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没有早餐会报。这天开始得太早,丽莎开门时,李奇连上衣都还没穿。他已穿好裤子,正把衬衫放在床垫上用手压平。
“这些疤痕真酷。”丽莎说。
她走近一步,充满好奇地看着他的腹部,指着右侧问道:“那个是怎么来的?”
李奇往下看,腹部右侧有个极大的缝合伤口,形状像扭曲的星星,穿过周围肌肉往外突出——一道险恶的白色疤痕。
“我妈弄的。”他说。
“你妈?”
“我是北美灰熊养大的,在阿拉斯加。”
丽莎翻了个白眼,再将视线移到李奇的左胸,那里有个点三八口径的弹孔,直接射穿胸肌,弹孔周围的胸毛都不见了,很大的一个洞。丽莎甚至可以将小指伸进去,深至第一指关节处。
“探勘手术。”李奇说:“为了检查我有没有心脏。”
“你今天早上心情很好。”她说。
他点点头。“一向如此。”
“联系上裘蒂了吗?”
他摇摇头。“这两天都没打电话。”
“为什么?”
“浪费时间,她不在。”
“会担心吗?”
他耸耸肩。“又不是小孩了。”
“如果有消息的话,我会跟你讲。”
他点点头。“知道的话最好要讲。”
“那些疤痕到底是怎么来的?”
他扣上衬衫扣子,说:“肚子上的是砲弹碎片打出来的。胸口上的是有人对我开枪。”
“精采的人生。”
他从衣柜里拿出外套。
“还好。其实很普通,不是吗?军人就是这样。对军人来说,要想避免身上的伤痕,就像会计师想要逃避数字一样。”
“这是你不在乎那些女人的原因吗?”
李奇看着她。“我有说不在乎吗?”
“我本来以为你会更生气才是。”
“生气有个屁用。”
丽莎停了一下:“那什么才有用?”
“努力找线索,这是不二法门。”
“可是没线索啊!他什么都没留下。”
李奇笑了笑。“这本身也是一种线索,妳说是不是?”
丽莎用钥匙把门打开。
“你在打哑谜。”
李奇耸耸肩。“总比楼下那些屁话要好。”
同一个调车场的人把同一辆车开到门口,不过这次他留在驾驶座上,坐得直挺挺地像个私家车司机。他载他们往北开上九十五号公路到国内线机场。太阳还没出来,东方三百哩远的天空中,有点暧昧不明的光线照耀在大西洋上。另一个光源是北上赶着上班的车灯流。这些车灯大部分属于旧款车型,“旧”代表“便宜”,因此是职位低的人开的车。这些人希望在老板出现前一小时就到公司,把自己打理得光鲜亮丽,让老板帮他们升官加薪,好在将来开着新一点的车子晚一小时去上班。李奇静静坐着,司机把车开得飞快,一张张模糊的脸从旁边闪过。
机场内,忙碌的情况一如往常。男男女女穿着黑色风衣匆忙穿梭来去。丽莎在联合航空柜台买了两张经济舱机票,拿到登机柜台,对柜台的人说:“我们要升等。”
她拿出附照片的调查局通行证,好像打牌时秀出同花顺一样。那人按了几个键,弄出一张升等证。丽莎露出微笑,好像真的觉得意外。
商务舱里有一半是空的,丽莎挑了一个靠走道的座位,把李奇堵在窗边,好像看管犯人一样。她伸伸懒腰,今天穿的是第三套西装:柔和的灰色、高级格子布。她的外套掀了开来,露出衬衫,乳头若隐若现。没有枪套。
“没带枪?”李奇问。
丽莎点点头。“省得麻烦,航空公司会跟你要一大堆证明文档。西雅图那边会派人跟我们碰头,照标准进程他会多带一把枪,如果我们要用的话。不过不需要,今天用不上。”
“这只是妳希望。”
她点点头。“是我希望。”
飞机准时滑行,并提早一分钟起飞。李奇抽出杂志开始翻阅。丽莎放下椅背折板准备吃早餐。
“你说没线索也是一种线索。”她问:“是什么意思?”
李奇把思绪强拉回一小时前,努力回想。
“只是把想法说出来。”他说。
“什么想法。”
他耸耸肩,反正时间多得是。“跟科学史有关的东西。”
“有关系吗?”
