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来了,不过这个早晨不太妙,他一到餐厅就知道了。丽莎还没出现前他就已经醒来,还等了三十分钟。她把门打开,轻轻地走进来,看起来很优雅、精神很好,穿着跟第一天一样的西装。显然她有三套西装,轮流穿,一直如此。他想,依她赚的薪水来看,三套西装应该差不多。这样她就比他多了三套西装,外加一份薪水。
他们一起坐电梯下楼,走到另一栋建筑内,整个园区非常安静,有周末的感觉,他知道今天是星期天。天气转好了,虽然没有比较暖和,但太阳出来了,雨也停了。有那么一阵子,他希望这表示今天运气会很好,可是并非如此,一踏进餐厅他就知道事情不如预期。
布雷克独自坐在窗边,桌上有一壶咖啡、三个朝上的杯子、一篮糖跟奶精,还有一篮丹麦糕饼和甜甜圈。糟糕的是那叠星期天的报纸,已被看过、翻过,散落四处。《华盛顿邮报》、《今日美国报》,就连《纽约时报》也一样,全摊在桌上,这表示纽约那边没有传来任何消息,表示他做的事还没发生效果,表示他还得继续等待,直到结果出现。
三个人坐在桌边比五个人时空了许多,丽莎在布雷克对面坐下,李奇对面没人。布雷克看起来苍老而疲累,而且压力很大。他面有病容,这人迟早会心脏病发,不过李奇不同情他,因为布雷克坏了规矩。
“今天你要建档。”布雷克说。
“随便。”李奇说。
“罗兰·史丹利的数据已经更新,所以你今天要看过一遍,明天早上给我结论,清楚吗?”
李奇点点头。“当然。”
“有什么我该初步了解的事?”
“什么初步?”
“初步结论。有眉目了吗?”
李奇看看丽莎,这种时候,忠心的干员应该要把她的反对意见告诉老板。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低着头搅拌咖啡。
“先让我看文件吧!”他说:“现在说什么都还太早。”
布雷克点点头。“还有十六天,得尽快弄出点东西。”
李奇也点点头。“了,或许明天就会有好消息。”
布雷克和丽莎都看着他,好像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接着三人开始喝咖啡,吃糕饼和甜甜圈,慢慢地看报纸,似乎有很多时间可以消磨。因为是星期天,看得出所有调查行动都暂时搁置。依照李奇的经验,不论事情有多紧急,总会有某个时间点遇到瓶颈,急迫性燃烧殆尽了,于是你坐在那里,仿佛有用不完的时间,而身边的世界依旧川流不息。
早餐后,丽莎带他到一个房间里,这跟他在颠簸的西斯纳飞机上想像的差不多。在地上楼层,很安静,里面有很多淡橡木色桌子和舒适的皮椅,椅脚还有软垫。有一面都是窗户的墙,外面阳光灿烂。唯一的败笔就是有张桌子上堆着一呎高的文件,深蓝色的文件夹,上面印有黄色的FBI字样。
这叠文件分成三捆,每捆都用一条很粗的橡皮筋绑起来。李奇把文件摊开,一字排开:爱米·卡伦、卡洛琳·库克和罗兰·史丹利,三个被害者,三捆数据。他看看手表,十点二十五分,已经不早了。阳光让房间暖和起来,但他毫无兴致。
“你没有再打电话给裘蒂。”丽莎说。
他摇摇头没有说话。
“为什么?”
“没必要,很显然她不在那里。”
“或许她到你家去了,她爸以前住的地方。”
“或许吧!”他说:“不过我很怀疑,她不喜欢那个地方,太孤立了。”
“有试过吗?”
他摇摇头。“没有。”
“担心吗?”
“对于不能改变的事,我没办法担心。”
丽莎没接话,沉默无声。李奇拿了一份文件。
“妳看过这些东西?”他问她。
她点点头。“每晚都看,我看文件,也看摘要。”
“有内容吗?”
