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钟的时候,他敲响了山后那唯一砖砌门面的住宅的大门。身着甜美为他洗刷和熨烫的军用工装,他精神饱满,容光焕发。他大步流星、勇往直前地走着,只觉得能对付任何情况。不过,他认为吉他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他们管这叫路)上朝他扑来。这条小径穿过山地,山地是开垦过的,上面散布着一些人家和居民。要是他果真与他狭路相逢(只要他没有枪做武器),奶娃自觉有把握能够控制住他,不过最好是趁天黑之前赶回去。他并不清楚吉他脑子里想些什么,不过他知道反正同金子有关。如果他知道我在此地,知道我到过什么地方,每到一处都做过些什么,那么他就应该明白,我在设法弄到藏金,正在履行自己的诺言。他为什么要在我把藏金弄到手之前,甚至不等我查明情况,就要杀死我呢?大部分原因对他仍是一团迷雾,神秘莫测,但已经明朗的那部分,就足以让他一路上保持警觉并惴惴不安了。
勃德家的住宅坐落在一片齐整的草圃之上,四外由白色的尖桩篱笆与草地隔开。一架儿童秋千从一株雪松上低低地垂着;四级漆成蓝色的小小的台阶直通门廊,从百叶窗的缝隙中飘散出烤姜饼的甜香。
一个年纪与他母亲相仿的妇人给他开了门。
“勃德小姐吗?”奶娃问她。
“是啊。”
“您好啊。我叫,嗯,麦肯,我到这里来拜访几天。我从密歇根来,我认为我们家有些人很早以前在这一带住过。我抱着希望来找您,您也许能帮我一点忙。”
“帮什么忙呢?”她说话音调很高,奶娃有个突出的印象,就是这位女士不喜欢他的肤色。
“找他们嘛。我是说找出有关他们的线索。我们一家四分五散,城里有些人认为您可能认识其中的某些人。”
“谁在那儿哪,苏珊?”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有人来找我,格蕾斯。”
“那你干吗不让他进来呢?别让他站在台阶上谈事情啊。”
勃德小姐叹息一声。“请进来吧,麦肯先生。”
奶娃随着她走进了一间阳光明媚、讨人喜欢的起居室。“请原谅,”她说,“我无意失礼。请坐吧。”她示意请他坐到一把灰色天鹅绒面的圈椅上。一个穿着两件套印花衣裙的妇人走进房间,她手里抓着一张餐纸,正在吃着什么。
“你刚才说谁啊?”她向勃德小姐发问,但那好奇的目光却上下打量着奶娃。
勃德小姐伸出一只手来说:“这是我的一位朋友—朗小姐。格蕾斯·朗——这位先生是……”
“你好吗?”格蕾斯向他伸出了手。
“很好,谢谢。”
“麦肯先生,对吧?”
“对。”
“苏珊,也许麦肯先生想来点什么提提神呢。”朗小姐笑容满面地坐在灰圈椅对面的沙发上。
“哎,他才刚刚迈进门槛呢,格蕾斯。让我缓一缓嘛。”勃德小姐转向奶娃,“你想喝杯咖啡还是来点茶?”
“好的。谢谢。”
“哪一种?”
“咖啡好了。”
“你有黄油饼干嘛,苏珊。给他些黄油饼干吃吧。”
勃德对她那朋友厌烦地皱了皱眉。“我马上就来。”她跟奶娃招呼一声,就走出了房间。
“好啦。我刚才听你说你来这一带拜访,是吧?我们这儿很少有人来。”格蕾斯两脚交叉着说。和苏珊·勃德一样,她也穿着黑色系带皮鞋和长线袜。她一边让自己坐得舒服些,一边把裙子往上拽了拽。
“是的,来拜访。”
“你在服役吗?”
“夫人?哦,不。昨晚上我打猎去了。几个朋友借了这身衣服给我。”他抚平了一处甜美在军用工服上缝的线口。
“打猎?哦,老天爷,可别告诉我你跟他们在一块儿。我真受不了那些打猎的人。他们让我恶心,总是围着别人的地产打转转。不分日夜地开枪,惊得世界不安。我对我的学生说——我是个教师,你知道,我在那所师范学校教书。你看到那所学校了吗?”
