厅闹哄哄的,这边的动静不算大,但也不小,言慈疑惑地看过去,就见傅丞砚抱着闻卿瑶往门外走去。
她心急,赶紧想追上去,刚放下酒杯,就又被于晋晗的几个亲戚拦住了。
再抬头,上人早已消失在大门口。
-
出了宴厅,傅丞砚抱着她,径直就往客房的方向而去。
沿路跟着闻卿瑶来过来的两个保镖,不近不远,一直跟到电梯间。
傅丞砚紧了紧双手,不耐烦地回头道:“如果知道我是谁的话,就离远些!”
两个保镖面面相觑,一方面是他们确实知道他是谁,另一方面是闻枫曾经交代过,如果碰到了傅丞砚,尽量不去招惹。
于是,上人没多做犹豫,便留在了一楼大厅。
上了电梯,进了房间,他将闻卿瑶横放在床上,转身倒了杯水,然后递到她嘴边,“阿瑶,喝点水。”
早已烂醉,怎么可能还有力气喝水。
傅丞砚将她抱起来,托在怀里,然后将杯子放在她嘴边。
闻卿瑶神志不清地用嘴唇蘸了一下水,干涸之下不由越发地觉着恶心,抱着傅丞砚的手臂就干呕了起来。
重重的咳嗽让她整张脸都憋得通红,咳着咳着,她又猛地栽了回去,然后一手攥着枕头,一手攥着男人的手,死死都不肯松开。
熏醉后的脸颊,泛着蜜桃的红色,让她本就白皙的脸颊在此刻显得病态的白。
傅丞砚轻轻贴近了一些,见她蜷缩在那,像是霜打之后的花,眉宇间的那丝倔强忽地就让他无比心疼起来。
他慢慢靠近,离那双想念入骨的双唇更近一些,却在咫尺之间又猛然停住了。
因为,闻卿瑶蓦地扭曲了起来,整个脸都透着痛苦和难受,是那种濒临崩溃和绝望的痛苦,是那种希望破灭和没有企盼的难受。
她拉着傅丞砚的手,越攥越紧,另一只手却不知道在抓什么。但是可以看出来,梦里,她想要的东西,都在一点点远去。
傅丞砚皱着眉,紧张地安抚着,“阿瑶?阿瑶?……”他伸手,抚着她的脸颊,轻声:“你在找什么?”
闻卿瑶轻轻睁开眼,似是累极了,她浅浅地呼吸着,瞳孔涣散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像做梦一样,又失望地闭上了。
额头的汗涔涔冒出,傅丞砚帮她擦了擦,便掰开她的手,准备去卫生间拿毛巾。
然而刚刚将她的手塞进被子里,下一秒,她又伸出手来,紧紧地拉住了他。
傅丞砚回头,俯下身,“阿瑶?”
闻卿瑶蹙着眉,闭着眼睛,似乎是极其难受地在隐忍,然后从喉咙里涩涩挤出来一句话:“傅丞砚,我怀了你的孩子……”
闻言,就是话语穿透耳膜的一刹那,如沉石坠落,眼前闪过一年前在夏阙不夜城的那个孩子,那个与她眼睛相似的孩子。
傅丞砚紧紧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问道:“阿瑶,你说什么?”
“……”闻卿瑶抿了抿嘴唇,充血肿胀的眼皮仿佛能看到眼珠稍稍转了转。
她累极,紧攥着的手终于缓缓松开,没有再说话。
整个房间只剩下了均匀的呼吸声,而她脸上,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却没有消散半分。
傅丞砚将被子掖好,然后静静地在床边坐了一会儿。
他捏紧了拳,忽然十分后悔这三年给了她太多的时间。
他与她之间,永远存在着某种隔阂,似乎是一个突破点,也是一个导|火索。
他咬了咬下颌,起身,将灯熄灭,只留了一盏小夜灯,便径直出门,直奔宴厅。
言慈已经快敬完酒,喝多了的脸庞在精致的妆容下,像一朵清丽的芙蓉。
一旁的于晋晗正笑着跟郑淏说着话,忽然看见傅丞砚神情严肃地大步朝这边走来,赶紧扯了扯言慈的胳膊。
言慈正要抬头去看,下一秒,傅丞砚就拉住了她的胳膊,“我有事问你。”
“傅丞砚!”言慈一惊,低斥道:“你有病啊?干什么啊?”