她看着那些文件,每个都有四吋厚“有重点吗?”
“这就得由你决定了。”她说。
他很不情愿地点点头,拉开卡伦文件的橡皮筋,翻开文件夹。丽莎脱掉西装外套,卷起袖子在对面坐下。阳光就在她正后方,把她的衬衫照得透明,胸部的外围轮廓以轻缓的弧度滑过肩膀枪套,然后往下没入延伸至腰部的平坦线条,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
“开始吧!李奇。”她说。
紧张的时刻,把车子开过去。不快、不慢,仔细看,稍微再往前一点,然后停下来、转弯,再开回来。车停路边,让车子正对那间屋子。引擎熄火,取下钥匙放进口袋。戴上手套;外面很冷,所以戴着手套看起来不会很奇怪。
走下车,停一会儿,仔细听。然后三百六十度转一圈,慢慢地,再看一次。这是紧张的时刻,是必须决定放弃还是继续的时刻。思考、思考、思考。保持冷静,这只不过是行动决策,以前受的训练现在发挥了功效。
你决定继续行动,小声地关上车门,走上车道,走到门口,敲敲门,站着。门开了,她让你进去,她很高兴看到你。很惊讶,刚开始有点困惑,然后变得很开心。自从展开另一段生活至今,她已经很久没看到你了。你聊了起来,继续再聊,直到那个时刻的到来。当它到来时,你会知道的。继续聊天。
时候到了,你站着不动,测试一下,开始行动。跟她解释她必须完全照你说的去做。当然她会同意,因为她别无选择。跟她说你希望她做这些事时看起来要像很享受的样子。跟她解释你比较喜欢这个样子。她很高兴地点点头,很希望能取悦你。她笑了笑。笑容有点勉强、有点虚假、有点破坏画面。不过这也没办法,有总比没有好。
你要她带你到主卧房的浴室,她像房地产仲介一样站在那里展示着。浴缸可以,就跟大部分浴缸一样,叫她把油漆拿进来,你全程盯着。她得来回五趟,进出房子,上下楼梯。要搬的东西分量不轻,她气喘吁吁,开始流汗,虽然秋天气温很低。你提醒她要保持微笑,她又笑了笑,看起来更像做鬼脸了。
叫她去找工具撬开油漆盖,她很高兴地点点头,告诉你厨房抽屉里有螺丝起子。你跟她一起过去,她打开抽屉拿出起子,再跟着她走回浴室。告诉她把盖子撬开,一个一个来。她很冷静,先跪在第一桶旁边,把起子尖端钻到金属盖凸缘下方,往上撬。盖子打开了,油漆的化学气味充满整个房间。
她继续撬下一罐、再下一罐,很努力,手脚很快。你告诉她要小心点,要是弄脏了她会受到惩罚,告诉她保持微笑。她微笑,继续工作,最后一个盖子打开了。
你从口袋里拿出折好的垃圾麻袋,告诉她把衣服放进去。她听不懂,什么衣服?她身上穿的,你告诉她。她点点头笑了笑,脱下鞋子。鞋子的重量让袋子的形状展开,她有穿袜子,脱掉,放进袋子里。解开牛仔裤扣子,一次拉下一只裤管,整件脱掉后放进袋子里。她解开衬衫扣子,脱下来放进袋子里。伸手到身后,摸索胸罩扣环,拉开,双乳自然垂下。拉下内裤,跟胸罩抓在一起放进袋子里。她身上一丝不挂,你告诉她要微笑。
你叫她把袋子拿到楼下门口,你跟在后面。她把袋子靠在门上,你带着她回到浴室,叫她把油漆倒进浴缸,慢慢地、小心地,一罐一罐来。她很专注,咬着舌头,罐子很重不好拿,油漆很浓,臭气四溢。慢慢地,油漆倒进浴缸,漆面慢慢爬升,又绿又油。
你跟她说她做得很好。你告诉她你很高兴,油漆在浴缸里,完全没有滴出来。她微微笑,很高兴你称赞她。你告诉她接下来比较难,她得把空罐子拿回搬上来的地方,可是现在她没穿衣服,所以她得确定外面没人,而且得用跑的。她点点头,她了解。她把漆罐拿起来,一手五个,拿到楼下去。你叫她等一下,你打开门缝检查一下,看一看、听一听,叫她冲出去。她一路跑过去,把罐子放下,再一路跑回来,胸部不断跳动,外面很冷。