“我在想指纹鉴定,这东西有多久历史了?”
丽莎做了个鬼脸。“大概很久很久。”
“从二十世纪初?”
她点点头。“大概吧!”
“好,算一百年吧!”李奇说:“这是第一个重大的鉴识发明对吧?差不多同一时间,显微镜也开始应用。从那时起到现在,科学家已经发明了很多其他技术:DNA、质谱仪、萤光检测等。拉玛说你们还有很多我没见过的测试,我猜连地毯纤维都找得到,可以告诉妳是在何时、何地买的?上面有什么跳蚤?跳蚤是从什么狗身上跳过去的?大概还会跟妳说那只狗叫什么名字,还有牠吃哪一牌的狗食。”
“所以呢?”
“很惊人的测试,是吧?”
她点点头。
“很科幻的东西。”
她又点点头。
“好。”他说:“惊人的科幻测试。不过这家伙杀了爱米·卡伦,而且打败了所有鉴识发明,是吧?”
“没错。”
“那妳会怎么称呼这种人?”
“什么?”
“非常聪明的家伙,是吧?”
她装了个鬼脸。“这是其中一种。”
“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称呼,但不管如何,他确实是个很聪明的家伙。然后同样的事他又做了一次,杀了库克。那我们该叫他什么?”
“什么?”
“非常、非常聪明的家伙。一次有可能是运气,两次,就表示他真有两下子。”
“所以呢?”
“然后他又做了一次,杀了史丹利,那我们该怎么叫他?”
“非常、非常、非常聪明的家伙?”
李奇点点头。“正是。”
“所以呢?”
“所以这就是线索,我们在找一个非常、非常、非常聪明的家伙。”
“我想我们早就知道了。”
李奇摇摇头。“我不这么认为,你们根本没把这件事考虑进去。”
“什么意思?”
“妳想想,我不过是个小角色,你们却大费周章来抓我。”
空服员推着早餐餐车从厨房走出来。因为是商务舱,所以餐点还不错。李奇闻到培根、蛋,还有香肠的味道。咖啡很浓。他把自己的餐盘打开。因为客舱有一半空位,所以他叫空服员给他两份早餐,加起来份量刚刚好。空姐的服务很快,李奇的咖啡一直保持在满杯状态。
“为什么我们没有考虑到?”丽莎问道。
“妳自己想。”李奇说:“我没空。”
“还是他根本不是军人?”
他转过头瞪着她。“真了不起。我们刚刚才说他是个聪明人,妳就接着说很显然他不是军人。真是谢了,丽莎。”
她转过头,看起来很不好意思。“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懂为什么我们没有考虑到这点。”
他没有答腔,把咖啡喝光,起身跨过她去上厕所。回来时,她还是满脸歉意。
“跟我说。”
“不要。”
“你应该要说的,李奇。布雷克会问我你的态度好不好。”
“我的态度?告诉他,我的态度就是:如果裘蒂少了根寒毛,我会把他的腿扯下来,再用那条腿把他打死。”
丽莎点点头。“你是认真的,对吧?”
李奇也点点头。“你们最好相信。”
“这我就不懂了,为什么你对那些女人没有一点点同样的感觉?你也喜欢爱米·卡伦对吧?虽然不是对裘蒂那种感觉,可是你喜欢她。”
“我也不了解妳。布雷克把妳当妓女用,妳却还把他当好哥儿们。”
丽莎耸耸肩。“他很拚命,而且他一向这样。他的压力很大。遇到这种案子的时候,他就会拚了命想尽快破案。”
“妳觉得这样很了不起吗?”
