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宴席行至一半,有女使俯身在昌邑郡主耳边说了什么,昌邑郡主娇艳脸庞上笑意愈发浓郁:“皇祖母怜惜咱们,特意派了宫中尚服局的绣娘来给要扮作十二花神的女郎们量体裁衣呢。”

皇后将这样的大事如此轻松地就全盘交给一个年岁尚轻的郡主,太后更指使了宫里边儿的人过来……

众人心中千回百转,估摸着花神节背后主持人物更迭更深层的含义,表面自是含笑谢过太后恩典,与前来接引的青衣女使一块儿往寸云轩去了。

除了昌邑郡主自个儿定下的一个,方才或是自荐或是被旁人推举出来的其余十一家女郎已经跟着起身。

乌静寻自然也不能例外,对着又开始皱眉头的乌舜华轻轻摇了摇头,垂着眉眼,沿着青衣女使手臂指引的方向去了。

翠屏有些担心,可是旁的女郎都没有带女使跟着,她不好给娘子惹眼,只能暗暗留在原地担心。

去往寸云轩,叫尚服局的绣娘们量体裁衣这一路上都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儿。

乌静寻不习惯与人交际,走在最后一个,却被一个绣娘给拦住。

“这位娘子,实在对不住,太后娘娘吩咐咱们带来的花神筏落在车上了。怕误了诸位贵人的好时候,只得劳烦娘子跟着奴婢再走一趟,取了花神筏再返回席上让大家抽选可好?”

花神筏,就是用作让十二位女郎分别抽选各自需要扮演花神式样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都能忘?

乌静寻有些狐疑,轻轻抬起眼皮瞧她一眼,那绣娘被她看得笑容一滞:“您……”

她也不是故意挑了这位女郎,谁叫她走得最慢呢?其他人都已经走得没影儿了。

在绣娘有些紧张的视线中,她看见那个美如仙露明珠的女郎轻轻颔首:“好吧,走吧。”

绣娘松了口气。

她也不会做什么特别坏的事儿,只是按着那位的吩咐,坏一坏昌邑郡主的宴会而已。

乌静寻心中隐隐觉得会出事,是以发现那绣娘步伐错乱时,没有惊讶失态,自个儿寻了机会躲在假山后,见那绣娘慌里慌张地左顾右盼,寻了一会儿就自己跑了。

她从假山阴影下走出,望着周遭浮翠流丹的陌生环境,有些疲乏地轻轻叹了口气。

乌静寻倒是也没慌着找路,走了一路有些累,正巧前边儿柳树下有一张石桌,上边儿被春风吹得落下几朵花,乌静寻轻轻拂落了那些花瓣,趴在冰凉的石桌上闭上眼睛小憩。

今日出来赴宴,一点儿都不比在家里听阿娘训诫轻松。

她闭着眼,眼前看不见,嗅觉与听觉便更灵敏些,春日的清新柔和之气拂面而过,实在惬意。

再歇一会儿,她就起身。

乌静寻安安静静地趴在圆桌上发呆。

自树上人视野望去,只见一截细柳腰。

看起来比雪山初春中新生的枝蔓还要柔软。

裴淮光有些难耐地抿了抿唇,觉得头上戴着那头盔愈发压得他心中带火,愈发想要一捧雪山春水,渡他眼下渴求。

他不欲打扰此刻的宁静,身子倚在树干上,自茂盛绿意的枝叶间静静瞧着那抹来自金陵,唯一入眼的春色。

片刻宁静稍纵即逝。

乌静寻听到了一阵沉重又规律的脚步声。

隔着假山绿丛,她听见一群男人的声音。

“嘿,那小子真是个脾气大的,不过是说笑几句,就急眼了。”

副使轻描淡写一通,将前不久发生的那通羞辱嘲讽定义为了说笑。

剩下的人沉默着没有表态,有人打着哈哈:“毛头小子第一回儿上值,就接了这么个大差事儿,心里紧张也是有的。待会儿下值了大家伙儿一起去喝酒吃肉,热络起来也就好了。”

怎么还替那臭小子说话?