你叫她站着喘口气,提醒她要保持微笑,她道歉似的点点头,脸上的怪样又出现了。你带着她回到浴室,螺丝起子还在地板上,叫她捡起来。你告诉她用螺丝起子在脸上划记号,她很疑惑。你解释给她听,告诉她深的伤痕才会有用,三、四条,要深到见血。她微笑点头,拿起螺丝起子,从左脸划下去,起子转动,尖端划入肌肤。一条鲜红的线出现在脸上,五吋长。你说,再用力点。她点点头,第二条线也渗出鲜血。你说,很好,再来一条,她又划了一条,再一条。你说,很好,现在,最后一条要最用力。她点点头笑了笑,把锋刃往下拉,皮肤破裂、鲜血流出。你说,好女孩。
她还握着起子,你告诉她到浴缸里去,慢慢地,要小心。她把右脚放进去,然后左脚。她站在油漆里,深及小腿。你告诉她坐下,慢慢地。她坐下,油漆没至腰部,沾到乳房下缘。你叫她往后躺,慢慢地,要小心。她滑进油漆里,漆面高度上浮,离浴缸边缘两吋,于是你笑了笑,刚刚好。
你告诉她该怎么做,一开始她听不懂,因为听起来很奇怪。你仔细地解释,她点点头,她的头发沾满油漆。她滑下去,现在只有脸在上面,她把头往后仰,头发飘在上面。她用手指拨了一下,头发黏滑,油漆不断滴落。她做的跟你说的一模一样,她的眼睛因为惊恐而睁大,接着她就死了。
你等了五分钟,弯腰看着浴缸,什么都不碰。然后你做了唯一一件她不能自己完成的事,还会让你的右手手套沾上油漆。你用一根手指把她的额头压下去,于是她沉下去了。你把右手手套脱下翻过来,检查一下左手手套,没问题。把右手放在口袋里以防万一,而且不再伸出来,这是你的指纹唯一一段暴露在外的时间。
左手拿着弄脏的手套,静静走下楼梯。把手套丢到袋子里跟她的衣服放在一起。打开门,听一听、看一看,把袋子拿出去,转过身把门关上。经过车道走到马路上。在车后停一下,把干净的那只手套也丢进袋子里,打开后车箱,将袋子丢进去。拉开车门,坐在方向盘前,从口袋拿出钥匙发动引擎,扣上安全带,看看后照镜,开动车子,不快,不慢。
卡伦的文件一开始先简述她的军旅生涯。她当了四年兵,摘要打了四十八行,李奇的名字出现一次,跟最后一件案子有关。李奇突然发现自己对她印象很深,她长得不高,身材圆润,是个活泼快乐的女人。他猜卡伦加入军队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很多人都选了同样的生涯,这种人大概都来自大家庭,喜欢跟人分享,在学校里擅长团队运动,虽然不算顶尖,不过书念得还不错。而这样的人自然而然地都会到部队里来。他们把部队生活当作现有生活的延伸,大概也不把自己当作所谓的战士看待。不过他们都知道,对于想拿枪的人来讲,陆军还提供很多额外的机会,让你可以学得专长,让你获得认证。
卡伦在新训后直接分发到军械库房,二十个月后升为中士,负责把文档与货物运送到世界各地,跟民间工作的性质类似,差别在于所送的货物是枪砲弹药,而不是番茄、鞋子和汽车。她在芝加哥附近的卫斯堡服役,上班的仓库里满是枪油的臭味与堆高机的嘈杂声。一开始她很满意,后来骚扰情况愈来愈严重,她的长官开始跨过界线,说些不堪入耳的话,甚至动手动脚。她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人,可是那些不干净的手脚与异样眼光终究让她进了李奇的办公室。