傅丞砚没多做解释,侧目看了一眼于晋晗,“你也过来。”
几十步的距离,在傅丞砚的生拉硬拽下,只花了十几步的距离。
言慈踉踉跄跄被拉进了休息室,刚站稳,傅丞砚便直接开口问道:“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言慈一愣,待反应过来“那个孩子”指代为谁之后,脸一横,抬起脚就脱下一只高跟鞋,狠狠砸了过去。
“傅丞砚!你他妈的无敌大渣男!闻卿瑶就跟你一个人睡过,你们俩上过多少次床你自己不清楚吗?你还好意思问我那个孩子是谁的!”
于晋晗懵了一下,见老婆脾气爆裂,赶紧拉住她,“言慈,你好好说话,他毕竟是……”
“你怕他干什么啊?他是你上大爷吗?”
言慈用力挣脱开他,又脱下另一只高跟鞋,还没扔出去就被于晋晗夺了下来。
她跳脚,指着傅丞砚道:“你扪心自问,除了你的还能是谁的?难不成是我的?!”
傅丞砚捏着她的那只高跟鞋,放在一边,揉了揉眉骨,沉下心道:“我见过那个小女孩,她说不是。”
“小女孩?”言慈眼神一怔,“什么小女孩?”
傅丞砚沉声:“一年前,我们在不夜城遇到过,当时,她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孩……”
言慈愣了两秒,慢慢安静下来,她皱了皱眉,说道:“那个应该是她哥哥的女儿。”
“真是她哥哥的?”
“如果是叫真真,那就是她哥哥的。”
傅丞砚问道:“那她的孩子呢?”
“流、流产了啊……”她顿了顿,面带疑惑地说道:“……你不知道吗?”
傅丞砚心中颤了颤,他走近两步,虽然声音极低,但是双眼里的阴鸷却是忍耐到了极限,“什么时候的事?”
言慈忽地被吓到了,后退了半步,往于晋晗怀里缩了缩,“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傅丞砚阖了阖眼,疲惫地用双手搓了搓脸颊,“我找过她很多次,她都不愿意见我,电话也不接,短信也不回……”
言慈咬了咬下唇,狐疑看了他一眼,见他不像说谎的样子,才缓缓说道:“你调离南城,去北城之后,她就查出来怀孕了。你们部队动不动就失联,一失联就是好久,她联系不到你,便买了去北城的机票,想去找你……”
傅丞砚问道:“然后呢?”
“然后……”言慈紧了紧手心,“路上出了车祸……”
“……”
“她是亲眼看着孩子没有的……”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蓦地听到这句话,傅丞砚依然大脑一片空白,从头到脚就像是被一桶冰水灌彻,从心底透出一股寒意,那种侵入皮囊、腐蚀骨肉的痛,他忽地就感受到了。
傅丞砚捏紧了拳,手心里被指尖磨出的疼早已没有了感觉,心口的剧痛才是最切肤的。
他没再多问,转身便要出门。
手刚刚搭上把手,言慈忽地喊住他,“哎!傅丞砚!”
他驻步。
言慈眼眶已然红了,她忍了忍酸涩,说道:“医生说,她可能以后很难再怀孕了。自从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提过你,精神方面也有点……吃了很久的药……”
她顿了顿,将堵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别再刺激她了,接上连三地经历那些事,谁都受不了。毕竟,你差点死在她面前,孩子……也没有了。”
傅丞砚听着,没有回头。
心口被一点点撕裂的感觉倏忽而至,仿佛一根针从头骨生生楔入,从大脑到心间,都被贯穿了。
他尽全力忍回眼眶里的晶莹,扭下门把手,大步离去。
-
清晨的朝阳,透过窗帘之间的缝隙,轻轻照拂在脸上。
闻卿瑶抬了抬眼皮,只觉得无比沉重,脑袋里也嗡嗡嗡地一片作痛。
回想起昨晚,言慈的婚宴……
她忽地震了一下,下意识地就睁大了眼睛。
窗边的沙发上,搭放着一件黑色的西装外套,桌上摆放着一包烟和一支钢笔,而浴室里还传来淋浴的声音。
这不是她的房间。
这是谁的房间,她清楚得很。
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热浪伴着淡淡的香气,身边的床铺凹陷下去,随即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醒了吗?”
