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溯与雾
裴矜有瞬间恍惚,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叫他的名字。
那晚他的话犹在耳侧,她不是没听进心里。
换了对他的称呼,不再“越界”,将自己退到最安全区域,循序渐进。
起码不会向之前那般随性冒然。
可是此时此刻。
很多事开始不自觉地脱离掌控,故事脉络也根本没顺着事先计划好的方向发展。
无意识的,她又在试探他对她的容忍度。
入夜,只剩他们的包厢里,暖光灯团簇澄亮,周遭安静得可以。
他的手攥住她的手腕,力度不松不紧,掌心一如既往的冰凉,逐渐被她皮肤的温度中和。
裴矜说完那三个字,本能垂敛起眼眸,不太敢去看他的反应。
背部泛起冷汗,洇进衣衫的内里面料。室内空调的温度不低,她却莫名觉得有些冷。
在他面前,好像很多时候都在佯装平静。
沈行濯微微扬了下眉,对她的直呼其名并没作出太大反应。
他松开她,侧身让出多余位置,跟她保持些许距离。后退一步,黑色裤腿无意间蹭到她的小腿。
站直,浅淡开口,回答她刚刚问的问题,“是十年前。那时候笔力不成熟。”
话题被牵扯回来。
裴矜的紧张缓解不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被裱在画框里的图纸。
纸张材质略微泛黄,线条勾勒精妙,隐约留存了一丝岁月痕迹。
仔细观察了几秒,裴矜说:“已经很完美了,可能您……对自己要求太高。”
说到“您”字,不由停顿一下。
眼下这个节骨眼,这声尊称未免显得过于苍白。
明显沈行濯也这样认为,“您?”
裴矜挤出微弱笑意,“……你。”
沈行濯看她一眼,没再多言,随口聊起别的,“之前临摹过这幅设计图?”
知道他指的是上次垂钓时她向孟老请教的事,裴矜温和点头,“很久之前临摹过,但也仅限于模仿,没有属于自己的见解。”
“我记得你的专业跟设计并不相关。”沈行濯说。
“嗯,的确没有关联。我是因为杜老师才学的设计。”
“不是因为喜欢?”
“不是因为喜欢。”裴矜停顿一下,声音放轻,“只是不想让他失望。”
难得诚实一次。
沈行濯将手揣进口袋,身体靠向酒柜边沿,掀起眼皮静静看她。
姜黄色薄款开衫,浅白吊带,直筒牛仔裤。头发披散在肩后,脖颈修长,唇色偏粉红。
表面看起来柔软又无害。
“不够喜欢很难产出好作品。”沈行濯的视线从她脸上转向搁在一旁的画框。话里没什么温度,但总不至于冰冷。
“那你呢。”裴矜没去看画框,而是直直看向他,“你喜欢设计吗?”
“你觉得呢。”沈行濯不答反问。
“我觉得……肯定是很喜欢的。如果不喜欢的话,大概也不会把十年前的设计稿收藏起来。”
裴矜原本想问的是,为什么在很喜欢的情况下,还会毅然选择封笔。
在心里略微纠结几秒,到底没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太过打探隐私的问题,她实在不确定会不会引起他的反感。
可男人今晚似是心情不错的样子,给她的耐心足够充足。
原本以为话题已经结束,却没想到他会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喜欢得不够纯粹,不如不喜欢。”
他靠在那里,宽厚背部半抵在墙壁边上。
身上一抹黑同旁边的红木酒柜对比分明,颜色相融,气质斐然。
像复古老电影中被无限定格的唯美画面。被定义为肖像艺术的场景,往往格外不真实。
裴矜扯出柔和的笑,“杜老师前两年教过我一个道理。”
“说来听听。”沈行濯重新回到座位上,执起茶杯,品茶。
“他当时告诉我,人跟设计之间的情感很复杂,想要纯粹,得先想办法融入其中,才能看清情感的本质。”
“想说什么。”他的目光深了些许,似乎不太喜欢她的拐弯抹角。
裴矜犹豫了下,继续说,“可人跟人之间不是这样。大多数时候,人类之间的情感发展无以名状。”
“比如。”
“比如……”我跟你。
刻意停顿,没打算点破。
对话戛然而止。
眉目含情,眼尾微微上挑。
眼神代替了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沈行濯盯着她的面容看了一会。目光短暂停留,收回。一时无言。
指腹缓缓摩挲杯壁,没搭腔,倏地低头笑了下。
笑声很轻,唇边挑起的弧度单薄,没什么嘲讽意味,却无端坠得人喘不过气。
裴矜不由生出一种伴君如伴虎的惶恐感。
不知不觉拐进死胡同里。
身前摆置一盘救不活的棋局,身后是无垠寒夜。
两条路被堵死,很难寻到出路。
他大多时候面色很淡,趋近于无。
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偶尔反馈出别样情绪,很难不叫人无措。
“跟杜老认识几年了。”沈行濯不疾不徐地问。
“……快十年。”
“那他有没有教过你另一个道理。”
裴矜没说话,呼吸一再放缓。
“人比设计往往要危险得多。”他心平气和地纠正她。
点到即止,谁都没再开口。
裴矜没由来地看向他手里的茶杯。青花瓷体,十八罗汉墩式杯,从衣衫褶皱到面部表情都被绘制得栩栩如生。
其中一位罗汉神色狰狞,像藏了锋刃的钝刀,岌岌可怖。
她看得入神,想移开视线。
可奇怪的是。
越是危险的东西,越是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周末宿舍不查寝,沈知妤不太想回去,趁着下电梯的空隙询问裴矜的意见。
裴矜原本想说自己坐地铁回学校就行,思忖几秒,终究没将这话说出口。
中间隔着沈知妤,沈行濯站在电梯另一侧,臂弯处搭了件烟灰色麂皮外套,左手拿手机,垂敛眼帘,低头浏览邮箱内容。
电梯内空间封闭,裴矜瞟了眼面前正不断减小的楼层数字,思绪飘忽不定。
“叮”一声,头脑短暂闪过晕眩感。电梯门应声打开。
两辆车停在餐厅楼下。
年轻男人站在另一辆车旁边,见到沈行濯,抬腿绕过车身,打开后座车门。
临行前,沈行濯侧眸看她们,“我还有事,让司机先送你们回去。”
沈知妤问:“小叔,你晚上还回来吗?”
