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前。
大巴车上,闻卿瑶迷迷糊糊地靠在言慈的肩膀上打瞌睡。
两个人坐在最后排,前面都是医疗分队的随军军医和护士。
言慈推了推她,“闻卿瑶,你这脑袋也太沉了吧,装什么了?”
闻卿瑶缓缓睁开眼睛,此时天已全亮,窗外之景落入眼中,让她不禁屏住了呼吸。
这时她两个月以来,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利布斯坎,这个缺植被、一望无际的贫瘠之地。沿街破败,断堵颓垣,满身枪眼弹孔的楼房,坍塌的学校,脏乱不堪的平民窟,根本无法跟一个热带海边国家划上等号。
营区,只是一个保护罩,一个透明的盾,就算是此时此刻,前后两辆护送的警卫装甲车,也是无形的依仗。
闻卿瑶攥着手心,轻描淡写道:“我这脑子能装什么。”
言慈勾了勾肩头的碎发,扯开橡皮筋,把头发都扎了上去。
“装的都是傅队长吧?”
“……”闻卿瑶神色黯然,嘴唇微微动了动,没说话,只盯着前方的座椅,默不作声。
她既然选择了离开,那就是不想给傅丞砚再造成两难抉择的困扰,既然他昨天下午在训练场已经给出了答案,她就不会再强求。
可能两个人,一开始相遇就是错误的。
纵使她知道她起初只是他的一个任务,但是当初那种一眼万年的感觉,她永远也忘不了。
这种感觉,埋在心里就好了。
闻卿瑶默了很久,缓缓道:“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阿呆。”
言慈:“阿呆?”
闻卿瑶打开手机,翻出阿呆的照片给言慈看。
“一只德牧。”
“傅丞砚以前在武警特战部队的军犬。”
“去年退役了,我养着,十岁了。”
言慈拿过手机,放大看了几眼,不由喟叹:“我的天。”
闻卿瑶抬眼,不解问道:“怎么了?”
言慈摇了摇头,鄙夷地把手机塞回她手里,“你连前男友的狗都不放过。”
闻卿瑶:“……”
仔细想想,何止是狗呢。
当初傅丞砚刚离开的时候,她逃课跑到海边栈道去等他,一个人在深夜偷偷摸摸跑去铁门平房守着,总觉得他会突然出现。
但是时间久了,杳无音信,她也就不找了。
直到大学毕业,她才摆脱了闻枫的监视,以旅游记者的名义到处寻他。
结果,他根本就不在国内。
闻卿瑶岔开话题,故作轻松地问道:“你呢?你就没有个什么前男友啊初恋的吗?”
闻言,言慈眼神一凝,黯然道:“有个初恋,他是战地记者……”
话还没说完,突然,大巴车一个急刹车,猛地停了下来。
整车的人都从瞌睡中醒了过来,高度紧张地看着车外。
随即,车外不远处传来“砰砰”不止的枪声。
闻卿瑶心底遽然一惊,整个人都颤了一下,无法言说的害怕袭遍全身,她下意识地转头去找傅丞砚,入眼却是警卫分队二支队的队长从装甲车上下来。
前方是哨卡,不远处发生了利布斯坎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的冲突交火。
不情绪激昂的当地民众拥在街头,挡住了去路,提出了各种要求。
嘈杂不绝的声音萦绕在耳畔,四肢也不受控制地发起搐。
闻卿瑶浑身颤栗不已,她紧紧攀着前方的椅子,周围满是听不清的嗡嗡声,头也不敢抬。
就在这时,又传来几声严厉的呵斥声,英语和当地语言交杂。
下一秒,忽地几声枪响。
整个车猛地晃动了一下,一车的人不约而同往前栽去。
“嘶——”
闻卿瑶额头磕在前面的座椅上,痛得她倒抽一口气。
再抬起头来,就发现大巴车上冲上来几个全副武装的当地人,举着武器示意着。
一车的医生护士,俨然吓得不轻,但是毕竟都接受过专业训练,此刻都极力克制好自己的情绪,劲量配合好这些人。
大巴车车身已经完全倾斜,前轮轮胎被打爆,而司机也在反政府军武装的枪口下,一动不敢动。
也就是说,他们一整车的人,都被挟持了。
那一瞬间,三年前的一幕忽然浮上眼前。
那天夜里的挟持,四个小时的对峙,四个小时的僵持,四个小时的狙击时刻。
闻卿瑶眼眶发红,眼神涣散地看着车内之景,看着这些人把定时器安装好,看着这些人要求谈话,看着这些人用他们的性命来进行要挟。
视线逐渐模糊起来,明明旭日东升,却无法在这么黑暗的环境中照耀出一丝温度。