“没有,还没哪。”
“嗯,没什么可看的,真的。只不过是所学校罢了,和别的学校没什么两样。不过欢迎你顺路来看看。我们会乐于接待你的。请再说一次你从哪儿来?”
“密歇根。”
“我记得是这么回事。苏珊!”她回过头去说,“他从大北边来。”然后她又面对着奶娃:“你住在什么地方?”
“嗯,还没准地方呢。我刚刚在城里遇到几个人……”
苏珊·勃德进来了,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几杯咖啡和一盘大块的白色饼干。
“他从密歇根来。”格蕾斯说。
“我已经听他讲过了。你怎么喝咖啡呢?”
“不加奶。”
“不加奶?一点牛奶和白糖都不放?”格蕾斯问道,“但愿我能那么喝;也许我倒回到十二岁时能够那么喝。可惜现在永远办不到了。”她把一只手按到臀部上,笑着对奶娃说。
“你找我有什么事呢?”苏珊·勃德温和而清晰地强调那个“我”字。
“我在设法找个可能认识我祖母的人。我祖母叫兴。”
格蕾斯的两手捂到嘴上,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尖叫。“亲戚!你们全是亲戚!”奶娃放下了他的杯子。“哦,我说什么来着!”格蕾斯的眼睛闪动着光芒。
“你算找对地方了,”苏珊说,“不过我说不上能给你帮什么忙。”
“你还说什么,苏珊?你母亲不是就叫兴吗?”
“不,她不叫兴,格蕾斯,要是你能让我把一句话说完,你可能也会听到点你不知道的事情呢。”
“我以为你说——”
“我母亲的名字叫玛丽。M-a-r-r-y,玛丽。”
“哦,原谅我。”
苏珊面对着奶娃说:“我父亲克洛威尔·勃德有个姐姐叫兴。”
“那就是她!我奶奶!兴。她是不是嫁给了一个叫——”
“我就知道你们家有人叫兴嘛!”
“就我所知,她没跟谁结婚。”苏珊打断了他们两人的话茬。
“哎,这可倒真是回事。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恰好走进你的房子,而他却是你的……什么来着?表侄?我不愿提这词儿,可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啊。是不是?你一定要去看看我教的那个班,麦肯先生。”
奶娃这时也和苏珊·勃德一样不去理睬格蕾斯·朗了。“她当年住在什么地方?”他径直问苏珊。
“我父亲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正坐在一辆大车上去马萨诸塞,到那地方的一所私立学校去。一所教友派信徒学校。”
“你们家是教友派信徒?你从来没对我讲过这个呢。瞧,麦肯先生,你的朋友们瞒了你什么?我敢说她也瞒了你了。”
“她从来没结婚?”奶娃顾不上招呼格蕾斯了。
“据我们听知,她没跟谁结婚。在她去那所教友派信徒学校后,他们就失去了她的线索。我相信他们曾设法寻找她,主要是由于我祖母——她名叫海迪——她为这件事简直痛不欲生了。我始终相信我父亲相信的事实:在她离开学校之后就不想让人找到她了。”
“你倒知道得挺清楚,说她不想让人找到她,”格蕾斯说,“她可能和别人一样只是去做白人,就是那么回事。”她朝着奶娃俯身说,“过去这种事多得很,多得很哪。这年头没那么多了,以前可有好多人这么干——要是他们办得到的话。”她瞥了一眼苏珊,“就像你的那些亲戚,苏珊。现在他们一个个都走了。里拉,约翰。我知道约翰就是的,而且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就是一个。”
“这是尽人皆知的,格蕾斯。”
“麦肯先生就不知道。我在梅维尔的街上看见了约翰——”
“麦肯先生无需知道此事。他甚至不感兴趣。”
“你怎么知道他没兴趣?”
“因为他在寻找的那妇女是他的祖母,而如果她是他祖母,那她可就肤色太深……”苏珊·勃德迟疑了一下,“嗯,肤色太深,冒充不成白人的。是吧?”她有点不快了。
奶娃不理睬这个问题,“你说她住在马萨诸塞,是吗?”