退役后她到了佛罗里达,住在一个大西洋海滨小镇,在高级住宅区往北四十哩处。她在那里结了婚,在那里分居,住了一年,然后死在那里。文件里的纪录与照片都只提到地点,却很少提及背后的原因。她住的房子是一栋现代化平房,屋顶是延伸到墙外的橘色屋瓦。犯罪现场的照片看不出窗户与大门有任何损伤,屋里也没有打斗痕迹,铺著白色瓷砖的浴室里有一个装满绿漆的浴缸,还有个黏滑模糊的形状浮在上面。
尸体解剖完全没有异状。油漆原本的设计就是要耐用,不怕各种天候状况,而且它的分子结构经过设计,会沾附渗透任何接触到的东西。油漆沾满尸体全身,渗进眼睛、鼻子、嘴巴,甚至喉咙。如果要把漆去掉就得连皮肤一起撕掉。没有瘀血或外伤迹象,没有中毒,心脏没有注射酚类毒物,没有空气栓塞。杀人的聪明方法很多,佛罗里达的病理学家全都一清二楚,可是他们找不到任何证据。
“怎么样?”丽莎说。
李奇耸耸肩。“她脸上有雀斑,我还记得这个。晒了一年的佛州太阳,我想她看起来一定很漂亮。”
“你喜欢她。”
他点点头。“还不错。”
文件的最后三分之一是他见过最详尽的犯罪现场鉴识,无微不至,什么都用显微镜看过,房间里的每个灰尘分子或纤维都用吸尘器吸起来分析,但还是没有入侵者的痕迹。
“聪明绝顶的家伙。”李奇说。
丽莎没有回应。李奇把卡伦的文件推到一边,翻开库克的文件。内容架构都一样,密密麻麻的叙述。与卡伦的明显不同处是她从一开始就把陆军当作目标,她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军人,在某些人眼中,他们算是军人世家。库克很早就发现自己的性别与生涯规划有很大的冲突,文件中还留有她要求加入高中预备军官训练团的笔记,这场战争很早就开始了。
她受训时是预官,下部队后从少尉当起,分发到战争计划处。这个地方是那些头脑很好的人浪费时间的场所,在假定友好国依然友好、敌国依然是敌国的情况下来规划战争。后来她升到中尉,分发至布鲁塞尔,在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服役,开始了她跟上校的关系。由于她没有如愿提前晋升上尉,就对上校提出申诉。
李奇记得很清楚,没有性骚扰成分,至少跟卡伦的情况比起来是如此。没有陌生人捏她、拧她,或用油油的枪管做些猥亵动作。可是陆军的规定已经改变,跟部下上床不合法了。所以库克的上校遭到开除,然后饮弹自尽。她离开部队后,从比利时飞回老家,住在新罕布夏州的湖边别墅,然后在这里被人发现死在浴缸里,里面装满快凝固的绿漆。
新罕布夏州的病理学家与鉴识科学家得到的结论,跟佛罗里达州的专家完全一样,也就是什么都没有。纪录与照片既相同又不同,一栋灰色的西洋杉木房屋,旁边种了许多树,门户没有损坏,室内也完全未遭破坏。浴室装潢属乡村风格,浴缸里装满浓稠的绿漆。李奇浏览过去,阖上了文件。
“你觉得怎么样?”丽莎问。
“我觉得油漆很奇怪。”李奇说。
“为什么?”
他耸耸肩。“这东西真是好坏参半,是吧?它会把尸体上的证据统统毁掉,这样就可以降低风险,不过取得油漆、运送油漆又会增加风险。”
“而且看起来好像是故意留下的线索。”丽莎说:“油漆代表着犯案动机,明确指向陆军军人涉案,而且就像在嘲笑我们。”
“拉玛说这在心理学上有某种意义,她说这样做是把她们重新归回陆军管辖。”
丽莎点点头。“拿走她们的衣服也是。”
“可是如果他的恨意已足以杀死这些女人,为什么还要重新把她们收编?”