“维和警卫呢?警卫呢?……”言慈紧紧抓着闻卿瑶的手,满眼惊惧地看着面前的人,把自己整个人都缩在了座椅里。
闻卿瑶仓皇地往前看去,此时她的神经已经高度紧绷到极致,多一分就会彻底崩溃。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双方都僵持不下,当地的反政府武装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其中一个人揪着一个军医抵在了车玻璃上,另外几个人下车喊了几句,不知道在说什么。
这种没有和平的地方,根本没有生命的概念和权利的衡量。
军医的头被狠狠用手肘砸了一下,一张脸痛得惨白。
大巴车内外的人都愤怒了,然而人质在手里,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多,闹事的民众也人声鼎沸,要求谈判的声音早就盖过了心跳声和呼吸声。
闻卿瑶和言慈缩在最后一排,紧紧挨在一起,旁边坐着一个年级很大的老军医,他不动声色地往闻卿瑶这边挪了挪,阒然之下,杳无声息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
闻卿瑶瞳孔凝缩,视线紧紧随了两秒,抬眼看向老军医。
“医生,你……”
老军医重重喘着粗气,指关节攥得森白:“我不会用。”
闻卿瑶侧头看了一圈大巴外,增援而来的白色UN装甲车已然对峙在外,攀登突击车就在后方不远处。
不过短短十数分钟之内,外面发生了什么,车内的人根本不知道。前排的人都抱着头,将将挡住了最后排角落里的视线。
所幸的是,外面的十几个利布斯坎反政府军武装,已经被赶来的维和战士和利布斯坎政府军一举歼灭。
硝烟弥漫之下,只余下了车内最后一人,而此刻,那个被挟持的军医正被抵着脑袋按在门上,生死一瞬之间。
闻卿瑶咬了咬下唇,伸手道:“医生,我会用。”
老军医颤抖着双手,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会?”
闻卿瑶点点头,“我会。”
她昨天下午,也不全在哭。
老军医压着一口气,恍惚间都觉得要出现幻觉了,他打量了一下闻卿瑶,这个娇娇弱弱的女人,看着连饭都不会做的人,居然会用枪,还是复杂的92|式?
硝烟早已弥漫在空气中,浓烈又刺鼻。
再多一秒都是煎熬,也是生命的流逝,前方的显眼的红色倒计时已经滴滴答答不止。
为了救那个军医,为了救全车人,老军医来不及多做考虑,将手|枪交到她手中。
闻卿瑶颤了颤,努力让自己保持着镇定,克制着最后一丝理智的情绪。
手中的重量,如万斤沉甸甸的铅石。
只要为车外的人争取一丝机会就好,一秒钟,只要一秒钟。她知道,有人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把狙|击枪,足以。
“咔嚓”一声,闻卿瑶用力拉动套筒。
手中发烫,烫得她止不住的颤栗,勉强稳住身形,她屏住了呼吸站了起来,用英语说了一句:“别动。”
话语一出,她的声线似乎是卡在了喉咙与鼻腔的正中间,冷得自己都分辨不出来自己的声音了。无法控制的恐惧从眼底漫延,逐渐流淌至手臂,迅速包裹住了合握的掌心。
剩下的那个挟持者鼓着眼睛转过头来,闻卿瑶咬紧了下颌,她的手指紧紧扣在了待击状态的扳机上,也就是那一秒……
“砰——”狙击|枪的声音。
玻璃上瞬间一个弹孔,一枪穿入,裂痕如细密的絮缕绕着那个空缺皲裂一圈,像冰冷的雪花,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挟持者应声倒下。
闻卿瑶怔怔站在那,双眼在一刹那之间模糊不清,眼眶痛得像被火烧,手心的余温终于在零界点被唤醒。
言慈惊呼一声,她是个胆子大的人,敢在这种满是硝烟的地方当战地画家。但是与闻卿瑶相较,这个富家千金的胆量大得实在是无以复加。
一旦外面的狙击手没有接应上,倒下的那个,很有可能就是闻卿瑶了。
随着“扑通”的倒地声,须臾,车门就被打开。
全副武装的维和警卫人员冲了上来,最后上来的人,熟悉得根本不用细看就知道是谁。
蓝色的钢盔映入眼帘,刻着醒目的UN,傅丞砚将95把持在胸前,急促地喊道:“下车!”
