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露出了脸,四周洋溢有别于晚上的活力。一大早天还没亮时,就在另一地点接受好几次模拟训练的SAT后援部队,悄悄来到学校。从三年D班教室那儿无法看见的旧校舍一楼美术室这边,正针对最终的计划,包括后援部队在内,做最后的商量。
计划的执行时间,定在早上十一点到正午为止,就在所有电视台播出预录空拍影像的时段,刚好一小时。在这一小时内,要把事件整个解决掉。
位于基地的代理班长大平,透过特别对策总部,数次征询警视厅能否狙击(等于射杀)嫌犯。但答案一直都是“不行”。上头的原则一直没变,既要求优先考虑保护人质性命,又希望警官能不顾危险,冲入现场,活捉全副武装的嫌犯。虽然隐约让人觉得不合理与矛盾,但即将到来的时限可不管这些,照样逼近。再不采取行动,警方很可能受到舆论的严厉指责。决定命运的瞬间毫不留情,正一分一秒到来。
教室里的八名学生彻夜未眠,一直坐在椅子上。亚矢子也自始至终没露出想睡觉的神情,双眼在浅褐色护目镜深处发着光,持续盯着监视屏幕看,好像永远看不腻。她的毅力与执着心,真是令人折服。偶尔,她也会放下盘着的双臂,把手指关节折得咔咔作响,似乎要借此安定心神、自我控制。
太阳西沉又东升的这段时间里,由于没有新的进展,电视的特别报道节目整晚都反复播放着相同的画面。但为延续临场感,仍不断穿插播报和事件相关的讯息,包括嫌犯亚矢子的为人,事件发生至此的过程汇整,犯罪动机的预测与对嫌犯所持武器的推估,有关私立宝岩高中的内幕,亚矢子在NHK实况叙述自己女儿的死亡事件、她所追究的三名飙车族(虽然在NHK的实况转播当时,不得已,把这三人的本名与大头照公开了,但现在照片的眼部当然都加了马赛克处理,或以横线盖住。姓名也不予公布,只以少年A、B、C称之),以及来自事件相关地点或热闹市区的现场连线等等,最后连被害学生的私事都变成报道内容。随着天色渐亮,节目的主要内容,又变成探讨警方何时展开与嫌犯的直接攻防。精神心理学家、社会心理学家、教育评论家、军事评论家、电视台专属评论家……他们把观众过去已听过无数次的纸上空谈,再度搬上台面,像是在寻求自我慰藉一样。
春天的阳光刺眼地照耀大地,稳实、明亮、暖和、灿烂,就连新校舍一楼的水泥地上,凄惨地被丢在那儿一整夜的九名学生与一名老师的尸体,也受到阳光一视同仁。只有时间似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径自照着自己的规则持续前行。从夜晚到白天,学校上方的六架采访用直升机,像画出一个大圆一样,顺时针缓缓地盘旋着。它们通常先空拍一圈后,才在固定地点逗留。过了一段时间,随着燃料用尽(也可能只是假装没油),空中的直升机全部飞回来换班,由另一批资深摄影师带着屏幕与录放机搭上直升机,准备执行计划。各直升机在拍摄上,都花了不少心思,以避免画面拍摄的角度与大小出现太大的差异。他们尽可能不去拍到地面上的遗体,但必须带到操场上的休旅车与周边的警备状况……拍摄中同时接受警方指示的各机摄影师,也会相互联络,尽量交替拍出几近相同的画面:为此,从天一亮,他们就一直维持超慢速,到了预计开始录像的上午九点四十九分后也一样。
开始录影——各电视台也跟着确认了上午九点五十分那一刻、也就是要用于重新播放的最一开始的画面,这是为了确定自家的直升机在九点五十分时从空中往下拍的位置,好让画面在从即时画面切换到录影画面的瞬间,前后能够衔接起来。
三名飙车族的行踪依然不明。虽然大家都没明说,但是走在东京都内最繁华的大街上,每个人的眼睛都会忍不住盯着擦身而过的年轻男子,想看看是否就是电视上或违法网页中讲的那三个人。
后援的十五名SAT成员在小田切的指挥下,穿过连接新旧校舍的通道,在新校舍的楼梯附近进入待命状态。在这之前,他们已与先发部队会合。身为狙击手的黑田也在其中。根据大平的规划,在走廊或楼梯的各重要据点设置了联络专员。考虑到可能不小心引爆爆炸物,大平仍严格遵照弦间的想法,不在新校舍内使用无线电。
位于基地的大平面前摆了七台屏幕。他一面观看六家电视台的现场画面,一面等待着时机到来。决定攻坚时,特别对策总部的总指挥佐久间会打专线电话通知。剩下的那台屏幕,是用来观看负责监视的潮田用摄影机拍出来的影像。目前画面中的特写,是透过窗户所能看到的D班样子。大平的旁边是负责所有设备的关。在体育馆里一夜担心到天明的人质家属们,现在则由土屋接替小田切,负责一切事宜。
早上十点左右,三年D班传来搬拉与撞击桌椅的声音。驻留在三楼楼梯附近的人员都听到了,声音持续好一阵子。人在那儿的黑田直觉判断,是嫌犯要求学生搬动桌椅,堆成挡墙,用来堵住门窗。他也听到东西摇晃的声音。黑田将此事通知基地。状况似乎更加麻烦,黑田不禁皱起眉头。潮田将监视工作交给机动队员,和土屋一起前往校门附近。
过了上午十点三十分。后援的十五名SAT队员,根据先前大平的指示,全数开拔至通往屋顶入口前的楼梯口,由小田切担任指挥官。另一方面,配置在旧校舍二楼的两名狙击手,也小心翼翼地移动位置,到旧校舍屋顶入口前待命。如果要狙杀嫌犯,位置越高越有利。略为生锈的铁门开了条细缝,稍稍可以看见门那头长时间在屋顶水泥地上持续监视D教室的柴田。也就是说,柴田所在的位置,是观察D班的最佳位置。媒体的一台采访用直升机,按计划,缓缓飞离柴田上空。
上午十点五十一分,录影完毕。直升机上的即时空拍仍持续进行。电视台这边立刻开始把录影带往前倒。最重要的课题即将到来——将即时画面切换到录影画面。还有九分钟。六台直升机里,也使用带上去的录放影机与屏幕,自行试播着录影画面的开头部分。同行的摄影助理在开始的画面按下暂停,画面在屏幕上秀了出来;摄影师则必须尽可能调整录影带影像,使它接近上午十一点时的画面。同行的导播则和电视台保持联络。各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之间,也相互报告彼此的状况。数度交换意见后,大家已经大致掌握住,在将近十一点的时候,应该要在哪一带飞行。即便如此,各电视台的直升机能否与录影画面中的位置一致,也是赌注。各台都接受了警方的指导,学习关于画面切换时的手法,以尽可能骗过嫌犯的眼睛。以嫌犯手中的监看屏幕等级来说,应该无法同时观看所有的节目。就在画面切换的那一刻——嫌犯能看到的,只会是某一家电视台的画面。
六架直升机估算着时间,充分运用空中逗留等技巧,在巧妙的合作下保持一定的高度飞行。至于最后选定的机身位置,在一番努力下,似乎也挑得还不错。
上午十点五十九分——三十秒前,录影带已经转到要开始播放的画面。事前除了向摄影棚里的主持人提过此事,以及知道实情的制作人、导播、几名副手以外,为避免人多口杂而出错,其余的工作人员完全不知情。直升机的位置大致OK。即时画面与录影画面也尚称吻合。此时所有电视台的空拍画面,都不是主画面。有四家电视台正进行摄影棚内的对谈,两台正播放其他画面,所有空拍画面都只是画面一角的子画面,而且两台在右上、一台在右下、一台在左上、两台在左下,故意分散开来。
……五十九分三十秒。各电视台的录影画面同时启动。时间码从09:49:30:00开始。
