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躺在梆硬的床板上,陈兰君望着蚊帐里的月光,发呆。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钱不够多。若是陈志生知道他女儿是个百万富翁,会连招待所都不舍得住,硬是去食堂打地铺。
开玩笑,老陈同志也是地主家的小儿子出身,奶奶在时的时候曾经打趣过,说陈志生还是个小宝宝的时候,襁褓一定要用丝绸,不是就哇哇大哭,可知也不是天生就爱吃苦的。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确实是条真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枕头,里面藏着一个信封,装着她的大半身家,统共有九十元。这笔钱供她读书和生活开销绝对是够了,可离让家人衣食无忧,那还差得远。
她轻轻叹了口气,书要念,但是赚钱的门路也得好好想想。
乱七八糟的思绪,辗转反侧许久,方才入眠。晚睡的结果,第二天清晨陈兰君是被曹红药硬拖起来的。
这位班长也真是尽职尽责了,原先还紧张了一下,担心陈兰君发烧了,确认她只是困、起不来,并没有其他不适之后,方才松了口气。
“快点洗漱吧,我帮你打了水。”
陈兰君看看外头奔跑的学生,知道时候确实不早了,说:“我上个厕所,你赶紧去教室。”
曹红药纠结了一瞬,她向来是个严谨且有时间观念的人,加上还要去主持早读,便叮嘱了两句“你快点”,之后便先去上课。
等陈兰君迅速解决完个人清洁问题,她离迟到的界线已经很近了。
铃声响起,尚在教学楼外的零星几个学生奔跑起来。
陈兰君向铃声响起的地方看了看,略微加快了脚步,但还是没有跑起来。
按照她的估算,这个距离,要是能在铃声结束之前跑进教室,她就能跑进亚运了。
她不慌不忙的上楼梯,在拐角处迎面撞见了副班长刘黎同学。
刘黎先是一愣,然后笑起来:“走,我们一起上去。”
早读已经开始,秦老师正在窗户边盯着,眼看陈兰君和刘黎走过来,无语了一瞬。
“刘大小姐,你自己说说,这是第几次迟到了?”
刘黎说:“我错了。放心,今天卫生我值日。”
她用胳膊肘碰一碰陈兰君,说:“我们班的规矩,迟到了要负责值日,今天我们俩一起。”
“好的。”陈兰君一口答应,认错态度良好,“秦老师对不起,昨天晚上没太睡好,今天起晚了。”
刘黎说:“怎么,我们的好班长没叫你起床?是一个寝室的吧?”
“叫了,但我拉肚子。”陈兰君说得很诚恳。
秦老师点点头,说:“行了,放学你和刘黎一起搞卫生。先跟我到办公室来。”
陈兰君跟在秦老师的身后,进了办公室。
秦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试卷,说:“这是开学测验的试卷,他们都已经考过了。你现在做吧,让我看看你现在的学习状况是怎么样的,如果有明显的偏科,那我得着重关注一下。”
陈兰君念的是理科,一共有六张试卷,语文、数学、政治、物理、化学和英语。
她想了想,先拣英语卷子做了。
等到六张卷子全做完,这一天也就过去了。
下课铃响起,陈兰君迅速将政治大题结了个尾。等到秦老师走进办公室时,她将一叠做完的卷子交过去。
“这么快都写完了?”秦老师很是惊讶,她原本是打算分两天让陈兰君做完的。
“对,写完了。”
陈兰君将自己能答的都答了,至于不太熟悉的,就空在那里,反正是摸底测验嘛,也没必要死扣一分,主要是查漏补缺,她是擅于抓重点的,目的一明确,刷题的速度也就相应地快起来。
秦老师翻了翻卷子,纵使作文的自己略微有些潦草,但是真的全部都写完了。
她将卷子卷成一个桶,揣在兜里,说:“好,那么我晚上改一下,明天你可不许再迟到了。”
“好,一定。”
陈兰君还记着今天要做值日的事,从办公室出来,就回到教室。
此时大多数人都已经离开了,刘黎倒是在,但她是在看书,做卫生的是另一个人。
也许是看见陈兰君眼底的疑惑,刘黎将书往前一放,小声说:“我给了她饭票,她乐意帮忙做卫生。”
陈兰君不置可否,轻轻“哦”了一声,回到座位。
刚刚进教室的曹红药听见了,眉头一皱,说:“刘黎,你这样,不太好。”
刘黎手托腮,轻飘飘地瞥她一眼:“怎么不好。”
曹红药沉着脸,不说话。
倒是跟着曹红药身后一个短发室友开了口:“你这是资本家做派,剥削同学。”
这话就有点重了,现在虽然运动不怎么搞了,但“资本家做派”“剥削”几个词还是让在场的人眼皮子一跳。
原本聊天、收拾书包、预备回家的同学都停下了手头的动作,齐刷刷看向刘黎和曹红药等人。
那个帮忙打扫卫生的同学整个人都被吓住了,一副要落泪的表情,声音颤抖:“我,我没有……”
刘黎腿一伸,将桌子一踹。课桌在地板上滑动,刺啦一声响,很刺耳。
她双臂环抱,说:“成绩成绩不怎么样,扣帽子的水平倒是一溜。怎么,下一步是不是要校门口去贴大字报,搞武斗啊?我见多了,来,你只管来。”
短发室友下意识地往曹红药身边挪了一步,声音也小了,嘟囔道:“谁不知道你爸是革委会副主任,谁斗得过你啊。”
“说话就说话,蚊子叫呢?”刘黎冷冷地说。
短发室友彻底不说话了,整个人快要缩到曹红药背后。
曹红药伸出一只手,安抚性地将短发室友护在身后,说:“她不是这个意思。都是同学……”
刘黎打断她:“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
曹红药抿了抿唇,说:“不小心说错话了,你不要那么敏感。”
“敏感?”刘黎笑了,她起身走至曹红药身前,直勾勾地盯着她。
“到底是谁,整天没事在哪里说人坏话呀?我的大班长。”
刘黎微扬下颌,说:“考个第一,就跟全校只有你一个聪明人一样。是,上次考试你是第一,但我也不没考过。”
刘黎的目光很有攻击性,说话的腔调也带着些咄咄逼人的意思,可曹红药并不惧,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
忽然静了下来。隔壁班的同学有说有笑往外走,更衬托出(1)班教室内的寂静。
这寂静直到教室门口传来秦老师的声音,才被打破:“在做什么?怎么了?”
看来是有在走廊的同学去搬救兵了。
刘黎扭转过头,说:“认真聆听大班长的教诲呢,没事。”
她看了曹红药一眼:“反正月考就在下周了,我们走着瞧。”
话音落,刘黎将自己的书包拽出来,搭在肩上,顺带问陈兰君:“喂,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饭?我请你。”
正津津有味看戏的陈兰君忽然被拽到戏台子上。她往左看,曹红药以及几个农村出来的学生都望着她,那个短发室友甚至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去。
往右看,几个打扮时髦、一看就是城镇户口的同学默不作声走到刘黎身后,如同往常一眼,打算同刘黎一起走出教室。
陈兰君看在眼里,心里大致有了数。好家伙,上个学还有这么多名堂。
不过在城镇户口与农村户口待遇天差地别的当下,这种延伸至校园中隐隐的对立,似乎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难题摆在她眼前,到底是选择曹红药,与这些和她一样出身农村却勤学上进的学生一派,还是选刘黎这种家世不错的城镇户口学生派。
还真有点麻烦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