“不知道,谁知道这种人在想什么?”
“拉玛就认为自己知道他在想什么。”李奇说。
罗兰·史丹利的文件是最后一份,她的经历跟卡伦差不多,不过发生时间比较近。她的年纪较小,是中士,在犹他州的大型军需基地服役,官阶最小,也是该单位的唯一女性。从报到第一天她就开始被骚扰,大家都质疑她的能力。有一天晚上她的房间遭到入侵,所有制服长裤都被偷了,于是隔天她穿着便服裙子去报到。隔天晚上,她的全部内衣裤都被偷了,次日她便穿着裙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她的中尉长官把她叫进办公室,命令她在房间中央稍息,两只脚分别跨在地上一面大镜子两侧,而他则是大声斥责,骂她文书上犯的大错。全部值勤人员列队走进来,再走出去,很仔细地看了镜子里的倒影。这个中尉后来进了监牢,而史丹利则又服役一年,然后自己搬到圣地牙哥。独自死在那里,在犯罪现场拍摄到的那间小平房里。加州的病理学家家也是找不到。
“妳今年几岁?”李奇问。
“我?”丽莎说:“二十九,跟你说过了,这是常见问题之一。”
“家住科罗拉多对吗?”
“亚司本。”
“家庭成员?”
“两个姊妹、一个兄弟。”
“比妳大还比妳小?”
“都比我大,我是老幺。”
“爸妈呢?”
“我爸是药剂师,妈妈帮忙。”
“小时候爸妈会带妳去度假吗?”
她点点头。“当然,大峡谷、彩色沙漠,全都去过。有一年我们还在黄石公园露营。”
“开车去是吗?”
她又点点头。“当然,大旅行车里载满了小朋友,快乐的大家庭。干嘛问?”
“妳对开车过程有什么印象?”
她做了个鬼脸。“好像永远到不了。”
“正是如此。”
“什么如此?”
“这是个很大的国家。”
“所以呢?”
“卡洛琳·库克在新罕布夏遭到杀害,罗兰·史丹利在三周后于圣地牙哥身亡,这大概也是所能到达的最大距离,是吧?开车的话大概是三千五百哩,或许多一点。”
“他开车吗?”
李奇点点头。“他得运送几百加仑的油漆。”
“也许他把这些东西都放在一个地方。”
“但这样对他来讲事情会更难办,除非存放地点跟他的基地、新罕布夏与南加州刚好在同一直在线,不然他就得绕去拿东西,而且可能得多绕很多路。”
“所以呢?”
“所以他的车程距离三、四千哩,加上要花时间监视罗兰·史丹利,一星期内有可能做完这些事吗?”
丽莎皱起眉头。“算他开上七十个小时、时速五十五哩的话。”
“他不可能达到这个年均值,因为会经过城镇,会有道路施工,而且他不会违法超速。像这么一丝不苟的家伙,不可能冒险让州警在他车旁绕来绕去。几百加仑的迷彩底漆一定会让人起疑,对吧?”
“那就算一百小时好了。”
“最少也要这个数字,再加上抵达后要监视一、两天,这样一定要超过一星期才可能达成。十或十一天,甚至十二天。”
“所以呢?”
“妳心里有数了吧。”
“这不是上班两星期、放假一星期的人能做的事。”
李奇点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两人走到外面,转过屋角,朝着餐厅那区走去。天气已是稳定的秋天型态,气温上升了十度不过还是很冷。草坪很绿,天空有一块块的蓝色。湿度已经降低,周围树上的树叶看来有点枯黄而且颜色已褪了许多。
“我想待在户外。”李奇说。
“你得工作。”丽莎说。
“我已经看过那些狗屁文件了,再看一次也不会让我灵光乍现,我得思考。”
“在外面思考会比较顺利吗?”
