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赤月纪1528年, 在无尽城巴曼薄亚,苏伊璃继承了王位,成为了深渊帝国的第二任帝王, 第一任女王。她将年号定为“自由纪”。

圣耶迦那又一届大选很快完成, 新上任的独裁官顺应了时代的号召,是一名纯种海洋族。虽然他的靠山是苏伊繁星的团队, 依然存在着光暗海政治格局牵制的因素,他本质上摆脱不了傀儡元首的命运,但光海史上出现了第一个海洋族独裁官,也是一个时代变迁的里程碑。

自由纪214年,也是耀光时代1641年的8月,第三个兼特日, 一艘全新款的锃亮超音速私被主人第一次开出来,便迫不及待地穿过富人聚集的西区、无尽海神大道, 螺旋桨轰隆隆地旋转, 引起无数路人的侧目, 流下一串细碎的泡沫。它一鼓作气, 驶向圣耶迦那的永恒广场, 在绿色舰艇标志交通灯亮起时, 与众多新款舰艇停在了“光海的十字路口”。

私艇的窗口眨眼便打开, 里面的海神族公子哥儿向路边身材姣好的海洋族女孩吹了个口哨。女孩朝他伸了个中指, 头也不回地游开了。公子哥儿不为所动,把舱内音乐开到最大,他搭载窗上的手指与建筑上方的动态奥术广告商量好了似的,有节奏地跳动。

最繁华的地段一分为二,南边是欣欣向荣,北边是高贵奢侈, 中间是65米宽的无尽海神大道。

东边有许多购物街、接头表演和餐厅。在街边,有从菩提海老家来到圣耶迦那读书的艺术留学生在街边跳舞,她是黑唇丝虾虎族,摆动着鲜艳的黄色尾鳍,每一个动作都和谐到位,当别人抛硬币给她时,她总能很精准地用你尾鳍接住,再抛到上方,拉开腰间鼓鼓的口袋接住。

一个鮋族男孩在街边发现了一个同族女孩,激动地过去摇头摆尾示爱,却冷不防被女孩一口咬伤了手。

海底喷泉旁的石制长椅上,失业的青年垂头丧气地坐着,尾巴沉重得跟灌了铅似的,颜色也黯淡得跟涂了铅似的。他翻了翻一个老人留下的《圣耶迦那日报》,扫了两眼,却看见招聘栏里写着“餐厅应聘变色鱼服务员”,眼睛骤然被阳光点亮。他掏出通讯仪,打了一通电话到餐厅,起身的刹那,耳鳍、尾巴已经变成了最为华美的色彩:“你好,我是青点鹨嘴族,我是男的,对,本来就是男的,不是女的变的,所以我的颜色肯定比女变男的鲜艳啊!我就在路上,半个小时就到……”

从这条街往对面看,舰艇按大中小型号从下往上排列,下方是公交舰鱼贯而行,最上方是音速艇竞赛班嗖嗖飞过。而它们对面,只隔了一条道,就是聚集了最多政商界、艺术圈、演艺界名流的落亚北路。其中,最醒目的建筑莫过于圣都歌剧院。在那里,宗神后裔、海神族、高级捕猎族占据了大部分比重,但耀光时代以来,海洋族也越来越多了。

梵梨和羽烬坐在歌剧院附近的露天餐厅中,桌子上摆着一个点心三层塔:第一层是海篷子、海藻和江刀至尊,第二层是“水中人参”龙虱和乌贼饺子,第三层是精巧除了鳞又保留了脂肪的新鲜鲥鱼肉。

他们在这里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了。但梵梨也没觉得不耐烦,反而是撑着下巴,看着川流不息的永恒广场,和羽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静静享受着惬意的周末。

214年前,加斯宗族宣布了梵梨回归的消息,轰动一时。

但是,梵梨却向希天请了个长假,没有回到大神使的岗位,而是继续做奥术研究。而且这214年来,她只做了一个项目,所以也总算有了放松的时间。

这一个下午,圣耶迦那市政官到歌剧院参加活动,一群逆戟族警察为他拉起了警戒线。两个年轻的当红女演员想方设法与他攀谈。不从四周的尖叫声判断,梵梨都不知道她们的人气有多高。