她点点头。“当然,我认为全力以赴确实很了不起。”
“可是妳却没有全力以赴,不然妳就不会拒绝他,妳会引诱我好让摄影机录下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所以或许不关心这些女人的是妳。”
丽莎沉默了一下。“这样做很不道德,我很不能接受。”
李奇点点头。“威胁裘蒂也一样不道德,我也很不能接受。”
“可是我没有让自己的不悦阻碍正义的运行。”
“可是我会,所以要是你们不喜欢,尽管去吃屎。”
到西雅图之前,两人都没再交谈,五个小时,不发一语。李奇觉得这样再好不过,他不是那种有强迫社交倾向的人,不说话他会比较高兴,不会别扭、完全没有压力。只是坐在那里,不说话,就像独自旅行一样。
丽莎就难受得多,李奇看得出她很担心。她跟大多数人一样,坐在认识的人旁边时就觉得自己应该要说说话,对她来讲,不说话很别扭。不过他才懒得理她,也真的五个小时一句话都不讲。
五小时扣掉西岸时差后变成两小时,飞机降落时,当地还是早餐时间。西塔机场挤满刚开始活动的人。入境大厅照例有成排司机拿着牌子等人,其中一个穿着黑西装、打着条纹领、留短发,没拿牌子,不过一看就知道是调查局的人,跟额头上直接刺着“调查局”三个字没两样。
“丽莎·哈柏吗?”那人说:“我是西雅图调查站的人。”
他们握握手。
“这位是李奇。”丽莎说。
西雅图的探员完全不理他,李奇在心里偷笑。好样的,他想。不过他后来发现,就算他们俩是好哥儿们,他大概一样不会理人,因为他的注意力全放到丽莎的衬衫里头了。
“我们要飞到斯伯肯。”他说:“空中出租车公司还欠我们一些人情。”
调查局的车停在禁停车道上,司机沿着机场绕了一哩路,开到“将军航空站”。这是个占地五英亩的小机场,跑道旁有围篱,里面停满了单、双引擎的小飞机。整排营房挂着便宜的广告看板,宣传运输飞行课程。有个穿着一般飞行服的人在营房外跟他们碰头,带着他们跨过半个停机坪,走向一架雪白的六人座西斯纳飞机。跟华盛顿相比,西北的秋天比较明亮,不过一样寒冷。
飞机的机舱与拉玛的别克差不多大小,但内装却寒酸得多,不过看起来还算干净,而且保养得当,按钮一按,引擎立刻启动。飞机滑行到跑道上时,感觉跟搭乘马盖尔的李尔型飞机一样。它排在一架飞往东京的七四七后面,看起来就像排在大象身后的老鼠。接着机头抬起,几秒钟后离开地面,往东转,以一千呎高度展开嘈杂的飞行。
速度表显示每小时超过一百四十节,而飞机就这样整整飞了两小时。椅子很窄,坐起来很不舒服,李奇开始觉得当初应该想个比较好的方式来消磨时间。一整天下来他得在天上待十四个小时,或许留下来跟拉玛一起弄文件比较好。于是李奇脑海中出现某个安静的地方,比如图书馆,眼前一堆文档、一张皮椅。然后他想像自己转过头看见的是拉玛,再转头看一下丽莎,还是觉得自己的抉择应该没错。
斯伯肯的机场是个小型的现代化机场,比他预期中的大。跑道上有一辆调查局的车等着,这些在一千呎高空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一辆干净的黑色轿车,旁边有个人穿着西装靠在车上。
“斯伯肯卫星办公室。”西雅图的探员说。
车子开到飞机停止处,飞行员把引擎关掉,二十秒后他们就上路了。本地驾驶的挡风玻璃上有一本用橡胶吸盘固定的便条纸,上面写着即将前往的地址。驾驶好像认得路,往东开了十分钟后,到了爱达荷州边界,再往北开上狭窄的山路。这一带的景观不算太崎岖,不过不远处有巨大的山脉,山顶上的白雪发着亮光。路边大概每隔一哩左右就有一户住家,中间都是森林与大草原,人口十分稀疏。
这个地址原本大概是一栋老农场里的主屋,许久前卖了出去,接手的人再重新整修。大概是个寻求田野梦想但不忘城市美学的逐梦者。房子占地不大,旁边有新围篱。围篱外是牧草地;围篱内,同样的草地经过施肥、割草后成了漂亮的草坪。周围还有树,但因为风大被吹得变形。有间小小的谷仓,侧边有个车库门,一条小径从车道转到门口。整栋建筑很靠近马路,也靠近围篱,就像紧贴隔壁邻居的市郊房屋,只不过这间房子旁边什么都没有。最近的房子至少要往南或往北一哩以上,往西或往东则可能要走上二十哩。
