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天亦老,这话说得是真狠,每次默默读过,心口必定一阵堵,眼睛缓缓扫过天空大地古今人寰,人却只会久久无言;原来一句话,几个字,也是一种大世面。
少年时候,心与日光,都有翅膀,且直通通地长在外面,看不见自己居住地,一心一意要出门,远方是理想,外面才有风雨和知识,出门才叫见世面。想我十七岁出门,那派干脆利落,那副冷面无情,头不回,心思也不回,一点牵连,半点离情,都是没有的。从此出门,千里万里地远走,一次又一次。只是在远走的过程中,许多疑惑,也就渐渐丛生。释迦说: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这句话,是要人悟的。多年之后,有一天,忽然发现,自己城市的雨,是最狠的,那是1995年夏天的雨,狠得你终生难忘。想我少年狷傲,野心勃勃,要做一个不平凡的人;奔跑了万千里,蓦然觉出,自己还是走在自己的小路上,绊倒自己的,都是自己的无知。不过,若与这无知有了一次邂逅,人也就会平添一次无言之省:原来语和言、文和字,与真实的风雨雪霜相比,风雨雪霜更是一种大世面。
1995年,我居住在汉口,一个叫做花桥苑的生活小区。那生活小区只有四栋公寓楼,楼高八层,中间围成一块广场。在广场上游弋的,主要是带孙子的老人、学龄前小孩子,胖丫和狗。上班的人们,经过广场,大多都是匆匆忙忙的,间或扯扯衣角,正正领带,也有人忽然发现皮鞋沾了灰,便提起脚,往另一只裤腿上蹭蹭——灰尘还是在自己身上。
小区南面,通向大街,院子大门口砌了间平房,作为门房传达;有很久以前的来信,无人领取,别在窗户的防盗网上,风吹雨打,一任字迹渐渐模糊了去。
小区北面,借接了围墙的一面,建造了一个阔大的自行车棚。棚内间隔了一间房子,山守棚的寡妇张华和她的女儿胖丫居住。张华的丈夫是建筑工人,在这个小区建筑的时候,建材仓库失火,他英勇扑救,牺牲了自己。据说全靠了张华的跑,她死去的丈夫才获得烈士称号;张华自己,也就得到了烈士遗孀的待遇,民政局安排她在花桥苑工作:管理自行车棚兼管理小区卫生环境。胖丫帮母亲做事,修剪和维护花桥苑的花坛。胖丫有病,无名肥胖,人也憨憨糊糊,十六岁大姑娘,只是和小孩子追逐玩耍。张华是一个极能干嘹亮的女人,把人家的旧沙发桌子捡来,棚内摆了一套,棚外也摆了一套;她们母女,春秋坐在棚外,冬夏坐在棚内,择莱,洗衣,吃饭,晚上看电视。午后常常也有妇女来,与张华打麻将,或者说闲话。她们的闲话,说得无比喧闹,铁皮的棚顶震动嗡嗡,一个个哈哈打过了河。张华不仅能说会笑,还敢穿戴,耳垂上挂金耳环,手指上戴金戒指,口唇涂得红嘟嘟,长年都穿花裤子;条条裤子都鲜亮明艳,五彩斑斓,又酷爱吃辣,动辄辣得咬牙切齿,口红便残缺污浊,叫人惨不忍睹。每逢下午下班回家的高峰时间,却正是张华吃晚饭的时候。大家的自行车纷纷进棚,个个看见张华都想躲闪;这张华却偏是要迎上去打招呼,因为这是她的工:作。张华端着饭碗,一边大肆咀嚼,一边安排每辆白行车的位置。自行车放妥之后,人们逃回家里,与家人吃饭说笑,都少不得说到刚刚看见的张华,便牙痒痒,说:“这个张花裤子啊!”
这个张华,将打气筒摆在大路边,旁边丢一只搪瓷碗,人们给自行车打一次气,就扔一毛钱进碗里;扔的多是镍币,哐哨哨的一声响,张华看也不看;一天到晚,天黑透了,胖丫就去收了碗里的钱,倒进一只布手袋里;这只布手袋,昼夜都挂在自行车棚大门的框上,张华依然也不去看,也不去数,三日五日,只管摸出一把,去买小菜,金钱无论多少,都看它是过眼云烟,真正有一种大气。还有,对于女儿胖丫,若是别的女人养了这样的孩子,不知道会愁成什么模样;这胖丫,正面看,是四挂肉:两只硕大的脸蛋和两只硕大的乳房;背后看:是两只硕大的屁股;走来走去,单单见这六挂肉在激烈弹动。花桥苑的女人,没有不怜悯胖丫的,看她走过来,女人眼睛里都要漫起一层愁雾,惟有张华例外。张华与女儿胖丫相处,好比多年老同事,眼睛里根本没有了对方的长相模样,无论怎样,一概都是没有挑剔的。她既不逢人诉苦,也不打听医方良药,更不嫌弃呵责女儿,还不自怨自艾命不好,她就是这样:自己的骨肉自己的人,一派天成,决不大惊小怪。她吩咐胖丫剪花坛,扫广场,呼唤吃饭与喝茶,都是直来直去,对事不对人。胖丫身上沾了灰尘草屑,张华也不管,断然不作慈母状去替女儿拍打掸除。惟有从张华给胖丫设计的衣着穿戴上,可以窥见做母亲的何等精心。张华给胖丫穿肥大的T恤,孕妇的大腰裤,工装裤的款式,又孩童又大方又便于活动,又还在胸脯地方严实地遮掩了一层,因此胖丫是胖,身体却从来没有露出不雅来。大城市的生活小区,家家户户都是习惯关在自家房子里头,偶然时刻,忽然袭来一阵寂静,仿佛顿时人烟荒芜,人就有一阵惊悸,瞬间手足发凉,倍感孤零;幸好有了张华的自然、敞亮与花哨,人伦道德、饮食穿戴都在天地间;她一热闹,便驱走了荒芜,人也回过神来了。
小区的四周,由铁栅栏围了一个院子;铁栅栏早已失去原来的颜色,只有斑斑锈迹;斑斑锈迹点滴地剥落着,原本也只会透出荒芜冷意,却又幸好栅栏里面,尽是杂草树木,皆生得格外葳蕤。一对白头翁,每年早春都要来;先是雄鸟,大清早的,立在杂草树木的一端,响亮地啼叫,要求恋爱;稍后,雌鸟现身,矜持地立在杂草树木的另一端,审慎端详恋人,再娇声回应;只见一颗洁白的圆圆头顶,敏感机警地弹动,这番生动,便春光浓艳盖过了荒芜冷意。树丛底下,张华的自行车棚,人来人往;一墙之隔,便是闹市;车水马龙,嘈杂噪音川流不息;白头翁们却不以为是骚扰,仍自啾唧私语,衔草结巢,生儿育女,当侥幸存在的杂草树丛为繁茂森林,就是要这样欢喜地过日子,就是要这样光明正大地繁衍生息,就是要这样地勤劳与欢乐。我家居住在八楼,正好与这些鸟儿为邻,日日面对这样的邻居,真是如见天伦。我居住在顶楼,没有电梯,楼顶隔热板极薄,统统破损,沥青蜿蜒进屋,与漏雨的痕迹一起,垂挂在室内墙壁上,像一条条僵死的蛇,看着心里就硌。这样的顶楼房屋,自然就是夏季酷热,冬季酷冷,有风灌风,有雨漏雨。便是这样的住房,也都还是政府给予我的奖励,到哪里喊冤?最初住进来,心里要说有多么委屈就有多么委屈。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花桥苑的一切,就有了熟稔感。觉得花桥苑的人们,对于自己分得的住房,就是一种认命,好与歹,都不会去真的计较;因为是命,计较也无用;人不瞎操心,比什么都好;还是中国人老话:无祸是福。乍看起来,我们花桥苑,竟是这样一团和气,竟是这样稀里糊涂;细一分辨,其实谁都不傻,这稀里糊涂是一种世事洞明的稀里糊涂。于是,我便也随着我们花桥苑的人家,渐渐地糊涂起来了,学会往好处看:看我们花桥苑到底是在汉口的城区,看附近有很好的学校,看孩子上学近便,看家中毕竟有三间房了。偏偏你是谁?就不能受委屈?天下多少大小委屈,雨点一样落下来,谁身上都有,只是不要把委屈当委屈,心里就平和了。就这样,我在花桥苑日复一日地居住了下来,心里渐渐地静静地明白着:这也就是现实生活的一种世面了。
1995年,酷暑的一天,我们花桥苑下雨了。
我自然是见过各种雨的,但没有见过这样的雨。湖北人发狠了,是这么说话:“要叫你认得我!”这场雨,就是那种要叫你认得什么是雨的雨。
那天的气温,高温摄氏四十度,低温三十三摄氏度,湿度百分之九十五,晴空万里,风平浪静。关键是湿度,到了这么高的湿度,人体散热十分困难了,呼吸也就变成了短促的喘息与哈气。这样的气温已经持续了八天,城市的老弱病残开始倒毙。市场已经有家用空调出售,但是价格昂贵,还须找有关部门申办使用证书,又得交费,一般人家,皆望尘莫及。我则抄录了一句地理理论,送给孩子,贴在她的房间。如是:武汉属于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四季分明,雨量充沛,年均气温十六摄氏度。我自己在无法工作的下午,就蜷缩在水泥地板上,手边放一只灌满凉水的花洒,片刻就用花洒喷洒自己一周,以此熬过太阳最后的余烬。
那天,首先是我家皮皮发现异常的。皮皮当然也是仰天八叉躺在地板上的,它一身长长的背毛,想必更热。忽然,它警觉了起来,一个翻身,耳朵抖动,疑惑地摇晃尾巴。再一会儿,它偏起脑袋,侧耳谛听,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声。“怎么哪?”我问。我也竖起耳朵,凝神细听,却没有听见任何异常动静。皮皮却——刻刻紧张起来,它虎虎游动,护卫着我,坚决要把危险拒之门外。我爬起来,来到阳台上,手扶栏杆,极目所望,只看见夕阳之下,大地燃烧着无色的烈焰,烈焰颤抖着升腾,整个城市万人万物都在烈焰中呈现一种变形的形态。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这就是炎夏的武汉。然而,皮皮的态度越来越激烈,它冲到阳台上,挺身而出,怒吼,刨地,抖擞背毛,踞地作势,吠声已是战斗的呐喊。我相信皮皮甚于相信自己。因此,我也呆在阳台上,盲目但是非常警惕地注视着整个世界。
一会儿,世界果然起了变化。忽然地,蓝天就变得浑浊昏黄了。风来了,风像野马,失去方向,从各个方面乱蹿出来,呼啸,奔突,仓仓惶惶。随着风狂,大朵的云也失去常态,翻卷着,撕扯着,痛苦万状。天际有闪电,闷雷隐隐嗡响。这是暴风雨来了。是一场大的暴风雨。皮皮虽然只有两岁,却也是经历过了两个春夏秋冬,对暴风雨应该不陌生,然而它还是异乎寻常的不安和激烈。还会有什么呢?
白头翁与麻雀们带着它们的孩子急急回巢,张华在楼下大声叫唤:“收衣裳了!收衣裳了!”话音未落,黄沙平地骤升,顿时遮天蔽口,黑暗中,一阵腥气扑鼻,紧接着的是一阵地动天摇,我家一只玻璃水杯被晃倒了,哐当一声,惊心动魄,我想这是地震了。再回头,整个城市已经完全不见,翻江倒海飞舞的,皆是尘土、树叶、禽类的羽毛、废旧塑料袋和纸片。浓重的腥气,阵阵扑鼻而过,恶心恶肺的窒息人。人正傻着,脸面前突然出现一个鸿沟般无比阔大的闪电,眼睛白花花地瞎了;仓惶地蹲下,本能地抱住头,皮皮奋不顾身地一扑,万钧雷霆居然就从头顶直直劈落下来。家里那面有着蛇迹的墙面,轰然剥落,簌簌垮下;窗棂上的风勾,神秘无声就被扯脱,窗扇被猛烈推击,玻璃哗哗地破碎。紧接着的,却是一个巨大的黑与静,黑如洞穴,静如失聪。我带皮皮正要奔下楼去,远方飞响起了鼓声,酷似我在舞台上听到过的非洲丛林鼓,仿佛有千军万马的黑人队伍过来了。万千疑惑,不知所以;何去何从,犹豫不决,满心里都是惊吓;惊吓于这无知的一切。鼓声由远及近,清晰可辨,不容置疑,天空随着亮了起来,循声可见天地间竖立着一堵墙壁,所向披靡地移动过来,是灰白的颜色。在这一刻,无知叫人万念俱灰,惟有束手待毙了;只有皮皮仍英勇顽强,不住地跳将起来,朝这堵墙壁拚死吠叫;就在墙壁临头横压过来的那一刻,我遍体被击打、烧灼而后冰凉——才发现,这堵墙壁原来却是雨,大雨,鼓声是大雨行进的脚步声。
我在大雨里看望许久,用巴掌接雨,碾磨成汤。好几番回味,才知道世界上竟有这样磅礴壮烈的雨,也才知道,雨也是可以给人绝顶惊吓的。
再以后,无数的风雨,也不再有这天的症候与气势,也不再有这天的惊吓;再大的雨,也吓不住我了。
大雨下了五个昼夜,武汉变成了汪洋大海,我家也变成了泽国。开始我动用所有容器,到处接漏;很快,接漏变得幼稚可笑;因为家里与户外没有多少区别,屋顶不是漏雨而是下雨,我必须赶紧疏通厨房与卫生间的下水道,以便雨水顺畅地流走;任何对于这房子的抱怨以及对于武汉气候的抱怨,都变得幼稚可笑;现实就是现实,再抱怨,现实还是现实;最要紧的是行动,是要采取应对措施,我得选择雨水稀疏的地方,支起塑料雨棚,抬过床铺,让孩子得以安睡,再让自己得以安睡;人不能睡觉,这才是真正的损失。
大雨过后,我家是一片断壁残墙。
隔壁聂文彦家也是——片断壁残墙。
我们这栋公寓一楼的饶庆德教授家,也是一片断壁残墙。
花桥苑四栋公寓楼的八户顶楼人家,八户——楼人家,一共十六家,家家户户,皆是断壁残墙。居住一楼的人家,惟有张华没有损失,只是一只沙发与一只竹床,被大雨冲到了小区院子门口,两个门卫,一会儿就替她抬回自行车棚了;竹床用毛巾擦一擦,晚上照样睡觉。大家都说:“张华,这次你得了便宜,就不得偷懒,要帮帮大家的忙了。”
张华连忙应承,说:“我帮我帮。”好像她果然得了天大的便宜。
因此我们十六家,顿时都面临了一个室内装修的问题。室内装修是时髦风气,从广东传来,先富起来的一批人,住过了星级酒店,便渴望把自己家里也变成星级酒店。本来家庭是家庭,酒店是酒店,两者本质上完全不同,没有任何可以类比的地方;但是金钱就是有自己的霸道,广东有钱人就是要这么装修;不幸的是,这股风气还迅速地传染,蔓延到了全国。像我们这样,房子年久失修又被大雨冲坏,想要装修得恢复功能,朴素好用,造价合理,居然没有装修公司理解和接受。大雨来得突然,仅有的几家装修公司又行迹可疑,还一律极不爽利,瞪了眼睛反问:“怎么装?怎么装?”大家便都摸不着头脑了。
雨后天晴,大家三三两两,站在广场上,交流了各家的情况,只听得一片笑骂与叹气。有男人骂:“狗日的这叫下雨?这叫下子弹!”女人们就无可奈何地摇头。忽见一楼饶庆德饶教授跑出家门,面色苍白,仰天长叹一声,便棉条扭扭地瘫在地上;教授夫人赶了出来,惊惶失措抱起丈夫,大叫张华张华。张华应声冲了过去,手脚麻利地张罗,打了120急救电话,急救车便很快赶来,载走了饶教授和夫人。
饶庆德饶教授这一次的损失是最大的,他有着和大家同样的损失,即家具被泡坏、家用电器和寝具全部受潮、墙面千疮百孔;另外还有一桩损失,是别人没有的,那就是,饶庆德教授花了半年时间整理的重要材料全部被浸泡和散失,这就直接导致了他的高血压病发作。
饶庆德教授的重要材料,是对于我家八楼邻居王鸿图的揭发与控诉。
去年春天,饶庆德教授写了一封公开信,致花桥苑全体邻居,塞到每户人家门缝里;公开信的大致内容是这样的:饶庆德,男,现年五十九岁,国家一级教授,国务院专家津贴享受者,省市社科联理事,家住花桥苑四号楼一楼二号,与该楼八楼二号的王鸿图系同事,同在社会主义教育学院教书。饶庆德教授几十年如一日,埋头研究与教授社会体制研究,发表专著若干,带出研究生无数,平日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德高望重,与花桥苑邻居们共住三年,相信大家有目共睹。然,王鸿图这个人,当年曾是饶庆德的学生,为了入党和留校,每天都跑到老师家里,买煤炭换煤气修理桌椅板凳,儿子一样孝敬;其后来如愿以偿地入党、留校,还当了行政科长,立刻就不再跑老师家了。不仅如此,还在学院的几次分配住房中,捣老师的鬼,致使饶庆德教授在三年前才分配到住房,且是最差的楼层:一楼。近年来,眼看知识分子一天天吃香了,王鸿图摇身一变,又做起了教师,并且连连发表论文,破格评上副教授,居然也得到了花桥苑的住房。如今饶庆德教授要揭穿他的:王鸿图所谓的论文,都是从饶庆德教授的学术专著上抄袭与剽窃的,论点一样,论据一样,结论还是一样,只不过加了一些流行与时髦的学术用语。饶庆德教授发现王鸿图的丑恶行径之后,立即向各级组织和有关部门检举揭发,无奈现在物欲横流,人人都在搞经济赚大钱,根本懒得为学术的清白主持公道。而王鸿图这个跳梁小丑,不仅在学院对饶庆德教授置之不理,最近还在花桥苑小区散布谣言,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其妻聂文彦,也厚颜无耻,巧言令色,在花桥苑自行车棚等公共场合,恶毒攻击饶庆德教授。饶庆德教授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特向各位邻居坦然告白,以求澄清事实,还个公道。
在公开信的最后,饶庆德教授写道:饶庆德教授坚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坚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坚信有朝一日,王鸿图必将原形毕露,得到他应得的可耻下场。
我们花桥苑人家,都觉得饶庆德教授的公开信写得好玩。由于自行车棚被饶庆德教授誉为花桥苑的公共场所,大家都来打趣张华。张华只是一无所知的样子,与饶庆德教授和王鸿图聂文彦两家人,都同样热情,一碗水端得很平。也有不认识王鸿图聂文彦夫妇的人,不停询问张华,谁是王鸿图?谁是聂文彦?漂亮不漂亮?至于他们之间的是非曲直,大家倒没有去分辨;现在社会信息量太大,人心野,报纸多,还有互联网,骂人和攻击人的热浪一阵一阵掀起,此起彼伏,无沦有道理没有道理,总归都不善。这样的不善之举多了,叫人疲乏与厌恶。我们小区的大家,正是这样的心理与态度,热闹还是喜欢看的,尤其是本小区的邻居,真人就在面前,也还是十分有趣;而去辨清黑白真相,那就无聊了,等于吃饱了撑的。这也就是众人的明智与超然:谁与你去琐琐碎碎?谁与你纠缠不清?原来日常生活是这样的浩淼,无论沉渣泛起,还是浪浮尘屑,都是一旋而不见了,依然白清白净。
倒是矛盾公开以后,从此极不自在的人,便是饶庆德教授一家与工鸿图聂文彦一家了。我隔壁邻居王鸿图聂文彦夫妇,一定要假装不知情的模样,但又每天增添了面部的笑容,特为向众人表示他们的不在乎与清白。饶庆德教授,由于年纪大了,又患有高血压,平日是不骑自行车的;这会儿,又特意把家里的一辆旧自行车找了出来,修整鼓捣一番,三天两头骑骑,以便自然接近自行车棚;电要把自行车存放在张华那里,电要每月交给张华五元钱保管费;因此就可以亲切问候张华,对胖丫和蔼可亲,还会弓身看看餐桌,也不管餐桌上是什么莱肴,一律都喷喷赞美:“好香好香!”聂文彦居住八楼,饶庆德教授居住一楼,聂文彦上班下班,上楼下楼,必须经过饶庆德教授的家门。本米不足太注意修饰自己的聂文彦,此后必定打扮停当才出门,皆足时髦且庄重的职业套装,高跟皮鞋,口红胭脂,昂首挺胸,得得迈步,一步一步经过饶庆德教授的家门,一步也不肯松气。偏是饶庆德教授夫人长相显得比丈夫还要老迈,头发稀稀,眼袋垂垂,颧骨尽是老年斑,衣服也大都捡媳妇的旧,穿在她身上,总是不伦不类。面对这样的情形,饶庆德教授更加悲愤难诉;他怒而发狠,决心求助法律严惩王鸿图这个市侩小人,便开始夙兴夜寐,埋头整理材料,将王鸿图的论文与自己专著逐字逐句两相比照,再加注释评点与抨击,要铁证如山地证明王鸿图抄袭与剽窃。饶庆德教授花了大半年的心血,写了厚厚一大摞材料,还没有来得及向法院起诉,结果遇上了1995年夏天的泼天大雨,大雨毫不留情地冲进了饶庆德教授家的门窗,毁掉了他书桌上几万字的檄文与匕首。
好在抢救及时,饶庆德教授没有出大的问题,在医院治疗了半个多月,精神抖擞地回来了。那天是星期天,人们都在家里。王鸿图聂文彦夫妇伏在自家阳台上。我也伏在自家阳台上。许多人都伏在自家阳台上。饶庆德教授走进花桥苑,走过广场,慈祥地唤一声“胖丫你好啊”,又紧紧握住张华的手,使劲摇,感谢她的救命之恩。饶庆德教授夫人也在一边夹门夹舌,哕里哕嗦,感谢张华在这一段时间里,照看他们家门户,每天料理他们家花草。老太婆将一网兜奶粉和水果,送给张华。这是人家看望病人时候送的礼物,奶粉牌子芜杂,水果也干瘪了。张华说:“夫人你不要客气,近邻胜远亲,再说我是一个闲人,也没有帮你们做什么事情,饶教授还需要补养身体。”老太婆坚决不肯,要哭的样子,一番推让,熟透的香蕉也断了根,掉一支地上,不知被谁踩了,地上狼藉难看。
王鸿图聂文彦夫妇对视一眼,想笑,克制住了,脸上尽量无表情。
最要紧的事情,便是我们十六户人家的集体装修。我们已经委托张华,找了张华以前的熟人,进行集体装修;因为这样,装修材料可以互相取长补短,费用也会大大降低,工期也可以大大缩短,十六户人家又可以团结一致,家家都是监工,便都不是太受累了。张华赶紧征求饶庆德教授夫妇的意见,问他们家是否同意这个方案?张华说她已经代表饶庆德教授家表示同意,因为工程预算要事先做出来;是按十六户人家预算的,为的是预算出来,好让各家各户都掂量一下,看看划算不划算?眼下十五户人家都觉得非常划算,就等着饶庆德教授家作出决定,如果不参加装修,就赶快表态;如果参加装修,就马上在合同上签字;工程亟待开工。饶庆德教授夫妇愣住了。显而易见,从感情上,他们实在接受不了与王鸿图家一起装修。然而,客观上的各种好处与优惠又显而易见,他们也实在无法放弃。
张华见状,乖巧地搭了一个桥,对饶庆德教授夫妇说:“如果你们身体不好,忙不过来,只是看看合同,委托我签字也可以。”
半晌,饶庆德教授才艰难地作出了抉择,他说:“罢了!我们委托你签字吧。”一语既出,饶庆德教授泪下涕零,好不屈辱。
八楼上,王鸿图聂文彦夫妇也愣了。聂文彦转头看我,眼神如被人误会闯了祸的孩童,百口莫辩不知如何是好。我爱惜这眼神,望着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才是一个安慰。人伤人,就怕自私冷酷到铁石心肠疼痛不知,到底还是有那么一刻,可以超越仇恨,懂得感知别人的痛,却也算得人性慈悲了。
转念却又发觉自己还识得人性慈悲,又是一喜;1995年夏天的这场大雨啊!