他的声线已经低沉得可怕,几乎是从火光中透出的沙哑,但是每个字依然清晰可闻。
闻卿瑶愣了片刻,视线交汇的那一刻,那种一眼万年的感觉倏然之间又袭上了心头,早已抖到麻木的手臂终于缓缓放了下来。
车上的人都在警卫队员的掩护依次迅速下了车。
最后,傅丞砚才将所有的目光转到了她的身上。
视线落在她的手上,依然是一把漆黑的92|式,不同于往日的冰凉,此刻却跟鲜血一样炽热。
她是多大的胆子,敢跟一个利布斯坎反政府武装挟持者正面硬刚,如果刚才自己没有当机立断扣下扳机,倒在车里的人就会是他最爱的人。
闻卿瑶鼻尖酸涩,嗓子一哑,想往前走,脚底却给灌了铅一样,一步都挪不动。
“傅丞砚,你来了啊。”
下一秒,他大步走过来,将她拥入怀中,“阿瑶,下车,我带你走。”
闻卿瑶的腿已经直发软,跌跌撞撞跑下车,遽然而来的依赖感和安全感让她紧紧扯住了傅丞砚的衣服,整个人几乎就瘫在了男人的怀里。
所有人都在大巴车的反方向跑。
车上的定时器已经进入了倒数,来不及拆卸,大巴车和所有的行李必须舍弃,根本毋庸置疑。
傅丞砚用力箍住她,低声吼道:“别回头!”
大街上的人早就四散而去,大路中央就剩下那辆暗黄色的大巴车,尘土飞扬之中,逐渐看不清它的影子。
闻卿瑶几乎是用了最大的力气去稳住腿部的肌肉,咬着牙一路往坡下跑。
下坡路充满乱石沙砾,闻卿瑶的虽然穿着长裤,但还是被飞扬起来的尖锐石粒划伤了脚脖子。
她闷哼一声,也没放慢脚步。
没过多久,身后就传来一声巨响,像一个雷炸在了耳边,耳朵瞬间嗡鸣不已,浓浓的火硝味被气流猛地带了过来。
而几乎就是同一秒,傅丞砚用力箍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按倒在了地上。
“趴下!撑起来,身体别贴地!”
闻卿瑶在男人的双手护拥下,面朝前、重重摔在了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手心蹭上沙砾上,瞬间痛得两只眼睛都突突冒金星。
背后被傅丞砚严严实实地挡住,重量覆下,单薄的肩膀缩在宽厚的胸膛里,闻卿瑶忍着疼痛,转头去看他。
傅丞砚咬着牙关,紧蹙着眉头,眼中坚毅决绝,而他身后不远,就是滚滚浓烟和星火点点。
碎石横飞,好几块小石块砸中他的后背和天蓝色钢盔,重击之下,他岿然不动,只用手肘把她护得更紧,连一丝空隙都没有。
闻卿瑶怔怔看着他,锋棱的侧脸,因用力而下颌鼓突,脖颈隐隐绰绰透着青色的血管,烟尘之下,男人的脸庞却愈发清晰。
她颤栗了一下,口中细小的沙粒苦涩磨舌,根本说不出话来,那种感觉简直就是把灵魂活生生抽出来,又硬生生灌了回去。
随着滚滚尘埃落定,沙土不再飞扬,傅丞砚手肘一撑,跪蹲在旁边,将闻卿瑶用力扶了起来。
“阿瑶,起来,我们要回装甲车那里。”
震耳欲聋的声音似乎还萦绕在耳边,男人为她挡住飞石硝烟的一瞬间也挥之不去,闻卿瑶完全都是懵的,只含糊不清地说着:“傅丞砚,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莫名其妙说了这么一句话,闻卿瑶自己都愣住了,仓皇之下转头去看他,然后抓紧了他的胳膊,生怕他一不留神就不见了。
傅丞砚卡着她的下肋,几乎将她紧紧提在了怀里,他咬了咬下颌,声线低沉,“好。”
刚才那猛地一扑,着实磕伤了膝盖,好不容易站起来,浑身都是疼的,闻卿瑶双腿一软,踉跄几步,又往前栽去。
这一栽,直接连带着傅丞砚,一起往坡下摔去。
好在这个坡沿着一条河沟,下半部分都是细密的草,又有傅丞砚护着,闻卿瑶猛地摔在地上的时候,只胳膊肘磕到了一块岩石。
她闷哼一声,整条胳膊都疼得快没感觉了。
两个人都已经筋疲力尽,傅丞砚强撑着站起来,把闻卿瑶扶坐起来,“阿瑶,有没有伤到哪?动一下手脚。”
这么硬摔,最怕的就是骨折,闻卿瑶也被摔傻了,缓了好久,才艰难地动了一下胳膊和腿,啜道:“都能动。”
傅丞砚见她手脚活动都正常,心中一块大石终于放了下来。
看着眼前这个满头灰土的女人两眼发怔地盯着自己,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地抱紧了她,阖上眼,然后在她额头上深深一吻。
温热的唇,混着细碎的沙粒,落在额头上的一刹那,闻卿瑶忽地就震住了,男人的喉结在眼前渐近渐远,连眼睛都忘了眨。
她怔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扑过去看他的背后,焦急道:“你刚才受伤没?”