本地探员留在车里,李奇和丽莎下车,在路边伸展筋骨。身后的车子熄掉引擎,一时间空旷乡间的可怕沉静如一股重量般压在他们身上,在耳边嗡嗡、嘶嘶地回响。
“如果她住在城里的公寓,我会觉得好一点。”李奇说。
丽莎点点头。“至少有管理员。”
这里没有大门,围篱止于车道两边。两人一起走向屋子,车道是用页岩铺的,至少车子来时会发出声响。李奇听见电在线方吹着淡淡的微风。丽莎在门前停步,没有门铃,只有一个很大的铁门环,形状像狮子头,嘴里咬了一个铁圈。门环上有个窥视的小孔。小孔是新的,有新钻的木头毛边,钻子连原本的漆一起钻掉了。丽莎抓着铁环敲了两声,木头砰然作响,沉闷而响亮,声音传遍整个牧场,几秒钟后又从山坡边传了回来。
没人回应,丽莎又敲了敲。有声音从里面传出,他们等着。屋里的木地板咯吱响起,是脚步声,这看不见的声音慢慢靠近,在门后停了下来。
“是谁?”一个声音说道,是女人的声音,十分焦虑。
丽莎从口袋里拿出徽章。徽章底部是一块皮革,跟拉玛贴在李奇车窗上的一样,金色的老鹰在金色的盾饰前面,臛头向左转。她把徽章拿高,离窥视孔六吋远。
“小姐,联邦调查局。”她大声说道:“我们昨天打过电话给妳说今天要来拜访。”
门打开,老旧的门铰键咯吱叫着,一个女人站在走廊口,手还放在喇叭锁上。她松了口气,露出微笑。
“茱莉亚真的让我很紧张。”她说。
丽莎十分同情地笑了笑,为自己和李奇做了介绍。女人跟两人都握了握手。
“爱莉森·拉玛。”她说:“真的很高兴看到你们。”
她带他们进屋里。玄关是方形的,跟普通房间一般大小,地板墙壁都是抛光上过蜡的古老松木,颜色比丽莎的金黄色徽章还要深一点。窗上挂着黄色格子窗帘,沙发上有羽毛枕头,并把旧式油灯内部改装灯泡。
“要喝点咖啡吗?”爱莉森·拉玛问。
“现在不用。”
“好的,麻烦妳。”李奇说。
她领着他们来到厨房,这间厨房占了整个一楼的后四分之一。厨房很漂亮,地板上的蜡亮晶晶的,有朴实的木头橱柜、一长排乡村式炉灶和几台闪闪发亮的机器,用来洗衣服、洗碗盘;柜台上有许多电器设备,窗边也有黄色格子窗帘。李奇心想:大概花了不少钱重新装修。不过只有她自己看得到。
“糖跟奶精?”她问。
“黑咖啡。”他说。
这女人身材中等,肤色黝黑,走路时展现出健美的体态与肌肉的活力。她的脸孔开朗而友善,古铜色肌肤让人觉得她似乎都在户外生活。手很粗糙,可能牧场的围篱都是她自己架的。身上有柠檬味,干净的单宁布上衣,烫得很仔细。脚上穿着雕饰华丽的牛仔靴,鞋跟很干净,看来为访客做了不少准备。
她从咖啡机把咖啡倒进杯子里,拿给李奇,面露微笑。这个微笑看起来混合了很多感觉,或许带着点寂寞,不过也证明了她跟她姊姊没有血缘关系。这个笑容让人感觉愉快、积极而友善,笑意延伸到水汪汪的黑色眼睛里,这在茱莉亚身上绝对找不到。李奇是个眼睛鉴赏家,他觉得这双眼睛还挺漂亮的。
“我可以四处看看吗?”他问。
“安全检查?”她说。
他点点头。“应该算是。”
“请便。”
李奇端着咖啡离开,两个女人留在厨房里。这栋房子的一楼隔成四块:玄关,厨房、接待室和客厅,全都用上等木材建造,重新装潢的水准不差。所有窗户都加装了新式的风雪窗,窗框结实粗厚。因为天气很冷,所以纱窗已经拆掉了。每扇窗户都有钥匙,前门没有更换,是两吋厚的老松木,硬度跟钢板差不多。大型门铰链,一般门锁。后面有走廊通往后门,门的材质与厚度类似,同样的锁。
室外有带刺的低矮人工林,应该是防风用,不过用来阻挡想爬窗户的不速之客效果也一样好。有个地窖铁门,用很大的锁穿过门把锁上。车库是个很普通的谷仓,虽然不像房子照顾得那么好,但也不至于随时倒塌。里面停了辆新的Cherokee吉普车,还有一堆纸箱,证明了重新整修是最近的事。一部新的洗衣机还装在箱子里没有拆封。有个工作台,架子上整齐地摆着电锯和电钻。
李奇走回屋里,爬上楼。窗户式样相同,有四个房间,爱莉森的颜然是左边后面那间,面向西边,对着一望无际的空旷原野。早上会很暗,不过太阳下山时很壮观。有间新的主卧房浴室,占用了隔壁房的空间,里面有马桶、水槽、淋浴间,还有浴缸。
他下楼走回厨房,丽莎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色。爱莉森·拉玛坐在桌旁。
“还好吗?”