顾忌着裴淮光身后还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的势力,副使心想今日对那新侍卫蛋子的调教也不好太过,便点了点头:“行了,都分散去各自的地界吧。守好今儿的差事,昌邑郡主可是个大方的主儿,少不了咱们的酒喝。”

众人齐声应是,提着刀往碧游庄各处巡逻去了。

乌静寻听了一耳朵,末了不太感兴趣地垂下眼睛。

该回去了。

她站起身,理了理垂在玉兰色裙摆上的禁步,有些犹疑地看了看四周,试探着往东边去了。

裴淮光半卧在树干上,那双琉璃珠般剔透淡漠的瞳孔里映出她纤细的身影,他又看向西边儿连蝴蝶都飞得更闹人眼的地方,女人们的嬉笑说话声似乎都顺着风飘过来了。

裴淮光不耐烦地收回视线,看向还在一个劲儿往东走的那人。

……真笨。

走反了。

‘咚’的一声。

有一颗石子儿落在乌静寻脚边,吓了她一跳。

乌静寻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四周,哪儿飞来的小石子儿。

她没放在心上,微微加快了步伐。

裴淮光第二回砸了个更大的石子儿。

他好整以暇地调整了一番姿势。

原本给那个讨人厌的副使准备的石头不多,她若是再不知道改路。

那他只好下去亲自和她说了。

鸽子蛋一般大的石子儿不算大,但恰好落在裙摆边上,还是吓了乌静寻一跳。

是谁在故意戏耍她不成?

乌静寻惯常是个没什么情绪波动的,见着这两颗小石子儿只猜是旁人或是雀兽顽皮,没有计较,瞧了瞧前边儿的路,觉得不太对劲,她记着举办宴会的华阳台周遭围水,这边却没有潺潺水声。

裴淮光见她停下脚步,掌心握着的石子儿滚了滚,带着棱角的石子儿有些硌手,他那只手弯弓射箭惯了,遍布茧子伤痕,倒并不在意那微小的刺痛。

后头见乌静寻走对了路,裴淮光低低啧了一声。

他转了转掌心那颗最大的石头,正好留给那副使,定能砸一个涂了药油都得疼上好几天的大包。

他小时候,常被草原上那些孩子们砸石头,脑门儿上鼓起的包又肿又痛。

裴淮光唇边的笑意冷淡下来。

他忘了,这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所在,哪里会像草原,一瓶药油都难得珍贵。

裴淮光没了兴致,正想跳下树去,却敏锐地闻到一股火油的气味。

金陵贵人们游乐休闲的去处,怎么会用上火油?

裴淮光心头才升起疑惑,转瞬便没了。

干他何事?

裴淮光下树之前,似有所感地望向那道纤细身影。

下一瞬,原本一片娇声欢语的华阳台忽地腾起一阵冲天火光,伴随着娇客们惊恐的叫嚷声,整个庄子在一息之间似乎都乱了起来。

那道藕荷色身影顿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应该会避开吧?只要不是太蠢,谁会往火场里跑?

裴淮光这样想着,却看见她提起裙摆往火光渐长的华阳台奔去

她佩在腰间的禁步发出泠泠响声,恍惚间映出裴淮光有些愕然的脸庞。

若还在草原之上,他毫不怀疑,这个猎物自个儿就能傻乎乎地跳进他的帐篷。

·

碧游庄上的异动惊动了在树林里的裴晋光。

越过碧绿瓦片,裴晋光轻而易举地看见遥遥冲起的火光,伴随着内侍匆忙慌乱的脚步声和女使们紧张低泣的声音,他面色沉郁,疾步奔向华阳台。

他知道,今日来赴宴的客人里,有乌家大娘子。

他的未婚妻。

右威卫副使正张罗着指使底下人帮着运水救火,昌邑郡主和其他人早已被护送着避出来,见着原本朱甍碧瓦、玉阶彤庭的华阳台如今已经被熊熊火舌吞没,绮丽娇媚的脸庞上阴沉一片。

是谁在故意闹事?!