我们花桥苑十六户人家的装修,如期开工。张华是我们的总设计师。
一切都是机缘巧合。正当我们接洽不到装修公司的时候,张华在大街上遇到一个熟人,与她故去的丈夫,原是市建筑公司的同事。两人立在街头聊起来,熟人早已经离开建筑公司,自己在做装修公司,并掏出一张名片给张华,上面写的是某某装修公司总经理,电话、传真、手机号码,一应俱全,名头堂皇响亮。张华多了一个心眼,询问:“你有什么装修业绩?”熟人说:“我怎么没有?说出来要吓死你。”熟人拉她走了几步,给她指新建的报社大楼,电视台大楼,银行大楼,这幢楼造价多少,那幢楼用的是哪国进口的玻璃幕墙,他都了如指掌,因为都是他做的室内装修啊!张华再问:“你愿意不愿意做小生意?简单的家庭装修。”熟人说:做啊!为什么不做呢?他现在有很好的队伍,也有很好的装修业绩,但是老百姓对他公司却知道得不多,因此他现在关键是做人气和口碑,不做家装,哪里有人气和口碑?其实做家装并不赚钱,也不会考虑赚钱,主要做质量和信誉,做广告。张华这才告诉熟人,说我们花桥苑有十六家想联合起来,一起装修。熟人说:太好了!你们真是太聪明了!熟人说:如果真的是你介绍的业务,价格上还可以优惠。两人越谈越合拍,干脆就一起来到了我们花桥苑。张华把大家叫了出来,与装修经理见面。就在自行车棚,装修经理与我们又说了一遍质量信誉人气口碑之类的话,当下众人相谈甚欢。装修经理又主动提出到每家每户看看房子损坏的程度,一口气上上下下,爬了四个八层楼,衣服后背湿透了也不顾,只顾为家家户户提了建议,所有建议,皆是又专业又实惠又体贴,让我们感到,我们十六家一起集体装修,就如批发价买大宗昂贵商品,低廉得卖方几乎要赔本了。张华欢欢地跟在后面,因是她的熟人,脸面很有光彩,竟比我们大家还要兴奋,这么设想,那么设想,向装修经理提出这种要求那种要求,装修经理一一地答应,并且显得很怕张华,向我们告白道:张华太精明了,什么事情一点瞒不过她的;他认识张华十几年了,当年做姑娘,与她丈夫谈恋爱,天天都来建筑公司,就看中她的精明,想追求她却又没有这个胆子;你们看,我们建筑公司,前前后后,因公死了多少工人,就是张华把她丈夫跑成了烈士。
张华说:“胡说。我们本来就是烈士!”
大家哄然一笑。说话说到这里,时间是吃晚饭的时间了,气氛也是一起吃饭的气氛了,装修经理一定要请大家吃饭。大家婉言谢绝。装修经理说:“装修是一个很大很复杂的事情,一边吃饭还可以一边继续谈谈。”大家一听又觉得有道理。张华自然是积极要求大家一起吃饭,她俨然已经身负重任了。于是,很快就签定了装修合同。
开工了,头三天热火朝天,携带各种家伙的工人,在我们花桥苑进进出出,敲敲打打,从日出忙乎到日落;经理急急要钱款,说是好让他及时购买装修材料,我们大家立刻付钱。然后,经理不再出现,接着,许多工人也不再出现。我们拔腿就跑自行车棚,急急向张华投诉,说:总设计师,我们家木匠今天没有来;我们家管工没有来;我们家电工没有来;等等。张华二话没有,抓起电话就打给经理。头一次电话,经理万分歉意,说是他老娘突然脑中风,现在正在医院抢救,他就守候在他老娘身边,心里乱得一塌糊涂。经理这么一说,我们再不便说什么,也就算了。第二次电话,经理焦急地说他手机没有电了,便关了手机,再也找不到人。再一次电话,经理还是在医院照顾他的老娘,他老娘却是去年突然脑中风,住院一年了,久病无孝子,身边无人,他得照顾她。我们家家户户墙壁凿开,正在布线;地上挖开,正在埋水管;却再没有工人按时上班,工地上一片混乱。电话打得多了,前言不搭后语,谎言就露出来了。原来所谓装修公司,也还是皮包公司,只是停留在名片上的。泥工、电工、木匠等各种工人,皆都经理临时召集组合,绝大多数都是农民工。我们这里,好多农民工嫌经理太过奸诈,拖欠和克扣工钱,就随时跳了槽,去做另外的活去了。
可怕的事情还在后头,再没有什么设计师出现,所谓电脑出的设计图,被农民工扔在屋子里当废纸一样。我们责问他们。大多数农民工埋头不睬。有喜欢说话的农民工便忍不住说了:这是什么图?哄你们的啊,就在路边打字店随便出的图啊,都知道你们城里人好时髦,讲档次,就拿什么电脑设计图哄你们,其实你们这就是修理房屋嘛。又说:我们做自己的手艺,是不要看图的,也看不懂这鸟图。我们设想我们的房屋,应该是有统一的风格,细节上有和谐的搭配,等等。农民工说:鸟!然后,现场工头又赊账拖欠工钱,工人立刻偷工减料,消极怠工,与工头相骂争吵,颈脖上的血管怒张好像可以随时破裂,使用他们的家乡话,我们都听不懂;寡言少语的农民工,摇身一变,好像顷刻变成了一堆上海人,又好像变成一堆洋人,叽里咕噜,话多得又快又急,我们在一旁干着急;最恐怖的,是当场砸掉正在做的护墙板,背起工具走人。兴高采烈以为用批发价买了贵东西的我们,在大雨之后,重又沦为灾区。我们楼上楼下地乱跑,个个成了没头的苍蝇。我的身体本来不健壮,自然是焦头烂额,口角赤红,寝食不安,感冒连绵,衣着打扮一概懈怠,简直就没有个人模样了。
张华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成这个样子;成天皱着眉,苦着脸,每家每户安抚道歉。她与经理跳脚争吵,说:“你怎么是这种人!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经理哪里怕这样的威胁,嬉笑说:“嫂子啊,装修都是这样的啊。!这些农民工素质太差了,只认钱不认人,叫我有什么办法?”
张华说:“你不能不找这些农民工?”
经理说:“不找农民工找谁?现在城市里的人,谁还吃得这种苦?”
泥工做地面瓷砖,忘记塞住地漏;待我们发现,又要敲掉瓷砖;则水泥、瓷砖、工钱等等,又得支付一次。我们找张华,张华再找经理,便只有声嘶力竭地叫嚣了:“伙计啊!你别忘记是有合同的啊,我们要去法院告你!”
经理起初还勉强承受,到了被张华指上鼻子指上脸,腾地叉了腰,说:“好吧好吧,去告吧。我好怕。我的卵蛋都已经吓破了。”
张华说:“你这个婊子养的东西!”
张华到底是女人,粗话说不过男人;便拔脚跑回自行车棚,一屁股坐下,想想,觉得她从热心快肠做好事开始,落得现在是一身狗屎一身腥,也不知道怎么收场,便举了巴掌,把自己脸一打,嗷嗷地哭了。我们又只好赶紧宽慰张华。自然也有人,不愿意安慰张华,气鼓鼓地离开自行车棚,还留下带刺的话,说谁知道是不是有人暗地里得了好处,才鼓捣了这么一个拆烂污的装修公司。张华又只好打自己的脸,打得面红耳赤,哭得肠断气绝。
好在时间就是时间,它总是不会停顿。自行车棚里挂着一只圆型的石英钟,不管人间多少事,也不管张华怎样痛哭流涕,它从容不迫地走着,走着,这是一种铁定;装修工程,却也随着铁定的时间,在这乱七八糟的混战之中,渐渐完工。
电工做完了活,拿了钱,走了。管道工做完了活,拿了钱,走了。泥工做完了活,拿了钱,走了。木工的活路多一些,要做的长一点,长长短短,也是陆陆续续地走了。最后是油漆工,在日日的抱怨与争吵中,也还是要走的。这样一些农民工,来的时候,是陌生腼腆面孔;走的时候,却千人一面,个个都是要钱的铁面孔。花桥苑的大家,竟如送走了瘟神一般。有一些工人,也还是吃过人家的许多香烟和酒菜,连我都几次炖了肉汤送给我家工人,不知怎么,好意没有留下一点点;几乎所有的农民工,都麻木不仁,都无一点熟面的热络,也无打过交道的客气与尊重,这比装修本身的麻烦更让我暗自心惊。我小时候,吃夜宵,拿了搪瓷碗,跑半条街,特为要买王麻子的豆浆;那王麻子把做生意当作做生活,为人十分小意,凡吃他豆浆的人皆是他的客,回头再买豆浆便都要多给一勺;把你的碗装得满满的,还叮嘱小孩子当心,不要撒泼了,不要盯着碗走路,要看着前面的道走路。我们小女孩,盼过年,主要原因之一是有新衣服穿。进了腊月,我外公家总是要把裁缝请来家里,住下,为一家老少翻旧裁新,孩子们都得新棉袄花罩衣,年年请的都是去年的裁缝。进门双方都欢喜,互相作揖打躬,我外婆必定要说:“又要辛苦你了!”
裁缝师傅也必定要回礼,说:“哪里哪里,是我又要沾您家的光了。”
我儿时的中国,就像一位家道中落,流落民间的大家闺秀,尽管此前多少年青春岁月,都是兵荒马乱饔飧不继的日子,却依然敦厚蕴藉,举手投足,皆见生活的美意。要人见了人,有亲切;要人与人之间,有信义;做买卖是讨生活的手段,只是一个银钱的进出,没有更多意义的,更要紧更长远的,便是要把事情做出喜气与吉利来。所以民间百姓,都懂得这么一句话,说是:买卖不成仁义在。
却说现在我们花桥苑,十六家的装修如同打了一场人民战争。其实到头来,房子也还是装修了,农民工也还是赚钱了,结果却是两败俱伤,人人都恶心厌世。这是我在装修之前,没有料想到的,以为装修就是麻烦和累人。通过装修,对于现在的社会现实,才有了一个切身的感受,知道现在的人,起码的脸面都不顾了,和气生财也不懂了,只要浅浅的一点点眼皮利益。回头遥望,我们的河山,还是山高水远;座座城市,也是重峦叠嶂,却不知昔日美人今何在了?
不过,还有一个老扁担,他这个人,却是一眼没有让人看穿的。
老扁担也是一个农民工,没有什么手艺,专门做扁担,出苦力,搬运重物上楼;从一个骗局里出现在我们装修过程中。
那天,水泥黄沙砖瓦来了,卸在一楼的马路上,再无人管。
我们好奇地问工头:“怎么不把材料运上楼?”
工头反而惊讶地问我们:“你们怎么还不运材料上楼?我的工人正等着材料好做活呢。”
我们找经理质问,经理也是反而比我们讶异,说:“头几天的材料,都是我看在熟人的面子上,给你们搬运上楼了,我以为你们自己马上就会找搬运的,哪里还会老让我贴本做生意?”
我们生气了,说:“你在签合同的时候怎么不写清楚材料由我方搬运?”
经理说:“合同上也没有写由我方搬运啊?我只是装修公司,又不是搬运公司!”
一般说来,既然装修公司是包工包料,自然就包括了把材料买到装修工地了,怎么又冒出需要一个搬运公司?经理的强词夺理把我们气得两眼望天。工头赶紧出面做和事佬,说:“好解决好解决,现在外面大街上,扁担多的是,价钱也不贵,我马上给你们叫一个扁担队来就是了。”
工头当即用他半块砖头那么大的手提电话,给他表弟打了一个电话。他的表弟很快就带领一个扁担队赶到了,十余个农民工,个个怀抱一支扁担,扁担头上挽着一副麻绳。队伍很整齐,显然已经纠合好了,单单等在那里。而扁担队好像是来替我们排忧解难的,表弟理直气壮,向我们宣布,他会每日调配派工,保证及时把各种装修材料送进人家,并会以每担记工,到时候与各家结算,也欢迎各家记工,到时候与他核对,而每担材料的劳资,皆是市面价打九折,他哥哥在这里做工头嘛,他自然要给优惠价。扁担们齐齐地站在表弟身后,沉默地看着我们。我们十六户人家的装修主持者,面面相觑之后,忽然发出一阵激烈的议论,明白我们又挨宰了,除了装修款之外,我们还要额外支付一笔扁担们的费用。
表弟并不着急,也不听我们的议论,他吸着香烟,抖着单腿,拎着的,也是与哥哥一样粗壮的手提电话,夏日的热风,把他的丝质T恤衫,吹得飘飘飒飒。表弟等了一会儿,说:“诸位老板,利索一点,他们都是靠卖力气吃饭的农民工,一天不做一天没得吃,请尽快决断不要耽误他们到别处找工。”这个年轻人,已然是老江湖,流气十足,学会了拿话打人,很是遭人厌恶。扁担们仍旧沉默着,眼睛转到别处,显然有一些看不起我们的不利索了。
结局是沉痛的。我们—卜六户人家都毫无办法。自己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眼前又已经开工,耽误一天还要付出一天的工钱。所有的慷慨激昂,在表弟的胁迫下,都归于沉寂。我们只好接受这个扁担队。但是这并不表示我们就不可以厌恶表弟,连同厌恶表弟身后的扁担们。
我们对表弟的姓名毫无兴趣,需要的时候,就叫他表弟。我们对扁担们的姓名也毫无兴趣,一律地叫他们扁担。其区别与标识,便是个人特征。矮个子的,叫矮扁担;高个子的,叫长扁担;年轻小伙,叫小扁担。其中有一个男人年纪比较大,看起来介乎中年与老年之间,动作也迟缓与沉稳一些,大家暗忖,或许他挑贵重的东西和容易破碎的东西比较合适;这个男人,便是老扁担了。老扁担最不爱说话,几乎就是一个哑巴。老扁担也最老实,叫一声老扁担,他便应声过来,等候吩咐,没有一点故意推搪,也不挑肥拈瘦。
便是这样,不到一天,表弟又有了新花招。表弟说:“各位老板,发现了一个新情况。我是救你们的急赶来的,没有事先考察,这次的十六家,哪里晓得就有八家是八楼,又没有电梯。各位老板,请你们设身处地为扁担们想一想,每天挑重担一趟趟爬八楼,这活怎么受得了?我派谁谁愿意去?”
我们已经十分厌恶这个汕腔滑调的年轻人,便说:你直截了当地说,你要叫干什么?
表弟不在乎我们的厌恶,继续他的油腔滑调,说:“诸位老板,上八楼加楼层费,按搬家公司的例再给八折优惠,每层楼每担加五毛钱。”
我的计算能力很差,也不知道一共共又要付出多少钱;我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人说加钱就加钱,还能够怎么样?工鸿图聂文彦夫妇计算能力很强,且习惯于精打细算过日子,洗衣粉与快餐面,多重的包装最划算,也都是他们告诉我。他们两口子只是对了对眼神,心里就有数了,聂文彦就小声提醒我,说装修成本因此又提高了百分之几。
八户八楼的人家,面对表弟的精明,又气恼又觉得自己是占不住道理:八楼的确是太高了,用的力气与一楼的确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有人也就笑笑,说:再优惠一点好不好?表弟为难了半天,吃了天大的亏一般,咬了牙,说:“好,我不赚钱算了!四毛五。”
我们忽而又感到好笑,四毛五分与五毛又有多大区别?还承了表弟这么大人情,实在无趣;于是也就忍气吞声,各自讪讪散去。聂文彦却再也忍耐不住,嘴皮咬了又咬,咬得通红,道:“街头一个小混混,还把我们当把戏玩,真是搞邪了!我得和他谈谈!”