李奇点点头。“看起来还不错。门随时都上锁吗?”
“现在是都这样,茱莉亚交代再交代,窗户要上锁、门要上锁、开门前要看窥视孔、九一一要设置为速拨键。”
“这样应该可以了。”李奇说:“这家伙很显然不会破窗而入,只要完全不开门就不会出差错。”
爱莉森点点头。“我也这么想。你现在要问我问题吗?”
“大概是吧!所以他们才派我来。”
他在对面坐了下来,专注地看着厨房另一边闪闪发亮的机器,努力想着该说什么睿智的话。
“妳父亲还好吧?”他问。
“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他耸耸肩。“茱莉亚说过他生病了。”
爱莉森点点头,十分惊讶。“两年了,是癌症,性命垂危。差不多一脚已经进了坟墓,现在只是在拖日子。他住在斯伯肯的医院里,我每天下午都会过去。”
“很遗憾。”
“茱莉亚也应该来,不过她见到我爸都会不知所措。”
“她不敢坐飞机。”
爱莉森做了个鬼脸。“两年坐一次飞机应该可以克服,只不过她心里一直放不下继父、继女这档事,好像这真的很重要似的。对我来说,她是我姊,清楚明了。而姊妹就是应该互相照顾,对吧?她应该要了解这点。再过不久她就会成为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最亲近的亲人啊!老天。”
“对这件事我也很遗憾。”
爱莉森耸耸肩。“不过这件事现在不重要。我能提供什么协助?”
“妳觉得这个人会是谁?”
她笑了笑。“这个问题很基本。”
“也是事情的根本,有什么想法吗?”
“这个人一定觉得骚扰女人没关系,也或者正好相反,只不过他觉得这些事应该要关起门来讲。”
“有可能吗?”丽莎问,她在李奇旁边坐了下来。
爱莉森看了她一眼。“我不确定,我想应该没有中间地带吧!通常这种事不是自己忍气吞声,就是闹得沸沸扬扬。”
“妳试过寻求中间地带吗?”
她摇摇头。“就我的亲身经历,我直接就发缬了,没有所谓中间地带,至少我看不出来。”
“骚扰妳的是谁?”李奇问。
“一个叫盖斯考的上校。”她说:“每次有问题去找他,他总是讲一堆屁话。我去找他是为了重新分发的事,找了他五次,不是去找他谈什么女性权益之类的东西,这根本就没有牵扯到什么权力分配,只是想找有趣点的事情做。坦白说,我觉得陆军这么做是浪费人才,因为我是个优秀的军人。”
李奇点点头。“那盖斯考怎么反应?”
爱莉森叹了口气,说:“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她停了一下,转过头。
“他说我下一次可以脱掉制服试试看。”她说:“我还以为他是想约我出去,到镇上找间酒吧——放假的时候,穿着便服。不过后来他讲得更露骨。不是,他的意思是就在他办公室里,脱光。”
李奇点点头。“果然是不太好的建议。”
爱莉森又做了个鬼脸。“他讲的时候还满迂回的,刚开始开玩笑的意味还很重,好像在调情。我完全没注意到。因为他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这种事也不是头一次发生。不过他很显然知道我没听懂,于是他突然变得十分猥亵,开始露骨地讲我该怎么配合:一只脚在桌子这边、另一只脚在那边,手放在头后面,完全不动三十分钟,然后换成趴姿,就像A片那样。于是我突然间火气全上来了,怒气完全爆发出来。”
李奇点点头。“于是就给了他一拳。”
“没错。”
“他怎么反应?”
她笑了笑。“他完全昏头了,我确定这种事他以前一定做过很多次,而且每次都没发生意外。我猜他大概很惊讶为什么自己的招数不管用了。”
“有可能是他吗?”