“对。在波士顿。”
“我明白了。”看来已经走进了死胡同,于是他决定跟踪另一条线索,“你知道或者听说过一个叫派拉特的女人到过这里吗?”
“派拉特。不。从来没听过。你知道吗,格蕾斯?”
格蕾斯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可在这儿已经过了大半辈子啦。”
“我有生以来就没离开过这地方,”苏珊说,“我的父母都生在此地,我也生在此地。我最远只到过里·菲利普县城。在南卡罗莱纳有我的亲属,可我从来没到那儿去拜访过他们。”
“那是因为他们也就这么走了。就跟约翰一样。你就是想去看望他们也办不到了。”格蕾斯俯身到饼干盘上,拣了一块。
“离开我的可不只他们一家。”苏珊有点愠怒了。
“我希望不是。这是让人伤心的事,麦肯先生,一个人孤零零地给扔在一边,没有谁需要你。我是和家里人住在一起的。我没结婚,你知道,反正还没有呢,可我们家人相处很亲密。”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奶娃抬起手腕,低头看了看时间。
“哦,瞧瞧那玩意儿。”格蕾斯指着他的手说,“多好看的表啊。我可以看一看吗?”奶娃站起身来把表递给她,就站在那儿没有坐下。“瞧,苏珊,这表盘上连一个数字都没有。光有些点。嗯,怎么从这些点点看出是几点呢?”
苏珊也站了起来,“你以前来过这里吗,麦肯先生?”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来。”
“哦,我希望这不会是你的最后一次。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
“啊,我想我要在今晚或最迟在明天赶回去。”他朝窗外望去。太阳正在落山。
“这么急?”格蕾斯问道,“你干吗不给他点什么带回去呢,苏珊?你愿意带上点黄油饼干吗,麦肯先生?”
“不啦,谢谢。”
“你带上一些,以后会感到高兴的。”那女人让他越来越厌烦了。不过他还是面带笑容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来给你装一小包。好吧,苏珊?”她从屋里出去了。
苏珊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但愿你能留下来和我们待一会儿。”她的话和她的笑容一样呆板。
“我也愿意,”他说,“不过,嗯,也许我会回来的。”
“那好极了。抱歉我没法帮你什么忙。”
“你已经帮了忙了。”
“我?”
“哦,当然了。你在找到什么是对的之前,总得知道什么是错的。”
这次她由衷地笑了,“找到你的亲人对你挺重要的,是吧?”
奶娃想了一想,“不。不见得。我是刚好走到这一步了,而这只不过——只不过是个想法。没什么重要的。”
格蕾斯拿着一个用白色餐纸包的小包回来了。“给你,”她说,“以后你会欣赏这东西的。”
“谢谢。谢谢你们二位。”
“认识你太好啦。”
“彼此彼此。”
他离开那房子时感到疲乏和没了主心骨。我要在这里再耽搁一夜,然后离开,他想着。这会儿车应该已经修好了。在这儿了解不到什么,这里没有金子,也找不出什么金子的线索。派拉特在弗吉尼亚住过,不过不是在这个州的这一带地方。谁也没听说过她。而那位“兴”原来住在这儿,后来却到波士顿去了,不是去宾夕法尼亚的丹维尔,而且被当作白人了。他的祖母可是“肤色太深,充不成白人”。她当时脸都红了。似乎她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既气恼又开心,真不知道奥玛尔、甜美和渥涅尔她们是怎么看待苏珊·勃德的。