王鸿图喝了一声,表弟过来,站住。聂文彦说:“你不要卖嘴皮上的乖,你真的不赚我们的钱,就少收一点扁担的管理费。每担两毛五分。怎么样?”
表弟说:“这怎么说呢?八户人家,刚才都说好了,都点头了。”
聂文彦说:“我们没有点头。我不管别人,只管我们八楼的两家,每担两毛五!”
表弟说:“老板,那我要得罪你们了。我要一碗水端平,都是四毛五。”
聂文彦说:“表弟,我告诉你,做事情不要太黑。你在这一带做扁担生意,是不是?告诉你,我一个弟弟在城管部门,一个弟弟在派出所;你信不信?”
表弟马上做出举手投降状,冷冷地说:“我信!我绝对信!我怕你。你们要宰我,那是小菜一碟,请高抬贵手。只是这里有八家,依你的价,我做不起,我也派不出这个工。”
聂文彦说:“我自己派工。我自己找扁担淡。你不许背后捣鬼就是。我告诉你,我们就是不信邪,就是不信屠户死了要吃整猪肉!”
王鸿图走过来,狠狠地盯着表弟。在他们夫妇俩严厉的注目之下,表弟再次举手投降,表示默许。聂文彦拉住我,马上去找老扁担。老扁担不说话,双方谈不起来,单是聂文彦说。聂文彦对老扁担说:“我和表弟谈好了,你和他没有关系了,他不再派你的工了,以后你就专门负责挑我们这两家的材料,完工以后,我们两家与你单独结算,你听懂了没有?”
老扁担好像没有听懂,一点态度都没有。聂文彦把同样话,又强调性地重复了一遍,老扁担好像有一点明白了,他拿眼睛去搜寻表弟,好像还是不放心,要得到表弟的亲许。聂文彦立刻搬出了她的两个弟弟,告诉老扁担不要怕表弟,不要有顾虑,表弟答应过了,他肯定不敢为难老扁担的。好说歹说老半天,最后,老扁担终于点了一个头。我们几乎是感恩戴德的。聂文彦给了老扁担一个苹果。王鸿图点燃了香烟送老扁担一支,又在他左右耳朵上,各夹了一支。
此后,我们两家的材料,果然都是老扁担一个人挑上来。即便发现水泥袋破了,我们也不说重话。双飞粉沿楼梯一路泼撒上来,老扁担还没有知觉;砖头与瓷砖挑上来,破碎的不少。聂文彦很是心疼,又要发脾气,又怕再也找不到扁担,只好忍气吞声地恳求老扁担。聂文彦正正地捕捉住老扁担的眼睛,委委屈屈地说:“老扁担,请你当心一点好不好?我们都是普通工薪阶层,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是很不容易的,你知道不知道?”老扁担只是躲着眼睛,不言语。在一旁做活的农民工,就哧哧笑。聂文彦恼了,转过去吼那个农民工:“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调皮的农民工不肯认输,说:“我又不是笑你,我是笑老扁担,笑他像一个哑巴,像一块木头,像一个大苕。”调皮的农民工话里有话,听起来是在贬老扁担,其实还是在护老扁担。聂文彦急,却又觉得自己的身份,不合适与一个农民工争口争嘴;何况就算聂文彦口头上赢了,农民工做活的时候,整蛊你家,那是现成的,少用一把钉子,你家地板,不久就可能松动起翘。聂文彦便放过了农民工,捂了自己的嘴,过来我家,立在阳台上,用力点着自己的心脏部位,笃笃响,说:“我这里难受!心里窝啊!”
下一回,老扁担挑上来玻璃与镜子,却还是碎了边角。聂文彦说:“老扁担哪老扁担,我叫你老祖宗好不好?我敬请你当心一点好不好?”老扁担总是没有言语的,低着头,抱着扁担,僵直地站着。聂文彦围着老扁担抓他的视线,一定要对着老扁担眼睛说话。她说:“你看你,头发也都花白了,做人的艰辛,也该懂一点了,人情世故,心里也该有一点谱的,我们对你这么好,又是香烟又是水果,你还知道不知道?你为什么担担都有破损?这么的不当心不体恤人?玻璃与镜子,都是多贵的东西啊!”聂文彦千说万说,急得脸也煞白,嘴角也冒白沫,要求老扁担给她一句话。老扁担就说了一句话:“我当心了。”
我们去找了张华。看看她有没有办法,再在外面马路上找一个扁担。张华说:“外面的扁担随便进来接活?他敢?不通过表弟认可和安排,他不要命了?”我们一听,便再没有力气坚持与计较了。张华带了我们,到别的人家看了看。发现凡爬高楼的扁担,无不常有材料的破损。因为按每担计算工钱,都急,都巴不得多挑几担上楼,挑到后来,力气没有了,腿都打颤了,哪里还稳得住担子?相比之下,老扁担并不是最糟糕的,我们更是无言了。张华说:“你们看看这些农民工吃的什么?餐餐都是大馒头就腌菜,汤就是龙头里面的自来水,哪里有力气挑重啊,也是在拚命了。”大家都无话可说。回去,硬着头皮,把装修进行到底。聂文彦的心劲也终于耗尽了,每当看着老扁担卸下破砖烂瓦,只是抓住自己胸口的衣服,欲哭无泪。王鸿图也默着脸,不再给老扁担香烟了。
却不料,装修竣工,老扁担来结账,递过一张皱巴巴的记工单。我已经在掏钱了,聂文彦说:“慢!”聂文彦王鸿图夫妇一算,老扁担却还是按四毛五收费的。
好一阵子,是愤怒的沉默。聂文彦眼睛睁得鸡蛋大,特别的吃惊与懵懂,好像一个突然撞上了考试的女学生。王鸿图到底是男人,心理承受能力强得多。王鸿图试图与老扁担说通道理,他说:“当初就是因为表弟要高价,我们才找你的,是不是?你同意了,是不是?到头来怎么还是要高价?既然你也要要高价,我们何必特意找你,谁挑不都是一样?是不是?既然表弟不收你的管理费了,你何必还要我们高价呢,是不是?”
要工钱的关键时候,老扁担也说话,说得也还是简单。老扁担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你们非得要我挑,你们没有说不是这个价,家家户户都是这个价。”
现在是我们没有话说了。无须回忆,都是眼前的事情。聂文彦确实没有明确告诉老扁担是什么价格,因为一切都是明摆着的。
聂文彦说:“可恶!实在太可恶了!”
老扁担再不说话,就只是抱了他的扁担,站在我们两家门口,一动不动,单是伸手要钱。
王鸿图说:“两毛五。”
老扁担坚决摇头。
王鸿图说:“好吧,三角!”
老扁担还是坚决摇头。
这一下子把聂文彦恨得,再也无法保持平日的端庄,两手胡乱挥舞,面部纠扯歪斜,一开口,声音也是劈的了,她叫道:“真是不知好歹!你们这些乡下人,真是不知好歹!那么,被你损坏的东西呢?损坏东西要赔偿,这也是天经地义的吧?如果按照物价赔偿,你全部的工钱都是不够的,你知道不知道?”
老扁担绝对不睬聂文彦,人也绝对不离开。入夜了,老扁担兀自僵直地守候在我们的门口,我们无法安心。王鸿图出来几次,吼道:“你走啊!”老扁担也不走。王鸿图只好架起老扁担的胳膊,把他拽下楼去了。我赶紧与聂文彦商量,建议把工钱给老扁担算了。聂文彦一听就火了,说:“不!决不!”聂文彦认为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了,是他们在做笼子,在骗人;整个装修都是一个笼子;笼子里头还套小笼子;连一个老扁担,都跟着欺负人,实在是叫人无法忍受;再忍受,她觉得一点自尊都没有了。根本没有我说话的余地,聂文彦怒火万丈,滔滔不绝。她说:“是的,按道理,张华是在帮助我们,我们不能怪张华,也不能无凭无据怀疑张华,但是,现在事情到这种地步,谁又能肯定张华不是暗中吃了回扣呢?现在这是什么世道啊!怎么良心都叫狗吃了啊!你的事业有了一点成绩,别人也容忍不了,造谣中伤,死打烂缠,一定要置你于死地而后快;房子坏了,要修整—下,个个都来骗你,处处都搞巧要钱;连大街上小混混和农民工,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他们以为他们是谁?可以这么坑蒙拐骗?他们以为我们是谁?就这么轻易好欺负?这一次,我是坚决不向恶势力低头的了!”
聂文彦请我不要管这件事了,事情由他们夫妇交涉摆平;而我,则必须要与他们步调一致,千万不能单独把工:钱付给老扁担。聂文彦高度紧张,严阵以待,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她说:“清你答应我,一定不能出卖我们。现在我们谁都不敢相信,也就相信你了。我要清你一定答应。”
我一点办法都没有,除了说声“我答应”。
我答应了聂文彦,我无法不答应;听到自己答应的声音,心里到底不是滋味,这种情形与场面,叫我难堪;我觉得我们所有的人,皆是又可笑,又可气,又可怜,皆没有保住自己的体面与尊重。
翌日清早,门外传来惊声尖叫。原来还是老扁担。老扁担又来了,还是立在我们两家门口,怀里抱着扁担,破衣烂衫,汗臭熏天。身穿睡衣的聂文彦吓坏了,惊声尖叫着,掩住低低的胸口,飞身进屋,抵紧房门,歇斯底里发作了。
“你走啊!走啊!走啊!”聂文彦喊叫着。
王鸿图冲出来,短裤背心,睡眼猩红,一句话没有,上来就是一拳,打在老扁担肩膀上。这是一个星期天,王鸿图的儿子女儿都回家过周末,两个年轻人也赶紧出来了,都来驱赶老扁担。老扁担受了王鸿图的拳打,不反抗,也还是不言语,却顽强地立在那里,不肯离开。王鸿图的儿子人高马大,对老扁担吼道:“你还不走?找死啊!”王鸿图的女儿说:“你们这些乡下人,真是烦死人了!骚扰民宅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啊?”这女孩子说话和她母亲一模一样,腔调居高临下,语气蔑视。
我只好去叫张华。开始张华不肯来,说:“装修已经结束了,我作了这次孽,好不容易转胎托生了,莫再烦我。人家聂文彦,教授太太,比谁都精明能干,我烦不起的。”
一会儿,张华自己又说:“好吧好吧,我好事做到底,送佛到西天吧。”
张华上来以后,老扁担突然清晰地说:“老板打人。”
王鸿图说:“我打人?我打你还是客气的,我还没有报警呢!你这样骚扰民宅,看警察给你什么待遇。”
老扁担说:“我只要我的工钱。”
聂文彦忽然冲出来了,却还是没有换掉睡衣,依然用手揪住胸口衣襟,眼睛发直,叫道:“没有钱!没有钱!没有钱!”
张华说:“哎呀算了算了,以后再说吧。什么事情,顶牛了总是没有说头了。王老师聂老师,你们进去吧。孩子们,把你们爸妈劝进屋。梳洗一下,换了衣服,一家人吃早餐,清清爽爽过星期天。老扁担,来来来,跟我下楼,喝点绿豆汤,又没有什么大事,都好说好商量。”
聂文彦用手指点着张华,说:“你是什么人?你算老几?你不觉得你闲事管多了吗?你这么喜欢管闲事,是不是有什么想头?”
聂文彦失态了,她管束不了自己了,她恶语一出,自己也捧脸哭了;大家顿时都十分难堪。王鸿图连忙对张华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她不是有意的。”
张华横了聂文彦一眼,语气平静,说:“我是什么人,你不认得?我是照看自行车棚的穷寡妇。我什么想头都没有。我也不要什么想头。我只要自己为人坦荡,不会为几个小钱就得失心疯,我就很体面了。我们走!”
张华立刻就下楼;老扁担倒也跟在她身后下楼了。
一到自行车棚,张华就甩起手指头,高声骂老扁担:“这是你害我了!就怨不得我要骂你们!不是城里人不把你们当人,是你们自己先也没有把自己当人!眼皮里就盯着钱,钱,钱!事情还不好好做,那还不招打的命?真是挨打活该!四毛五分钱,与两毛五分钱,与三毛钱,隔了多远?要到就发财了?要不到就穷死了?外面的扁担,一层楼也就是两毛到三毛;为什么你就死也不松凿眼?你这不是害人害已!”
老扁担半天也没有吭声,半天以后,还是顽固地说:“家家户户都是这个价嘛。”
张华眼皮抹下不言语,脸绷着,盛绿豆汤盛得锅碗叮哨响。大家喝绿豆汤的时候,都不出声。张华终于抬起眼皮,咒了一句:“这个婊子养的!”不远处,胖丫在广场上玩耍,与一个小女孩打羽毛球,一脸无人间烟火的神仙表情。张华看着她的胖丫,再一句“这个婊子养的啊——”便出口如吟诗,声音里竟有感叹人世艰险之意了;听得我心意悬悬,不知如何是好。
矛盾果然进一步激化,一日午后,老扁担又出现在我们八楼,这次手里不是拿的扁担,竟是一把斧头。斧头是利器,是带血光的家伙,骨棱棱的一个男人,破衣烂衫,头发胡子拉拉杂杂,埋着脑袋,手提斧头,这是很凶神恶煞的。人人一看就紧张起来,花桥苑的两个门卫跑前跑后,跟着老扁担,好言好语劝解。张华从外面回来,停好自行车,跑上楼,径直上前,一把就夺下了老扁担的斧头。
张华说:“这哪里还是一个事情?这不是一个事情了!”
张华对我说:“你去找聂文彦,只要她一句话:付钱还是不付钱。她不付,我来付。”
老扁担听张华这么说,头抬了抬,又低下,斧头也没有要,转身离开了花桥苑。我没有找聂文彦,找了王鸿图,建议我们两家把老扁担的工钱付了算了,各家也就是一百五十块钱。王鸿图说:“好。”王鸿图说:“其实聂文彦不是为钱,她这个人就是疾恶如仇。也是她们家的遗传,没有办法的。你们不要怪她。”
可是,就在我和王鸿图商量好的这天下午,他们家被袭击了。没有人看见老扁担,也没有人发现行迹可疑者,大家下班回来,发现聂文彦家靠过道的窗玻璃被统统砸碎,防盗门也被砍坏。本来王鸿图说好今天下班回来,就把钱给我,我们两家的工钱,一起交给张华,请她转交老扁担。一看家里情形,王鸿图气坏了,不谈工钱的事情了,夫妇俩忙于报警去了。
很快,一辆警车开进我们花桥苑,呜呜地鸣着警笛,大张声势,惊动了所有住户。几个警察跳下车来,有的去侦察现场,有的找两个门卫调查情况,还做笔录,笔录最后还要门卫签名。原来聂文彦果真有弟弟在我们这里的派出所,只不过不是亲弟弟,是一个表弟。
几天之后,派出所通知聂文彦和我去接受调解。我觉得事情已经演变得十分荒诞,很不愿意去派出所,便死活拉上了张华。到了派出所,眼前的情景还是超过了我们的想象。老扁担躺在派出所的地上,赤膊上身,仅穿着一条破旧肮脏的大裤衩子,眼睛紧闭,有气无力地呻吟着。老扁担挨打了。一个警察,不是聂文彦的弟弟,态度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很寻常地用脚尖捅了捅老扁担,说:“人来了,起来,当面道个歉认个错!”
老扁担没有起来。警察大为光火,又用力踢踢。
老扁担这才哼哼着说:“老板哪,我真的没有砸你家啊!”
警察朝老扁担猛踢一脚,喝道:“怎么承认了又反悔?法律跟你是闹着玩的?”
老扁担“哎呀”叫了一声,蜷缩起来,只顾哼哼去了。
我们三个女人,都慌忙地说好了好了,赶快说事情吧,赶快说事情吧。
警察把我们带过一边,对我们说:“一点办法都没有啊!这些乡里人农民工,又没有文化,又不懂法律,就是会耍赖,难缠得很。这是裁定书,他的道歉与赔偿,他都认了,盖了手印;现在你们签字盖印就行了。他的工钱就算是赔偿了,作为赔偿,那点工钱肯定是不够的,但是大姐们,我劝你们算了,这些人杀无肉剐无皮,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我可以保证,这个人再也不敢为非作歹了。”
聂文彦说:“好吧好吧,谢谢你们!辛苦你们了。”
一纸裁定书,很庄严,由于有国家的大红印,的确给人很有保障的感觉。手续很快办完,我们默默返回,都走路很快,逃窜的风一样。回到花桥苑,聂文彦自己上楼回家,我留在自行车棚里。张华提过电风扇,对着我吹凉;一时都无话;惟独一群白头翁鸟儿,老老小小,叽叽喳喳,在树丛里嬉戏;蝉在树叶后面,忽而尖叫一声,忽而又尖叫一声;天空钢蓝,白云朵朵,太阳如火如荼;真是岁月悠悠,不管人间沧桑;好像这么一坐就是百年,过去的事情,从秦皇汉武到今日装修,想说也说不清,说不清也想说;其实说也无奈,不说也无奈。
到底,我还是忍不住要说,我说:“我是没有打算不给老扁担工钱的。”
张华说:“这我知道。”
我说:“那就好,那我心里就好受一点。”我拿出两张百元的钞票,说:“张华,我还是要麻烦你一趟。”
张华接过钞票看了看,无意识地用手指捻了几捻,弯腰扎进丝袜里,还留意扎在没有跳丝的地方,怕钱无意掉了出来,当即就去推了自行车,说:“我现在就去。”
张华骑上自行车,飞快地出了花桥苑大门,穿着一条牡丹花的七分裤,肥大的臀部上全是乱七八糟的花瓣,我却感到亲切,想必也是看惯了。
我又独自坐了一会儿,心渐渐安定下来。事情终于有了一个彻底的了结。聂文彦到底还是赢了,不用付工钱了。我的工钱现在也付出去了。现在付工钱,聂文彦不会再认为我是出卖他们了。邻里之间,非亲非故,却也不能莽撞行事。世上的事情,有时候,烹小鲜也如治大国,也有千钧的重量;如此,如释重负也就是一种实在的幸福了。轰轰烈烈的大事情,抗日战争也就八年,解放战争也就三年,却是流血流汗,慷慨高歌,江山换代,万象更新,人人都有机会,人人都可以重要,人人都可以浪漫与壮烈;而这平常的岁月,天天看的都是同样光景,却暗中尽是绵里藏针;疼痛锥心,也鸡零狗碎诉说不出一个名堂来,生生就磨灭了多少人的志气与骄傲——还是庸常的日子长,还是庸常的日子多,还是庸常的日子主旋律,还是庸常的日子更难过,还是庸常的日子更要人的耐心与骨气!
我正要上楼,张华回来了。张华的自行车拦住我,扯开她的丝袜,掏出五十元钱来,说:“我看他人还好,一点皮肉伤,派出所也给了药了,我就自作主张,只把你一百五十元的工钱付了。一是一,二是二,他的价钱已经是喊高了的,不能坏了规矩。再说你也不富有,就不要无谓的慷慨施舍了,慷慨施舍了也讨不到好,就像我这一次做好事,你看我,纯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说:“好吧。”
张华说:“真的不是老扁担砸的。我猜是表弟使坏,你相信不相信我的感觉?”
我说:“我当然相信你的感觉。”
张华又鬼祟地一笑,问我:“哎,听说你是一个作家?”