在歌剧院的上方,“播放着”一张怀旧老电影的巨幅动态照片:女人从复古的大马力私艇上游下来,拿着酒杯,因为大笑而不小心把酒水泼到了海水里,染红了面前男主角的衣衫。她醉醺醺地游过去帮他擦拭,抬头却看见高大英俊的他挑了挑眉毛,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然后,镜头对向她。她披着雪白皮草,穿着亮片低胸衣,腰肢很细,皮肤却跟豆腐一样。海羽别在她黑色的短发间,两鬓的头发在双颊上打了个逗号。她的红唇如血,眼神却天真得像个天使,充分诠释了什么叫“肤浅美也可以美到摄人魂魄”。

此刻歌剧院门口的女明星,每一个都模仿过她的这身造型,但无人能超越她。这部电影叫《落亚淑女》,是一部商业片,并不是她拿下影后的代表作,却因为导演拍出了那个时代最美女演员的最美模样,又因为是这位最美女演员处于全光海焦点时期拍摄的,而被影迷们永远记住,时常重温。

那是燃烧时代的黄金时期,深渊族依然是蛮荒的民族。他们的入侵战争结束后,微子奥术的研究进入了全新的阶段,种族晋升的违禁魔药在星辰海的黑市中偷偷扩散,卡律公国的解放奴隶们为革命洒出鲜血,热砂岛所有部落成员因为怀璧其罪变成了万千枯骨,全时代最盛大的一次婚约标志着社会体制的变革开端,光海经济与军事正在走向前空前绝后的最高峰。

历史的洪流在时光中不断前进。这是一片无边无垠的星海,每一颗星在深海里的影子,都篆刻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苏伊伊,小羽,啊,真的对不起……”

听到身后传来这个声音,梵梨没有回头,只是把玩着手里的戳筷,笑着说:“当了妈妈是迟到两个小时的理由吗?买单。”

“好的呀,我买。”

言毕,风晋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搭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游到了她面前。她的丈夫兼特羽悠搀扶着她,让她在梵梨面前坐下来。她抬头,柔和地对他笑:“谢谢亲爱的老公!”

“我瞅着这形状,是个儿子。”梵梨说道。

羽悠在羽烬身边坐下,很自觉地装聋作哑,不介入女性话题,和羽烬聊起了近期的工作。

“别啊!!”风晋备受刺激,“你别诅咒我,本来就是意外怀孕,我没想这么快要孩子的,如果再是儿子,就太悲伤了。”

“如果是儿子就再生嘛。”

“我才不要呢,养一大堆孩子,我都没时间和我老公过二人世界了。”风晋戳了一块刀鱼,送到嘴里,吃得津津有味,“从怀孕以后,我口味变得可奇怪,越来越爱吃鱼肉了,以前都更喜欢虾。现在一点都不能吃,吃了就难受……诶,对了,苏伊伊,你最近都在忙什么呢?”

“还是跟你提过的魔药研究。”

“深蓝吾主哎,你真是不死心,都两百多年了,这研究怎么听都很天方夜谭……别做无用功了,你该思考一下另一个问题。”说到这里,风晋使用了隔音术,凑近了对梵梨说道,“小羽本来在裂空海有更好的晋升机会,他都没有去,而是一直留在圣耶迦那,你说是因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太喜欢羽悠了,风晋总是热衷于撮合梵梨和羽烬。但梵梨并不领情,关掉了隔音术:“研究基本成功,已经进入临床阶段了。”

“啊?!”

梵梨笑了笑,又为她夹了一块刀鱼:“估计下个月就会验收结果,我过几天就会去落亚检查。”

“哇,那也太棒了吧?也是,有夜迦帮你,应该是事半功……”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男人在他们身边坐下来。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头白发全部梳到脑后,脸庞雕刻般英俊深邃,不管去哪里,迎来的都是别人的低头、谦卑、行礼和马屁不断。但此时此刻,他却变成了姿态较低的那个,身体前倾,对风晋说:“你们继续聊,不用管我,我只是恰好路过,顺带看看你们。”

“‘恰好’路过?‘顺带’看看?”风晋用很玩味的眼神看了一眼梵梨。

他上下打量了梵梨一下,假装很惊喜:“苏伊,这么巧,你也在这里?今天真漂亮啊。你最近还好吗?”

梵梨一眼看穿了他的小把戏,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地说:“我好得很。你的89个孩子还好吗?”

“都好都好。”他笑得开朗而尴尬。

这时,服务生游过来,把他买好单的票据递给他,小声说:“加斯殿下,您订的珍稀蓝鳍金枪鱼可能要稍微等等,这道菜只有首席主厨会做,他今天休假,现在正在赶来的路上。”

“还在路上?”希天冷冷命令道,“叫他快点!”