她摇摇头。“不可能。凶手是个狠劲十足的人对吧?盖斯考完全不是这种人,他是个可悲的老男人,暮气沉沉、没搞头。茱莉亚说那个人很精明,在盖斯考身上完全看不到那种特质。”
李奇又点点头。“如果妳姊姊的文件正确,这个人可能是个旁观者。”
“没错。”爱莉森说:“可能没有直接涉入任何案子,而是在远处旁观,后来变成复仇者。”
“如果茱莉亚的文件是正确的。”李奇又说了一次。
一段短暂的沉默。
“很大的如果。”爱莉森说。
“心里有疑虑吗?”
“你知道我有。”她说:“而且我知道你也一样,因为我们心里有数。”
丽莎往前坐。“你们讲的是什么?”
爱莉森停顿了一下。“我实在想不透哪个军人会为这种事大费周章,说不通。陆军的规定一直在变,五十年前性骚扰黑人没人管,后来变成不行。曾经一度射杀日本婴儿是许可的,后来变成不行。这种改变讲都讲不完,前前后后大概有几百人因为新规定被踢出去。杜鲁门取消陆军种族隔离,后来就没再发生申诉的黑人遭射杀的事。这个凶手的反应让我无法理解。”
“或许男女问题更根深柢固。”丽莎说。
爱莉森点点头。“或许是,我也不知道。但话说回来,就像茱莉亚讲的,因为目标太过集中,所以一定是个军人,不然还有谁认得出我们?不过这个军人一定很奇怪,跟我遇过的完全不同。”
“真的吗?”丽莎说:“完全没有吗?事发当时没有人威胁妳?没人说三道四吗?”
“没什么明显的事情发生,顶多是些普通的屁话,想不到有什么特别的。我甚至还飞到宽提科去让茱莉亚催眠,以防有什么我忘记的,不过她说我什么也没讲。”
又是沉默。丽莎的手扫过桌面,仿佛桌上有面包屑,然后点点头。“好吧!白走一趟,对吧?”
“很抱歉,各位。”爱莉森说。
“我们并没有白跑一趟。”李奇说:“负面的东西也可能派上用场,而且咖啡很好喝。”
“要再来一杯吗?”
“不用,他不需要。”丽莎说:“我们得回去了。”
“好吧!”她站起来,跟着他们走出厨房,通过玄关,把前门打开。
“别让任何人进来。”李奇说。
爱莉森笑了笑。“没这个打算。”
“我是认真的。”李奇说:“看起来应该不会有人破门而入,这家伙是走进来的。所以妳可能认识他,不然就是个骗子,想办法找些合理的借口骗妳,千万别上当。”
“没这个打算。”她又说了一次:“别担心。如果需要帮忙,记得打电话给我,下午我会在医院,会待多久要看情况,不过其他时间都可以。祝你们好运。”
李奇跟着丽莎从前门出去,走到外面的页岩步道上,听到身后的关门声,接着是很大的上锁声。
本地探员告诉他们,先从斯伯肯飞到芝加哥,再从那里转飞到华盛顿,可以省下两小时的时间。丽莎负责处理买票的事,却发现机票比较贵,这或许是宽提科旅行部一开始没有这样买的原因。不过她自己先授权支付多出来的价差,打算回去后再处理后续问题。李奇很欣赏这种做法,他没什么耐心,完全不想在西斯纳飞机里再窝两小时。于是他们叫西雅图的探员自己回去,然后坐上波音客机飞往芝加哥。这次就没有升等了,因为整架飞机都是经济舱,他们俩得紧靠着坐在一起,手肘、大腿一路上贴在一起。
“你有什么想法?”丽莎问。
“没人付钱要我想。”李奇说:“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我半毛薪水都没拿,我是个顾问,所以妳负责问问题,我负责回答。”
“我问了,我问你有什么想法。”
他耸耸肩。“我认为目标群很大,其中三个已经挂了,虽然妳没办法保护她们,不过要是其他的八十八个都学爱莉森·拉玛的话,应该会很安全。”
“你觉得关上门就能挡住这家伙?”
“他已经选择他的杀人手法,很明显他不会碰到任何东西,只要她们不开门,他就得怎么做呢?”