……五十九分三十三秒。首先是TBS电视台,在拍完主持人独自一人的画面后,悄悄切换为广告。空拍画面在主持人右下角占了一小块,但此时仍为即时影像。
……五十九分四十七秒。东京电视台以新校舍屋顶的空拍画面为背景,播出节目赞助商的广告。播放广告时,并没有空拍画面出现。幸好嫌犯并未特别要求电视台,连广告都要搭配空拍画面。可能是她认为广告才一两分钟的时间,警方不可能做得了什么;也可能是因为这次的事件轰动全国,特别节目都是原本节目表中所没有的,因此各台同时播出广告的情形也减少了。即使五家民营电视台同时进广告,也还有NHK。嫌犯或许认为这样子没什么问题。
为避免徒增出错的可能性,警方决定,要其中两家电视台在广告播到一半的时候,趁机完成即时与录影画面的切换……五十一秒、五十一秒、五十三秒……
……五十九分五十八秒。正在播其他画面的NHK与富士电视台,其子画面的即时空拍影像突然出现噪声,看来像是电波状况不稳,而非连线中断。日本电视台与朝日电视台正在播评论节目,对谈相当热烈。来宾各约十人左右。助理导播不时将远景画面、数人画面与一人特写画面做切换,画面切换时,并没有放上即时空拍的子画面。这只是一点小瑕疵——看起来似乎是如此。当然,画面上的来宾可不管这些,彼此激辩的言辞依然此起彼落。
……上午十一点。所有电视台都把即时影像的线路,切换为录制影像的线路。
……十一点零分两秒。在特写某评论家的同时,朝日电视台的子画面在主画面上原来的相同角落复活了;日本电视台则选择在镜头特写助理主持人拿图表出来时处理。好像完全没事一样,NHK和富士电视台的空拍画面再度回复正常,感觉上就像电波又回复稳定一样。子画面里的空拍影像,全都是上午九点五十分两秒时拍摄的东西。隔了一会儿,TBS播完广告。再隔了一会儿,东京电视台也回到摄影棚的画面。两家电视台现在的子画面,都已经是录好的空拍影像了。
所有电视台都完成切换。没有问题。
透过专线电话,总指挥佐久间的声音,传到位于基地的大平那里。
——开始行动。
大平向在场的所有人伸出两根指头,挥了挥。冻结的空气又活络了起来,门口附近的机动队员,也向站在走廊那头的另一名成员挥了挥两根指头。那名收到讯息的队员,则同样朝着联络通道那头的新校舍,挥挥两根手指。接下来,只要按照讯息传递游戏的要领去做就行了。几秒内,这个无言的讯号就传遍了在新校舍内待命的所有成员。同时大平也以无线电通知旧校舍内的伙伴开始行动。
在旧校舍三楼待命的两名狙击手打开窗户,把枪口往外伸。二楼联络通道的两人中,一人转向D班的正面,另一人则从窗外爬到联络通道的上方,开始匍匐前进。屋顶上的两人打开门,扛着枪,以低姿势靠近柴田。即使已到最后关头,该做的动作还是不能马虎。
新校舍的屋顶入口处。在楼梯间原本看着楼梯下方的队员,这时抬头看看小田切,挥了挥两根指头,小田切也向所有成员做出相同动作。像是早就等得不耐烦,他与十五名队员推开门,往屋顶冲了出去。门发出悲伤的声音。一行人小心跑着,不发出脚步声。在探头往下确认过D班隔壁教室的窗户位置后,他们用绳索把三名队员往下吊。绝对不能发出任何细微的声音。行动一定要慎重再慎重。
其中一人单手拿着枪,在D班正上方的墙面站定,直接探出半个身子,枪口朝下。在遥远的地面上,看得到遭人丢弃的学生尸体。这么凄惨的光景,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压抑不住的感慨与正义感,无止境地从心底涌出。或许也是因为他年纪尚轻,才会有这样的热诚吧。上级还是没有下令狙击。虽然现在吊在半空中,另有任务,但他决定,只要嫌犯的肩膀或头部伸出窗外,他一定开枪。
此时另有队员拿双眼望远镜,看着对面的旧校舍屋顶。负责监视的柴田就在那儿。他正朝这边观察吊挂着往下方移动的队员,以及D班的状况。只要D班一有什么异状,他会马上向这边送暗号。双眼望远镜的镜头里,出现了一名狙击手,在柴田身旁坐下。把望远镜往旁边一移,在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看得见还有另一名狙击手等在那里。
吊挂着往下方移动的三人,彼此维持着同样的间距,朝D班隔壁教室的玻璃窗靠近。经过确认,没有一扇窗是开着的。很可惜,所有窗户都闩上,管理的人实在十分细心。最右边、也就是离D班最远的队员,开始破坏玻璃。他只锁定窗闩附近,割出一个圆圆的形状。最左边的队员则在墙面上走着,小心地靠近D班。从窗帘的厚度来看,人影可能会透过去。窗帘并无缝隙,所以无法看到里头的样子。从外头探看,隐约可以看到窗帘的某些部分被桌子压住,紧贴在窗上。似乎正如黑田的判断,嫌犯以桌椅构筑起一片挡墙。这名队员抓着绳索往上爬,在D班窗户最上缘的地方,装上一台高感度的小型麦克风。有了这个,里头的对话会在窗户造成微妙振动,继而就能转换为声音。装在这个位置,即使会透过窗帘而露出小小的阴影,但只要对方没特别注意,应该是不会被发现。另一名也是吊着往下移动的队员,已经将隔壁教室的窗闩一个个从里头拉开,窗户因此全被悄悄打开了。左边这名吊着的队员,手上拉着麦克风纤细的线路,沿途找了三个地方,将线路贴上胶带固定后,从一扇窗户进入D班隔壁的教室内。这扇窗户自此禁止通行,后续的其他队员,则从别的窗户悄悄滑进教室。这名队员从背上的装备背包取出各种设备,小田切则与其他队员检查黑板附近的状况。和D班相接的是一道厚厚的水泥墙,走廊上则有监视器。若想从D班的窗外下手,也会马上被发现。如先前所想,这里没有任何位置可以装设显微望远镜,好观察隔壁的动静。当下也只能先设法听到D班教室里头的声音了。此刻小田切正等待安装工作完成。
D班教室里,亚矢子把八名幸存者集中到教室前方,分成前后两列。前半四人、后半四人。其他的桌椅则用来筑起两层挡墙,挡着前后两扇门及窗边。教室的后方,除了堆积如山的尸体,还有倒在那儿的弦间。原本看着监看屏幕的亚矢子,瞄了一下手表,唐突地向八人开口说道:
“这场大戏眼看就要落幕了。真是奇妙!连你们这种人渣,也因为还有一条命在,而变得很有用处。这么说来,你们的性命,与你们夺走的那么多人的性命,似乎变得没有太大的差别……”
说到这儿,她脸上充满哀伤的表情。所有人都无言以对,连进太郎、直子与龙彦也露出了疲劳的神色。至于其他五人,神经早已被紧张与疲惫撕成碎片。
每次一看到这些孩子,亚矢子就会意识到,主宰他人一切所带来的狂喜感确实存在。对于成为猎物的对象,你可以完全不当他是个人,想对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这种恶魔般的美妙感受,在她到目前为止的四十多年人生中,还是第一次体会。那种难以言喻的优越感……快感……以及可以尽情虐待别人的想法,本质上就来自这个部分。然而,相对的,某种空虚感也会在这时涌现。即便如此,目前的自己,也只能继续走着这条属于妖魔鬼怪的道路上。走到这步田地才回头,一切努力都将化为乌有,那些死在她手里的孩子们,也等于是白死了……
亚矢子的手指在电脑上游走。
“堀野聪、安齐史生……你们这两个纵火狂。纵火其实是深藏在人们精神深处的邪恶想法。它和难治的怪病一样,再犯率也很高……烧起来的大火,那么有趣吗?让你们那么兴奋吗?消防车很酷吗?你们爱听那种鸣笛声吗?看着大家陷入慌乱,很好玩吗?”