“一般是这样。”
“好吧!到靶场来,我得取得手枪射击认证。”
“妳还没通过?”
她笑了笑。“当然有,不过我们每个月都要验收一次。这是规定。”
他们从餐厅拿了三明治,一边散步一边吃。室外靶场因为星期天的关系十分安静,这地方大概有冰上曲棍球场那么大,三边有土墙。靶场里有六个靶位,都用齐肩高的水泥墙隔开,一路延伸到六个标靶处。靶是厚纸做的,夹在铁架上,每张纸上都印着蹲伏的罪犯人形,靶圈从心脏往外辐射。丽莎跟靶场管理员登记后,把枪拿给他。管理员在枪里装了六颗子弹,再把枪还给丽莎,同时递上两组耳塞。
“请用第三靶位。”他说。
第三靶位在中间,水泥地板上画了条黑线。
“七十五呎。”丽莎说。
她站好姿势,套上耳塞,双手持枪,两脚张开、膝盖微弯,臀部往前,肩膀往后,连续开了六枪,每枪间隔半秒。李奇看着她的手的肌腱,很紧,每次扣下扳机时枪口都上下稍微晃动。
“好了。”她说。
他看着她。
“意思就是要你去拿靶纸。”她说。
他猜弹孔会成一条垂直线,大概一呎长。等他走到靶位另一头时,果然不出所料。心脏部位有两枪,有两枪在外一圈,还有两枪在链接喉咙与躯体那圈。他把纸拿下来,走回另一头。
“两个五分,两个四分,两个三分。”她说:“二十四分,勉强过关。”
“左手应该多出点力。”他说。
“什么意思?”
“把枪的重量全部放在左手,右手只用来扣扳机。”
她停了一会,说:“教我。”
李奇站到丽莎身后,伸出左手。她用右手拿着枪,李奇握住她的手。
“手放松。”他说:“把枪的重量放到我手上。”
他的手臂很长,不过她的也一样长。她的身体往后紧紧靠着他。李奇的身体往前,把下巴靠在她的头侧,头发很香。
“好,放开。”
她扣下没有子弹的扳机几次,枪口稳如泰山。
“感觉不赖。”她说。
“再去拿些子弹。”
她从他身前移开,走回靶场管理员的小隔间,拿了另一个弹匣回来,里面只装了六颗子弹。李奇走到隔壁靶位,用新的靶。丽莎走过来,再靠到他身上,把用枪的手举起来。李奇左手绕过她,把她的手握住,拿住枪。丽莎往后靠,开了两枪。李奇看见粑纸上出现了弹孔,在核心圈里,相差一吋左右。
“懂了吗?”他说:“让左边出力。”
“听起来像政治口号。”
她留在原地不动,身体靠着李奇,他可以感觉到她呼吸的起伏。李奇往后退开,她自己又试了一次。连续两枪,弹壳在地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圆心又出现两个弹孔,四个孔紧连在一起,形状像商务名片上印的钻石。
她点点头。“你要试试最后两颗吗?”