“是、是……”

希天接过票据,看也没看,就对梵梨说:“下周圣提日,有空吗?我带你去看一场圣耶迦那大奖赛的决赛,第一排的位置。”

梵梨面无表情地扬起嘴角,友好地表示很好笑:“带你60个老婆和89个孩子去吧,第一排够他们坐吗?”

“没有60个,也不是老婆,前女友而已。我只娶过你一个老婆。”

“随意啦,不重要……”

从梵梨回来以后,希天的“百娃生产计划”就中止了。从苏释耶消失后,他又和56个孩子妈彻底划清了界限,讲清楚只给钱养娃,不谈别的。梵梨觉得丢掉那么大的后宫挺可惜的,但也没什么立场去阻止他。可惜没过多久,他就开始频繁地向她求爱,表示想复婚。梵梨一开始拒绝得还挺客气谨慎的,后来被他烦多了,便懒得搭理他。

“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忘不掉苏释耶,但我会等你的。这次我很有耐心,很认真,不会再错过你了。”希天曾经如此说过。

“希天,你是挺优秀挺帅的,但我对你一点都不来电。在我眼里,全世界的男人只有两种:苏释耶和其他人。所以,对不起,麻烦你断了这个念头吧。”

无语的是,希天就是特喜欢被拒绝的感受。因为在他看来,梵梨越是对苏释耶专一,等他追到她了,她就越会对他专一,而且会自行意淫她对别人说出“全世界的男人只有两种,希天和其他人”的画面,沉醉其中,不可自拔。他有一套自成独特体系的闭合逻辑,所以,不管梵梨怎么说,他都只相信自己相信的,愈发对她穷追不舍了。

如今,梵梨不再参与政治斗争,希天的权利优势在她面前发挥不了作用。所以,按照惯例,希天又开始怂恿她:“你什么时候继续大神使的工作?光海需要你。”

梵梨扶着额,不想说话。羽烬咳了一声:“希天哥,梵梨姐姐想休息,不要让她太累了。”

“她回来工作,挂名就好,我不会累着她的。”

“还是让她做自己爱做的事吧,爱她就要尊重她,不是吗?”

“全光海没有人比我更懂如何尊重苏伊女神。”

面对这宇宙级的自大,梵梨要窒息了。她正想着怎么开脱,就接到了夜迦的电话。

“苏伊,快来落亚。”夜迦说道。

“为什么……”梵梨停了一下,忽然抬头,“成功了?”

“来了你就知道了。”

“我现在就来。”梵梨直接站了起来,对四位朋友挥挥手,一边和夜迦继续说话,一边快速离开了。

风晋看着梵梨远去的背影,叹道:“苏伊伊太痴情,是一件挺头疼的事。就算实验成功又怎样,她寿命那么长,最后还不是得守寡。”

“你就别操心人家的事了,孩子都快生了。”羽悠故作严肃道。

“我这就去给她安排舰艇。”希天决不放弃任何讨好她的机会,把他订的足够买一套小房子的金枪鱼扔在了脑后,一溜烟消失了。

“希天真是……啊,看不下去了。”风晋嫌弃地咂咂嘴,看向羽烬,“小羽,你有耐心再多等个一两千年吗?”

“我没觉得自己是在等什么。”羽烬淡淡说道,“我向梵梨姐姐承诺过,会一直陪着她,那就一定说到做到。”

“这个心态好呀,就知道我没看错人。”风晋笑眯眯道。

希天并没有成功讨好到他的女神。因为,繁星正好打电话向母亲问好,得知梵梨要去落亚,他第一时间就把一切都替她打点好了。

回家收拾好行李,梵梨在一个陈旧的箱子里看到了几个钻盒,忽然想起自己曾经跟风晋打趣说,自己是“集钻女”。

第一个盒子里装着深蓝色的钻石,130帝克,刻字:“赠吾妻。燃烧时代,加斯希天。”

第二个盒子里装着粉色的钻石,170帝克,刻字:“苏伊吾爱,愿余生都有你。莫尔黑乔。”

第三个盒子里装着正红色的钻石,100帝克,刻字:“苏伊女神,娶到你是我的荣幸。韶安。”

但这些她都没打开。她只打开了一个因为被打开太多次,有些磨损的盒子。里面没有环,只有钻石。这是红月海产的无色顶级钻石,160帝克,赠送者是她最后一个丈夫,唯一爱过的男人。