说着,亚矢子看向坐在前面那列的两人。他们心不在焉,把她讲的话当成偶然吹过的耳边风。
“你们俩很喜欢拿摄影机或相机,从远处拍摄烧起来的建筑物、四处逃难的人们,以及忙于救火的消防队员,对吧?为了怕被别人看见,你们绝对不会自己跑到火灾现场去。已经拍下来的东西,想必很多吧,居然还在网路上与喜欢纵火的同好交流作品、交换情报,或是大言不惭地吹嘘自己,还讲得挺高兴的。如果你们不过是出于兴趣才这样玩,那还真是让人目瞪口呆。你们所烧掉的住宅、建筑物……十四栋。被火放身,或因为火灾相关事故而受重伤的——八人。烧死的——三人。”
亚矢子再度看着聪与史生,两人都没有反应,四只眼睛显得十分混浊。亚矢子深吸一口气,吐了出来,然后变换电脑画面。
“小泽康郎……‘雷且尔’的副队长,直属于白井龙彦,两人共同率领全队。你把所有肮脏事都丢给其他队员去做,从不弄脏自己的手……不……去年十月,你在深夜的池袋碰到两个对你说教的中年人,结果你对他们暴力相向,是吧。其中一人身受重伤,两个月才痊愈。另一人……现在依然昏迷……到今天为止,你应该也害死过几个人吧?”
坐在史生隔壁的康郎,动着眼睛,看着亚矢子,眼中似乎有些微的情绪跳动着。但那到底是惊吓、愤怒还是难过,实在无法分辨。康郎的眼神突然没了力,朝地上看。亚矢子对他这没种的样子有点失望,把视线移往康郎隔壁的泉。泉的眼神也和死人一样,只集中在地板的一个点,动也不动,眨也不眨。亚矢子的手伸向键盘。
“浦上泉……你和几个国中同学,常锁定短大女生或粉领族攻击她们,目的是赚取游玩费用。从三年前的夏天开始,你就经常干这种事。光是被我发现的,就有很多……如果全部加起来,到底会有多少件呢……有人的脸因为肿了,接受整形手术后还留下明显的伤口与痣……结果自杀了,是个二十六岁的粉领族……她被解除婚约、被公司辞退、罹患社交恐惧症而把自己关在家里,同时也对未来感到绝望,最后才变成那样……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缺钱玩乐、想弄钱而造成的……”
泉没有任何动静。她到底有没有听到亚矢子的声音……亚矢子的脸色越来越严厉。
“怎么啦?以前大家不是对自己的意见、想法与行动很有自信吗?不是很看不起我、当我是白痴、老是嘲弄我吗?你们不是以为自己最伟大、以为世界绕着自己运转,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吗?还是说,在面对比自己弱的对手时,你们的自信才会出现?”
面对亚矢子的挑衅,前面那列的四个人,连回看的勇气都没有。碰到弱者的时候,他们就一副强者模样,展现自己的力量,为所欲为。他们会根据对自己有利或不利的局面,决定当下要做弱者或强者;也会利用自己有如鬣狗般的嗅觉,不停向恶魔那边靠过去……孤寂与喟叹,在亚矢子心中游走着。
“现在的社会与法律,都很照顾犯了罪的孩子,却不在意他们做了什么事。面对身为加害者的孩子,只以教育为中心,采取保护主义。但若谈到现在这时代最需要什么、什么最重要,我认为应该是要让他们知道,自己到底犯下什么样的错,也就是对自己犯的罪要有自觉。要让孩子对自己犯的罪有更强烈的自觉,就应该透过刑罚,好好让本人负起该负的责任才对……不过,这只是我以一个有常识的成年社会人身份,所提出来的参考意见……”
亚矢子面向大家,以更激烈的言辞说道:
“这个班上的学生,碰到事情马上就诉诸自己的规则。所以我也决定,要拿出自己的规则对付你们。我会依我的规则处罚你们。所谓的大人,相较之下,比小孩子会忍耐。各位应该很清楚,在法治国家里,如果人人为所欲为、肆无忌惮行动,社会会变成怎样吧?不过,忍耐也有个限度,它毕竟是有限度在……我决定亲身教导各位,一旦超越了那个限度,会发生什么事。我要让你们知道,大人认真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亚矢子无意间看向屏幕,满意地笑了笑。她等这一刻,已经等好久了。
隔壁教室里,小田切戴着头戴式耳机,集中精神,听着小声到几乎难以辨认的说话声。虽然他也对学生干下的诸多坏事,感到惊讶万分;不过话说回来,嫌犯的理论倒是前后一致,贯彻到底,没有任何破绽。毫无疑问,她的行为的确非比寻常,但却不能说她是精神有问题。他记下刚才听到的学生姓名,并试着抹去脑海中所能想到的最糟场景,不过却挥之不去。
校门处,前后五辆机车挟着一辆客货两用车,慢慢朝这儿驶来,几道警笛声也跟着响起。员警间一股骚动渐渐扩散。因为那些骑机车的人装扮甚怪,全都穿着灰色的长袖汗衫与长裤,并以黑色滑雪帽包住整颗头,只露出眼睛、鼻子与嘴巴。这些人为了赚奖金,仔细想好对策,才以这身看不见脸的打扮来到这儿,等候多时的NHK摄影机马上靠近拍摄。这也是亚矢子事前交代的,说是给他们的独家新闻。这群人来到旧校舍前的空地上,停了下来。警方由潮田代表,走近客货两用车。车窗的内侧用隔热纸挡住,潮田的脸反射在黑色的窗户上。
车子的滑门向一旁拉了开来。第二排与第三排的椅子上,坐着四个人,拉开门的人,装扮也和那群骑机车的一样。他敏捷地下了车。潮田连忙看着车里乘客的长相,里头确实就是嫌犯透过电视公告大众的那三个人——本松晃弘,八下田修,以及服部尚也。他们的表情怅然若失,手上铐着的手铐,不知道是真货还是玩具。三人的脸上不是割伤就是痣,是抵抗所留下的痕迹吗?他们的样子和照片稍有不同,似乎是为了逃亡而改变外貌。三人原本最大的特征是长发,现在已经剪短,头发也从红色或金色染成了黑色或褐色。三人穿着和照片上相近的衣服,虽然颜色不同,但还是那种薄薄的夹克与运动服。潮田看了看开车的人。从背影来看,一样也用滑雪帽盖住了头。摄影机靠过来了,巨细靡遗拍着车内的样子。潮田迅速在脑中计算后,又验算了一次。若将车上的两人包括在内,用滑雪帽包住脸的,共有七个骑机车的,两个坐货客两用车的,合计九人。
潮田胸口的手机响了,是刚刚看到电视画面的嫌犯。他屏住呼吸,接起手机。对方的声音自顾自讲了起来。
“我已经确认过了,确实就是这三个。现在你听好。不许警方干扰那群人。知道了吗?把你那支手机交给他们带头的人。”
潮田稍微安了一下心。如果她问为什么弦间不在,可就麻烦了。潮田压着手机的通话孔,向这群诡异分子问道:
“谁是带头的?”