闻卿瑶紧紧闭着眼睛,生怕睁开,又是那张熟悉的脸,曾经让她魂牵梦绕的脸,也是让她噩梦缠萦的脸。
她没说话,想着要逃避,身体却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想动却动不了。
傅丞砚伸手,将她整个人揽到了怀里,侧身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阿瑶,我躲了你三年,你躲了我三年,还要再继续吗?”
她没做声,虽然胸口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眉宇间却透着隐隐绰绰的无助,身体也十分抗拒地紧绷僵硬。
僵持了许久,她缓缓问道:“你昨晚找过言慈了吧?”
她喝得烂醉,又在梦境中频频出现那钻心刺骨的一幕幕,会有什么样的举动,她清楚得很。
她了解他,知道他会去问言慈。
此刻,沉默大概就是两个人之间的共同语了,傅丞砚的眼眶微微湿润了一下,他没正面回答,只将她的手放在嘴边,“你到底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等什么呢,还有什么必要呢。
她太害怕失去,太害怕他突然间失联,太害怕自己打开那封遗书的时候,连他的样子都记不住了。
剑走偏锋,她轻声问道:“傅丞砚,如果让你娶一个可能无法生育的女人,你还愿意吗?”
傅丞砚一怔,他没想到她会直接问出这个问题,就像是一个手|雷,只给他几秒钟的反应时间,他无法接住,就只能抛出去。
这时,手机忽然响了。
他没有犹豫,接起。
很明显,是部队打来的电话,隐隐绰绰听上去,是让他立刻回北城。
军令如山,这一别,又不知道是多久。
“你走吧。”
说完,闻卿瑶没再说话,她知道他的选择,便只身背过身去,掖了掖被子,将自己蒙了起来。
傅丞砚紧紧攥着手机,下颌咬得生痛,一张俊眸含着隐隐的暗红,就这么盯着她的后背,看了许久。
他打了个电话给郑淏,交待了几句让他护送闻卿瑶回南城,便放下手机,穿好衣服,大步朝门口走去。
甫一拧开把手,他忽地驻步回头,心中泛起滚滚涟漪,声线依然沉稳:“不管怎样,我都愿意。”
门被轻轻关上。
闻卿瑶蜷缩在被子里,那一刻,眼泪再也忍不住,她咬着手指,泪水早已浸湿了枕套,染浸了头发,而她却只能默默在喉咙里哭,只能在心底撕心裂肺。
因为她知道,傅丞砚还在门口。
她怕她哭,他就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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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南城,又是一个满是梧桐飘雨的夏季。
傅丞砚打来的电话,都被一个个按断了。
雨天,她靠在窗边,偌大的阳台,都照不到半点阳光。之前,还有阿呆的陪伴,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
闻母心疼地给她加了件针织开衫,小声道:“冯医生打电话来了。”
闻卿瑶怔了怔,这才想起来那个被她晾在一边的心理医生。
她笑笑:“妈,这些年,你也觉得我有病是吗?”