她走过来,把枪交给他,枪托在前。这把是席格索尔,从他家到曼哈顿的路上,拉玛就是拿这种枪抵着他的头。李奇背对靶纸,把枪拿在手上掂掂重量,突然一转身,开了两枪,分别命中耙上人形的两个眼睛。
“这才是我的做法。”他说:“如果我真的对某人抓狂,这才是我会用的方法。我不会去搞浴缸、去弄个二十加仑的油漆,这种事太无聊。”
两人回图书馆的路上遇到布雷克,他看来一片茫然,但又激动不已,脸上满是忧愁,新的问题来了。
“拉玛的父亲死了。”他说。
“继父。”李奇说。
“随便啦!他今天早上去世了。斯伯肯的医院打电话来要找拉玛,现在我得打电话给她。”
“帮我们向她致哀。”丽莎说。
布雷克微微点头,举步离开。
“布雷克不该让她继续办这案子。”李奇说。
丽莎点点头。“或许吧!可是他不愿意,而且拉玛也不会同意,工作是她人生的全部。”
李奇没说什么。丽莎拉开门,带他回到那个有着橡木桌和皮椅的文件研究室。李奇坐下来看看手表,三点二十分。或许再发个两小时呆就可以去吃晚餐,然后回到房里一人独处。
结果后来用了三个小时,而且不是发呆。他坐下来看着虚空,努力地想,丽莎很担心地看着他。他拿起文件夹排在桌上,卡伦的在右下角,史丹利的在左下,库克的在右上,然后瞪着这些文件,努力思索相关的地理位置。他往后靠,闭上眼睛。
“想出什么了吗?”丽莎问。
“我需要这九十一个女人的全部名单。”他说。
“好。”她说。
他闭着眼睛等待,听着丽莎离开房间,享受这好一段时间的温暖与安静。然后她回来了。李奇睁开眼睛,看见她靠在旁边看他,接着她递上另一份很厚的蓝色文件。
“铅笔。”他说。
丽莎转身走开,到抽屉里拿了枝铅笔,放在桌上滚过去给他。李奇把新的文件夹打开,开始看里面的内容。开头是国防部的印刷数据,四页钉在一起,九十一个名字依字母顺序排列。有些他认得,丽达·史麦嘉的名字在上面,他跟布雷克提过。下面是罗兰·史丹利。然后是名字跟住址的搭配表,这些数据大部分是从“退伍军人管理局”取得,有些是医药保险数据,有些是转寄邮件说明。史麦嘉住在奥勒冈州。接着是厚厚一叠背景数据,陆军退伍军人情资报告,有些很详尽,不过也有很粗略的,但已足够得出一定的结论。李奇把文件翻来翻去,用铅笔做记号,二十分钟后把他画下记号的统统加起来。
“十一个。”他说:“不是九十一个。”
“是吗?”丽莎说。
他点点头,又说了一次。“十一个。剩下八个,不是八十八个。”
“为什么?”
“有很多原因。九十一个太离谱了,谁会真的把九十一个女人都当作目标,再花上五年多的时间?不合常理。像他这种聪明人,一定会把这么大的数字缩小到可以运行的范围,比方说十一个。”
“怎么缩小?”
“把范围局限在能够完成的数字上,再加个次分类,卡伦、库克与史丹利还有什么共通点?”
“什么共通点?”
“她们都独居,而且很明显可以看得出来:未婚或分居,房子是小家庭格局,地点在市郊或乡间。”
“这点很重要吗?”
“当然很重要。想想他的手法,犯案地点必须是安静、孤立、人烟稀少的地方。不能有人打扰,附近没有目击者,因为他得把所有的油漆搬到屋子里。妳看看这张表,有已婚的、有刚生小孩的、有跟家人父母一起住的、有住公寓大楼的、住农场的,甚至还有住小社区的,也有些人回大学念书。但他要的是自己一个人住,而且必须是独栋的房子。”
丽莎摇摇头。“这样的话应该不只十一个,我们也做过这项调查,我记得超过三十个,大概三分之一。”
“可是妳得去查才会知道有这么多,我讲的是那些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人住、完全孤立,第一眼就看得出来。我们得假定没人帮他做调查,他一个人独来独往,不能泄漏行踪,只有这张名单可供参考。”
“可是这是我们才有的名单。”
“不是只有你们才拿得到,他也有一份。这些数据都是直接从军方取得的,对吧?在你们拿到之前,他已经取得这张名单了。”
四十三哩外,北方稍微偏东,一模一样的名单平放在光亮的桌子上,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办公室里,位于五角大厦。除了那台全录打印机比李奇用的新了两代之外,这张名单和他手上拿的完全相同,张数一样,也有十一个记号、标出十一个名字。不过不像李奇是用铅笔匆匆忙忙勾出来的,而是用原子笔整齐画出底线,画完后还把斜角规拿了起来,以免墨水沾到纸张。
十一个名字中有三个出现第二条线,从名字上方画过。
穿着制服的办公室主人伸出前臂,把名单框在桌上,名单在桌面上很平顺。他的手腕往上提,双手离开桌面。左手一把尺,右手一枝笔,左手移动尺跟另一条新的底线完全对齐,然后往上稍微移动,停在名字中间;右手移动,原子笔在名字中间画出一条很粗的线,然后把笔拿开。
“那我们该怎么办?”丽莎问。
李奇往后靠,又闭上眼睛。
“我觉得你们应该赌赌看。”他说:“你们应该二十四小时监视剩下的八个,这样十六天内这家伙就会自投罗网。”
丽莎的声音听起来不很笃定。
“这是豪赌。”她说:“这个推论太薄弱了。你只是猜他看著名单时会猜的东西。”
“我不是应该扮演那家伙吗?所以我猜的应该就是他想的,不是吗?”