和车内三个标的物同座的男子举起了手,但没有出声,真是深谋远虑。潮田把手机交给他,仔细看了看在场的所有蒙面人。从体型、动作来看……全是男的,没有女的。年纪也很轻。身高有高有矮。表情嘛,当然看不出来。
盖住脸的男子把手机凑到耳朵上,亚矢子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们还真能找啊,也赶在时限前把他们带到这里。现在改用你自己的手机回拨给我,目前这支手机上可以看到我的号码。”
亚矢子直接切掉电话,正在监听对话的土屋为之扼腕。带头的人从汗衫口袋拿出自己的手机,照着潮田那支手机上的号码拨号。潮田一脸发生什么事的表情,凝视着他。亚矢子接起那人拨去的电话。
“把警察的手机还给他。那只手机有人监听。”
那个带头的看了一下手中这支警察的手机,由下往上抛,把手机丢还给潮田。潮田接住了。现在潮田终于了解发生了什么事,神色逐渐僵硬。
“好了吗?现在把那三人载到操场上的休旅车那里。”
此时已经过了上午十一点四十分。嫌犯现在一半的神经应该放在操场那边,注意力是分散的。人在隔壁教室的小田切,一面看着液晶电视的转播,一面监听三年D班传来的声音,同时也在脑中拼命思考。现在我们来到隔壁教室了。再来该怎么办呢?嫌犯不会现身,时限又越来越接近。虽然嫌犯现在是以NHK为主要收视对象,但只要客货两用车直接开到操场,嫌犯迟早会发现其他电视台空拍的地面影像中,看不到那台车子。该不该试着和嫌犯接触呢?如果要和她接触,又该不该在这儿大胆向她喊话?要是这么做,嫌犯会不会如先前预告的,开始杀人呢?或者,还有其他的方法吗?
五辆机车与客货两用车缓缓驶过下坡路,进入操场,路的两旁站满了警察。这几辆车子朝着孤独停在操场正中央的休旅车驶去。不久,所有车子都开到了休旅车的旁边,停了下来。
带头的在客货两用车内监视着那三人,这时手机传来了亚矢子的指令:
“十一点五十五分的时候,打到我现在和你通话的这支手机。那时我会下达最后的重要指示。”
带头的连忙从司机那儿拿过手机,把亚矢子的电话号码登录起来。亚矢子说道:
“这是我个人的手机,谁也不知道号码,知道的只有你。这是为了避开警方监听。凡事小心为上。现在把那三个人带到休旅车的前座。在约定的时间到来之前,你就在那里等着。你的手表准确吧?电话要刚好五十五分的时候打来哟!在那之前,绝对不要做出什么无谓的事。太早打或太晚打都不行。如果你那么做,教室里的人质会全部遇害。你们不但得不到奖金,警方还会控告你们帮助杀人罪哟。听好了吗?那么,到时候再说。”
手机那边的亚矢子自顾自讲完后,切掉了电话。她似乎什么都了然于胸,就连对方一句话都没讲,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带头的有不好的预感出现,以颤抖的手切掉手机。
开车的蒙面人问道:
“她说什么?”
带头的没理他,走下客货两用车,大步走近休旅车。他穿过已经下了机车、围在那儿的同伙,上半身探进休旅车后座,伸手去拿铝合金提箱,把扣环往外一拉——打不开。带头的啧了一声。
车外的伙伴满怀期待。带头的离开车子,忍着怒气告诉他们:
“竟然锁着!”
“你说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
“我都讲了嘛,提箱锁着!”
“等等,怎会这样!”
“这样子钱要怎么办呢!钱咧!”
所有人开始七嘴八舌,吵了起来。
“喂!你们几个是在紧张什么鬼啊!”
语气锐利。所有人朝这句话传来的方向望去,声音是从客货两用车里传出来的。三人中的本松晃弘明明是阶下囚,却还一脸窃笑看着他们。他讨打吗?——本来以为他会被揍,但带头的却没动手,反而一脸失望,走近客货两用车,说道:
“铝合金提箱竟然锁着啦!”
晃弘以铐着手铐的手搓搓鼻子下缘,止不住笑地问道:
“然后呢?那个女人讲了什么吗?”
“……她说五十五分整的时候,再打到她的手机去……那时她会下达最后的重要指示……”
“原来如此……可能她要到那个时候,才会讲出钥匙在哪里吧……那我们怎么办咧?”
“她要我把你们三个移到休旅车去……”
晃弘把脸转向坐在内侧的八下田修与服部尚也,两人也笑着回看他,点了点头。晃弘向带头的说明:
“你听好,我们可是你抓来的俘虏啊,不要忘了!”
三人演得像真的一样,从客货两用车走下来。那群蒙面人包围了这三个人。带头的还刻意戳戳三人的肩膀或背部,把他们推进休旅车的前座。
“这样还真是累人呀。”
最后进去的尚也,把身体挤进狭窄的座位,一面说道。晃弘很快解开自己的手铐,把钥匙递给身旁的修,然后把拉到喉头的拉链往下拉,脱掉黑色的夹克,在拥挤空间内灵巧地把它从脚边抽掉。里头穿的,和围在车子四周的家伙完全相同,灰色汗衫与长裤。修和尚也两人也一样,在外头的衣服下,都有相同的装扮。三人把手铐与脱下来的衣服在脚下藏好。蒙着脸的伙伴在外面围成人墙,从外面是看不到车里的。
“还有几分钟?”
