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吊儿郎当的人忽然严肃起来,着实有几分压迫感。
“逃港”这个词汇,诞生于特殊的年代背景。由于内陆与港城的经济鸿沟,这些年来,偷偷游泳去那边的人屡见不鲜。
运气好的,过去了,或成就一番事业,或安稳度日;运气不好的,淹死了,葬身大海。
听到这个词,陈兰君倒是不意外,她意外的是,为何赵宏一见她,第一反应,是担心她要逃港。
她大大方方地与赵宏对视:“有想过,但是,现在没必要。”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问题始终难解,可是在改革开放之后,这个词却渐渐淡出了历史。
归根结底,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而如今,正是1979年。
赵宏是伶俐人,秒懂她的弦外之意,轻笑一声:“看来你对时局很乐观。”
“你不这么看么?”
赵宏挑挑眉:“谁知道呢,反正风刮来刮去,谁知道哪一天又变风向了。”
陈兰君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是了,对于赵宏以及大多数同时代的年轻人而言,这种怀疑、旁观的态度才显得更正常。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女声。
“阿宏,你和谁说话呢?”
陈兰君偏一偏脑袋,瞧见一个穿着白衣蓝裤的中年女子,很精神。
正是丹姑姑——沈牡丹。
陈兰君笑着和她打招呼:“丹姑姑,我是兰君。”
沈牡丹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说:“长这么大了,快进来。阿宏你也是的,妹妹是贵客,让人站在门口吹风啊。”
沈牡丹在街道办工作,一把好嗓子,又响又脆,光听声音就让人觉得很热情。
她风风火火地领着陈兰君上楼,到二楼的一间小房前,用钥匙开门。
一厅一室的格局,客厅还摆着张床,一看就是赵宏睡的地方。
房子小,家具多,显得有些局促,但收拾的很干净,餐桌上还铺着白布呢。
“阿兰你坐。”
沈牡丹端了杯凉茶给陈兰君:“过来可辛苦了吧,好好歇两天,缓一缓。”
说着,她又给赵宏下了任务:“喏,拿着钱和票,去副食品店买些肉菜。”
陈兰君忙说:“不用不用,别那么麻烦。”
“要的!”沈牡丹笑着说,“你第一次来我家,做姑姑的总得好好招待。我要面子,你就成全我。”
赵宏是跑着去,跑着回的。
“没什么肉菜了,剩了一点儿白切鸡,我都买了。”
“行了,用水擦擦汗,洗手,吃饭。”
今天的伙食,赶上过年了。
沈牡丹夹着唯一的鸡翅,往陈兰君碗里放,陈兰君自然不肯,双方上演了一场你推我挡,最终鸡翅还是落在了陈兰君碗里。
一边吃饭,一边寒暄。
听说陈兰君落榜了,沈牡丹安慰道:“没事,本来就难考,我单位有个同学,她家女儿也是考了两次,今年就靠上了,你复读一年,肯定能行。”
她停顿了一下,说:“是不是学费生活费上有些为难?差多少,你和姑姑说,我看能不能帮着凑一凑。”
陈兰君将筷子放好,正色说:“姑姑,其实我来呢,也是想看看能不能自己赚到这些钱。”
小小的客厅里,静了一静。
沈牡丹与赵宏两人面面相觑,气氛有些微妙。
赵宏问:“在这里?”
“赚钱?”
陈兰君很肯定的点了点头。
赵宏笑起来,拍了一下桌子:“行呀,那……我给老板打下手!”
“别发癫,”沈牡丹瞪他一眼,“听阿兰说完。”
陈兰君说:“我听说,这边可以准许个人经营,还给□□,姑姑,是有这回事吗?”
沈牡丹想了想,恍然大悟:“你说的是‘街边仔’啊?”
她的语气有些犹豫:“可是,在街边卖东西,确实不太体面,而且……”
“没关系的,”陈兰君温柔地打算她,“只要能正经的挣到钱就好,也是凭本事吃饭。”
沈牡丹不好拂了小姑娘的面子,但是心里不太看好这事,街边仔又累又要在外头奔波,而且万一政策变了呢?她是经历过许多次运动的人,总觉得不太妥当。
倒是赵宏很有兴趣,问:“那你打算做什么呢?”