我毫无心理准备,忽然就脸热了,我这是生平第一次为自己喜爱的职业感到害羞与惭愧,却又不知道害羞什么?惭愧什么?张华却赶紧安慰我,悄声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不会告诉大家的。”
我更加愕然:作家怎么啦?好像作家是生活中的一个奸细,现在被张华发现了。
我童年好福气,出生是头胎孩子,母亲的青春、健康、热情、求知欲和好奇心,都天然地滋养了我。当年父亲又还在官,享受共产党的配给制,我便有进口的听装丹麦奶粉喂养。我少年遭遇文化大革命,生活的背景与内容,皆是大事件和大道理,好比生在云端上,脚踏的是风火轮。一日三餐,从无多想,以为饭食皆可从食堂得来。而后,还未成年便离家远行,三百六十行里头也做过几行,偏偏都不是日常的生活。一直以来,我眼睛是长在额头上的,胸中是一颗豪放的心,日日夜夜绞尽脑汁的事情,都是写作与读书。年纪轻轻,却以为,若是自己的文章再不得以发表,那就是天塌地陷的事情了,那就是历史的倒退、现实的不公道,文坛人人的有眼无珠。
到底还是命中注定,生在新社会了,男女都一样,操持柴米油盐,生儿育女,一样也躲不过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方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辛苦然后得食,是最朴素最直接的教诲,这样的教诲无声无言,只是有着黄连般的苦,天长日久之后,却徐徐生出清正廉洁的浩然大气,文人的虚浮之气也就被照见,自己也就知道羞愧悔改。
难道我悔改得还远远不够?早年,我曾经在一个会议上声称自己是小市民,当初可能还有一点使气;后来可是真的了,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惟恐小得不地道和不彻底。小是最难做到的;过去招女婿,对于女婿的首要挑剔,便是这男人是否小意,不小意是不敢招赘进家的,因为家庭是中国人的千秋大业。小意是一种真正的熟,与稻谷熟了一样,人也是应该熟的;要知冷知热,懂得好歹。写小说的作家,与入赘女婿一样,熟是最重要了;世人只知道过日子,你却还要知道日子是怎样过的;大处明晓,小处也明晓,难言处尤其明晓,处处都伺候得到;这样的小说,人读了,心里头才能够会意,那风流便也是真风流了。小说只有写到这般程度,也才真是人生得趣了;要得这般人生之趣,皆要你本身能够对生活服小;其实这还是中国古老的道理了,所谓世事洞明即学问,人情练达皆文章;曹雪芹从锦绣云端跌了下来,才有了一部《红楼梦》;宝玉再从胭脂花粉五谷杂粮中出去,才得一步进入佛土。
大约我还蹩脚得很?仿佛一个好强的小孩子充英雄;若是面貌被戳破,世人倒先有愧了,仿佛揭了小孩子的短,是要不得的;张华的态度,在我看来,正是这样;这真是叫我赧然,羞惭,却又糊涂。
一个打岔,我们花桥苑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再是秋天,秋天接着也就这样过去;冬天就这样来到了。初冬季节,武汉不算太冷,气象却是另一番:空气入鼻有寒意了;植物颜色皆变得红紫深沉;茶花打了新苞;所有的小白头翁都成年了;小孩子们穿上了毛衣外套,看起来是忽然长大了;饶庆德教授终于向法院起诉了,并且,将晚报上刊登的消息,特意剪下来,划了红道道,张贴到自行车棚了;聂文彦又紧张起来了,端庄得连衣服鞋袜拉链搭扣,都要一丝不苟,绝对不能让人们看笑话,也绝对不能放过把饶庆德教授夫人老太婆比下去。聂文彦鬓角的白发,便又添了几许,脸蛋上的肉,也松坠得明显了,原来人是这样衰老的;王鸿图没有聂文彦紧张,外貌上倒是没有妻子变化明显。
最令人吃惊的却是老扁担。一个初冬的早上,老扁担出现在我们花桥苑的大门外面,那里是门房的屋檐,屋檐下有一道台阶。老扁担挑了一副箩筐,箩筐里头一副麻绳一杆秤,这是收破烂的工具了。看来老扁担已经不做扁担,改做破烂了。老扁担穿着卡其布中山装,深蓝洗白了的颜色;戴了一顶瘪塌塌的人民帽,也是很老的式样;足以唤起大家对历史的记忆,那完全就是五十年代初的乡镇干部。也因此,老扁担的人,就显得规矩和体面了,与夏天的老扁担判若两人。老扁担居然在我们花桥苑蹲点了,不走了。老扁担怎么敢回到花桥苑来,并且准备蹲点收破烂?老扁担不爱说话,他的想法谁也不知道。
最初是胖丫看见了老扁担。因为面熟,胖丫冲老扁担直笑;然后回到院子里,打扫广场;扫着扫着,忽然想起老扁担,便跑过去叫张华:“妈妈,妈妈,老扁担来了。”
张华在自行车棚门口生炉子做饭,说:“少胡扯。”
胖丫说:“不是胡扯!”
见张华根本不当——回事,胖丫着急,大声地坚决地说:“我认得老扁担。”
“很好。”张华应付女儿说,“你谁都认得。你毛主席都认得。”
胖丫说:“我不认得毛主席。我认得老扁担。他在大门口,穿了衣服。”
张华自顾白忙碌着,说:“那就更好了。”
然而,生完了炉子,坐上了铁锅,看着锅里冒出水蒸气,张华突然一个醒悟。胖丫坐在花坛上,噘着嘴,还在生气。张华过去推了一把胖丫,说:“我信你的话。我们这就去看看。”张华说完快步地去了,胖丫远远跟在母亲后面。张华来到大门口,两个门卫都望她笑,朝门外的屋檐那边示意了一下。张华出得院子大门,果然看见了老扁担。老扁担抬头,也看见了张华,随即又把头埋下了。张华一双胳膊架在胸前,夸张地叹息一声。老扁担就是不肯抬头。张华等待了一会儿,烦了,她走过去,朝箩筐踢了几脚。老扁担还是不肯抬头,也不护着箩筐,任张华怎么踢。张华把胳膊甩开来,又叉了腰,左右端详老扁担。老扁担还是不说话也不抬头。张华弯腰拽起箩筐扁担,胖丫远远跑过来替母亲帮忙。母女俩拖着老扁担的一套家伙,走到大街上,扔在了人行道上。老扁担慢腾腾跟过来。一阵一阵的风,吹落人行道的杨树叶,撞在张华身上;张华气呼呼拂开树叶,再用嘴巴噗噗地吹,这是要充分地引起老扁担的重视,知道她不赞成他的做法。
老扁担弓腰收拾他的一套家伙,秤盘纠缠住了,需要慢慢解开。
老扁担理顺了他的工具,担上肩,又往花桥苑走。
张华腾身拦在老扁担面前,说:“好!好!你倒有本事,你装哑巴,你装不认得我。找还是要告诉你:你赶紧滚开!武汉三镇大得很,哪里都有破烂卖。我们花桥苑,是不会欢迎你的。你呆在这里,一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你是傻了?还是魔了?你知道不知道,七八户人家的护墙板已经开裂了,五六户人家的地板起翘了,家家户户掉瓷砖,聂文彦家厨房的瓷砖,掉下了一大半。你们给我们送的什么水泥?都是水货冒充名牌!油漆是什么油漆?钢钉是什么钢钉?连经理、工头和表弟都逃得无影无踪,你倒送上门来了?找死啊?”
老扁担嗫嚅着嘴巴,许久,却也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张华说:“行了行了,你有什么可说的?你以为你和装修没有太大关系,是不是?你只是一个扁担,是不是?我告诉你,不是!我们觉得你们都是一伙的,我们见了你们谁都恨。现在明白我的话了吧?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老扁担呆住了。
张华母女回到自行车棚了。老扁担却还是没有离开。他在大街的人行道上呆了一会儿,挑起箩筐,又回到了花桥苑大门口的屋檐下了。老扁担在台阶上坐下,摸出一支香烟来,默默地吸烟,期待着他无望的生意。
这天下班的时候,自行车棚里人声鼎沸。骑自行车回家的人们,几乎都发现了老扁担。所有人都说:怎么回事情啊?这个老扁担胆子蛮大啊!居然还想在我们这里收破烂,谁愿意和他打交道啊!谁又敢相信他啊!真是毛病不小啊!饶庆德教授也来了,说:“好啊,冤有头债有主了,这个团伙终于有线索了,我一定要弄清楚,他给我送来的水曲柳护墙板,到底是什么等级的?到底蒙了我多少血汗钱!”聂文彦尤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白行车棚停了自行车,也不走,对陆续进来的人,一再地说:“真是厚颜无耻!真是厚颜无耻!”有人说:“他找上门来也好啊!我们去会会他,看他的良心长在哪里?”大家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有恨,一伙人说着说着,就去找老扁担出气了。
张华在吃晚饭,端着饭碗,坐在自行车棚外面,一双筷子,在碗沿上下飞舞,灵巧似蝴蝶采花。张华就是迷恋这碗饭了,别的任何事情,天塌地陷,都与她无关了。胖丫嚷嚷着,跟着大家去看热闹。张华也不理会她,由她自己去了。
老扁担的箩筐,一下子就被大家掀翻在地,几脚上去,箩筐就踩坏了,秤杆也给掰断了,秤盘砸得哨哨响。老扁担好像并不意外,人们一来,他只抢过他的秤砣,揣进怀里,人便退缩到墙角旮旯里。我们花桥苑的人们,装修之后,几个月找不到敌人,现在一看见老扁担,就有一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大家一边踩踏老扁担的箩筐家伙,一边纷纷地质问与怒斥:老扁担哪老扁担,你们给我们装的地板是什么地板,木料是什么木料,油漆是什么油漆,瓷砖是什么瓷砖,水泥是什么水泥;你们尽是坑人骗钱,伤天害理,良心叫狗吃了!老扁担自然是没有话说的。我们花桥苑的人们,说着喊着,其实也就是发泄,都是自说自话,图个痛快,也没有要老扁担回答的意思。人们心里还是明白,老扁担当初只是一个扁担,装修骗局里面的一个小喽罗,他自己也在受表弟那些人欺负和宰割的。其中有两个男孩子,人长得比大人高了,眼睛还是十几岁的幼稚,叫喊得兴起,便一再熊过去,对老扁担舞胳膊弄腿的;老扁担每次都吓得急忙地护住自己的脑袋,蹲下去,其他一概也不管。不过,没有人真的殴打老扁担。花桥苑的人们,只是要把老扁担赶走,要把坑蒙拐骗和不安全因素赶走。老扁担的箩筐再一次被拖到了大街上。这一次,比张华拖得还要远,扔在了一只垃圾桶的旁边,老扁担远远跟着,蹒跚而去,离开了我们花桥苑。
然而,第二天上午,老扁担又出现在我们花桥苑门房的台阶上。老扁担的箩筐修好了,秤杆也修好了,秤砣挂在了秤杆上,秤盘也锤平了。我们花桥苑的两个门卫,都很吃惊,看着老扁担,互相叹道:“咦——”
老扁担依旧是老老实实坐在屋檐下,吸烟,一声不吭,也不主动招揽生意,大街上的热闹、喇叭里头的流行歌曲,汽车刹得滋滋响,马路上冒青烟,于他都不是动静。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老扁担拿出一个大馒头,三口五口,很快就吃了,再到门房旁边的水池上,就着自来水龙头捧几口水喝。拧开自来水龙头之前,老扁担眼睛投向两个门卫,等他们的许可,眼神惴惴。我们的两个门卫,永远是衣着普通,面目模糊,不多话,不激烈,安逸闲散地做他们自己的事情,所谓“芸芸众生”,好像就是为他们派生出来的词语;他们也正是有着芸芸众生的本分、宽容和善意;见了老扁担的眼神,便极为同情与和蔼了,不就是喝几口生水吗?他们连连挥手,要老扁担自便就是。
张华骑自行车出门买菜,行到大门口,发现老扁担又来了,戛然捏住自行车车刹,说:“你还真是蛮犟啊!”
老扁担张了张口,自然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又闭了嘴,木然地面对张华。张华说:“你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一朵花?你这么不识好歹,看我做什么?”
老扁担低下头,看地面去了;地面上有报纸的一片残页,被风卷到这个角落来,老扁担按住残页,捡了起来,埋头去看。
张华说:“哦,你还会看报纸啊!很好!那就更应该懂一点道理了,你在这里没有什么好果子吃;走吧。我这个人又喜欢管闲事,别出了事情又是我的麻烦。告诉你,我是再也不会管你的破事的!”
老扁担想抬头,却又意识到了什么,不敢,只是把脸更深地埋在报纸上。张华说:“很好很好!算你有胆!”便脚尖点地,骑车飞去了。
下午,花桥苑的人们下班回来,到了花桥苑大门口,看见他们昨天赶走的老扁担,今天又在这里了,不免都惊了一惊;也不清楚自己惊什么;却也不便再去围攻,因为老扁担也就是一个破烂啊;老扁担老老实实坐在台阶上,吸烟,看一片破报纸,一声不吭的,你有什么办法?
只有饶庆德教授与聂文彦,这对冤家的行为出奇的一致。先是饶庆德教授,他郑重地走到老扁担面前,说:“也好。你呆在这里也好。我要起诉你们装修公司了,到时候,你就是同伙兼证人。我告诉你,我们这里的住户,都知道你是什么人,都知道你的贪婪和狡猾,你要好自为之,不要再生歹心,不然肯定就是自取灭亡了。”
老扁担望着饶庆德教授,只是点头,无言语。
后来的是聂文彦。是晚饭以后,王鸿图陪着她,两口子要出门散步的样子。他们走到老扁担跟前,聂文彦说:“我警告你,老扁担,你不要装傻不要装好人,我们大家都知道你是一个什么东西。你一定要呆在这里,赶也赶不走,这是你的人身自由。但是,我要告诉你,第一,如果我们家发生了任何盗窃和安全问题,你都罪责难逃;第二,你休想我们会给你生意做!你以为你还可以再赚我们的钱,那是万万办不到的!”
老扁担没有望着聂文彦,单就埋头听着,也无言语。聂文彦说完,挽着丈夫就走,高跟皮鞋故意格登响,大有敲山震虎的威严。
第三天,第四天,老扁担像上班一样,准时地来到花桥苑大门外的台阶上,坐下来,等人叫他收破烂;花桥苑当然没有任何人叫老扁担收破烂。老扁担终究在我们花桥苑大门口呆下来了,老扁担却也终究只是呆在我们花桥苑大门外了。无形中,老扁担与我们花桥苑人家,居然又成了一轮新的对峙。
家庭使用以后余下的东西,武汉人总称它们为破烂;对于收破烂的人,武汉人也简称破烂。一个“破烂”,两个名词;卖与买的人,却绝对都不会产生理解上的错误,这就是生活自有的明澈。生活再是混乱,也自有一份明澈,不断更新的语言,便是这份明澈的脉络;就连老扁担,也是不会混淆的。每次胖丫一边往大门外跑,一边呼叫:“破烂。破烂。”老扁担动也不动,他知道这不是呼叫他。老扁担拎着斧头的歹徒形象,在花桥苑打上烙印了,人人都很警惕,都不会让老扁担靠近自己的家门。家里的老人和小孩子,也都被再三叮嘱和警告:如果老扁担要求收破烂,务必摇头不睬,赶快走掉;万一发现老扁担固执地敲门,千万不能开门,必要时候打110报警。老扁担明澈到连我们花桥苑人家的这种警觉,他好像也知道。
老扁担从来不擅自进入花桥苑,也从来不主动与任何人说话,不打搅任何人,眼神都是定定的,没有光,也不闪动,万物都不梢,不掠,一味只是老实和无害。门卫已经默许老扁担随时进来,在水龙头上喝水,老扁担喝过自来水以后便即刻退出去。老扁担还进一步地表现出他对我们花桥苑的基本尊重,那就是便溺,也会回避花桥苑的围墙树丛,类似于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那种尊重。老扁担宁愿放下他的箩筐,花好几分钟的时间,寻到水利科学院的围墙那边去便溺;那里是一个僻静处,依围墙而建的是一个巨大的车间,车间里头是三峡大坝的模型,于当年争论三峡大坝利弊的时候建造,用于论证的,现在已经搁置多年,从来没有人到这个车间来上班。但是,现在的城市里,一般农民工都是就近便溺;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是不会管那么多文明礼貌的;夏天装修的时候,农民工都在我们花桥苑的树丛里便溺,任我们花桥苑的住户再怎么投诉,也是无用。老扁担自觉表现出来的文明,慢慢也被我们花桥苑的人们,看在了眼里。但是,那又怎么样呢?难道你不在我们花桥苑尿尿,我们就会把破烂卖给你?
现在的城市生活,许多物质都是一次性消费,耐用品的质量也越来越差,所以家庭的破烂,是越来越多了。我们花桥苑四栋八层楼的公寓,每过一段不长的时间,家家户户都要卖破烂。我们花桥苑的人家,还是宁可舍近求远,跑到大街上去,等着,将那些在大街上流动的破烂叫了进来。这种小事,经常由胖丫承担。胖丫在广场上玩耍,无事,人家就在阳台上叫唤:“胖丫,去叫个破烂。”
不知道胖丫是人憨,还是聪明,她每次都要问:“是叫老扁担?”
人们就说:“傻丫头,不能叫他!”
胖丫有时候也会突然想不通的,突然发问:“为什么?”
人们就说:“胖丫啊,你只要记住:他坑人!他骗钱!他提斧头!”
胖丫就会说:“哦!”
胖丫就欢快地跑出去,一会儿,很有价值感地带了几个破烂进来。大家在广场上,热火朝天地你卖我买,讨价还价,易拉罐踩得砰砰响,踩瘪了再数过,一个一毛钱;五公斤的食油塑料壶,五毛钱一个;茅台酒和五粮液酒的酒瓶,很神秘,单独议价,可以卖到十几块钱一个,显然这是有一个地下渠道在高价收购,收购去了便是要做假酒;但是我们花桥苑的人家是有正义感的,大家绝对不卖,把漂亮的酒瓶,当面掼在地上,摔碎了,就当碎玻璃贱卖;破烂一个个眼瞅着,手脚慌乱又不敢抢夺,干干地叹气,便赌气不收碎玻璃。如果书报杂志电视冰箱,这样一些破烂过重了,也把破烂带上楼,到自己家里去称重量。几个破烂,都是空担子进来,满满的担子出去,心满意足的,连说带笑,经过老扁担身边。老扁担每次都是正正地面对着这样一个世界,他的世界,一个遭受孤立和嘲弄的世界。那些破烂们,都很神气与得意;他们与老扁担素不相识,却同行是冤家,都十分敏感,都自觉不自觉的,要从他人的痛苦中获得自己的幸福;赚钱是现实的事情,钱总是有限的;快感却是精神上的事情,给人无限的愉快,谁都难以放弃与超脱。老扁担不言语,无表情,中午一顿大馒头也不吃了,没有钱吃了,但是他半句抱怨也不出,只是忍受。最后,连两个门卫也忍受不了,过来劝解老扁担:算了,到别处去收破烂吧,要不然饿死你了。
最无法安心的人,还是张华。对于破烂的买卖,张华只管装聋作哑,偶尔却还是支使胖丫,拎一提馒头给两个门卫,一提馒头五个一元钱,两个门卫也知道这是救济老扁担的,马上就去放在老扁担的箩筐里,说:“胖丫拿来的。”
老扁担就说:“谢谢。”
偶尔,王鸿图经过大门口,也会给老扁担甩过一支香烟去。老扁担也接着,也说:“谢谢!”王鸿图也是经常给两个门卫派香烟的。王鸿图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脾气是有的,说火爆也火爆,说傲慢也傲慢,比如与饶庆德教授的诉讼,一定是要你死我活的了;却与门卫、清洁工人、看自行车棚的张华、胖丫、闲散老人、乡下来走亲戚的客人,一律都无门忌,都无心机,都是相见欢,常常把开会发的小礼品,钥匙圈指甲钳什么的,在上楼回家之前,送给胖丫或者别的小孩子。在花桥苑人家里,王鸿图为他妻子聂文彦挣得了人心与脸面,一般大家都会看王鸿图的面子,对聂文彦礼让三分。不过即便是王鸿图,却也不敢把家里的破烂卖给老扁担,因为那就会惊动聂文彦。张华真的很生气。她和大家议论别的事情的时候,会突然离谱地叫嚷一句:“我最恨乡里人了!”