昌邑郡主脑海中一瞬闪过好几个影子,对着在一旁假装忙碌的副使冷冷道:“你们是做什么的?这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贼子的踪迹吗?竟然让人在华阳台的内室得手纵火……”

昌邑郡主的语气越来越冰冷,副使心中暗叫不好,他们是得了太后的令前来护卫碧游庄的,却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了这样的事,还好只是华阳台毁了,若是昌邑郡主或是哪家女郎伤着哪儿,莫说是官职了,只怕是连项上人头都不保了!

右威卫在金陵城的护卫队中说不上多威武出名,先是被塞了个关系户进来,之后又被派来碧游庄负责此次宴会安全,副使自个儿都叫苦连天。

“郡主恕罪!臣疏忽,臣有罪……还请郡主先移步长留榭,待火势完全扑灭,臣定带领底下人去追查贼人,给郡主与诸位贵客一个交代!”

昌邑郡主一言不发地立在原地,周围的女郎们无不面带惊色,一时之间竟没有人应副使的话。

副使腰弓着,明明还是带了些凉意的初春,他额头上已经滴下了大颗的汗珠。

此时一阵沉而快的脚步声传来。

“郡主。”裴晋光呼吸未乱,对着脸色突然好转了的昌邑郡主微微颔首,他平宁侯世子,又是圣上亲封的云麾将军,自然不必对昌邑郡主行礼问安。

“将军怎么来了——”昌邑郡主扬起笑,还没等她说完,就听得一声惊呼。

“姐夫——姐夫!”

裴晋光转眼过去,看见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娘子在人堆后边儿拼命挥手。

旁的贵华阳台突然失火,众人被女使们护着避出来,火势一下就大了上去,从未经历过这样险事的贵女们正都是惊慌失措的时候,乌舜华扑棱着想要冲进去看看乌静寻是不是还被留在里面。

其余女郎都回来了,可就那木头菩萨还迟迟未归,她不会被那伙贼人掳去了吧!

乌舜华脑子里转过一个又一个惨案,现在正是担心着急的时候,看见裴晋光,顾不得许多,连忙大声唤他。

裴晋光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见那红衣小娘子眉眼模样里依稀与自己的未婚妻子有一两分相似,一开口更是:“我姐姐不在这儿!她不知被拐去哪儿了——姐夫,未来姐夫,你快去救她啊!”

她声音极大,震得众人忍不住离得远了些。

裴晋光环视众人,果然没有发现那道羞怯安静的身影。

“放心,我去寻她。”

说完,裴晋光转眼看向昌邑郡主,客气道:“郡主可知,臣的未婚妻在何处?”

未婚妻。

这个词汇着实刺耳,昌邑郡主冷着脸:“先前她与其他人一块儿去寸云轩,别人都回来了,唯她落在后边儿。不知乌家大娘子是不是出门少了,贪看这庄子上的风景,一时也没寻着路回来。”

裴晋光脸庞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颔首:“如此,多谢郡主。”

乌舜华有些纠结,这人都没有和木头菩萨见过面,又如何知道她长什么模样,可别错过了吧!

“姐夫,你可别找错了人!你就照着人群里最漂亮最木头的那个找就是了!”

众人又被她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给喊沉默了。

乌静寻恐有危险的事儿悬在他心头,裴晋光现在没心思去计较什么失不失礼的了,只匆匆对着早已冻着脸不想说话的昌邑郡主点了点头,又对着副使吩咐几句,疾步往东边儿去了。

寸云轩在碧游庄的东边,她一个弱女子走不了多远,大概就在那附近。

昌邑郡主紧紧盯着他的背影。

平宁侯世子裴晋光,虽是个武将,但每回她见他,无不是一副雍容闲雅、高而徐引的温和模样,何时见过他这般近乎将担忧放在面上的样子?

实在是——

昌邑郡主竭力压制住心中的不甘心,低声问自己的贴身女使:“引开她的那个绣娘,是你安排的?”

斐云连忙摇了摇头:“没有郡主吩咐,奴婢不敢擅自行动。”

昌邑郡主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至少在这一遭事上,不用再看见他用那样冷漠的眼神对着自己了。

那个蠢笨的小丫头知道什么。

他早就见过乌静寻。

他的未婚妻。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份日记小剧场——

乌般般:好像被人骗了,不管了,先歇一会儿

裴大:我当然知道她长什么模样

裴二:她好像有点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