他们之间有很多遗憾。对她而言,最大的遗憾就是,从未完全了解过他。

他为什么会死,她问遍了所有人,到处疯了一般寻找答案,一无所获。他应该是有意为之的,一点线索都没留下。但她相信,苏释耶心里还是有她的。

只是最后在他心中,深蓝远比她重要。

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钻石的表面,却无法摸到它内部的字迹,就像两百多年前的深海冰山中,她只能隔着冰山抚摸他的手心。

人的情绪是一件挺可怕的事,快乐值总是有一个恒定的点。不管有多开心的事,即便中了头等奖彩票,兴奋一段时间,也会回到原本的数值。同理,不管有再痛苦的事,难过一段时间,也会回到原点。

“梦幻玛瑙”计划中止后,悲痛欲绝了三年时间,梵梨就调整好了状态,投入到了新的研究中。她并没有像自己想的那样,可能会活不下去。然后,生活还是照样继续。

她原以为,她能接受的底线是和他在一个世界,却不在一起。但现在她竟然坦然面对了他已经离开的事实。

面对苏释耶这个男人,她总是能让底线一退再退。

现在她想,与苏释耶的回忆是她情感世界所有的氧气和希望,不用朝夕相处,够她存活一生。

只有回忆,也挺好的。

前些年,风晋跟她说,如果你想重新谈恋爱,记得把结婚证注销。但打开那本一千多年前深渊帝国旧版的结婚证,看见里面的“丈夫:苏释耶,妻子:梵梨”,还有他们各自的身份证号和出生年月日,梵梨一点都不打算往前看。

她是苏释耶的妻子,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不会因为他死去,就有任何改变。

苏释耶挺狠的。后来赤红来找过她,愤怒地吐槽,自己被苏释耶玩了——苏释耶答应他,一旦他帮忙完成“梦幻玛瑙”的计划,就会让他解开束缚,拥有完整的神灵之力。

“他妈的,以太之主这厮,把老子晾在一边,自己去死了,老子现在跟个噬魂谷那三十六个没用的东西有什么区别!”赤红暴怒道。

“我看他做法没什么不好。如果给你神灵之力,你怕是立刻就要把地球毁了。”梵梨却很淡定。

“谁说我会毁地球?让水海变成火海,就是毁地球?谁给你的脸,让你觉得海族既是王道?说实话,老子在海底待了几十亿年,本以为你可以搞出点名堂,结果嘛,还是一个如此糟糕又不公平的世界。所以,我想不破不立,毁掉一切,再给地球新生,有什么不好?”

“哦?那你做好牺牲的准备了吗?”

“老子为什么要牺牲?”

“绝对强势的力量,都是为弱者奉献的。只有没有生命的地方,才没有不公平。你重新建立的世界里,可以没有生命吗?”

“深蓝,我不得不服你了。为这个破世界,你牺牲的是够多的。”

“我不是深蓝。深蓝早就没了。”

“可你最像她。”

“那是因为我们都是母亲。你是男人,你不懂母亲的感受。”

“还可以这么比喻的吗?别闹了,我和深蓝都是没性别的。”

“但是她本质是像女人的。”

“哈哈哈哈,也没错。唉,你到底不是深蓝,总是要死的。等你死了,老子是真的要寂寞了。”

“那你觉得,4.3亿年和几百年,有很大区别吗?”

“很大。”赤炎想了想,又说,“也没区别。”

生命的意义在于深度,而不在于长度。梵梨经常想,宗神后裔们活了几万年,有比海洋族活得有意义几十倍吗?不也是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事。

宗神后裔之于海洋族,如人类之于蝼蚁。人类比蝼蚁活得有意义吗?同样重复着交配与厮杀。

因为人事调动的原因,这两年夜迦回到了落亚大学工作。所以,拟态生命延续的临床试验部分,他也是在落亚完成的。

三天后,梵梨回到了红月海。羽烬也跟着她一起来了。他们第一时间赶到了落亚大学的实验室,见到了夜迦。梵梨急道:“如何,他能说话吗?生理机构正常吗?”

“能是能,而且寿命也延长了,但……可能不是你想要的状态。”夜迦从桌上拿起一颗黯淡的珍珠,把它递回给梵梨。

“怎么?!”