王鸿图一边笑笑,说:“张华啊,你是观音菩萨转世吧?”
新住户徐迪娜,很迷惑,问:“怎么是观音菩萨?”
没有人理会徐迪娜。她没有经历过花桥苑的集体装修。日常生活看起来是如此日常,什么新鲜也没有,却条条都是不同的河流,新下水的人,都得自己去小心地趟。
逐渐的,老扁担偏偏比谁都安心了;清早过来的时候,脚步比较流畅了,坐姿也不再那么僵硬。老扁担搜罗了许多报纸,当他坐定了台阶之后,他便开始认真阅读。没有谁与老扁担买卖破烂,老扁担也不吃中午饭,老扁担有的是时间,所有时间,老扁担几乎都在阅读。老扁担把报纸翻来覆去,字里行间,反复研究。老扁担不吃饭,却要吃香烟。老扁担把燃烧的香烟夹在手里,过一会儿才舍得去细细吸一口,一般就架在太阳穴那里,让青烟袅袅。过了许多天,花桥苑的人家,在自行车棚聊天,才恍然大悟地意识到:老扁担认得字!他们说:哎,原来老扁担还认得字啊!他们说:老扁担读报纸像在读博啊!
徐迪娜说:“老扁担是很可爱的呀。”
依然没有人附和徐迪娜,气氛不对。徐迪娜环顾四周,好不愕然,未了还是要固执地为自己解释,说:“穷人就是有质朴的一面,比起现在那些有钱人的恶俗,就是可爱!”
一场北风一场寒,隆冬季节已然来临。进入腊月,下了一场小雪,风就刺骨了,太阳也有一股干干爽爽的劲道了,晒什么,都留香。我们花桥苑人家,开始买肉买鱼腌制,公寓楼是拥挤狭小,可是我们多少也还是想做一点腊货。过年是要有味道的,卤莱里面放进了腊货,在深夜里咕嘟咕嘟地煮着,飘出来的气味,是很特别的香,一闻,就觉得新年到了,又是一轮的天增岁月人增寿了。就在这样的一天里,老扁担忽然就不见了。老扁担没有说不再来,可是就没有再来了。门房的屋檐下,长长一道石头台阶,忽然就冷清了,一阵风就落满了冬日的尘屑。片片的报纸被风卷过来,也没有老扁担去按住捡起来。两个门卫在台阶上斜站着,晃荡着身子,四处望望,把香烟叼上,再四处望望,疑惑道:“该不是在哪里冻死了吧?”
门卫的话,传到自行车棚里,张华说:“死了活该。好!很好。”
正在停放自行车的徐迪娜,却忍受不了了。徐迪娜的模样看上去比少女成熟,比妇女幼稚;结婚三月,与有钱的丈夫离异;之后,参与意识与博爱精神,就自由地表现出来了;养了一只鹦鹉,名叫波德,是英文“鸟”的音译。波德不住鸟笼;夜里睡沙发,白天在屋子里头随意飞翔。
徐迪娜谴责张华,道:“人家老扁担又没有对谁不利,你这样说话!”
张华说:“这有什么,毛主席都写过一首诗歌: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徐迪娜说:“毛主席给冻死的苍蝇取名叫魏竹奇?真的?”
张华一本正经地回答:“真的。”
张华捧腹大笑。自行车棚里凡四十岁以上的人,都大笑。徐迪娜被笑得脸皮酱紫,无所适从,拂袖而去。时间最是无情物,一个时代就是一个时代了。从前流传下来的一切,都被时间之光普照,无不变形。可见青史留名,并不见得是好事,留下来的肯定不是本来的你;任人曲解、玩笑、糟蹋,这才是一种必然。
老扁担终于离去,在张华看来,老扁担算是得了生路,她这才彻底放松了,打趣徐迪娜,让人人都笑了一个痛快。
我们中国人,过年总是一桩大事,与别的节日都不同的。别的节日是节日,吃吃好东西,看看电视,打打麻将,也就是过节的意思了。过年却还要有许多的仪式,还要依赖许多仪式带来许多感觉:贴对联,放鞭炮,除旧布新,洗澡换衣,吃团年饭,给压岁钱,串门子走亲戚,三天无大小,人人都自由。忘不了我孩子两岁那一年,没有钱为孩子买新衣,翻箱倒柜找出一块红色大花布,熬了夜,在缝纫机上赶着做罩衣。初一早上,给孩子换上鲜艳的新罩衣,孩子兴高采烈跑出门去,一会儿又兴高采烈跑回来,说:“妈妈,快出去看!过年天上下的是红写,好好看啊!”我跟着孩子跑出去,原来满地落红皆是鞭炮的碎花,昨夜的鞭炮是我深更缝衣的激励与鞭策,看见了格外亲切;我们母女相拥,心里满是喜气与快乐,却不是平常的那种喜气与快乐,是火热的、有烙印的喜气与快乐;是在昏昏然漫长无际的日子里,忽然有一面红漆大鼓打出了一记节奏,咚的一声,山河震荡,便觉得人生有一刻的震动,日子有一刻的印记,叫自己牢牢记住了;而记住本身,何尝不就是一种喜悦呢?
过年是这样的大事,我们花桥苑人家,自然就把老扁担遗忘了。这种遗忘相当于删除,连一点印象都没有留下。我们花桥苑门房屋檐下的台阶,原本是空空荡荡,现在也是空空荡荡,从来没有任何人计较它为什么空空荡荡。大家出出进进,都是新鲜的行头,互相都要扫一眼,心里笑一笑别人,或者心里赞一赞别人。孩子们高兴得上了天,觉得自己可以神气过大人,便得意忘形的模样,口里吃着美食,神仙一样走路,飞飞腾腾的。春节就是这样的:满世界的风景,惟有我们自己与我们的孩子。
忽然有一天,老扁担又出现了。老扁担还是挑着他的那副箩筐,坐在我们门房屋檐下的台阶上,吸着香烟,看着报纸,还是那副没眼睛没耳朵似的模样,一声不吭。
老扁担一出现,令我们花桥苑的人家大吃一惊:原来正月十五已经过了,元宵节过了,又是平常日子了,虽说还是平常日子,但不是去年了,是新的日常,老扁担这个人,怎么不知道去年的绝望与悲哀,还来重蹈覆辙呢?被删除的记忆,自己强行地恢复,相信谁都会大吃一惊;这份吃惊又不比前次了。吃惊之下,我们心里,便生出了一些怜悯:不就是一些破烂吗?这个人却还可以这般屈辱地死死等候,也真是执著顽强啊。然后,我们心里,也还生出了一些羞惭:不就是家里的破烂吗?都是无用的东西,值不得几个小钱,干吗死活不卖给这个人呢?
春天确实是万物生发的季节,我们花桥苑的人们,在新的春天里,重新看见老扁担,心里便摇曳着,一些新的感觉如大地上生出了毛毛小草一般。对于老扁担,自然就与去年的冷漠疏远大不一样了。
张华停在老扁担跟前,欢欢喜喜的,无端地踢踢他的箩筐,说:“过年好啊!”
老扁担平常不肯说话,拜年的问候是礼,不能不回礼的,便也连忙说:“年好!年好!老板恭喜发财!”老扁担音低含糊,还是不抬眼睛。
张华说:“我什么老板!和你一样,穷人!”
老扁担仍然足咕噜:“老板发财老板发财。”老扁担对于我们花桥苑的人家,男女老少都只有一个称呼,就是“老板”。
张华再踢踢老扁担的箩筐,说:“你倒是犟得可以了!看来只有佩服你了!”
张华一边踢箩筐一边朝大家做脸色。张华在高频率地舞动她的双腿。今年春节,张华买了一条新的花裤子,底色是深咖啡,图案是红花绿藤;花枝逶迤,好似凌霄花,紧紧绷在腿上,一点不打皱,裤口接上高腰皮靴,很是显得双腿修长;大家见了都称赞。张华的春节很开心,逢人便介绍莱卡氨纶,说是当今最时尚的一种面料,科技含量非常高。张华郑重地感叹:世界就是在不断进步!因此老扁担的进步,张华发现得尤其迅速:老扁担戴了一条围巾!是一条时髦的超长围巾,在颈脖上绕了一圈,还有两截在胸前款款垂落;围巾是暖和的混合色,是最时髦的颜色,还有这样时尚的戴法,与老扁担一身臃肿破旧的棉袄棉裤配在一起,是这样的先锋,又是这样的滑稽。在张华的热烈号召下,大家都去打量老扁担。老扁担更紧地箍住胸,遮掩围巾,满脸的皱纹里,也透出红晕来了。张华用手指去挑了一下围巾,老扁担躲了一下,没有躲过张华。大家善意地笑闹起来,说:张华不像话!调戏人家老扁担做什么?叫化子也有三天年呢,老扁担就不可以戴条时髦围巾?大家拿老扁担说笑,老扁担倒是冬烘得很,抬起了头,感谢大家替他解围,说:“谢谢老板,谢谢老板。”老扁担新年的面貌,就被大家看清楚了,他胡子刮得光光,脸盘显露出来,帽子没有戴,头发理得齐齐短短,额头也比较开阔方正:原来老扁担倒也还算一个头面整齐的男人。
王鸿图与他儿子走过来,看见了老扁担,也惊讶,过来说:“呀呀呀,老扁担哪!又来了?你还真是有点牛脾气啊!年过得好啊!”
老扁担赶紧说:“老板过年好!”
王鸿图打哈哈说:“同好同好!”便将口袋掏了一把,是一些糖果瓜子,送给了老扁担。
过年时候的人,都有一份慷慨大方,我们便也拿出手头的小零嘴,放在台阶上,要老扁担吃,也问问现在乡下怎么样?是不是乱收费太厉害——这是从报纸上读来的消息,报纸越来越成为城市人的日常生活。两个门卫踱过来,给老扁担香烟,他们一起抽烟。门卫说:“你这个老狗日的,怎么说走就走了,还以为你冻死在马路上了。”老扁担只是微微地憨笑。太阳和暖。白头翁在枝头欢叫。碎冰在马路边的流水沟里漾着,泛着日光。过年的人心,玩野了,一下子收不回来,三三两两的人,在单位点了一个卯,都陆续地溜回来,吆三喝四地约对子打麻将;经过花桥苑大门,瞟瞟老扁担,眼睛里不再有警惕与愤怒,都是孩童般的贪玩和不介意。我们花桥苑大门出去,原本是一条马路接上大街,两侧有大树。去年大树都砍了,两侧都盖了简易的门面房,出租给了各种小生意人。砍大树的时候,我们花桥苑人家都不同意,这点环境意识,也都是有的。饶庆德教授还向市长写了请愿信。最后的结果,还是砍了大树。人家土地拥有单位,蕞需要的是经济环境,不是大树,斥责饶庆德教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小门面一起来,墙壁都是劣质马赛克,我们花桥苑出门的一条街道,就很像小乡小镇了;本来是很没有品位的,春节的时候,红色的对联一贴,倒也平添喜气;小生意的店主大多数也是外地人,也是乡下出来的多,都随和、爱凑热闹,便也走过来,与大家拉家常,一起打趣老扁担的围巾:
你这漂亮围巾哪里买的?是老婆编的?还是“情况”送的?“情况”就是情人。武汉人嫌情人过于书面化,出口肉麻,便改为“情况”,“情况”说起来就比较含蓄大方,也比较谦虚谨慎,还有一些自嘲的勇气。说到“情况”,男人就可以只管猥亵,不用尊重。有的东西,就是让人找得到乐子,好比酒,喝了便可以发酒疯。关于围巾的出处,老扁担是不言语的,他也不用言语。没有谁真的以为老扁担有“情况”,都只是要玩笑要开心。而老扁担,被人取笑也是很好的,好歹还有人取笑他,比起他去年受到的冷落,已经要让他受宠若惊了。
就这样,老扁担安适了,黄昏时候离开的背影,也直起来了许多,步调里也没有了落寞的寒意。老扁担这一次顽强地卷土重来,好像不是来收破烂的,倒是来走亲戚的了。
我们大家在自行车棚里,不免也议论了一番老扁担的围巾。饶庆德教授夫妇正好也在这里。一群干部和文化人,却不约而同地,也提出了与门口那些贩夫走卒同样的问题:老扁担怎么会突然戴上这么一条围巾?他的围巾从哪里来?猜猜是他老婆织的?还是媳妇织的?还是相好织的?我们用词比较准确:“相好”。张华断定老扁担有相好,这围巾一定是他的相好织的。张华说:“人家乡下人也是人嘛。”在这一点上,饶庆德教授赞同张华的观点,他说:“对啊!人都有七情六欲。七情六欲是应该受到尊重的。”
张华说:“饶庆德教授,我请教您了,您看老扁担这人,还会不会生歹心?”
饶庆德教授认真回答:“一般有相好的人,就不太会生歹心了。要知道,爱情是天使,它的降临会使人变得善良。”
张华说:“饶庆德教授,您在花桥苑德高望重,这次就带个头,把破烂卖给他吧。”
饶庆德教授“啊啊”了一声,说:“这个嘛,我还要拭目以待,拭目以待。”
徐迪娜挺身而出,说:“我卖。”
张华说:“迪娜呀,我们寡妇人家,不可以这样随便说话的啊!”
气得徐迪娜,上去就给了张华一巴掌。在花桥苑两个单身女人的玩笑中,老扁担终于再次进入了我们花桥苑。一日,在广场上,徐迪娜勇敢地把她家的破烂,卖给了老扁担。
尽管徐迪娜带了一个头,我们花桥苑的其他人家,跟上来的,也只有一两户;大多数也还是没有动作,好像在拭目以待;其实冷眼一看,也算不上在拭目以待,因为谈不上拭目以待;老扁担不在我们大家的生活中,不在我们大家的话题中;老扁担其实不是一个事情;我们大家,都有自己的种种事情在忙碌,谁还会把在城市收购破烂的一个农民工当作一回事情?比如我就是。我家报刊杂志多,出的破烂也就多,只是我没有时间去理会那些过期的报刊杂志,任它们胡乱堆放着,当然也不会想到这些破烂对于靠破烂为生的人,是多么重要。由老扁担引起的惊讶,那是我们生活里许多惊讶之中的一个,区区的、无伤大雅的一个,转瞬就过去了。老扁担用了相当的时间和代价,让我们花桥苑人家接受了他;而我们花桥苑人家,接受了他也就放下了他;只道老扁担温和老实,会与我们相安无害,这就行了。老扁担反而就成了一尊石头的雕塑,摆在我们花桥苑大门一侧的台阶上,大家日日过去,便熟视无睹了。生活就是这样微妙,也就是这样的无情;无数的因素,无时不刻离间着人们;个人的命运,都埋藏在这无数因素之中,自己无从感知,何谈去把握?直到张华提醒我。我用张华的气筒给自行车打气,张华过来,笑一笑,说:“你很忙吧?”
我说:“不忙。”
张华说:“假话。”
我说:“真的。我忙不忙,看对什么人。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说。”
张华说:“够意思啊,谢了!我倒没有什么事,还是替人瞎操心。你要是不太忙,可以不可以抽个时间,把你家成堆的那些报刊杂志清理出来?老扁担又开始省掉午饭了。”
“当然。”我连忙说,“当然当然。早想过是要把破烂给老扁担的,不知道怎么一晃,又给忘记了。”忽然发觉自己忽略的破烂,竟是一个人的午饭与生计,心里一阵难过,有心酸也有歉意。
张华也连忙把话题岔开,说:“喂喂,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徐迪娜这个女人很有意思,她讲离婚是很好的,很可以教育人。徐迪娜的前夫,是一个千万富翁,徐迪娜刚刚搬来,不是骑自行车的,开的是一辆宝蓝色宝马车;现在骑自行车,倒说很安逸了。刚才她站在这里,望着花桥苑人家阳台上堆放的破烂,念了一句诗,说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我说:“有意思。”
张华说:“有意思吧?我为什么要给你讲这些故事?因为你是一个——作家。”张华说到“作家”就要放低声音,就要掩护我,我真是没有办法了。
几天以后,我让胖丫叫来了老扁担。老扁担上到了我们八楼。我把房门敞开,让他门已把书报杂志统统搬出来过秤。书报杂志一一都搬出来了,沉重的几大捆。面对这么多书报杂志,老扁担禁不住面有喜色,一面打包加固,一面期期艾艾地说:“怎么过秤哩。怎么过秤哩。”最后还是下了决心,对我说:“老板,我要用你家的秤。”
我说:“我家哪里有这么大的秤?你不是有秤吗?”
老扁担坦白地说:“我是七两秤。”
闷了一会儿,又说:“现在都是七两秤。我无办法的。”
我说:“七两就七两吧。现在连卖秤都卖这样的秤,我们有什么办法。”
老扁担一一地称过,然后计算,付钱,他认真给我计算了一遍,说:“老板再计算一遍,看对不对?我是按一斤计算的。”
我没有再计算一遍。我知道没有这个必要。老扁担已经把事情做得十分公道了。老扁担显然十分在意自己是否公道。一个破烂,把一点小生意,做得这么恭敬郑重,小心谨慎,也是令人肃然起敬的;何况我暗暗喜欢老扁担对于书报杂志的态度,他不像其他破烂那样,把过了秤的书报杂志,随意踏踩,撕扯,窝卷,尽往编织袋里乱填乱塞;老扁担待书报杂志不像是待破烂,当是有用的物品,他要一堆堆摞齐,码平,捆好,再往箩筐里齐整地放;我便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一份对于文字的尊敬,我便也要尊敬人家。于是我告诉老扁担,以后我家的破烂,都是他的了。至少一两个月,要出一次书报杂志的。
老扁担再一次面露喜色,说:“谢谢老板。”
当晚,聂文彦就敲了我家的门,找我谈话。
聂文彦说:“你把破烂卖给老扁担了?”
聂文彦说着就激动起来,“为什么?啊?为什么?”
聂文彦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痛?”
聂文彦说:“这些人怎么可以信任?一个农民工人室杀人,抢劫了四十二块钱,今天的晚报你可看了?仅仅四十二块钱,就可以把人杀了。现在的人,还有什么道德良心可言?现在知识分子,教授专家,也就是那德性,还谈这些没有文化的农民工?”
聂文彦说:“我们是这样的好邻居,我还是有责任提醒你。不管怎么样,我是坚决不和老扁担打交道的。我坚决不再允许任何农民工接近我的家门!”
我一个字都没有说,惟有流露歉意。老扁担接近我家,也就等于接近了聂文彦家,我非常抱歉。我却又觉得无法应答聂文彦质问;虽是平常琐事,也无从交流。有时候,人对面相坐,双目相看,忽然就相隔河汉,想敷衍都难,真是无奈了。
老扁担的形势,却逐渐逐渐好了起来。老扁担向花桥苑人家坦白他是七两秤,的确其诚可嘉,打动了我们花桥苑的许多人家。再加上我们花桥苑人家里头,有张华与徐迪娜一唱一和,热心快肠帮困扶贫。胖丫常常也就直接去叫老扁担了。天气晴好的星期天,老扁担也在广场上铺开了摊子,也有好几户人家,都来卖破烂。老扁担不用自己的秤,用人家的体重秤,人家说重量是多少,老扁担也不去盘查计较。以往的破烂们,来到广场上收破烂,都要借用张华的一只塑料水桶。他们要找一处低洼地面,倒进水,然后把收购过去的纸箱与书报杂志,都铺在低洼处礘一礘,以增加重量,转头到了废品收购站,便可以多赚一点。因这样的做法十分普遍,何况又不是与我们搞巧,是与废品收购站搞巧;我们花桥苑人家,对于这些破烂的做法,一贯都持无所谓的态度;反正现在全社会的人,都是设法在弄钱,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了。老扁担却不借用张华的水桶,不曝书报杂志,我们花桥苑的人家,默默看在眼里,倒觉得老扁担有点憨傻,但是,这种憨傻又还是会让人心里生出好感来。老扁担的生意,慢慢兴旺了起来,老扁担却没有丝毫的得意忘形,他的脸,还是木然的,眼睛也还是不看人,多余的语言也还是没有,到人家家里拎破烂出来,绝对不往破烂之外的地方瞟上一眼,还不因为生意多了,就兴奋得手忙脚乱。老扁担总是不会手忙脚乱,他总是慢腾腾的,把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做完。事情做完,破烂担走,他还会回来,拿起那把大竹扫帚,把广场打扫干净;然后就退出花桥苑,决不在院子里多呆。老扁担的自爱与条理,与一般破烂完全不同,也是我们花桥苑人家,以前不曾料到的。大家在自行车棚说闲话,都说:“哎呀,这个老扁担,还真是看不出来的,还是很有一点教养的啊。”
最得意的是张华了。张华说:“我说过要你们放心把破烂卖给他吧。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有一副火眼金睛。”
大家就说:“吹牛啊!那么,张华你说,老扁担是一个什么人?”