“大概率不回。”
浅聊几句,沈行濯坐进车里,先一步离开。
沈知妤挽着裴矜的胳膊往另一边走,朝候在车旁的司机摆手,“于叔,麻烦你啦。”
男人和善笑笑,“你们要回学校吗?”
“不回学校,我们去本延水湾。”
“好的。”
车上,沈知妤有些晕车,脑袋靠在裴矜肩上,打了个哈欠,懒散解释,“本延那边是我小叔最近几年常住的地方,附近靠海,我比较喜欢那里,所以想带你去看看。”
裴矜应了声“好”,稍微坐直,想让她靠得舒服些。
两个小时左右的车程,到达目的地已经将近十点。
进门,在玄关处换好室内拖,沈知妤简单跟阿姨打了声招呼,拉着裴矜直奔三楼自己的房间。
打开衣柜,随手扯下两件没摘吊牌的新睡裙,把其中一件递给裴矜。
有敲门声。
沈知妤换好衣服去开门,接过阿姨递来的水果拼盘,甜声道谢,把门重新合上。
叉起一块芒果放进嘴里,“矜矜,我感觉你在我小叔面前好像很拘谨。”
裴矜坐在沙发上,叠衣服的动作一滞,没否认,“有时候的确会拘谨。”
“我能明白这种感觉。”沈知妤宽慰她,“我小时候挺怕他的,长大以后好很多了。”
沈知妤把果盘端到茶几上,又说:“可能也是因为长大了以后理解他了。其实我小叔活得很压抑。”
沉默几秒,裴矜开口问原因。
“我祖父祖母二十年前因为飞机失事意外离世,搭乘的是除夕前一天清川飞莫斯科的航班。”沈知妤暗叹一声。
“……我小叔当年在莫斯科参加儿童冬令营,他们赶过去是为了给他过生日。”
稍作联想。
像是有什么答案即将呼之欲出。
“所以他的生日是……”裴矜喉咙涌出涩意。
“腊月三十,也就是每年的除夕。”
耳膜嗡嗡作响。
裴矜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
酸涩、愧疚、好奇、过意不去,像浸在枯水沼泽里,身体凝结成块,随急湍水流游离、分散、消溺。
想起除夕那日在书房遇见沈行濯的情境。
室内幽暗,绢素屏风做隔档,他不声不响坐在那里,身影落寞孤孑。
打火机被按动,光点猩红,烟雾坠入暮色,与寒气一同飘过来。
他当时是以什么样的心境同她交流、帮她寻书的。
裴矜不得而知,但想来他大抵是不想被人打扰的。
可她却意外闯进去。
生生打破了这层平衡。
在沙发坐了片刻,两人没聊太多,陆续去浴室泡澡。
裴矜洗完出来,时间接近凌晨一点。沈知妤已经睡着,身旁腾出半张床的空位,是留给她的位置。
在浴室待了太久,口干舌燥。
裴矜摊开毛巾,随便擦拭几下正滴水的头发。找到外套披在肩上,拧开门把手,打算去客厅倒杯水喝。
楼梯拐角处开了几盏暖光壁灯,光晕昏黄,足够用来照明。
还没走到楼下,耳朵里传来细碎脚步声,由远及近。
裴矜顿住脚步,抬眼,下意识望向声源处。
随即对上迎面走来的男人的目光。
雾化壁炉立在他的斜后方。
落地灯照射下,烛火跳动,投映到墙壁表面,出现水波纹光影。
他站在原地,没再挪动步伐,身影融进夜色。孤寂萧疏的冷调,可还是忍不住让人想去靠近。
与他对视数秒。
裴矜嘴唇颤动两下,想主动开口说些什么。
外套随着细微的动作滑落在地上。
米白色吊带睡裙,缎面丝绸质感,黑发湿漉漉地披在肩旁。
眉梢风情潋滟,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回望他。
沈行濯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眸子。
溺于溯,沉于雾。
似是而非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