晃弘一面问着,一面从汗衫下拉出黑色滑雪帽,戴在头上。他们剪短了头发,搞不好就是为了戴这个。
“还有大概十分钟。”
“时间有对好吗?”
“有。”
车内的晃弘、修与尚也,这下和其他九人的装扮完全相同。如果全部混在一起,谁也分不出来。
三人知道自己像通缉犯一样遭人追捕后,决定反其道而行。不,可以说正因为他们太笨,才会不假思索,在脑海里闪过这种没人想得出的计划。他们计划与“慧美汰芙”的成员,一起夺取这三亿六千万元的奖金。那可是以自己的人头为目标的奖金啊。与其任由别人抓到自己,眼睁睁看人拿走这笔一生难得一见的巨款,还不如自投罗网,拿到这笔奖金。三人与在场成员加起来一共十二人,每人预计可以分到三千万元。只要服装相同,同样蒙面,就分不清谁是谁了。若急速逃离现场,别人一时之间也分不出人数对不对……出于直觉,思路简单、愚蠢的三个人,只想到这么多。
车外好像有谁在随便放话,一下说拿着铝合金提箱直接跑掉不就得了,一下又说待在这儿让人相当不安,实在受不了。尚也骂了那家伙一声:
“白痴啊你!”
修一面调整滑雪帽上露出眼、耳、鼻的洞口位置,一面说道:
“电视可是在实况转播喔。这么显眼的事,谁要是敢做,会在离开这里前就被警方逮捕了。我想钥匙应该就在这辆车的某个地方吧,不用太着急啦。”
完全变装后的晃弘与尚也,开始在车里找起钥匙。
即使听得到声音,但从整个过程来看,小田切仍无法判断嫌犯的用意何在。她拿学生当人质,占领教室,杀害了几名学生与同事,对与她接触的警方表露对学生的恨意,又要求了赎金。然后又以这笔巨额款项为奖金,透过电视,要全国人民帮她找到杀害女儿的三个犯人。现在已经有人把三名犯人带到这儿来,与三亿六千万元现金一起待在休旅车里。嫌犯还要那群人五十五分再打给她。她到底想干吗?时限就要到了,她要利用之前的这段时间做什么呢?更重要的是,她打算怎么逃走……猜不出来……完全猜不出来。
小田切透过监听,从嫌犯口中听到她的手机号码。但如果在约定时间外和她联络,剩下的十八名人质——事实上已经变成不到一半的八名——就会惨遭毒手。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D班的教室里用桌椅筑起挡墙,由此可见,嫌犯希望能在警方接近时,挡住警方。也就是说,反过来想,嫌犯心中已经有所觉悟了,她知道警方可能已经兵临城下,来到教室门外了。因此,警方只有在嫌犯注意到电视画面并非即时影像前,主动出击。
小田切站了起来,小小声向队员说道:
“我去说服嫌犯。”
紧张的感受一下子升高。所有人都围在他四周。
“……没有时间、没有办法了。我们必须自己创造突破点。”
小田切脱去全身装备,一面说着。脑海的一隅,浮现野村副班长的脸。为保持平常心,他将双手手指伸展了几次。其中一名队员以手电筒做暗号,通报对面栋的柴田。
小田切高举双手,双脚慢慢踏入走廊。他对着前方的监视器,冷静发出声音。
“近藤老师!我是警方的人!请务必让我和你说话!如你所见,我没有带武器!”
说着,他当场转起圈来。
突然间,枪声响了,连续四发。小田切脸色大变,冲向D班教室的后门。他反射性地拉开门,推倒层层堆叠起来的桌椅,视野因而扩大了。
“别过来!”
在教室后方倚墙而坐的弦间,使尽吃奶力气大叫着。小田切像冻僵了一样,呆站在那儿。他对着紧跟着他从隔壁教室冲出来的SAT、位于楼梯处的其他SAT队员以及黑田,做出“暂停”的手势。所有人都站住了。弦间所穿的工作人员夹克,从左肩到腋下,都染成了红色。弦间死命挥着手,有如兽类嘶吼般,大叫着:
“赶快撤退!拜托你们!”
教室内一片地狱景象。在弦间身边,包住尸体的制服已变成一座圆圆的小山。教室前方,前面那列的四名学生,全数头部中弹殒命。这是什么状况啊?自己只是靠近教室而已,她就杀害了四个学生。而且活着的学生只剩下四个!才只有四个人!嫌犯以自己的步调,一步步执行处决的动作。小田切瞪着嫌犯。亚矢子把坐在后面那列左侧的进太郎,抓到自己前面,左手从背后绕到他脖子上,枪口压在他太阳穴的地方。她的眼睛因为激动而充满血丝,看起来似乎快要扣下扳机。进太郎弯着膝,脸色吓得白到不行。坐在椅子上的其他三名学生,从背影看去就像人体模型一样僵硬。弦间喘息着说道:
“拜托你们!赶快撤退!”
亚矢子看了看弦间,又凶暴地瞪着小田切。
“把门给我关上!”
面对亚矢子的尖叫,小田切只能屈服。他以愤怒的眼神瞪了亚矢子,向后方比出撤退的手势,自己悄悄拉上门,往后退去。走廊上又像潮水消退,回复到无人的模样。回到隔壁教室的小田切,急忙戴上头戴式耳机。
弦间与亚矢子面对面,看着彼此。这是弦间首次出声。嫌犯是否认出弦间的身份了?被迫退回场外的员警们都担心着。
装有实弹的手枪压在进太郎的头上,他总算体会到恐怖的感受。亚矢子的食指只要稍稍一动,他就会在这世界上消失。死亡如此迫近,时间拖得越久,他就越无法不去想到死。眼睛看不见的恐惧,正无止境地持续扩大。进太郎死命与这种扭曲的情绪搏斗着。
——难道我就这样死了吗!?
进太郎的眼睛动来动去,像是无意识地寻找着什么。突然他的目光停在某一点上。吸住他目光的,是龙彦的眼睛。
离他最近的直子,眼睛满是放弃与绝望。义博的眼里,则只有恐惧与萎靡。唯有离他最远、靠走廊的龙彦,仍不失冷静。
两人面对面看着对方的眼睛,这还是头一遭。他们都明白,只要双方的视线对上,事情就势难善了。因为只要一对看,就再也无法别开。不别开视线,就只能互砍。因此对于敌对组织的首脑,两人都只看过对方的侧脸而已。
龙彦的眼神仍带有积极向前的力量。也或许是进太郎的眼神,将龙彦的力气引了出来。
——真有力的眼神啊。
进太郎这么想。龙彦也这么想。这是眼睛与眼睛的对话。
龙彦右手悄悄伸进桌子里。不知道这原本是谁的桌子,希望有什么东西在里头……他的指尖碰到硬硬的东西。
亚矢子与弦间彼此凝视着对方。此时她的注意力,似乎没放在学生身上。亚矢子像是想告诉弦间什么,轻轻吸了口气。说时迟,那时快!