张华说:“什么人?一个破烂呗。这年头,像这种穷得要死的农村老头,还能咸鱼翻身?再怎么也就是一个破烂了!”
大家听了,一起默然。张华语气苍凉,直指时代;这年头,这社会,大家都有目共睹,谁还有道理战胜张华?便一阵嗟叹,都联想起了各自的不顺与无奈,怏怏散去。
因老扁担与花桥苑人家的关系日渐融洽,花桥苑人家发生的故事,也就把老扁担波及进去了。这是又一年的初夏了,有几日,天气突然暴热,满大街梧桐花迷目扎眼,一条狐狸犬跑到我们花桥苑院子里,玩耍了一天,黄昏以后,悄悄钻到了门卫的床铺底下;夜里走了出来,舔喝门卫凉在碗里的茶水,再到电扇跟前卧下吹电扇,把门卫吓了一大跳。这只小小的狐狸犬,瘦尖脸,四只利索的小蹄子,水灵灵黑眼睛,一身华丽松软的棕色背毛,尾巴翘起,颜色洁白如雪,翻卷出一朵蓬松的花;好生俊俏的一只狐狸犬。徐迪娜一见就爱,走不动了。这狐狸犬,也乖巧,跟着徐迪娜脚边边散步,寸步不离,还与她眉目传情地亲。徐迪娜因为家有波德,与狗不肯通融,她只好央求门卫,暂时收留狐狸犬,由她每日送来狗粮。狐狸犬夜里与门卫同住,白天玩耍累了,便爬进老扁担的箩筐里睡觉,到了下午下班时间,它就知道在大门口迎候徐迪娜;张华上午骑自行车去买菜,它也进进出出地献媚撒娇;张华也就忍不住,时常买一根火腿肠送给它。如此,一连过去十几天,也不见狐狸犬的主人寻来。两个门卫,死活不能再接受,因为这狐狸犬也是狗,也有守夜的本能,夜里但凡有人出入院子大门,它都要吠叫扑咬;闹得两个门卫皆眼睛红红,都欠瞌睡。两个门卫一起来找张华和徐迪娜,商量这狐狸犬的去向。
徐迪娜说:“最重要的是,我们首先得给它起个名字,它需要找到自己。”
张华就说:“叫魏竹奇吧。”
徐迪娜说:“呸!”
张华说:“好吧,说正经的。我不养动物,我想不出什么名字,你给取一个。”
徐迪娜说:“看来这小东西走失了,是一条流浪狗了,那就叫三毛吧。”
当时电视连续剧一股风气,许多旧戏新编,什么《新白娘子传奇》之类。张华便说:“好吧,《新三毛流浪记》。三毛,三毛,过来,你就叫三毛了。”这狐狸犬,一听就摇头摆尾,娇滴滴往张华怀里扑;倒是把张华难为情了,两只胳膊夯撒着,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慌慌地说:“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狗怎么可以这样肉麻?”
徐迪娜慌忙摸出餐巾纸,捂着鼻子要哭,说:“人都是不懂这样的依恋和情意的啊!”
最后,商议的结果,却是要老扁担暂时收养三毛。张华对老扁担一说,把老扁担吓得一个哆嗦。老扁担惊惶失措,急不择口,说:“我没有电扇。”
张华说:“我给你一只鸿运扇。”
徐迪娜说:“我付电费。”
张华说:“你还有什么话说!”
老扁担依然是说:“不成啊,不成啊。”老扁担再说不成,也由不得他了。
从此,三毛就跟着老扁担上班下班了。三毛的一日三餐,皆由我们负担。我们花桥苑好几户养狗的人家,都自愿提供了三毛的伙食。三毛的日常洗澡梳理毛发之类,由张华提供空间,也就是在自行车棚里,摆出大盆来,烧好热水;具体由徐迪娜操作。三毛成为我们花桥苑集体豢养的小狗,但是它与老扁担同住。
此后好几个月,老扁担衣衫破旧,步态蹒跚,表情木然,挑着一副箩筐收购破烂,胸前挂着一条时髦的围巾;身边追随着——条华贵的狐狸犬。
终于有一天,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三毛的主人寻来了。三毛的主人寻来,我们花桥苑人们并不意外,且也算是我们盼着的事情;三毛总是这样跟着老扁担,到底也是太滑稽;几次引起路人怀疑,一直跟踪到花桥苑大门口,洵问门卫之后才放心。但是,三毛的主人是打将—卜门的,这就在我们意料之外了。看来和平的日子,理解和安稳也还是最难得的。
这是一个下午,一辆面包车,凶凶的,径直就往我们花桥苑大门开过来;看见车牌号码陌生,门卫正要拦阻,面包车却一打方向盘,侧身停到老扁担跟前。车一停下,急急出来五六个男人,个个酒气熏天,由一个肥硕的妇女率领,不由分说,上前便围殴老扁担。
肥硕妇女是三毛的主人,三毛本名约翰,有户口簿作为证明。最近,肥硕妇女偶然发现了她家小狗的踪迹,一看就认定是乡下农民工拐骗小狗以图倒卖;便约请几个朋友,在附近吃喝一顿,然后实施打击和抢夺。这场袭击突如其来,几个男人排山倒海,一下子就把老扁担闷在里头了。等两个门卫叫来张华一伙人,老扁担已经被打得头破血流,三毛当然已经被肥硕妇女紧紧抱在怀里。
张华叫道:“三毛!”
肥硕妇女道:“约翰!”
把这狐狸犬急得不知道怎么才好,眼泪汪汪,朝老扁担嗷嗷叫,朝张华嗷嗷叫,也朝它的老主人嗷嗷叫;人都处于紧急状态,皆不肯去理解狗的心理。老扁担坐在台阶上,背靠着墙,摊手摊脚的;两个门卫拿着餐巾纸,在伤口处蘸血。面对我们花桥苑人们的质问,妇女没有一点好气,喊道:“我能怎样?好多农民工到处捂狗卖给餐馆,我能怎样?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情呢?”又喊道:“你们这些人倒是有意思,我看见了我的狗,当然要抱回去;有什么好调查的?我去向这个破烂调查不成?又不是故意打他的,也没有打成什么样子,只是教训一下而已;误会了,说清楚就行了;还要么样?你们这些人,吵什么吵?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妇女一边叫喊,一边退到面包车上;车门咣哨一关,发动机就响了,面包车就要离开。
几个月前,三毛莽撞地来到我们花桥苑,被我们大家收留,怜悯,喂养,每日都悉心照料,到头来却落得这么一个结果。我们花桥苑一群人,站在马路上,气得抖抖,却只是会说:“谁不讲道理啊?真是太不讲道理了!太不讲道理了。”
关键时刻,张华拖过一只椅子,坐在了面包车的去路上。面包车无法过去,只好停下。肥硕妇女没有出面,只是一个中年男人,摇开车窗,探出身子,问张华:“你要么样?”
张华逼视着他半天,才反问:“你要么样?”
男人说:“对不起,好不好?”
张华说:“现在才说对不起,已经迟了。”
男人说:“那你要么样?”
张华捶了一把椅子背,说:“我要你下来!”
男人迟疑了一下,开门下车了;提了提皮带,走到张华面前,说:“你到底要么样?”
张华说:“我不要么样。你自己把手摸着胸口,凭良心想想:三毛是怎么来我们花桥苑的?想就这么抱走吗?几个月的时间,它是么样过过来的?还有那个破烂,他是一个农民工,难道他就不是一个人?你们打人就白打了?他流血就白流了?他照料三毛几个月就该得到这样的下场?这社会,个婊子养的!到底怎么回事情!你还问我要么样?”
男人听了,翻着眼睛,望望天,看看地,弹了弹自己小拇指的长指甲,把香烟拿出来,点一支,吸两口,再从鼻子里重重出了一口气,便把钱包掏了出来。
张华道:“别忙!”
张华正色告诉男人:钱不钱的,那都好说;只要你们有诚意,老扁担的医疗费和三毛的抚养费,你们看着给就行了。我们唯一的要求就是:你们放三毛出来,让它和我们告别。
男人愣了愣,脸色和缓了,去面包车上抱三毛;车里头女人不肯,一阵叽咕;三毛到底被男人抱了出来;一放在地上,它便撒开四只小蹄子,飞奔到老扁担身边,去亲吻和安慰老扁担。老扁担的巴掌一落到三毛身上,就颤抖起来,眼睛也死死闭住不肯睁开。我们花桥苑大家,从来也没有见过老扁担这个模样,也都不忍多看,只管闪开目光,去叫三毛:三毛!三毛!三毛这小家伙,应声就颠颠地跑,与这个人亲亲,与那个人亲亲;到张华这里,使劲地跳,要舔张华的脸,张华也只好把脸给了它。徐迪娜赶回来了。她一接到电话,就打的往花桥苑赶;到底也还是赶上了。红色的士一个急刹车,徐迪娜的高跟皮鞋便落了地,的的笃笃地碎步跑过来;未曾开口叫三毛,便已经是泪流满面;待三毛被强行抱离徐迪娜的怀抱,三毛发出来的声音,竟然也是呜咽了。
我们大家回到花桥苑,聚集在自行车棚,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反复地热烈谈论。话题及至古往今来,世态人情,道德良心,善恶媸妍,动物世界。我们大肆夸奖张华,说她临危不惧,足智多谋,为花桥苑争得了公道;夸得张华飘飘然满场飞。我们又慰问了一下老扁担。问他是否能够确定不需要去医院?老扁担坐在一个角落里,抱自己的双膝,迷迷糊糊的没有明确的眼神,好像还在忍受疼痛之中;不过他还是肯定地摇头,拒绝去医院。大家喝着茶,畅谈着,发现平素并不多说话的人,聚在一起,就这么喝茶畅谈,竟然有不亦乐乎之感。刚才为了正义,据理力争,对方赔偿了五百元钱,张华当即收下,理直气壮;现在,五张钞票却变得烫手,不知道怎么处理?于是集体商议,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便将其中一百五十元,当场给了老扁担;因为老扁担又是被迫照顾三毛,又是为此挨打受伤,如不赔偿补贴,天理不容。剩余的三百五十元,便在今天晚上实现共产主义——大家今夜欢聚一场!
心血来潮的决定是这样鼓舞人心,人人都兴高采烈,各自立刻进入角色。几位男性负责外出叫大排档,另几位去叫啤酒;女性则去张罗桌椅板凳子。不大的一会儿工夫,两家大排档的饮食车来了,老板娘也骑载重自行车,跟在后面,自行车上载着种种食物,尽是武汉人爱吃的凤爪,软骨,肉筋,鸭舌,鸭蹼,鸭下巴,臭豆腐串,土豆片串,莲藕串。烧烤架子迅速地支起来,木炭立刻神奇地燃烧起来,芭蕉扇轻轻一扇,彤红透亮;形形色色的食物,一旦放上架子,香味就冒出来了;再一把把地抓孜然撒上去,抓小茴香撒上去;撒一层再撒一层;滋滋一响,红油灼亮,青烟便忽地一飘,风就把青烟顺势扯了过去,煞是生动活泼;人们鼻子一香又一酸,畅快的喷嚏就打出来了。只听张华“千岁!万岁!”地叫着,这是喷嚏的吉祥语。民间体恤人,都是小处见智慧,怕打喷嚏的人尴尬了,便随即附和一声“千岁”,变成音乐的复调一般,既是解围又是祝福。每张桌子上,花椒粉一碟,辣椒粉一碟,野山椒一碟,四川老坛子泡菜再倒出一盘;再是味碟,豆瓣,蒜泥,香葱,麻油,酱油,醋,味精,一一排开,也真是排场。我们花桥苑小区,顿时有了新疆的气味,四川的气味,湖南的气味,云贵高原的气味,叫人好不五湖四海,豪情万丈。烧烤是要等一会儿的,武汉人性急,决不耐烦闻着香气慢慢等食物。真正是武汉人开的大排档,便是不用说话也知心,自然是伺候爽快不煎熬人的。烧烤那边上了架;这边桌子上,老板娘赤红着脸蛋、乱着鬓角,再忙也要抢先上一盘鸭颈。鸭颈却不烧烤,是卤制的成品,精武路的货,味道好到了武汉人的心坎上。眨眼的工夫,享受就开始了;各人都就位,喝啤酒吃鸭颈,一边等热腾腾烧烤端上来,女人小孩子不喝酒的,早已经有许多人家奉献出了各种饮料,堆在自行车棚,任人取用。
忽然间,不见了老扁担的人。张华快手快脚,带一个门卫跑出去,老扁担已经埋头走到大门口了,腿脚还不利索,一拐一拐的。
门卫把老扁担拦住。张华叱道:“老扁担!”
老扁担这才说:“我拿钱了嘛。”
张华说:“你这个老苕啊!钱是钱,聚餐又是另外一回事啊;是大家的心情,是一场热闹啊。”
老扁担说:“我不会吃这些东西。”
张华说:“学呀!吃都学不会,还活着做什么?”
,张华说完,自己返身径直地去了。后面由门卫拖了老扁担回来。大家正吃香喝辣,看着老扁担被拖着,心里油然生出一些歉意与怜意,觉得这个老扁担倒是知道自己身份,也不冒功,也不僭越,也不与大家平起平坐,便越发有了呵护弱者的意气,故意要与他说一些平等的话,便道:“这边来,坐下坐下,好好地吃,可怜你平日天天咸菜大馒头;可是我们武汉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大鱼大肉好营养,都是给北京上海广东的;轮到我们的都是边角余料,你不要见怪,这就是历史的选择。我们就是要把边角余料吃得香香的,吃出妙处来。毛主席你是知道的,那是伟人吧?连毛主席都说:湖南火宫殿的臭豆腐好吃得很!武汉的臭豆腐,那就更好吃了——只是毛主席还没有来得及说而已;你吃吃看嘛。”
老扁担频频点头了,却还是没有真的过来与大家坐一张桌子。他放下箩筐,坐了一只小板凳;老板娘立刻给他送来鸭颈和烧烤,啤酒也砰地用牙齿咬开了,连同一只一次性塑料杯,放在他的脚跟前。老板娘百伶百俐,知道老扁担是一个破烂;看了我们花桥苑人家的眼色,也伺候,却是不亲不疏,不卑不亢。老扁担大约是不懂得这样的老板娘的,也只管频频点头致谢,吃东西却谨慎与文雅得出奇,一点点地咀嚼,似乎牙也不好;喝了几口啤酒,脸和脖子都像晒熟的酱了,便不住地挪挪小板凳;终于移到阴影里,把自己躲了,去慢慢吸烟。为了不让老扁担尴尬,我们也都装出不注意他的样子,再也没有故意与他说话。
烧烤之夜,我吃了一会儿就上楼回家了。然后伏在阳台上,俯瞰楼下自行车棚的风景。我这个人不行,大众的热闹总是参与不进去。这样热烈的吃法,我也只能浅尝辄止;太浓烈太辛辣太烟火气了,我受用不了。我学医出身,养成了讲究卫生的习惯,以前去食堂吃饭,自己的饭盒,都是要用酒精棉球消毒的;见这样的烧烤,食物都是用手摆弄调理;啤酒瓶来不及开就用牙齿咬;你兄我弟,四海一家,唾沫星子横飞;我的食欲就很难保持。我这样毛病,自己也惭愧,但是也没有办法。我知道大众好,知道世俗有味有趣有智慧,却就是不可以太亲太近;若亲近得身在其中,只有昏头昏脑,迷蒙一片了;若隔了一定距离,我反而清楚分明;好像在最恰当的座位上看戏,台上的喜怒哀乐,我皆有共鸣并可以让感觉深入,剥笋抽丝,曲径通幽,更得到许多意外的感觉。
就这样,我一直呆在阳台上,看着楼下人人心满意足,杯盘狼藉。大家互道再见,愉快回家;张华与大排档结账付钱,一脸的斤斤计较和精明能干。老扁担却又早巳不见了,只见他的那条宝贝围巾,被主人不小心遗忘在自行车棚的栏杆上,长长地挂着,与花草树木一起,在风中摇摆晃荡;让人感触万事无不有因,这条围巾,又是怎样的因呢?夜更深了。长江上,轮船的呜呜声,在夜里总是荡气回肠;这是大江大河与大船的音乐,是码头城市一种永远的感叹;这感叹是太浩大了,使你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听着轮船的汽笛声,在与人世的敬畏中慢慢睡去。
又是一度秋风寒,饶庆德教授与王鸿图的马拉松诉讼,峰回路转,法院不给饶庆德教授判决了,倾向了王鸿图一边,建议他们庭外和解。于是,饶庆德教授与王鸿图,时不时要去法院协商;两人都穿了西装革履,前后从花桥苑出门,打的去法院;又前后从法院打的回到花桥苑,各人再恼火地脱去西装革履;多次协商,皆都不成功,都花费了许多冤枉钱。
该庭庭长,原是饶庆德教授夫人过去的一个女学生,同时自己还爱好文学,平日也写写文章,与报纸有热线联系,因此她受理了饶庆德教授的案子之后,还给报纸写了消息,大有谴责学术剽窃与抄袭行为的意思。不料后来,女庭长的态度渐渐变化;饶庆德教授不断催促夫人出马,去看望她的女学生。教授夫人为人老实,不善交际,每出门一次,都觉得羞辱;可是既然诉讼缠身了,不出面帮助一下丈夫,也说不过去。这个晚上,教授夫人提了一只单位里发的电饭煲,再次看望自己的女学生。女学生正在吃饭,家里使用的却是一只很高级的日本电饭煲。教授夫人一见,就畏畏缩缩地拿不出手了。老师的礼物,女学生果然也是坚辞不受的;谈到案子,口气也原则淡然。在回家的路上,教授夫人倍觉难受,又被一口秋夜逆风灌入,咳嗽不止;咳嗽了几天,转为肺炎,送到医院的当天便去世了。
花桥苑已经有过几回丧事了。我们这一栋公寓,还是第一次。胖丫与小孩子觉得好玩,都来聚集,跑来跑去,无故欢叫,我们一楼的门洞里,顿时一派热闹气象。门洞旁边,八字排开,摆了两路花圈。我们这才由花圈的挽带上知道,饶庆德教授夫人的名字叫德馨。殡仪馆的仪仗队来了,穿着潦草却花哨的制服,是寥寥三五人的管乐队;反复吹奏了哀乐,之后是流行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和《真的好想你》,只是把节奏变缓拖长,把欢乐拖成哀伤。殡仪车缓缓开出花桥苑,饶庆德教授身穿黑色西装,戴了墨镜,步态呆滞,由张华搀扶。饶庆德夫妇的儿子捧母亲遗像,哭了几声就收了,好像也是觉得因为应该哭哭而已。媳妇没有哭,只做出了悲伤的神态,牵着蹦蹦跳跳的儿子。单单张华不住地擦眼泪摔鼻涕。
我们花桥苑几次丧事,人家都请了张华帮忙,张华每次都哭得赛过孝子,让人家好生感动和感激,没有人哭的丧事总归不显得隆重。回头张华坐在自行车棚里,自己冰敷红肿的眼睛,也懊丧,道:“我哭个鸟!又不是我什么人?怎么就这么没有出息?”之后,又为自己找理由,说:“我这是当寡妇坐下毛病了,看见人去了就替活着的人难受;就想到哪天我去了,我的胖丫怎么办?”说着又是泪如涌泉。两个门卫在门房,呆头呆脑地看着。马路两边的小店铺,老板们都把脖子伸长了,望着灵车过去,再发出自己的叹息与议论。老扁担在台阶上坐着,慢慢吸香烟,也张望,却到底还是平时的木然。聂文彦在她家阳台上,对我发表了感想,说:“其实我们也很痛心;其实老太婆还是相当有人品的;世道总是好人无好报;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
一场文字官司,打到这种地步,真的可以你死我活,也是叫人意外。至于社会体制问题研究,是饶庆德教授权威,还是王鸿图老师有理;到底谁首创?谁抄袭?其实我们花桥苑大家,真是没有任何人在意。从历史的抽象意义来说,也只是理论本身有意义,而研究理论的人或多或寡,或争论或分歧,或剽窃或抄袭,都是正常现象。所有一切,怎么抵得过一条活活的性命?送殡之时,天低云暗,秋霖又起,寒意格外刺人,城市生活小区的丧事,空洞潦草又寂寥,我们花桥苑人家,人人都看得心惊而无言了。
老扁担倒是经得起踹。他受了这次围殴以后,当时以为只是外伤,后来却胸口发闷,还吐了几口血;也不肯去医院,舍不得钱,就自己在药房买了止血药吃,再躺几日;又起床了,又挑起箩筐收破烂了。
再几个月过去,老扁担看来确实没有大碍;倒是因祸得福,收购破烂的生意,更上了一层楼;我们花桥苑的人家,已经只愿意叫老扁担进来了。老扁担过去的生意,可以算是红火的,现在就可以称为垄断了。老扁担自己没有要求垄断,是我们花桥苑人家的主动,我们愿意被垄断。因为与破烂打交道,其实是一件麻烦的事情:跑出去在大街上等候,宁可多费一点时间,要等一个面善的进来;面善也还是生人生面,又要谈一番价钱;许多破烂是不肯承认七两秤的;还压价,报纸涨价到五毛一斤,他只肯说四毛。买卖破烂,总是一桩没有斤两的小买卖,却还要弄得人心里不舒服,还要大费口舌,更让人还觉得委琐无趣;有时候还会恼火地大叫:不卖了!不卖了!现在好了,一切都理顺了,自然就是老扁担了。现在我们卖破烂,简单到可以就站在阳台上,叫唤胖丫一声;胖丫就去把老扁担带进来了。
随着时间的过去,老扁担收购我们花桥苑人家的破烂,差不多变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到后来,谁要是不叫老扁担,倒是叫旁人惊奇了,觉得事情怎么就怪怪的呢。饶庆德教授的家庭有了重大变故以后,原本由他夫人处理的破烂事宜,现在交由张华处理了。张华便拎出破烂来,自然就是老扁担接了。只有聂文彦,她是坚持不接受老扁担的。与其说是她与老扁担拧住了,还不如说是她与自己的观念拧住了。聂文彦索性不卖破烂了,她把破烂一一归类整理,都堆积在通向顶楼平台的过道上。为自己的观念受难,总是大有人在,聂文彦算是让我认识了这种执著的人。
这是1998年的夏天了。又是几场泼天的大雨,一下就是几天几夜。然而,这一次我们小家庭遭受的破坏与损失,被大破坏与损失掩盖了。洞庭湖涨水,鄱阳湖涨水,中原大片地域的千湖万泊都水满为患,长江的大小支流都涨水,都在倒灌长江;上游的洪峰还一趟趟赶来,长江便成了我们城市的一道悬河。我们花桥苑人家,天天去江边看水;长江宽阔气派得一塌糊涂,果真叫人气短眼晕。我们是不怕大水的,只是被大气象震慑。抗洪救灾开始以后,人人都上堤去了,花桥苑只剩下老弱病残。大事件就是这样的风起云涌,一呼百应;人人随着潮流说话和做事,身不由己地亢奋;到处看见英雄包括自己也是,振臂一呼,都气壮山河;日常的那个自己,连自己也都找不到了。
老扁担也急急赶回家乡了。老扁担的家乡在汉川,也倒了好几个小口子,村庄淹了不少。大水退下之后,我们花桥苑人家,开始捐献救灾物资;一波一波地捐献,从棉被棉袄到毛衣毛裤,再从毛毯秋衣到床单衬衣;捐献到单位,也捐献到居委会;街头的捐献站,也跑去捐献;家里翻了一个底朝天,陈谷子烂芝麻都翻出来了;几十年前的呢子中山装,绣花棉袄,还要它做什么呢?如果这一次长江真的倒了,武汉淹了,还要什么东西?物质果然就是不重要的,果然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大事件带来了大气魄,我们花桥苑人家,捐献热情持续高涨,接近疯狂。老扁担回来以后,大家也把衣服鞋袜被子枕套什么的,纷纷地抱了出来,塞满了老扁担的箩筐,再要他赶紧挑回乡下去;老扁担赶紧又往家乡跑,整日里嘴巴里像在念经,尽是“谢谢”两个字。
大事件终于慢慢隐退,人们的非常热情也慢慢平复,日常生活又慢慢主宰了岁月,不过,日常生活不再是往日重现,是新的日常生活了,经历总是有用的。老扁担再从乡下回来,与大家熟人熟面地有一点像亲戚了,他的目光不再死死盯在地上,也可以与大家一问一答地对话了。老扁担箩筐里还挑来了一个小男孩,黑得泥鳅一般,精瘦,脖子格外细长,浑身都是野兔的机警与惊悚。我们花桥苑的人,看见了小男,孩,觉得有趣,就问老扁担:“你孙子?”。
老扁担答:“我孙子。”
“几岁?”