“改变他的手法。”
“这样一来你们就可以抓到他,因为他一定得留下许多难以磨灭的证据。”
他转过头看着窗外。
“就这样?”丽莎问:“我们只要叫那些女人把门锁起来就好?”
他点点头。“我认为你们应该警告她们,是的。”
“这样抓不到这个人。”
“你们永远抓不到。”
“为什么?”
“因为狗屎文件的关系,你们没有把他的智商考虑进去。”
丽莎摇摇头。“不对,我们有,我看过文件,上面说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而且文件真的有效,李奇,那些人真的破过很多重大刑案。”
“没破的有多少?”
“什么意思?”
李奇转过头看着她。“如果我是布雷克的话,全国的刑案几乎都归他管,对吧?全国各地的消息他应该都知道,所以如果我是他,知道全国发生的每一件凶杀案,如果每次我都说嫌犯是白人男性、三十来岁、装了义肢、双亲离异、开一辆蓝色法拉利,每次都这样讲,迟早我会猜对。机率本来就是这样,于是我就可以大声说我讲得没错。只要把没讲对的一万次都保密,看起来就会很厉害,不是吗?多了不起的推论。”
“布雷克不是这样做事的。”
“不是吗?妳看过他这个单位的文档吗?”
她点点头。“当然看过,因为看过,我才会申请分发到这里,相关的书籍和文章很多。”
“我也看过。第一章,成功案例;第二章,成功案例……诸如此类的。没有一个章节在谈失败的情况,这让我很好奇到底有多少失败案例?我的推测是多得不得了,多到不想写下来。”
“所以你的重点是?”
“我是说只要妳专看成功案例,把失败的统统当作没看到的话,乱枪打鸟的方法看起来不会太差。”
“他们没有这么做。”
他点点头。“确实没有,不尽然是,他们不全然都用猜的,他们很努力想要搞出点名堂,不过在本质上还算不上科学,方法不够严密。而且他们是政府单位,得跟其他单位争地位、争财源、争高低。妳也知道单位的运作模式,调查局现在就在参与预算公听会,第一要务、第二要务、第三要务就是得想尽办法保住预算不要被砍,而方法则是宣扬成功的案例、隐藏失败的作为。”
“所以你觉得文件一无是处?”
李奇点点头。“没错,它有内在瑕疵,包含了两种互相冲突的声明。”
“哪两种声明?”
他摇摇头。“门都没有,丽莎。除非布雷克为威胁裘蒂道歉,并且把茱莉亚·拉玛拉下来,否则我不会说。”
“他不可能这么做,她是最好的分析师。”
“正是如此。”
调车场那家伙在华盛顿国内机场等着接他们,回到宽提科时已经很晚了,茱莉亚·拉玛单独跟他们碰面。布雷克去开预算会议,波顿下班回家了。
“她怎么样?”拉玛问。
“妳妹妹?”
“我继妹。”
“还不错。”李奇说。
“她的房子怎么样?”
“很安全。”他说:“跟陆军装甲中心一样滴水不漏。”
“可是很孤立,是吗?”
“非常孤立。”他说。
她点点头。李奇等着。
“所以她的情况没问题?”拉玛说。
“她希望妳去看她。”他说。
拉玛摇摇头。“没办法,我得花上一星期才到得了那里。”
“妳父亲快死了。”
“我继父。”
“随便啦!她觉得妳应该去一趟。”
“没办法。”她又说了一次:“她还是老样子吗?”
李奇耸耸肩:“我不知道她以前什么样子,今天第一次碰面。”
“穿得像个牛仔,古铜色肌肤、很漂亮,运动气息十足。”
“答对了。”
她轻轻地点点头。“跟我不一样。”
李奇仔细地看着她:便宜的黑色上班套装看起来盖满灰尘,而且都是绉褶;脸色苍白、身材瘦弱、脸上表情冷酷、嘴角下垂、眼神空洞。
“是的,跟妳不一样。”他说。
“就像我讲的。”她说:“我才是那个丑陋的姊姊。”
拉玛转身离开,没有再问什么。丽莎带李奇到餐厅,一起吃迟来的晚餐。饭后送他回房间,不发一语地把他锁在里面。他听着走廊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脱掉衣服开始洗澡。洗完后躺在床上想事情,怀抱着一点希望,同时等待着——最重要的还是等待,等待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