闻母心底一颤,她想躲避女儿的目光,却发现根本就是徒劳而已。
“妈跟你说真心话,当初反对你们,就是怕有这一天……”
闻卿瑶望着窗外出神,眼底一丝动容闪过,不置可否地垂了垂眼。
“妈当初只是希望你一辈子平平安安,希望你能安然无恙,希望你能每天笑靥如花。”
“但是后来,妈也明白了。”
“我们都尊重你的选择。”
飞过一只湿透的鸽子,狼狈地躲在了屋檐下,闻卿瑶看着它,慢慢道:“但是事与愿违,发生那么多事,都证明了,我的选择是错的……”
她笑笑,关上窗户,将脸颊的雨水擦拭干净,便准备回房。
客厅的老人静静抽着烟,雪茄的味道慢慢散开,在这个雨季更加浓郁。
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种消极和沉寂,大家似乎都已经习惯了,也已经看开了。一个三年过去了,又一个三年过去了,从刻意的躲避到下意识的逃离,什么都照旧,只有心境彻底改变了。
闻父淡淡说道:“瑶瑶,你的选择没有错。”
闻卿瑶脚步稍顿,迟疑地往旋梯走去。
脚步刚刚踏上阶梯,闻父又沉声道:“如果你真的走不出来,不愿意再面对他,爸养你一辈子。”
她垂眼,轻轻睨了一眼双鬓已经斑白的父亲,然后几不可查地轻点了一下下巴,她也不知道,这个点头,是回应的前一句,还是回应的后一句。
回到房间,闻卿瑶摩挲着那只熊猫玩偶的拉链口袋,犹豫了很久,拨通了冯沐的电话:“冯医生,约个时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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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炎热很快就过去了,梧桐早已凋零。
今年是个暖冬,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连鲜少有人去的郊边小道都有人徒步。
闻卿瑶站在高层办公室的窗边,静静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也没有仔细听冯沐在说什么,便直接道:“我想去海边栈道。”
“海边栈道?”冯沐抬腕看了看手表,问道:“要我陪你吗?”
闻卿瑶放下手中都快捂热的水杯,“怎么?你怕我会跳海啊?”
“……”冯沐笑笑,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只是想提醒你,溺死的感觉可不好受。”
“你这话说的可不像个正常的心理医生。”闻卿瑶斜睨他一眼,拿上包,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一起吧,反正没人陪我。”
海边栈道的人依然很少。
风雨的洗刷下,木板似乎显得更加陈旧了一些,白色的海鸥和成群的鸽子个自在地上寻觅着食物,闻卿瑶沿着栏杆,摸过已经被游客打磨光亮的扶手,静静地走在侧边。
冯沐双手插着口袋,偶尔垂眼,偶尔抬眼,然后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闻卿瑶不咸不淡地说道:“不用一直盯着我,我要是真的抑郁到想要自杀,你这两年还能赚到我的钱?”
冯沐没作声,他勾了勾嘴角,眼眸在镜片后看不清眼底的神色。
走了数步,他才缓缓道:“你很美。”
闻卿瑶回过头,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下,见他斯文的样子还带着些鲜少的腼腆,撇开头嗤笑道:“他就从来不夸我好看。”
冯沐咬了咬嘴角,说道:“每个男人都不一样。”
闻卿瑶漫不经心地走着,也没听清他的话,视线便被奶茶店外的一家人给吸引住了。
那是一家三口,体格健壮的外国人爸爸,漂亮的混血孩子,还有稍微有些臃肿的华人妈妈。
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在心头恣意生长,像草一样开始攀腾蔓延。
而当那个妈妈回头的时候,两个人的视线将将对上,那一刻,两个人面对着面,都在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慌乱的惊讶。
路婧怔了许久,她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拿着刚买的奶茶,然后将孩子交给爸爸之后,朝闻卿瑶走来。
太多年不见,变化都很大。
闻卿瑶浅浅收回视线,淡淡一笑,“你回国了?”
路婧尴尬地抿了抿嘴,“嗯,带孩子回来看外公外婆。”
“挺好的。”闻卿瑶平淡地说道,“回来看一眼,比什么都好。”
路婧不是滋味地阖了阖眼。
南城的树没变,花也没变,只有人变了。
回想起六年前,她们曾经无话不谈,曾经把对方当成挚友,却只因那件骇人的事情而断送多年的友谊。
路婧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冯沐,疑惑了片刻,问道:“这是?……”
闻卿瑶简而带过,“朋友。”
“你好。”冯沐礼貌地点点头,他虽然有些诧异闻卿瑶称呼他为朋友,但也心中明了她肯定不会直截了当地说他是她的心理医生。
路婧紧了紧手中的奶茶,局促地喝了几口,然后问道:“我以为你和那个……那个……”
“分手了。”
闻卿瑶笑了笑,轻松地看向她,眼神平静如水,仿佛在讨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仿佛在叙述一个没有结果的故事。
路婧:“……”
冬日的风有些凉,阳光也有些刺眼,闻卿瑶拍了拍她的肩,“再见。”
她说完转身,然而刚走几步,路婧就喊住了她,“闻卿瑶!”
闻卿瑶回头,玩笑道:“怎么?舍不得我?”