“三岁。”
“三岁最好玩了。”
“三岁是好玩。”
“孙子叫什么?”
“都叫黑泥鳅。”
三天以后,黑泥鳅就和胖丫熟了。胖丫牵着黑泥鳅的小手,逢人就说:“黑泥鳅还会唱《走进新时代》呢!”人说:“黑泥鳅唱一个。”胖丫就说:“唱!黑泥鳅,唱了给你喝可乐。”黑泥鳅就绞一绞小手,忽然昂头,开口便十分地高亢气壮:“我们唱着东方红——当家做主站起来——我们讲着春天的故事,改革开放富起来;继往开来的领路人——率领我们走进新时代,高举旗帜开创未来——!”黑泥鳅舌头有一点大,偏是要努力吐词;还受自己气韵的感染,最后要握起小拳头,举起胳膊向天空,拖腔一直要拖到气尽;把听歌的人们心疼得,直抢过去搂在怀里,笑得死去活来;然后,就给黑泥鳅可口可乐、雪碧或者果冻。
蒙童的无知就是天趣。黑泥鳅人见人爱。世上或许有天使,那它们一定只是孩子了。
正如孙子黑泥鳅所唱,他的爷爷老扁担,在这改革开放的年头,终于有一点富起来的意思了;虽然顿顿还是馒头就咸菜,毕竟一天吃三顿饭了;也买上贵一点的香烟了;还主动给两个门卫香烟抽;也给过王鸿图;王鸿图笑而不要;老扁担也就明白他的香烟还是比较劣等;但是他自己已经非常满足了。每日里,老扁担皆是坐在花桥苑门房的台阶上,吸烟,阅读,有人叫,就进去收购;收购完毕就出来,再吸烟,阅读,吃咸菜就大馒头,喝自来水。冬天到了,老扁担也肯恳求“老板”了,说:“老板,如果你家有富裕的,就凑合我一件棉袄毛裤。”大家都愿意给,于是,老扁担就成了我们花桥苑人家的拼凑,羽绒袄,毛衣,裤子,皮鞋,手套,皆是我们熟悉的,我们看了就眼熟和亲切,包括他的宝贝长围巾。来年正月十五前后,我们花桥苑就有人念叨:老扁担该回来了。果然不久,老扁担就回来了;大家就要大卖一通破烂,把春节产生的大量破烂都清理出去。春天草木疯长,胖丫忙不过来,叫老扁担进去帮忙除杂草,老扁担也进去;除完,也就退出来。张华开始还有担心,她怕大家对老扁担好了,老扁担会狎昵,会不知轻重;却原来老扁担也还是自甘卑贱,对于我们花桥苑的人家,一律尊敬得郑重,无论男女老少,都喊老板;走道沿着马路边缘,相逢总是退让,言语也总是没有多余。张华也就放心了。
女人总要说私房话;好像怕心思发霉,太阳合适的时候,就要端出来照一照日光。与几个密友一起,张华也会悠悠一叹,道:“唉,真是没有想到老扁担是这样一个男人。”徐迪娜接口说:“要是城市人就好了。”又说:“要是没有老婆就好了。”张华说:“呸呸!就你能?就你会胡说八道?”徐迪娜说:“我替大姐着想嘛。”张华说:“你先替自己着想吧。”好像是日光太强烈,耀了眼睛,心思又收回去了。女人心思的纷纭杂乱,永远都含糊,永远都没有一个痛痛快快,黑白分明。
打开《三国演义》,当头一棒,说是: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三十年代流行到如今的歌曲,也是当头一棒,唱道: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听家里老人讲家史,好光景从来都不长,都是辛辛苦苦做牛做马地积攒了资本,便又是下坡路,三天两头跑兵荒,躲日本鬼子,淹大水,拖儿带女,颠沛流离,一只包袱跑丢了,里头有两副翡翠镯子;又两只箱子在荒野被土匪劫了,是老太太出嫁的全套金银首饰,包括三副金钮扣。不知道这是中国哲学?还是中国宿命?好东西总是留不住,就像银子有脚,我家老人遭逢乱世的时候,抬了一坛银元,埋在卧室的地下,从门槛开始,正正地朝东方迈了三步,深埋下去,多年之后,遇上六十年代大饥荒,说是挖出银元来救命,却是怎么也挖不着了。居安思危,原是警句,让人知道未雨绸缪的,可也让人没有安稳妥帖的一天,总是心下惴惴。近年来,商厦里出售一种英国皮鞋,说明书上有介绍,说是百年老店,父兄传承,日益做大做好,如今行销全世界。我就不明白英国的这一家人,怎么百年来都可以专心致志地做他们的皮鞋?第二次世界大战,他们家就不跑兵荒?没有遇上土匪?英国屡次的改朝换代,不搞公私合营?不搞国家没收?他们不闹革命?他们不杀富济贫?
老扁担也就是应了中国老话:好花不常开。他的花开也是极其不易,暗算也来得无法躲避。一日,老扁担歪在台阶上打盹,两个破烂,挨挨蹭蹭的,靠近了,从怀里掏出半块红砖来,照着老扁担的脑袋就劈,老扁担顿时发出非人的嚎叫;眉骨就已经被劈开,鲜血哗哗地涌流;裤腰带也被扯走,里头掖着他全部的钱。号称“世纪梦音像”的,是一间小小影碟出租店,守摊子的女孩子,天天看VCD,武打与仇杀司空见惯;这时候,面对真实的打杀,却还是声音都变调了,恐怖地尖叫:“杀人哪!杀人哪!”开发廊的扬州姑娘,开杂货铺子的温州夫妇,开洗衣店的黄陂佬,都跑了出来。两个破烂,凶狠地跑过,还朝大家扬扬带血的砖头,以示威胁;因为这些小店铺,也随花桥苑一起,把破烂都卖给老扁担了。惟有开餐馆的小四川,最近心情烦闷,乡下家里的妻子,带着娃儿跟人走了,想要妻子回来,少说也得上万元的钱;小四川没有这么多钱,这天就在自己的餐馆里喝高了,正好伸出头去看究竟,碰上两个破烂朝他举砖头威胁;怎么谁都敢欺负他呢?小四川一下子发了狠,跑到厨房抓了一把菜刀就杀将过去。川人号称川老鼠,跑得快,两个破烂眼见跑不脱,慌张极了;小四川便得意,追得越发兴起,目嗔眼红,大喊大叫:“杀嘛!杀嘛!个龟儿子都杀了嘛!”几个人死命奔跑,咚咚乱响,额头青筋横扯,双目放射强光,目光里都没有理智了;大街顿时硝烟滚滚,他们所奔之处,人皆兴奋,又怕又想看。警察赶来,首先就抓了小四川,缴了他的刀;这小四川,竟然忘记警察是谁,用刀指了警察,指挥他们抓破烂。两个破烂倒是也抓住了,老扁担的钱袋却已经不在他们身上。破烂们承认他们是忌妒,是想警告老扁担,但是不承认他们抢了老扁担的钱,也无钱支付老扁担的治疗费,他们躺在地上不起来,只是说:警察,你把我们抓去坐牢吧,我们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也还不止是老扁担一个人背时,我们花桥苑也不例外。几日里,我们花桥苑的自行车,接连被盗三辆。三辆车都是一个不当心,没有停入自行车棚,只是上楼取一点东西,人再下来,车就没有了。老扁担和我们花桥苑的遭遇,激起了我们花桥苑人家的义愤,大家都说:“现在真是搞邪了!”饶庆德教授的字好,他主动写了一张宣言,白纸黑字,当头贴在花桥苑的布告栏里。饶庆德教授严厉地写道:警告小偷你这个猖狂的小偷,连日来,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连偷三辆自行车。我们均已报警。并且,我们花桥苑人民,已经提高了革命警惕,在小区四周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你胆敢再投罗网,一定要你有来无回!署名是:
花桥苑全体居民
一个多月以后,老扁担才伤愈归来。两个门卫不由分说,就把老扁担带进了花桥苑,要求老扁担以后就在院子里头蹲点,不管有没有生意,都帮忙盯着一点,我们花桥苑也安全一些,你也安全一些,两好合一好。老扁担矬着身子往后赖,门卫很生气,说老扁担你怎么就不讲一点义气?我们花桥苑人家对你这么好,我们最近一连被盗三辆自行车了,哦,你以为小偷进来偷盗,还真的会先去读读饶庆德教授的警告书,写那东西,只是给自己壮胆罢了,都比不过一个大活人整天戳这里。这样,老扁担也就进了院子,在自行车棚旁边蹲点。没有台阶可坐了,张华给了他一只小板凳。老扁担倒是按照门卫的话,做得一点不含糊,只要有自行车不进自行车棚,停在门洞前,老扁担就认真盯着看,直到人家出来把自行车骑上。
谁料想,平地里也会起风波。这个时候,刚刚兴起物业管理公司,花桥苑也进驻了一家,与大家都还陌生得很。大家都弄不明白,这物业管理公司从何而来?谁的主意?我们大家刚刚花钱把住房买下来了,怎么还要每月交钱给这个公司?自古以来,皇粮国税,百姓买房住房,都是交了税的,交税了国家就应为纳税人管理住房,怎么的又跑出来一个非国营的公司强宋收钱?因此这天,物业管理公司的经理来找张华谈话,张华很是不给脸。经理却照样大口大气,说:“老扁担是一个破烂,破烂是不能在我们院子上班的。”
张华说:“你们院子?”
经理说:“我们院子!”
张华说:“拿国家红头文件来看,看谁说是你们院子。”
经理说:“莫急,文件是要有的。现在我们已经在开展工作,老扁担必须清理出去,他是破烂,是不安全因素。”
张华说:“我还认为你们公司应该清理出去,你们是不安定因素。”
经理说:“张华,我是认真的啊!你是烈士遗孀,有头脸的人,我是为你好,老扁担在你这里,关系很庸俗。”
张华说:“你这是放屁。”
经理说:“我不是放屁。我有住户的投诉。”
张华说:“拿投诉给我看看。”
张华根本不相信我们花桥苑的住户会向这个什么公司投诉。经理却真的掏出了住户的投诉信。信是打印的,落款是“若干住户”,信中确实提及张华与老扁担的男女关系,说是一个看自行车棚;一个守候在自行车棚门口;孤男寡女,拉拉扯扯,这样庸俗,对花桥苑影响很不好。张华看了,一把将信纸挥在经理脸上,说:“你有病啊?早把信给我不就结了!”经理辩解:“既然人家是匿名,就是希望保守秘密。我怎么可以随便辜负住户的信任呢?”张华再也懒得理睬经理,立即就跑过去,要老扁担站起来,还给她小板凳;又拖起老扁担的箩筐,一路走出去。张华把箩筐拖到广场,朝四周大声喊道:“尊敬的写匿名信的若于住户们,你们看好了,现在我把老扁担赶走了。花桥苑干净了。我也清白了。你们也不用偷偷摸摸写匿名信了。你们不怕累,我还怕累呢!”
老扁担跟在张华后面,无话,耷拉脑袋,一步三拖的,复又回到我们花桥苑大门口的台阶上,坐在那里。张华喝叱了两个门卫,说:“就你们多事!自行车不存放,被盗活该!我告诉你们,以后就是小轿车被盗了,也与你们无关。你们若是男子汉,就应该去找物业管理,把写匿名信的人揪出来!”
两个门卫也是蔫耷耷的,无话;递了老扁担一支香烟。三个男人,皆是面黄肌瘦,胸部瘪塌,见人让三分的;这里没有男子汉,没有英雄。男人们打了火,互相递去,吸烟了;关键时刻,男人们只有吸烟。
这是春节前夕了。大年三十的中午,路上行人稀少,人们纷纷回家,准备吃团年饭。我偶然地来到菜市场,是来看看还有没有小葱卖。卖小葱的女人正在收摊子。她一边卖给我一捆小葱,一边搜罗烂菜叶子,装进塑料袋。她向我申明,她自己是不要这样的烂菜叶子的,毕竟是过年了,她家也是有志气的,也是要万物皆新,喜气洋洋的。女人说这些烂菜叶子,是给老扁担的;老扁担其实没有回乡下,躲在他的“老鼠洞”呢;老扁担今年不敢回去过年了,乡下有人逼债,没有钱就要取他性命。女人说今天我做点好事,收拢一些蔬菜送给老扁担过年,但愿老天爷看见我做了好事。咳!女人说:如今啊!农民真是穷啊!