龙彦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同时以极为精简的动作丢出了某样东西。就在零点几秒的时间内,亚矢子把枪口转向龙彦。同一时刻,进太郎身子一沉。亚矢子出于本能,往旁边一倾,龙彦丢来的旧原子笔笔头擦了过去。进太郎从制服夹克的袖口,弹出偷偷藏着的陶瓷小刀,利用反作用力,伸直膝盖,把刀子由下往上一挥,在亚矢子右腕内侧划出一个伤口。
亚矢子手中的枪飞了出去,右腕喷出血来,稍稍呻吟了一声。进太郎抓住机会,身子一个反转,右腿瞄准亚矢子的侧头部高踢过去,但却在快踢到的时候,被亚矢子的左腕挡住了。
——挡住了?
真是小觑不得。进太郎心中涌起一股“怎么会”的感叹……男的也就算了,这种中年女人居然——
亚矢子右手抓住左手腕,用双手竭力保护头部。但她所承受的重量级攻击,仍使双手麻掉;被划了一刀的右腕,血像薄雾一样四散;好不容易站直的双脚也支撑不住,突然一个踉跄。
进太郎抢先一步踏稳,陶瓷小刀瞄准亚矢子未设防的心脏一带。约莫就在她把双手缩回胸前的时候,刀子已刺入她手肘附近的下臂部位。已经没什么好痛,也没什么好怕的了。此刻,争斗心至上。即便会让小刀刺得比手腕处的伤口还深,重新站稳的亚矢子还是主动往前冲去。她的肾上腺素到达顶点,痛觉已失去意义。她靠近进太郎,不给他太多时间,以连续动作,由下往上,垂直踢向进太郎的胯下;急攻得逞后,脚又马上缩了回去……她已经相当精熟于如何攻击男生。进太郎低吟一声,跪了下来。在他背后,亚矢子看到一个横向移动的影子。是龙彦,他想跑去拿飞到教室后方的手枪。亚矢子也一个箭步往前冲。她使劲拔出左下臂的刀子,用力一丢,刀子刺入龙彦的右腿。龙彦的脚一绊,但仍借势扑向手枪所在地。亚矢子并不认栽,一样扑了过去。
龙彦的起步时间比较早,但距离手枪比较近的,却是亚矢子。那把枪就掉在呼吸零乱的弦间前方。两人盯着那一点,身体在地板上滑行,彼此间的距离也一口气缩短。
亚矢子这边比较快,或者该说是那把刀让龙彦的速度变慢,滑行的距离也因而变短。右手抓住手枪的亚矢子,马上坐了起来,瞄准龙彦。龙彦没碰到手枪,趴在地上停住,看着近在咫尺的枪口。
亚矢子移动了枪口,朝龙彦后方大吼:
“不许动!”
亚矢子的叫声,让趁乱已逃到门前的直子因功亏一篑而饮恨万分。
狂风暴雨过后……教室又回复了宁静。亚矢子的枪口微微颤动。她的右腕又开始滴出血来。
亚矢子一把抓起护目镜,丢了出去。激烈的痛苦与寒意让她的嘴唇发抖着。即便如此,她还是一脸得意地取笑龙彦:
“真可惜哪……给我回座位……金泽同学也是,回到座位上!”
只差一步。刚才只要手碰到门,就有一赌运气、奋力逃走的机会。直子转过头来,带着死灰般的表情。
“该死!开什么玩笑!”
直子以少见的激烈语气怒骂着;那股态势,似乎是想不顾一切往这边冲来。
但亚矢子的音量与威严更胜其上。
“我可要开枪打你脸了!”
亚矢子恐吓着,炫耀般秀出其他人势难抗衡的凶器,这已足够压制直子正想抵抗的情绪。急速颓萎下来的直子,眼中也失去了凶猛的感觉。亚矢子的枪催促着,直子一脸沮丧,没劲地走回座位上。
亚矢子丝毫不敢大意,修正了一下枪口的角度,回到龙彦这边来。龙彦压抑心中的痛恨,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亚矢子压抑住自己肌肉与关节的疼痛,也平顺地站了起来。
“为什么不逃走?”亚矢子向龙彦问道,“你的位子应该是最靠近门口的吧。”
亚矢子让蹒跚的身体保持平衡,看着龙彦。
龙彦抿了一下嘴。
“没杀死你,我怎么有脸走!”
亚矢子摇晃的身体突然止住了。
就在龙彦还来不及反应,亚矢子的回旋踢重重踢向他的脸。
龙彦的鼻子和嘴巴染成鲜红色,在地板上滚了几圈。亚矢子气定神闲走近,对着他的侧腹,又是一踢,命令着:
“赶快回去坐好!”
龙彦下半脸都是血,乖乖爬回右边的座位上。
亚矢子一面斜眼看着他,一面从口袋拿出手帕,左手与嘴巴并用,将手帕紧紧绑在右腕上。白色的手帕转眼间变成红色。每当亚矢子一出力,套装左下臂处的伤口就会流出血来,加快手帕上血液扩散的速度。
进太郎仍然跪倒在原来的地方。谁都一样,被打到无法锻炼的弱点,也只能举白旗投降。他在地板上弓着背,与剧烈疼痛搏斗着。亚矢子走近他,把枪口往他头上一抵,说道:
“起来!真丢脸……你怎么啦!不行了吗!”
进太郎整脸都是汗,看着亚矢子。亚矢子一脸不屑。进太郎燃烧起残余的斗志,每呼吸一次就鞭策一次自己,终于站了起来。
“……已经……够了吧……”
低沉的声音——亚矢子把进太郎抓过来靠近自己,身子转向教室后面发出说话声的地方。
是弦间。他痛苦地半睁着眼,看着亚矢子。
“……够了吧……”
听到弦间的话,亚矢子把马卡洛夫压在进太郎头上,反问道:
“你在说什么!”
弦间喘着气,手往后一转,伸到夹克内侧,从背后取出自动式手枪。是一把贝雷塔。这把枪到底是怎么带进来的?进太郎的意识虽然渐渐模糊,脑海中却仍掠过这样的疑问。但很快地,“事态有了变化”的想法取而代之,迅速占满整个脑袋。弦间右手的枪瞄准亚矢子,说道:
“把枪丢掉。”
亚矢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勉强装出微笑:
“原来如此……不过,该把枪丢掉的,应该是你吧,弦间先生。”
剩下的四名学生一听到弦间这名字,都吓了一跳,这名字有印象……是警察!逃出去的希望再次重燃。
“你已经逃不掉了。放弃吧!”