陈兰君说:“卖早餐。”
来城里的火车上,她考虑了一路到底要做什么生意。像燕京知青一样组队卖大碗茶,估计不太好使,毕竟没有燕京那么大的市场,一分两分的赚得也艰难。
她需要的,是一个进入门槛低,投入成本少,获得利润快的生意。这么一来,重生前开电子厂的经验完完全全用不上。世界上第一台个人电脑要1981年才诞生呢,离现在足足还有两年。
至于其他的行业……卖衣服之类的,陈兰君没有什么门口。
排除法做完,剩下的行业寥寥无几。卖吃的路边摊倒还符合要求。
然而现在处于在票证时代,买肉要票,买油要票,买牛奶也要票……要票就罢了,能买到的东西还是按人头限量的。复杂一点的食物需要原料多,光是搜集各种粮票就要花费好多时间,还有断货的风险,这样一来,要炒菜的中餐和晚餐也排除了。
那就早餐吧。辛苦肯定辛苦,但钱肯定也能挣到的。卖早餐的小摊还有一个好处,便于复制销售模式,到时候把更多知青忽悠进来,就跟之后街边的爱心早餐摊子一样,容易有形成规模效应。
陈兰君简练地说了一下摆摊卖早餐的好处:“怎么样阿宏哥,跟我一起试试。”
赵宏说:“我看你早算计着骗我入伙吧。”
“有钱一起赚嘛。”陈兰君笑笑。
“可以呀,陪你玩一下。”赵宏爽快地答应,又瞟了瞟沈牡丹,“妈,你说呢。”
沈牡丹笑着摇了摇头:“我,我能说什么。你们想试试,就去试,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且看看吧。”
于是事情便这么定了。
沈牡丹找了熟人,帮忙登记了一下。赵宏把家里以及他朋友那里闲散的票据收集起来,去买原料。
陈兰君把附近的区域跑了个遍,最终确定在一所小学前的路边摆摊。
餐品也定好了,暂时就两样,粥和斋肠粉。原料都是大米,这个好弄。又没什么油水,好洗碗,在塑料碗制品还没流行起来的当下,可是个很好的优点。
粥没什么技术含量,沈牡丹不知道从哪儿借来一个巨大的茶水桶,用来装粥正合适。肠粉稍稍麻烦一点,米浆请米店帮忙磨好,挖上两勺,倒在一个大竹制簸箕上,上锅蒸。蒸好一层刮一层,浇上点生抽酱油,也就能吃了。
按理说,要现蒸现吃的味道好。但陈兰君一开始就定的“薄利多销”方针,她也懒得推车载炉子,索性参照之后流行过一阵的“泡沫箱肠粉”,将蒸好的斋肠粉摞在箱子里,再盖上一层厚厚的棉被,有种卖冰棍的架势。
既然要赶上卖早餐的时间,半夜起床是基本条件。
陈兰君怕惹得街坊邻居不开心,特意请沈牡丹领着,挨家挨户去送肠粉,一是卖个人情,二是做个广告。
楼下住的一户人家,姓高。那老高原来是和沈牡丹一个单位的,从前有些不愉快,肠粉吃了,却阴阳怪气地问:“你家孩子已经沦落到要去当街边仔了?要我说,你托托人,找个临时工让阿宏干着,也好啊。”
陈兰君听了,正打算反驳,被沈牡丹按住了。
沈牡丹只是“呵呵”了一声,便领着陈兰君走了。
回到家,沈牡丹转头同陈兰君说:“这种人和他说不通的,好不好是你们自己的事。”
“他说阿宏哥。”
“我知道。”沈牡丹说,“姑姑领你这份情,你看这两天,阿宏有事情做了,人看着也高兴些。欸,也是我不好,没能让他落实单位。”
陈兰君握住她的手说:“哪有不好,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对,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