老扁担早几天就说回家过年去了。老扁担怎么可以不回家过年呢?他家里有妻子儿女等着他,还有他那么可爱的孙子黑泥鳅。一年四季的辛劳奔波,就只有这几天的放松与快乐;就只有这么一刻,迎接春的消息,是大自然给我们的一个赏赐;年年的农民工,把春运的火车挤得满满当当,所有的辛苦钱都花在路上也在所不惜,不也就是为了这大自然的赏赐?怎么可以不回家过年?怎么可以清冷地独在异乡?我的行为,没有更多的想法支配,就是觉得老扁担应该回家过年,而我的手里,正好有足够他来回的车费。
万万没有想到,我的突然出现,并不是好事。老扁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是不相信看见了我,是不相信我会出现在他的出租屋。老扁担的眼睛,一贯浑浊,没有光芒,像是涨水时节的长江,只见浓稠,不见深浅;这个时刻,那浓稠居然顿时变得清亮,有光,有明,有光明的锋芒;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羞愤!老扁担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想遮挡什么,马上又意识到无济于事,便悲哀地垂下了胳膊。出租屋是太狭小了,我只是人一出现,目光里就有了毛笔,墨水,用废旧杂志写的成本成本的字;成摞的杂志:《收获》、《当代》、《十月》、《钟山》、《花城》、《长江文艺》、《芳草》、《读书》、《文学自由谈》……;一律齐齐整整,挨着四壁堆放;还有许多的书籍;还有一本我的书,是一本厚厚的盗版文集,翻开,扣在床板上。
猝不及防地面对这么一个人在阅读我的盗版文集,我也感到了那说不出的羞愤。
真实竟然是这样一种东西,有着无法面对的冷酷;当你还没有来得及辨析这种真实的时候,人就已经遭到了对方的冒犯。老扁担是一个农民工,从前做扁担,后来做破烂,这是事实;但是在冒犯和被冒犯的一瞬间,我只看见厂两军的对垒;中国古典的两军对垒,可以鸣金收兵的那种君子战争;尽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与尊重。原来冒犯之中也会有起敬,也会有神圣感。
我连忙放下了一只信封;信封里头是几张钞票;我听见一个很不像我的声音的声音说了一句话:“有钱无钱,回家过年。回家吧。”
说完,我即刻离去。
是夜,我不能平静;久久地独自坐在自己的小书房。我认识到,人的外在形状,是命运安排的,没有地位,没有钱财,没有事业成就,那都是由不得人自己的;惟有人本身的内容,可以自己决定。人本身的内容,主要是志与气;有志可以帅气,有气可以帅体;这便是为什么有些位高权重声名显赫的人,有时候,你冷不丁一看,他毫无内容,一无所有;而一个老扁担,你冷不丁,便看见了他的一身威严,凛然不可侵犯;这就是他有内容了。这么一想,老扁担在花桥苑几年的固执几年的坚守几年的辛苦努力,都得到了解释。老扁担不仅仅只为讨一口饭吃,他还要表达他正直不苟的立身,要守护他作为人的自尊;他要向花桥苑人们证明,他是一个知错即改的人,是一个有道德廉耻的人;如此,他也自然就有了凛然不可侵犯的一面。
于芸芸众生中窥见老扁担这个人,对我是有巨大震撼的。我确实不能想见,在现在这样的社会里,一个穷困至极的人,还能保持他的志气。老扁担居住的出租屋,实在比老鼠洞好不到哪里去,却是书香满屋。我辈惭愧,虽有书房,毕竟掺杂了许多功利因素;因要用书,故而有书;若讨饭食的本领完全无须用书,我是否还会有书?我不敢假设。游目四顾,现在的世道,上上下下人物,大大小小人家,凡家室里最大空间,必定是供电视机的;电视机却实在是一件无气无味的实用品而已,何香之有?夜深人静,窗外又是麻将声声。电视机与麻将,都属于个人爱好;我固然可以不爱,别人爱不爱却实在是我不能有好恶的;但若比较一下老扁担,我却还是忍不住感慨万千。
这个冬天很冷,滴水成冰。盼望大雪纷飞,却又没有。干冷,无比枯燥。孩子问:“妈妈,冬天怎么可以不下雪?”
我说:“当然可以。”
天也有自己的秘密,也有自己的随意。天无情无义,无兴亡成败,无艰难曲折,因此,天宏大,永恒,波澜不惊,岁月无恙,可望而不可及。
我是世俗之人,这个我很明白。从我机上到现今,我们世世代代都想过好日子。我们世世代代都在努力,都在辛苦劳动,却已经经历了太多次的失败。到我这里,已经是在一个打倒了富人的社会里,大家都是无产阶级,我完全可以混日子,但在一定范围内,也还是可以坚持个人劳动与创造,哪怕是不足为道的个人劳动与创造。我还是选择了劳动。我总是认为,用自己的劳动换取享受,是一种体面而优美的生命姿态。花桥苑的房子,装修之后,又年年被酷暑寒冬损坏,房梁骨架都开裂了,无法再装修;国家政策已经改变,单位不再进行福利分房,个人劳动变得重要起来。这个夏天,我寻到汉阳,找从前的亲戚,一个篾匠,打了一张竹床。夜里,我把它扛上顶楼平台,让孩子睡上竹床。孩子望着漫天的星斗,指指点点,寻找银河;牛郎星与织女星的离愁别恨,吸引了孩子的注意力,孩子带着满头的汗珠进入梦境。我是不能进入梦境的;神仙故事再凄惨,我知道是假的,只有现实是真的。现实的顶楼平台,被暴晒了一天,腾腾热气蒸人;孩子一阵阵被热醒,嗯嗯地难受,要哭;竹床上洇出一趟趟汗水,后背都是密密麻麻的痱子;让人看着,心里痛惜得不行,便赶紧摇动蒲扇,给孩子扇风;连续多少个夏夜,夜夜无眠,双手轮流摇动蒲扇,精疲力竭;迷蒙面对星空,那还是有恨的,恨不得立刻就可以去奋力工作,赚钱,买空调,买房子。我恨不得马上离开花桥苑,我要自己的孩子能够有安睡的住房。人生一场,上有祖宗下有子女,总是想在人世间得到庇护,想安稳,想风雨无侵;想睡有好梦,吃有香馨,心有远意;想无论春夏秋冬的季节,都与我相好无恶,都有一份默契的亲切。在花桥苑的顶楼住房里,面对风雨侵蚀,我是一个怒而奋起的青年;也还认为这种怒而奋起,是天地正道,是人的志气。
但是,我何曾意识到,如若命运不佳,一切都不能是自己所想,最后还是落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的处境,我也能够不改其乐吗?一个人,究竟怎么才算得有志气?
生活不可假设。
我们只能一边活着一边摸索;一边参悟一边改造自己。
王鸿图终于调动成功,到国税局办公室当干部去了。似乎是饶庆德教授夫人的去世,促使王鸿图痛下了决心;他坚决不和饶庆德教授耗了。王鸿图不在社会主义教育学院当教师了,他不研究社会体制了,不写论文了。他要让饶庆德教授失去敌人,看他还能怎样战斗不息?国税局是现在中国的最好的单位,还是分配住房的,住房还铺设了中央空调的,还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的,宿舍院子里还有集体食堂的,食堂还是包餐制的:交一点象征性的钱,一日三餐随便吃!如果说体制优越,在国税局,那才完全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王鸿图就是理直气壮地要择良木而栖,那又怎样?那就是一个物欲横流的卑鄙小人吗?
王鸿图说:“好吧,就算我是一个物欲横流的卑鄙小人吧,现在我要搬到国税局去住了,要和花桥苑说再见了,我很高兴我得到了这样的可耻下场。”
王鸿图在自行车棚和张华她们大声说笑,权当告别,这便是王鸿图的风格。
聂文彦开始收拾整理东西,从顶楼楼道上搬出来各种包装箱,里头居然还存放着八十年代时兴的麦乳精和上海蜂王浆口服液。聂文彦累坏了,却也累得笑吟吟。聂文彦坐在楼梯口,对我说:“我把顶楼的东西搬走之后,那里就归你放竹床了。别人家又不住八楼,没有资格使用我们八楼的顶楼空间。”
我打趣她,说:“我也要搬家了。”
聂文彦说:“真的?什么时候?哪里的房子?”
我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还不知道房子在哪里。但人总是要有理想的。”
聂文彦笑了,说:“倒是和你做邻居很好;以后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好的邻居。”
我说:“莫愁,有的。天涯处处有芳草。”
聂文彦坐下来,用手帕扇风,认真地说:“我们要走了,我给你提一点希望好不好?”
我说:“很好。我就是想要希望。”
聂文彦用手帕打我一下,说:“严肃一点。真的。你是一个作家,还在德国开了小说朗诵会,我看你很有前途的。你家里的氛围,应该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莫要总是和张华那样的人说话;徐迪娜也不行,也还是一个小市民,充满爱心的样子很造作。”
我说:“恐怕我要辜负你的这个希望了,怎么我就是喜欢白丁,不喜欢鸿儒呢?怎么我就是觉得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呢?当然,这可能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小市民。”
聂文彦说:“你莫和我痞好不好?你才多大年纪?你经历了多少中国的事情?你对饶庆德和老扁担那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又了解有多深?”
聂文彦眼波一横,神态变得重重的,冷冷的,坐姿也调整了一下,居然有一种不怒自威了;这女人忽然就变了,并不只是我平常认识的那个中年妇女了。
果然,聂文彦说了一番非比寻常的话。聂文彦说:“中国曾经有一个著名诗人叫聂绀弩,想必你是知道的。你可知道他是我们湖北京山人?湖北京山就是我的老家,聂绀弩就是我本家的一个爷爷。他是才子,又是革命先辈,学问渊博,人品高洁,是我们家族的无上光荣和骄傲,也是我们从小就被教导要好好学习的榜样。可是,1955年,牵涉胡风反党事件,挨整;1958年,被划右派,劳改;1967年‘文革’被划现行反革命,无期徒刑,坐大牢。最后虽然得以平反昭雪,哪里还有元气起死回生?当然出狱之后,不几年就病逝了。这是大才子大意了,若是懂得小处见大,及早认识中国现实和种种人,或许就不会这么悲惨。”
我自然是目瞪口呆了。聂文彦看着我,眉眼里有慈悲,循循善诱地举例说明中国文人的悲剧。她说:“其实新中国刚刚成立,他们就在互相掐了。1949年,聂绀弩发表了一首诗歌,题为《山呼》,面对新中国的一派新气象,诗人很冲动和感慨嘛,因此诗里面就有这样的句子:‘抱起随便一个街上的孩子,要吻就尽量的吻吧;他不会是地主的儿子,因为地主已经没有了。’马上就遭到了批判,一个年轻诗人,说这首诗歌,除了小资产阶级的狂热,还有思想上的毛病。而不久,这位诗人的一首诗歌,又遭到了别人的批判,1957年也被打成右派。他的诗写道:‘党,你是太阳,我是星,我发热,我发光,都是由于你的力量。’批判的理由是你太狂妄了吧?党是太阳你就是星星了?”
我不禁叫起来:“我认识这位诗人啊,他人很好的啊!他这句诗也不错啊!”
聂文彦说:“他的诗是不错,可是被其他文人一分析就出了错,因为党是太阳我们只能是小草,最多也只能是花朵;这可是天上地下的差别啊。聂绀弩的诗难道就大错了吗?”
我又是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聂文彦了。聂文彦无奈地轻轻摇头,说:“你不能理解和相信这样一些细节吧?可惜这不是小说,就是中国的现实;一直在我们眼皮底下发生。你以为我们与饶庆德仅仅只是一己私怨吗?你错了!你以为我过于警惕他人吗?你错了!你是没有真正懂得中国的现实,不知道害怕。我是真的替你担忧啊!”
我再也不敢嬉皮笑脸了。我一腔由衷的谢意,却不好意思说“谢谢”了。
聂文彦一席话,令我对她刮目相看。我的隔壁邻居,一个不起眼的中年妇女,却是著名诗人的后代,心中藏满历史风雨与处世哲理;民间处处,真是藏龙卧虎啊!我轻浮浅薄,小觑他人,也算自取其辱了。聂文彦这般待我,实在是有慈悲之心;在人情淡漠的今天,我得万般珍惜;文坛前辈们的教训,也值得我万般珍惜。我是小市民,就好好地生存于市井之中吧,好好地靠劳动过活吧;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够不战而胜;即便命运让人穷困潦倒到某一田地,也可以做到孔子赞赏的境界: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中国的为人处世,原来却足这么的不单纯,这么的奥妙,这么的玄虚,一定要把直线型的生命,开放成一朵重瓣的花,好比洛阳姚黄牡丹,瓣瓣色色,重重叠叠,哪里都是春。
2001年年底,老扁担回家过年了。之后,却没有再来。老扁担去世了。他的儿子来了,模样与老扁担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只是皮肤舒展,笑意轻率,年轻许多。年轻人挑了老扁担的箩筐,坐在了我们花桥苑大门口的台阶上。老扁担的去世,没有详细过程。任人怎么询问,也没有详细过程。就是老扁担有病,长年过度劳累,早就是一身的病;大年三十,吃了年饭就倒头睡觉;初一早上没有起来,一看已经死在床上了。年轻人叙述他父亲的死,好比叙述春种秋收,是一桩大自然的事情:人老了,又穷,又累,又病,熬不过去,便死了。
张华很生气,说:“你这个年轻人!怎么话也说不好?”
年轻人便怯怯;再叙述,还是大笔书法,寥寥飞墨;看似薄情,却也自有乡下人的拙朴大气;人死如灯灭,灯灭了,他的那一个世界就黯淡了,消失了;活着的人,还能怎样?
只有老扁担的围巾,是一点人工色彩,是一段春种秋收之外的童话。
老扁担非常喜欢俄国作家托尔斯泰,有一天他在阅读中了解到,老年的托尔斯泰,最后离家出走,只是围了一条他喜爱的长围巾;于是老扁担也就给自己弄了一条长围巾,长年地戴着,还要求他死了以后给他陪葬。老扁担古怪行为,在乡下十分扎眼,惹得村里人人嘲笑,他的妻子为此与他多次大吵大闹。老扁担去世以后,他妻子立刻将那条围巾拆了,让媳妇给黑泥鳅织了一件毛衣。
这真是尘归尘,土归土,绒线归于毛衣,温暖归于孩子;童话是凄凉了一点,倒也挺好,老扁担的围巾,也不可能有,更合情合理的结果。老扁担的围巾,不是妻子、爱人、相好织的,是他自己;看来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与女人有关系,那是一条托尔斯泰围巾。
那么,老扁担的围巾,在我们这里,便是不可以嘲笑的了。老扁担孤身一人在这个巨大的城市谋生,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个人,若实在活得一无所有了,也许就是要依靠一点信。信一点什么,这是至关重要的。1949年前后,我祖父的家道,已经落魄得无可奈何了;十二个子女,死的死,枪毙的枪毙,遭横祸的遭横祸,只存活了三个;屋子失火,箱子失窃,刚刚在乡下置买的田地,必须全都放弃,不然就会被划成很坏的阶级成分;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家祖母,还是和了黄泥巴,捏了一个土地菩萨,顿在灶头;只要家里揭得开锅,全当是在香火供奉。再穷的日子,再背的时运,心还是要往一处寄托,以便获得稳妥安静。人能够稳妥安静了,就大方了,喝稀粥吃咸菜,也十分泰然,不觉得颓废潦倒。我的记忆中,还有我祖母的印象,那时她早已过了古稀高龄,模样与家里那尊百子罗汉一样,胖胖的,瘪瘪嘴,总是一张笑脸;夏夜乘凉,喜欢把衣服脱了,露出背来,叫我们小孩子用指甲给她刮痱子;刮三颗痱子给一分钱。祖母的痱子一颗颗,米粒大,晶亮晶亮,用指甲一刮,就“别”的一响。刮完了痱子,便扑老马入和痱子粉;再转过身来,蹲在她膝前,领取工钱;她就往你的小嘴里抿进一粒生姜糖;小孩子不喜欢吃生姜,祖母就说:“生姜糖又不是我给你们的,是灶上的土地菩萨给你们的,给的时候他还念了一句经,说是‘冬吃萝卜夏吃姜,省了医生开处方’。”我们便信了,便把生姜糖含在口里了;便也记住了土地菩萨的那句经文;后来当然也知道那是一句俗话;不经意中,也把这句话,传给于自己的孩子,孩子也一下子就记住了。人生代代的传承;代代的人生态度,都要在有信之中;有信之时,只觉得俗话是经文,经文便也是俗话。我们的宗教在自己心里,无论是一尊黄泥巴菩萨,还是一条托尔斯泰围巾,都是一种信。也正如释迦说的,不可以三十二像得见如来;法是无处不在的,但要你信。
我们凡人,小小的市民,日子是散在的珠子,信是线;用线串了珠子,日子便有了依托;任风雨怎样地变幻来去,日子也总会有秩有序地一粒一粒地过。
新年的三月,我买到新的住房了。我开始收拾整理,日日打包,准备搬家。
夜里,张华来,脸容收敛,端端正正,是少有的稳重认真,说:“我有个事情求你,髓便你做不做;如果你不做,也不用多说;你摇头我就走人。”
我说:“我做。”
张华把眼睛深深地看在我脸上,分明是欣喜我与她的好。张华拿出一条冥纸做的围巾,要我写上品牌名称,却是写托尔斯泰围巾。张华对托尔斯泰不熟悉,怕把名字写错。清明节快到了,张华还是要给老扁担做一做祭奠。不做她心里头怎么也过不去,这几天夜里老是有恶梦。老扁担这个人,清淡到了只是馒头就咸菜,因此张华也不打算扎元宝扎小轿车什么的,麻将电视机美元都不要,连冥币大钞都免去,只是几扎清水纸钱,几本书报,一盒香烟和一条托尔斯泰围巾。张华问我:“这是他的风格了吧?”
原来我以为,只有我窥见了老扁担隐藏很深的一面,现在才发现,人家张华仅凭直觉,早就知道了老扁担的品格。张华是这样的肃然,我自然是不可打趣取笑的了。清明节的扫墓,我只觉得是民间风俗,一向没有当真;一年一度,举行一些祭奠仪式,也是寄托哀思,也算踏青赏春。张华说她也一样,对于清明节和各种仪式,平常也不认真的;只是可怜老扁担这个人,几年来,在花桥苑,受的委屈真是海也似的深,还不谈在他们乡下是如何忍辱负重了;其实年纪也才五十出头,算什么老?这人还是走得太早了,走得又这样孤单与凄若,一条喜欢的围巾都没有给他陪葬的,不祭祭他,不给他送点东西去,那就是天道不公啊。张华这个张花裤子啊,她的道理,说得我还没有办法不服气。人家张华,与老扁担非亲非故,节气惦记得到,般般都做得到,这里头的举止,委实是侠义动人。
我便陪着张华下楼了。我们一起,把祭奠物品拿到花桥苑大门外的台阶上,一一堆好;张华用粉笔将这些祭品划了一个圈;点火焚烧。面对火焰,张华说:“老扁担,这是给你的东西,你来拿走吧。”张华把这句话,一连说了几遍,遍遍都像是在对真的人说话,平静和坦然。我们守候着这堆祭品,直到化为灰烬,看着一阵阵小风,无声地把它们卷走。月华在地,城市朦胧;四周公寓楼传来麻将声声,哗地推倒,达达达地码牌;再哗地推倒,再码牌;随之而起的欢声笑语里头,总让人感觉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急躁与感伤;怎么说呢?人总要玩一点什么吧?怎么说都无奈何,一个民族,千秋万代的江山,就会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的,过成一段又一段的历史。
花桥苑的人家都看见,老扁担的儿子站在台阶上,看人打牌,人们在打“斗地主”;年轻人满脸都是急于参与的表情。年轻人也吸烟,吸的姿势却与他父亲绝然不同;他用嘴角叼香烟,脑袋歪着,眼睛乜斜,一只眉毛高,一只眉毛低,这是不正经的抽烟相。即便抽烟,也是有品相的;做什么都有品相;都有高低贵贱之分;都可以做得下贱下流;也可以做得端然有品——无论世上三百六十行。花桥苑人家又开始在大街上去叫破烂了,谁也不肯轻易相信他人;老扁担用七年时间建立起来的信赖,都随老扁担去了。年轻人不懂,品性不可世袭,信赖也不可世袭,财富也传不过三代;他来花桥苑,是否吃得了他父亲吃过的苦?
张华送我。我们坐在自行车棚喝茶活别。徐迪娜抽泣着跑来,说真是不幸,她的波德也死了;波德一个不当心,欢快地飞进了她家沸腾的排骨藕汤汤罐里。
张华说:“哭什么!死也有死的不同,有的重于泰山,有的轻于鸿毛;有的那么痛苦,有的这样幸福;波德就是一只幸福的鸟。”
张华还是习惯毛式语气,人人都在自己的历史之中。我笑了。之后,我们不说话了,慢慢喝茶。花桥苑的九年,我没有白白度过,处处都大开我的眼界,人人都是我的大世面。生活无处不在,世面也无处不在,一切尽在不言中。我该搬家了。
2002年的元旦,一个朋友来电邮,写道:这个年份好,如此对称与平衡,百年难遇,是数字的好晶相,我们应该有一个好心情。朋友的话,说得何其好!任何好品相,都是难得。我摊开一张金色的贺年卡,用手指,轻轻抚摸2,002,一遍又一遍,轻轻的抚摸,心里想着:好品相当然是难得了!
2004年7月21日一稿
2004年8月3日二稿
写于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