“……”
亚矢子抓着进太郎的头,看看左手的手表。弦间的枪口仍未离开亚矢子。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妥协了吧,亚矢子把枪口从进太郎的太阳穴上移开。四名学生的紧绷情绪,一瞬间缓和了下来。得救了……进太郎深信着。不过,亚矢子却把嘴巴凑到进太郎耳边,然后一面看着左手的手表,一面以只有进太郎听得到的声音说道:
“……两年前,由于‘美射纹’的飙车行为,一辆救护车因而卡在大车阵里。使得遭受交通事故、正在送医途中的一名女孩,因而不治……”
进太郎不知道亚矢子突然讲的是什么事,双眼忽左忽右微微动着。亚矢子随手抛出枪。手枪在空中转了一下,掉向弦间。弦间放开自己的枪,右手接过亚矢子的马卡洛夫。不知为什么,弦间仍把马卡洛夫对准了亚矢子。
“……那位才九岁的小女孩,名叫……弦间静香。”
伴随着亚矢子发干的声音,弦间的枪口很明显往进太郎移去。
——弦间静香?……弦间?
进太郎似乎想到了什么,半开着嘴。
“真的假的?……”
操场上,“慧美汰芙”的成员不耐烦地等着约定时间到来。修从车内向车外的伙伴提醒着:
“差不多该准备旅行背包了。钱分好后,就马上从这里逃跑。自己要跑的路线,记得再确认一次。”
其中一人进入客货两用车内,拿出藏在座椅下的旅行背包,其他成员则围住休旅车。带头的蒙面人看了看手表,向其他成员说道:
“时间到了,我要打啰。”
他按下亚矢子告知的号码,把手机凑到耳朵上。对方的铃声响了起来。第三声响到一半,对方接了。
——突然间,休旅车下方出现一片火光。“碰!”的一声,是爆炸的声音。强烈的冲击波随之而来。火柱把休旅车轰到半空中,爆炸声一声接一声。由于休旅车加满的油箱被点燃,车子在空中转了几圈后就爆炸解体,变成全红的火块。随着休旅车爆炸,地面上的其他炸弹也被引爆,往上卷起更巨大的气团。火焰像烟火般喷了出来,弄焦整片天空,黑烟与土烟往上飘舞着。此刻,休旅车、客货两用车、五辆机车、在那里的十二个人,全都在这场惊人的异变中化成尘埃。大地嘶吼着,大气则以同心圆方向,向四周播撒透明的大波浪。
突然袭来的强风,让空中的直升机也差点失去平衡。新旧校舍屋顶的队员们,死命站稳双脚,压住耳朵,眯住眼睛,愕然地看着这一切。刚才正以特写镜头拍摄休旅车的电视摄影机,画面就像冒出火花一样,变成一片白。摄影师连忙把镜头拉远,才发现满是火焰与黑烟的惨剧已经上演。
由于新校舍窗户遭受强烈震击,窃听用麦克风的精密机能瞬间遭到破坏。小田切和在场的其他人都跑到窗边观看。
巨大的冲击使教室为之震动,让人不知道究竟是地震,还是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了下来。窗外不时传来惊人的爆炸声。
亚矢子当场弯下腰。同一时刻,弦间朝进太郎的脸开了枪,接着又朝椅子上的龙彦与直子后脑各开一枪。外面传来的震耳欲聋巨响与窗户玻璃的剧烈振动,掩盖了这几声枪响。
……中弹的一瞬间,进太郎张大了双眼,看着弦间。但他的膝盖马上重重往下一沉,腰部变得无力,身子转了半圈,倒在地上。龙彦趴在桌上死去。直子的头部稍稍前后晃动了一下,披头散发,从椅子上侧着往地面倒下去。
坐在直子与龙彦间的义博,脑中一片空白。外面传来了大爆炸的巨响,教室里也跟着发生了一些事。至于是什么事,他或多或少感觉得到。一开始他不想看,但最后还是斜着眼,望了望左右两边。龙彦的后脑开了一个洞,趴在全红的桌子上;桌面的红色扩散开,沿桌缘往下拉出一条线,垂到地板上。直子不在桌旁,但桌上却有红色的点状物。进太郎也从视野消失了。原本屈着身体的亚矢子,缓缓站了起来。
——他们三人……他们三人已经死了。是被人射杀的。还是这个叫弦间的警察干的!为什么会这样?他完全不明白。但另一方面,他却不觉得自己的后脑有什么异状。身体也不觉得痛。这样应该是还活着吧。
至此,所有成为人质的三年D班学生,已全数遭到杀害,除了义博……就在操场传来的巨大声响逐渐平息时,弦间忍住呻吟,缓缓站了起来。他把刚刚射过几枪的马卡洛夫丢回给亚矢子。亚矢子接住枪,迅速用进太郎白衬衫的下缘,擦掉弦间留在枪上的指纹,随即又瞄准了义博。她一步步往前,最后把枪口抵到他额头上。
操场的巨响渐渐平息了。随之传来警方、媒体与看热闹的人发出的嘈杂声。亚矢子站到义博面前。她吞了吞口水,看着天空,以高亢的声音说道:
“人的生命,必须尊重……人的生命,比世界上所有的事都重要……每个人生命的重量,应该没有差别……这些说法,经常可以听到。然而,每个人生命的重量,其实还是轻重有别的。对我来说,女儿亚希的生命,比任何人都还重……为什么是我的女儿呢?为什么把那么乖的女儿带走……为什么不是你们这些家伙出事呢?毫不在乎地为害社会,带给他人的尽是悲伤与绝望……那种连生存价值都没有、一点儿都不重要的生命,却充斥在这个班级里……死者的人生,当场就结束了。但下手害他们的人,却只要表面假装反省,暗地里不以为然,就可以带着蛮不在乎的表情,过完剩下的人生……只有死者吃亏。这种蠢事,真教人难以接受呀!当时,亚希的脸……躺在雪中……压扁的圣诞蛋糕……米老鼠的气球……红色的气球……有多冷、多痛苦……”
——雪。
——圣诞蛋糕。
——米老鼠的红色气球。
突然间,义博的脑海浮现一张原本以为已经忘记的少女脸孔。一个看来很聪明、有点虚幻的高中女生,对他露出一抹微笑。她拿着装有圣诞蛋糕的盒子,以及自己送她的红色米老鼠气球……细微的记忆回路,总算恢复畅通。
不会吧……当时的那个高中女生……她说要一起吃圣诞蛋糕的那个妈妈……该不会就是眼前这个臭老师吧……
被枪口抵着额头的义博,什么也没说,在心底咕哝着。
亚矢子停了下来,看着义博那异常苍白的脸。
“佐佐义博同学……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留到最后一个吗?”