路婧眼中闪过一丝心疼,踌躇了几秒,说道:“我知道北城那件事……”
那件事,曾经闹得沸沸扬扬,又有谁不知道呢。
只不过,时间掩埋,连茶余饭后都懒得讨论了。
闻卿瑶敛了敛表情,“喔。”
路婧紧蹙着眉,继续道:“瑶瑶,我当时和你一样,没走出来……”
“后来,有了家庭就好了。”
闻卿瑶看着她,看着她的丈夫抱着孩子逗耍一只海鸥,看了许久。
“你比我幸运。”
她说完,没有再多看一眼,转身离去。
-
冬日的暖阳,透过窗户,温柔地落在脸颊上。
过了几天,言慈一大早就打来了电话,“闻卿瑶,他在找你。”
闻卿瑶静静听着,疲惫地揉了揉发麻的脑袋,正要挂断,言慈大声道:“你别挂!”
她手中稍顿,言慈说道:“他休假了,一直在找你,但是联系不上。”
“我知道。”闻卿瑶沉吟几秒,应道:“我不想见他。”
“……”言慈叹了叹,小声说道:“他昨晚跑来找于晋晗喝酒……”
“我第一次见他喝成那个样子……”
“跟发疯了一样……”
闻卿瑶握着手机,头垂得厉害,喉咙里的酸涩堵在那里,不上不下,错乱不堪。
那一瞬间,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的情绪在作怪。
她死死地憋着,憋到满脸通红,憋到眼眸都模糊不清,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脸颊早已湿润,心底却干涸无比。
忽然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去找他。
但是当她看向那只塞着遗书的熊猫时,又退缩了。
见这边没了声音,言慈也知道得不到回应和答案了。
她叹了口气,“你真是疯了!”
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听筒内传来“嘟嘟”的声音,闻卿瑶放下手机,将自己蜷缩在了床上,双手双脚紧紧环贴在一起,身体抖得厉害。
她闭上眼睛,蒙着头,想要继续睡下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于是,抬手,去摸床头的安眠药。
药到嘴中,腥苦顺着舌苔,缓缓漫及五脏六腑。
也是,当她亲眼看着子弹打穿他的时候,当她亲眼看着孩子没有的时候,她就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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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下了一场小得不能再小的雪。
夜里细细绵绵地盖了薄薄的一层,还没来得及让人看见,太阳出来的时候就化了。
闻卿瑶端着水,看着冯沐在办公桌前忙碌。
“冯沐,今天的水是热的。”
冯沐放下手里的文件,推了推眼镜,眼睛稍微躲闪了一下,说道:“今天冷,你暖暖手吧。”
闻卿瑶眼神一凝,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
她将水放在桌上,拿起包,“既然今天没有什么新课程,我就先走了。对了,药我没有再吃了,也挺好的。”
她伸手去拧门把手,下一秒,冯沐就快步而来,抵住了门,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闻卿瑶冷冷看了他一眼,“冯沐,我劝你自重些。”
“闻小姐……”冯沐没有放手,反而急切地说道:“我今天喊你来,是……”
“冯医生,你的执照是白考了吗?”闻卿瑶嗤笑问道:“我可是你的病人。”
冯沐咬了咬下颌,喉结滚动得厉害,黑框眼镜后的眼睛也倏忽有光,他忍耐着情绪,说道:“闻小姐,我们认识快两年了,我对你的了解比你自己还多,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闻卿瑶用力甩开他的手,冷声斥道:“我要什么,跟你有关系吗?”
“有。”冯沐低声道:“我喜欢你。”
话音刚落,闻卿瑶眼眸中透出深不可测的陌生和狐疑,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奇怪的生命体,就像在看一个没有绚烂过就半途中落的烟花。
她摇摇头,沉声:“你才是疯的那个。”
她说完,没再理会他,径直就去开门。
然而手未触及门把,肩膀就被冯沐给狠狠钳住了。
她再怎么挣扎,又怎么能敌过一个男人的力量,她被抵在偌大的办公桌前,整个人像个摇摇欲坠的娃娃被掌控着。
冯沐眼眶有些红,声音越来越哽,“你想要个家庭,你想要个孩子,对不对?”