纵使知道他这层作战背心里面有防弹衣,但是刚才那些飞石,猛地砸上来,也是不小的冲击。
不等她仔细查看,傅丞砚握住她的手,把她拽到怀里,没给她挣扎的机会,就从腰上的小包里拿出一小瓶碘酒,往她手心上擦。
“先上药。”
上完药,他又从包里拿出纱布,熟稔地把她的双手给缠了起来。
闻卿瑶一声不吭地坐在那,看着他一番忙碌,慢吞吞说道:“傅丞砚,不用包那么仔细吧?等下回营区再包扎不是更好吗?”
傅丞砚将药和剩下的纱布放回包里,说道:“这个坡你爬不上去的,就算勉强爬上去了,天也黑了,太危险。”
闻卿瑶一听,这才侧头去打量这个斜坡。
“……”啧,这么斜的坡摔下来,没死真是阎王爷都嫌弃自己。
不过左右一想,阎王爷也不是第一次嫌弃她了。
闻卿瑶扶着一颗树,歪歪斜斜站起来,怏怏道:“仲槐的挟持,科斯湾的海盗,全车人质……傅丞砚,你说我上辈子是不是连环杀人了?这么折磨我。”
“……”傅丞砚捏了捏眉骨,没接她的话,只从腰后拿出水壶递给她,“喝点水。”
她接过去,刚“咕噜”了一大口,傅丞砚就喊住她,“省着点喝。”
闻卿瑶不明所以,“省着点?”
水也要省着喝吗?营区那么多水,后面还有一个大湖和净水器。
傅丞砚拿出对讲机,来回折腾了一下,反复确认摔坏了之后,这才指着那条潺潺流动的河沟说道:“我们沿着这条河往东绕回去。”
“……?”闻卿瑶疑惑问道:“绕回去?”
傅丞砚抬眼看了一下周边环境,点点头,“对,现在街上非常不安全,这里沿河往东走就是我们的营区,相对来说安全很多。”
他说完,检查了一下随身物,便把天蓝色钢盔摘了下来,戴在了她的脑袋上。
闻卿瑶愣了一下,立刻推开他,抬手就去解钢盔的扣带,“我不要戴这个,又沉又闷,还卡头发。”
傅丞砚握住她的手腕,沉声道:“听话。”
也不知道是刚才那个吻让自己的矫情作祟,还是因为此时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闻卿瑶使着小性子、扯着他的袖子嗔道:“讨厌,我就不要!”
话音一落,傅丞砚怔了好一会儿,不由哑然失笑,“你在这时候跟我撒什么娇?”
他难得笑一次,但这次确实是笑得由衷,闻卿瑶看着他,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依然萦绕心头,让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和他在这种地方永远待下去。
闻卿瑶抿了抿唇,抬眼道:“撒娇怎么了?我跟你撒娇还用挑日子吗?”
傅丞砚默了默,似乎是忖度了许久,才说道:“不用。”
闻卿瑶一听,转了转眼珠,试探性地轻声问道:“那我在你们训练的时候跟你撒娇呢?”
傅丞砚:“……”
知道他肯定不会回应,闻卿瑶也没打算继续追问。
她揉了揉发麻的手肘,整理了一下碎发,指尖滑过额头时,愣滞了一瞬。
察觉到异样,傅丞砚急切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闻卿瑶若无其事地把手放下来,然后挑眉看着他,“如果我没记错……”
“……?”
闻卿瑶:“你刚才亲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