“……”
“时间明明很充足,结果你的父母却没来这儿救你回去……你被他们抛弃啰!我告诉你一点儿有趣的故事吧……我女儿的父亲……我从小就告诉那孩子,爸爸在她小时候就死了,但事实上她爸爸却还活着……她的爸爸,就是佐佐同学的父亲呀……”
这是义博第一次正眼看着亚矢子。他的双眼充满血丝。
“一开始我也没注意到。因为你的父亲和母亲曾经离过婚。不过,你母亲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义博同学。她以孩子为诱饵,把你父亲从我身边抢走了。后来他们再婚时,就决定让你用母亲的姓‘佐佐’,所以我才没发现。他们应该也没认出我来吧。高中没有家庭访问,你反正也不会和父母聊学校的事嘛。我想他们应该连你学校的导师是谁,都没兴趣知道……不过,当他们从电视上看到我的长相和名字后,应该就知道嫌犯是谁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没来找我。我想他们大概也没告诉警方,这点我很确定……真是讽刺啊。你父母明明因为你才会二度结婚,现在他们却没打算救你……他们已经不爱你啰。”
义博心中涌起另一种感慨。
——也就是说,当时碰到的那女孩,就是我的妹妹。虽然生母不同,但还是我妹妹……
“佐佐义博……你跟看上眼的女高中生搭讪,花言巧语诱骗对方,再把迷药混在酒或果汁里给她们喝。等她们昏迷后,你就偷走她们的财物,强奸她们、找人轮奸她们,还把过程拍成影带或照片,威胁她们不得声张。其中有些还被你转卖,流通到地下色情影片市场去……因为你弄错迷药的种类或用量,有些女孩因此昏迷一辈子,或是大脑因而产生后遗症。也有人被你丢弃在荒郊野外而冻死……其他一些女孩……则因为你而堕胎,或是因为强暴的打击而自杀……还有……”
亚矢子已经完全是用背诵的了。她看也不看电脑屏幕,陈述着义博的罪状。
义博额头上的枪口,又压得更紧了。
“你不配当个人,没有权利活下去……你只有死去的义务……你毕不了业,恭喜你……”
放在扳机上的手指,扣了下去。
枪声。硝烟。因后坐力而回弹的枪身。退出来的空弹壳。已打完所有子弹而退到最后面的滑套。义博的体内流出红色的兽性血液,前往地狱之门,邪恶的灵魂也脱离他的躯体而去。
他的躯壳从椅子上滑落,倒在地上。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啰……我的亚希……谢谢你……
亚矢子的脸半哭泣着,看着弦间。她从套装下半身的口袋中,取出小型遥控器,握在左手。接着,她不出声地说了一段话,嘴型缓缓改变着。
——承蒙您的照顾。
弦间微微笑了笑,对她点点头。他也没发出声音,只以嘴型说道:
——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就这样,弦间举起握在右手的贝雷塔。
不能怪他们。操场上的大骚动,让D班隔壁教室的每个人都为之仓皇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小田切虽然也感到着急与焦虑,但也只有他仍在意着三年D班的状况。一想到有人质因为自己而死去,他行动与思考都迟缓了下来。面对自己的无力与无知,他甚至想朝自己的头部开枪。虽然他试着指挥队员们,但仍隐约在心底某个地方感到空虚。
——D班教室内出了状况,弦间与亚矢子对峙着,不久后操场就发生大爆炸,巨大的冲击使窃听麦克风失去了功能。现在,隔壁的教室里到底发生什么事——
——枪声响了。所有人马上被拉回现实。又是一枪。是隔壁!小田切本能地握着枪,跑到走廊上。
“小田切!”
是弦间的声音。
小田切不顾一切扑进教室。弦间侧着身体,痛苦地站着,一把枪从他垂着的右手掉到地上。他差点跌倒,小田切连忙跑过去,支撑住他的身体。小田切站在那儿,往黑板的方向一看,嫌犯的额头上开了个洞,正靠着讲桌,坐在地上。
她的表情十分柔和,就像已经看开一切,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她的眼神也很单纯,嘴唇呈现平滑的曲线,就像正准备要微笑一样。这一切,都和她握在右手的马卡洛夫十分不搭。
队员一个个全都冲了进来现场的惨状让他们无言以对。弦间对小田切说道:
“……我是不得已的……嫌犯的左手……握着遥控器……小心点……”
小田切点点头,收起自己的枪,向后面大吼。
“救护班,快点!”
一名队员弄掉挡墙,拉开一部分窗帘,并向旧校舍回报“事件已经解决”的消息。
另外两名队员负责照顾受伤的弦间。两人从左右两旁撑起他的手臂,准备把他抬出教室。弦间制止了他们,向小田切问道:
“野村现在……?”
“刚才已经传来通知,没有生命危险。我想,或许副班长会讲些逞强的话,说他从明天起就可以开始复健了吧。”
小田切露出安心的表情回答道。
“是吗……”
弦间也像是全然安了心一样,闭上眼。接着他又睁开眼睛,带着遗憾的神情,以颤抖的声音请求小田切:
“高崎的事,就麻烦你了……全都是我的责任……恳请你多给予帮忙……拜托了……”
小田切没有说话。他强忍着泪,好不容易才举手向弦间回礼。弦间把身子靠在左右两名队员身上,慢慢走出教室。
小田切目送班长离去,又回到身为警察的专业表情,抬头看着教室天花板的四个角落,有什么东西以白胶带贴在那里。那是爆炸物吗?他穿过一具具学生的尸体,来到嫌犯面前蹲了下来。当场死亡。他小心拉开嫌犯握着的左手,里头有个小型遥控器。他头往后转,向所有人叫道:
“爆炸物处理小组还没到吗?”
“现在正赶来这里!”
小田切凝视这只小型遥控器,观察着,心里觉得怪怪的。学生们与嫌犯,也就是本次事件的当事人,除中途获释的一名学生外,已经全部死亡。操场上那群人也没有人生还。在超过半天的时间里,这间教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嫌犯到底说了什么?嫌犯真正想做的、真正想讲的,到底是什么?所有细节,恐怕只有弦间知道了,小田切这么想着,站了起来,转到讲桌那头,看到电脑画面中有某位学生的大头照与经历,以及一些巨细靡遗的调查结果,包括他什么时候、在哪里、和谁一起、做了什么事。这上面一定有一些线索,可以查出动机之类的东西。这是嫌犯最重要的遗物。监视屏幕里,各电视台的节目,每隔几秒就切换一次,也能够看到走廊上的状况。警方慌张混乱的样子,清清楚楚地映在上头。
日后回顾这次前所未有的少见惨案时,即使是最后人在现场的小田切,当时也无从推论出,特警一班班长弦间在整个事件中扮演的角色。也就是说,是他设法让杰出的野村副班长前往现场,使其他同事无法听取野村的意见,好让自己能完全掌握整个特警班;他控制了与特别对策总部的联络管道,以及与媒体间的关系;他用计让警方误判;在关键的铝合金提箱上,对锁头动了手脚;又因为自己前往现场,使警方行动迟缓下来……而且,直接锻炼、指导亚矢子,提供她刀枪、教她怎么使用的,不是别人,正是弦间。当然,他也早有觉悟,这次事件后,上头可能会把他调离目前的职务。
即便自己的计划彻底成功,躺在救护车里的弦间,仍持续陷入无止境的苦恼中。虽然他早设想过可能会出的状况,却还是害一名前途无量的成员失去宝贵生命。即使高崎孝树自己也有疏忽的地方,但责任却完全在自己。承受着无穷无尽的自责念头,弦间不断追问自己:
“到底是谁的错……是社会的错……是法律的错……是加害者的错……是死者家属的错……最不应该的,到底是谁呢……”
满满的苦恼,绝对不会容许弦间在救护车上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