“要是你错了呢?”
“跟什么比?你们的进展吗?”
丽莎还是不太笃定。“好吧!我想这应该是个有效的理论,值得探究,可是或许他们早就想到了。”
“不冒险怎么会有收获?”
她沉默了一下。“好,明天一早就跟拉玛说。”
李奇睁开眼。“你觉得她会在吗?”
丽莎点点头。“会的。”
“她父亲不会举行葬礼吗?”
丽莎又点点头。“显然会,不过她不会去,在这种状况下,她连自己的葬礼都不会去。”
“好吧!妳要负责发言,要跟布雷克说,别让拉玛扯进来。”
“为什么?”
“因为她妹妹很明显一个人住,记得吗?所以她的机率一下就变成八分之一。布雷克现在得把她拉下来了。”
“如果他也认同你的看法的话。”
“他应该要。”
“或许他会,不过他不会把拉玛拉下来。”
“他应该要。”
“或许,不过他不会这么做。”
李奇耸耸肩。“那就不用跟他讲什么了,他是个白痴,我只是在这里浪费时间。”
“别这么说,你得合作,想想裘蒂。”
李奇再次闭上眼睛,想着裘蒂,她似乎非常遥远,他想了很久很久。
“我们去吃饭吧!”丽莎说:“然后我会跟布雷克讲。”
四十三哩外,北方稍微偏东,穿着制服的人看着那张纸,一动不动。他的脸上有种表情,复杂的工作,缓慢的进度。这时有人敲门。
“稍等。”他叫道。
他把尺放在木桌上,笔盖盖起来夹在口袋里。把名单折起来,拉开抽屉放进去,用一本书压着。这本书是《圣经》,詹姆士王钦定版,黑色牛皮装帧。他把尺平放在《圣经》上,关上抽屉,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把抽屉锁上,再把钥匙放进口袋,接着坐直身子,拉拉外套。
“请进。”他叫道。
门开了,一名下士走进来,向他敬礼。
“您的车已经到了,上校。”他说。
“好的,下士。”上校说。
宽提科的天空依然清澈,不过空气的温度因为夜晚的降临而快速滑落。黑夜从东边建筑物后方慢慢爬上来。李奇与丽莎快速迈步,走道旁的照明灯随着步伐依序点亮,仿佛电源是在他们经过后自动开启。他们俩自己用餐,坐在餐厅另一个角落的两人桌。走回主建筑时天已全黑了,两人一起搭电梯,然后丽莎用钥匙把他的门打开。
“谢谢你的意见。”她说。
他没回话。
“也谢谢你教我用枪。”她说。
他点点头。“我的荣幸。”
“很好的技巧。”
“一个老士官长教我的。”
她笑了笑。“不,不是射击技巧,是教人的技巧。”
他再次点点头,想起她的背紧靠着他的胸膛、她的臀部靠着他、她的秀发在他眼前、她的触感、她的气味……
“做永远比说来得有效。”他说。
“没错。”她回道。
她把门关上,李奇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