“他没有以太之躯本体的记忆呢。”

“哦,你吓我,我还以为怎么了……”梵梨拍拍胸口,把珍珠放回书包里,“我知道的。怎么可能用拟态星海的生命珍珠换回苏释耶的记忆呢?我没这么贪心啦。”

“你知道就好。”夜迦吁了一口气,看看羽烬,又看看梵梨,“我觉得吧,你们俩还是先变回他熟悉的样子再去见他,他可能接受程度会高点。但不管怎样,都别告诉他他只是拟态生命的事实,那样太残酷了。”

“好。”

他们早就有所准备了。梵梨拿出变形药喝了下去,羽烬也用奥术变成了小孩的样子。

“哎呀,真是怀念的脸蛋啊,庶民小仙女。兼特羽烬小朋友也好可爱。”夜迦笑了半天,推了推眼镜,游到临床实验室门口,拉开门,“他就在里面,去吧。”

梵梨和小羽烬对望一眼,提起一口气,游到门口:“星海,我来了。”

但没有人回话。

“星海?”梵梨眨眨眼。

“星海哥?”

还是没人回答。

小羽烬伸出短短的小胳膊,挡住了梵梨的去路,甩动着小尾巴,用防备的姿态游进去探探情况。梵梨和夜迦随后跟进去。但是,里面没有人。

“怎么回事?”夜迦懵了一下,又低头看了一眼里面的门把手,已经被拧坏了,他用力拍了拍脑门,“我忘记了,这孩子是鲨族。只是锁门不够的,要用奥术关着。”

“走,我们快出去找他,不然他面对未来世界,肯定会被吓着的。”小羽烬说道。

然后,三个人一边喊着星海的名字,一边冲出建筑,在大学校园里四处搜寻他的身影。

落亚大学里,除了生机勃勃的海藻,还有盛夏最常见的海月水母。它们成片聚集在一起,形成了透明的樱花色。所经之处,好像连海水都染成了粉红色。这是一个很好的季节,桡足类生物依然很多。再过一段时间,浮游生物衰退,海月水母也会大量减少,直至完全不存在。

这些美丽的生物寿命很短,但它们并不会因此伤感,而是上下跳跃,一个个化作恬静优雅的芭蕾舞者,为校园里少数假期补习的学生跳出动人的舞蹈。

不知为什么,明明一切都与那个人无关,但梵梨还是想到了他,一如过去的214年。

她拿出通讯仪,才发现自己错过了好多个电话。所幸它现在还在发亮。她赶紧接听。

“梨梨?”

听到少年的声音,梵梨整个人都呆住了。

陌生又熟悉,遥远又近在眼前。

“梨梨?是你吗?”

梵梨眼睛瞪得大大的,除此没有任何表情:“……是我。”

“我是不是这次假死的时间有点久?”星海有些担心地说道,“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落亚?是你把我带到这边来治疗了么?”

“不是几天。你在哪里?”

“校门口的投币式通讯亭里。”

“等我,我就来。”梵梨灵魂出窍般游向校门的方向。

“不是几天,那是多久?”

“是挺长挺长的时间……”梵梨摇摇头,“但没关系,你没有错过任何好事。现在的光海,已经变得很好了。再晚些,我会跟你详细解释的……”

“那太好了。真遗憾,我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天的幸福中。”

真的是他,他回来了。

这是年少时的他,毫无瑕疵的他,未受玷污的他,没有任何黑暗与悲伤记忆的他,她记忆中无数个他的影子中最完美的那一个。

而那个一身巨大缺陷的他,魅力四射的他,冷酷的他,脆弱的他,暴躁的他,无助的他,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

“没关系,这就很好了。”梵梨微笑道。

哥哥,你还记得我们少年时的记忆吗?

此刻,我正向着你的青春走去。

终于我知道了,人生的意义在于深度,而不在于长度。

我终于有机会再与你享受平静的人生。相比最终短暂离别的刹那,星海延长的生命,已经很长、很奢侈了。我没办法再看见最完整的你,但可以看见最完美的你,已经很好很好了。

小羽烬游在梵梨身侧,抬头看了看她,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他们读书时的故事。随后,又想起了两百多年前的一个月夜,他与赤月帝王在梦幻宫殿散步时的对话。

“小羽,梨梨的性格不是你看到的那样。”苏释耶略微颔首,看着眼前窄小的道路,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她只想给你看到她想让你看见的一面。在所有人看来,她是个女神,完美聪慧,坚强稳重。其实她很娇气,脾气上来了就蛮不讲理,还很敏感,有时候作到让人发指。但是,她又特别可爱,会撒娇,实在是让人拿她没办法。”

“既然如这么爱她,为什么最后几天不和她在一起?陛下明明知道她也爱你,却要这样伤害她,我是真的看不懂。”