闻卿瑶紧紧攥着手心,保持着理智和他僵持着,她平静道:“冯沐,我恐怕忘记告诉你了……”
他哑声:“什么?”
闻卿瑶淡如凉水般地看着他,“我流产那次,医生就告诉我,我很有可能不会再有孩子了。”她顿了顿,又笑道:“医生说得很委婉,但大家都懂。”
冯沐倏地愣滞住,一刹那心如沉石般坠落。
他以为他对她了如指掌,却没想到,她才是悬架于顶的那个人,她隐藏着最大的秘密不说,却把自己保护得非常好。
闻卿瑶静静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言,便推开了他,大步朝门外走去。
-
回到家,浴缸放满了水。
闻卿瑶将自己深深埋了进去,水漫过头顶,那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忽然间就变得奇妙起来。
看看,随便一个男人知道她可能不能生育,再喜欢都不会接受了。
……
闷了一会儿气,闻卿瑶慢慢钻出水面,她端起一边的红酒,喝了一大口,香醇的酒味,渐渐就麻痹了自己。
在浴缸里静静躺了一会儿,闻卿瑶从大理石台面上拿过一把拇指大的瑞士小军刀。
毕竟中过枪,毕竟体验过什么是剜心刺骨,所以划破手腕的时候,一点疼痛感都没有。
她放下手腕,静静闭上了眼睛。
药什么的,她不想再吃了。
……梦里,她看到了那个从未谋面的孩子。
看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只有一个隐隐绰绰的影子,在一棵梧桐树下,荡着秋千。
“妈妈。”
孩子冲她招手。
闻卿瑶慢慢走过去,眼前却全是迷雾,怎么看都看不清楚。
脚步越来越沉,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消失在雾里,只余下她没有影子的身躯。
明明是很短的路,明明近在咫尺的梧桐树,却走了很久很久。
孩子又唤了一声,“妈妈!”
闻卿瑶加快了脚步,朝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跑过去。
她伸手去抓,还未及秋千的绳索,就有一个人挡在了面前,将她彻底地拦了下来。
傅丞砚紧紧地抱着她,将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口,“阿瑶,你去哪里?我一直在等你啊。”
她一怔,慢慢抬起手,去环抱他,当脸颊贴上心房的一刹那,有力的心跳声传来,她忽地震了震,问道:“孩子呢?”
然而刚刚抬头,眼前的人却换成了闻枫。
他痛苦地抓挠着自己头,两眼通红,表情都显得有些狰狞,“瑶瑶,你醒来,我带你去北城,我带你去北城找他……”
“不,不,我去北城把他绑来。”
“……”绑来?
那倒没有必要了,还犯法呢。
闻卿瑶迷迷糊糊地笑了笑,只觉得眼前的雾忽然就散开了。
就像一道巨幕,被撕开一个大口子,一道刺眼的光亮照进来,她下意识地又闭上了眼睛。
而此刻,脑袋沉得很。
“瑶瑶?”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急切又紧张。
“唔……”闻卿瑶艰难地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真切,甚至连闻枫的身影也只是一个轮廓。
不过周围的大致样子和浓重的消毒水味,让她立刻就反应过来她在哪里。
阎王爷就这么讨厌她吗?
三番五次地拒收,真是比快递还勤快。
待眼前好不容易清晰起来,闻卿瑶渐渐转了转脑袋,“爸妈呢……”
见她两眼涣散的模样,闻枫握住她的手说:“我让他们先回去了。”
闻卿瑶酸涩地看着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不出所料,被包得跟个粽子一样,还有森森的隐痛传来。
可想而知,她当时下手得有多狠,也可想而知,家人盯得有多紧。
闻枫调直了病床,端起一边的粥,问道:“喝点粥吗?”
毫无食欲的胃口怎么也打不开,干涸的嘴唇也张不开,闻卿瑶轻轻地撇过头去,视线在触及不远处的小沙发时,眼神稍稍一凝,“他来过?”
闻枫立刻回道:“没有。”
闻卿瑶看了他一眼,没做声,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她走到沙发边,拂开上面盖着的外套,然后伸手,拿起那只熊猫挂件。
这是她遗落在利布斯坎的熊猫,转眼间,四年了。
闻卿瑶站在窗边,摩挲着手里的熊猫,熊猫的白毛已经泛黄了,耳朵的边缘也刺刺拉拉,可想而知,他一直收着,而且时不时就拿出来摸摸。
鼻尖的酸涩忽然间就涌了上来,连让她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她咬着下唇,憋着眼泪。
闻枫见状,解释道:“他来过,他应该是在出任务,我打不通他的电话,就亲自去了一趟北城……”
“那他人呢?”
“我怕你情绪太激动,不想见到他,就让他走了。”
“喔……”
闻卿瑶将熊猫放进口袋,回身走到床边,坐下,抬起那只没有伤的手,开始一勺勺地喝粥。
闻枫愣了愣,见她情绪还算平静,便给她披了一件衣服,然后静悄悄地走出了病房。
偌大的病房,透着病态的白。
闻卿瑶喝着粥,一勺粥,一滴眼泪,一声抽泣,混在一起。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碗粥喝完的,她只知道,她战栗着,泣不成声。
一开始像一只猫一样呜咽,等忍不住了,就死死咬住了拳头,用力扼制住频频而来的抽泣;等到哭到两眼红肿,连视线都模糊不清的时候,她才舀完最后一勺。
这一刻,死亡她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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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个月,闻卿瑶抚着被包扎仔细的手腕,静静站在窗前。
站了很久,站到太阳落到了山后,站到月亮都升上了树梢,她这才拿出手机,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手机号。
对面传来的,是一如既往的忙音。
闻卿瑶放下手机,静坐了一会儿,又拨通了言慈的号码,“他在你那吗?”
言慈怔住,待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时候,立刻兴奋地说道:“我问问于晋晗!”她挥手拍了拍身边熟睡的男人,“起来!别睡了,知道傅丞砚在哪吗?”
“……”于晋晗睡眼惺忪地接过电话,“嫂子,他好像这阵子一直在南城,前段时间找我喝过酒,就再也没来过佛山了。”
闻卿瑶心底一坠,说道:“打扰了,抱歉。”
她挂断电话,久违的失落感重归于心。
夜色渐浓,月亮也逐渐少了些许光华,她抬头看着挂钟里的时间一点点流逝,三根指针重合的一刹那,又拨出一个号码。
等了一小会儿,那边很快就接了起来。
郑淏低声道:“闻小姐?”
闻卿瑶紧了紧双手,手腕上的依然有着隐隐的疼痛,她的贝齿死死咬着下唇,眼眶红肿不堪,“嗯。”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只有呼吸声在电话里彼此交错,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谁先开口。
指尖拂过窗台,微风缓缓吹过,将一丝凉意沁入。
终于,郑淏沉了口气,说道:“他等了你很久。”
闻卿瑶一听,忍住不落的眼泪,忽地就掉落了下来,滚过脸颊,滚过下巴,滚过脖颈,直到染湿前襟一片。
“谢谢。”
她挂断电话,努力阖了阖眼,把控制不住的情绪憋了回去。
她没再迟疑,换上衣服,便出了门。
车子停在南城大学附近的那套铁门小平房。
闻卿瑶下了车,在门口站了会儿。
铁门开着一条缝,透过那条缝,可以看见里面亮着一盏暗黄色的灯。
她驻步在门口,脚步如灌铅一般难以挪动。
七年前,她就是在冲动之下跟着他来到了这里,邂逅了阿呆,也认识了他。而七年后,却又是在这里,来找回丢失的那几年。
闻卿瑶抬头看了看月亮。
如水般静谧。
她鼓足力,用力推开铁门。
初春沐风,夜幕星河。
眼前的男人正背对着她逗着一条小小的德牧犬。
小狗肉嘟嘟的身体在月光下油光锃亮,虽然还很小,但腿部和肩部的肌肉却和它的主人一样偾张有力。
闻卿瑶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小狗之后,将视线逐步转移到男人宽阔的后背上。
她忍住哽咽,喊了一声:“傅丞砚。”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一个新的轮回,完结撒花!
番外不会太多,因为这本写得我快得精神病了。
我尽量把番外写甜些,他们会有自己的孩子,看我真诚的脸,信我~
ps麻烦大家收藏一下预收文《声声蚀骨》和《陪你演》,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