“恰好是因为我知道她爱我,才要这么做。如果她没有这么爱,扛得住失去我的打击,我会选择和平和她告别的。可惜她扛不住。如果直到最后一刻,还让她看到我的好,我害怕她这辈子会一个人孤单过下去。”

“陛下……”

“虽然我不想被她忘记,但我希望她忘记我。”

羽烬反复品味他这句话,只觉得心里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我和她运气不怎么好,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唉……算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希望她幸福。”苏释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羽烬,“小羽,前因后果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

“我不会说出去的,这个秘密会一直伴随着我,直到我死。”

“不。”苏释耶顿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我把她完全托付给你了。她的生活方面你不用太操心,我都处理好了。即便她不工作了,璃璃和繁星也会给足她物质保障。如果她在光海遇到了困难,荒格和艾泽会在巴曼薄亚为她打点好衣食住行。只是精神方面,只有当有一个男人专一地疼她、爱她,她才会收获完整的快乐。这个任务,我就交给你了。”

那是潮湿的海边,明月是一轮弯刀,未展愁容。水红色的帝王花开了,把花香荡漾在月光浸泡的空气里。苏释耶的碎发比鸽羽还白。他背对清辉,把黑暗留给自己,眼睛和耳坠却像金色的泉水,或是荒漠里坚韧的烽火,弥漫着深邃的故事。

羽烬愕然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这还是那个独占欲极强的男人:“苏释耶陛下……”

“我很差劲,老是让她哭。我希望你能多让她笑,能做到么?”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我……”羽烬眼眶红了,“她爱的人是你啊。”

“爱一个人的形式有很多种,‘在一起’只是其中的一种形式。以后你就会懂了。”说到这里,苏释耶露出了略有深意的笑,“小羽,你年纪也不小了,应该懂的,只要你对梨梨好,她的儿子女儿都会记住的。”

这句话的意思羽烬听懂了。繁星和璃现在手握大权,只要他们“记住了他的好”,就会全力辅佐他的事业,给他的前程搭建比普通宗族公子高很多的平台,直接带飞裂空海在光海的综合实力。

苏释耶还是从前那个苏释耶,典型的政客,老奸巨猾,请人办事时,总是给足了信任,又给足了好处。所以,他身边的人对他都信服且死忠。

但是,这些话并没能让羽烬开心起来。他反而觉得被侮辱了,有些愤怒:“请陛下不要说这种话!就算梵梨姐姐是个普通女人,我也会好好照顾他的!如果您想用利益来交换我对她的好,那就请你另谋高就吧!”

苏释耶好像猜到他会说什么一样,一点都不意外,笑得特别开心:“好,很好。你会这么想,就说明星海哥没选错人。”

羽烬更生气了。

为什么到这种时候,还要试探人性,设局算计,苏释耶陛下这样活得不累吗?

他到底图什么啊……

羽烬张嘴,本想说话,但飞速抬起胳膊,低头把眼睛埋到袖子上,嘴角往下撇,肩膀抽个不停。

苏释耶被他孩子气的样子逗笑了,拍拍他的肩,无声叹了一口气。随后,他清了清嗓子,严厉地说:“小羽,不准哭了。你是男人,要坚强起来,不然怎么照顾你梵梨姐姐。”

“好,我不哭。”羽烬咬着牙关,像过去他在部队听见长官指令那样站直身子,眼泪却还是不听话地往外涌,“我是男人!我会照顾好梵梨姐姐的!!”

……

梵梨终于游到了大学外面。

举目望去,面前是人来人往的广场,周围的建筑都弯曲起伏,一如卷曲的星云,有着红月海独有的艺术美感。珊瑚礁跟泼了颜料似的斑斓,成片地在城市中展开动感的画卷。一头巨大的环城蓝鲸从上方徐徐游过,在他们身上投下了乌云般的阴影。

一千七百多年后重归落大校门口,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又虚幻。

没看到星海,梵梨从书包里拿出通讯仪,想再等他的电话。但这时,小羽烬对她身后喊了一声:“啊,星海哥!”

梵梨还没来得及回头,已经有一双手从她身后绕过来,搭在她的手腕上,轻轻拥着她。那双手修长而骨感,手的主人声音也是清澈而动听:“梨梨,我找到你了。”

名为星海的少年,在夏日浅海湾中表达着爱与谢意。

一切都像是巧合,又像是宿命。

两百多年前,曾经也有一个男人眺望着星海,感谢着他们的4.3亿年。

《她的4.3亿年》(繁星版)the end.

君子以泽于2020年9月29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