他对这些人很是不解。他一点不觉得他们怎么亲近,只是感到和他们有着联系,似乎有某种和他们共有的密码、脉搏或信息。当初在家时他可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属于哪块地方或某个人。他始终把自己看作他家的局外人,和朋友们也只是懵懵懂懂地混在一起,只有吉他是例外,除去吉他,还没有谁对他的看法那么让他关注。一度,那是在不久之前,他曾经关注过派拉特和哈格尔对他的看法,但在战胜了哈格尔并对派拉特肆无忌惮到对她行窃之后,那种关注也全都烟消云散了。然而现在他却感到了有种东西——目前在沙理玛,还有早些时候在丹维尔——在引他回忆起以前他在派拉特家里曾经体会到的。坐在苏珊·勃德的起居室里,同甜美躺在一起,在渥涅尔的餐桌上和那些男人一起吃饭,每逢这种时候他都不必去备受煎熬,去煞费苦心地装模作样。
何况还不仅如此。他对苏珊·勃德所谈的并不是真的:什么找他的亲人并不重要之类。自从丹维尔以来,他对他的亲人(不仅仅是他遇到的)的兴趣在与日俱增。麦肯·戴德,也叫作吉克什么的。还有兴。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样子?那个拿着一支枪坐在篱笆上守了五昼夜的人。那个给他的初生女婴取名派拉特的人。那个把一片荒地开垦成农庄的人。那个在北上的大车上吃山核桃的人。他有没有什么兄弟姐妹留在老家?他的母亲是谁,他的父亲又是谁?还有他的妻子。她是不是去了波士顿的兴呢?果真如此的话,她在大车上又干了什么呢?她为什么要乘大车去北方的一所私立学校呢?她偏偏不坐四轮马车,不乘火车,却要坐大车——车上满都是原来做奴隶的人。也许她从来就没去波士顿。也许她没装成白人。她可能变了主意,不想去学校,而是同那个和她一起吃山核桃的男孩跑掉了。她到底是什么人呢,为什么她愿意她丈夫保留那个可怕的姓氏呢?为了抹杀以往的一切吗?什么样的以往呢?做奴隶吗?她从来就不是奴隶。是他的做奴隶的以往吗?那么为什么他自己的父亲,还有派拉特,一点不知道他们自己的亲戚呢?在他们的父亲死去时,就没个亲戚家要报丧吗?麦肯从来都没想过办法去一趟弗吉尼亚。派拉特倒是径直去了。
奶娃打开了格蕾斯给他包的那个小包,取出了一块饼干。一张小纸条飘落到地上。他捡起来读道:“格蕾斯·朗,家住二号路四十号,师范学校过去第三家。”他笑了。她包四块饼干费了那么长时间原来是因了这个。他咬了一口饼干,信步走去,一边把餐纸和格蕾斯的请柬揉成一团。关于他的家庭的疑团仍然像台球似的在他的脑子里来回冲撞着。如果他的祖父,这位吉克,和他的妻子出生在一个地方,都生在沙理玛,为什么他要告诉那北方佬他生于麦肯呢?要不还不会造成那白人登错了姓名呢。而如果他和他的妻子出生在同一个地方,为什么派拉特、他父亲和瑟丝都说他俩是在那辆大车上“遇上”的呢?为什么那鬼魂告诉派拉特要唱歌呢?奶娃暗自笑了。那根本就不是他要跟她说的话;可能那鬼魂只是在重复他妻子的名字,兴,而派拉特没闹明白是因为她从来不知道她母亲的名字。她死了以后,老麦肯·戴德不准任何人说出她的名字。这倒有意思。在她死后他不肯说,而在他死后,他却只说——她的名字。
天啊!他走来走去,竟然为在二十世纪中叶试图解释一个鬼魂的言行。为什么不可以呢?他想着。有一个事实是确定无疑的:派拉特没有肚脐。既然这是真的,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的,为什么不会有鬼魂呢?
他这时已经离通向城里的大路不远了,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抬起手腕想看看表,这才想起格蕾斯没还给他。“妈的”,他咕哝着说,“我把东西丢了个一干二净。”他站住脚步,想了想是现在就回去拿表还是以后再说。要是现在去拿,他就要被迫在深夜返回,在吉他的攻击面前,毫无抵御之力。但是明天再来跑一趟也确实麻烦,又没有车可以代步,再说他也打算回家了。不过吉他可能会——
“我不能让他指导和决定我的行动和去留,不能听凭他支配我去哪里和什么时候去。如果我现在下了决心,我就要一辈子这样干下去,而他也就会追踪我到天涯海角。”
他还是没有想好做什么,但最终想通了,一块手表不值得前思后想。表对他无非是说明时间,而他对此确实无所谓。于是他抹净了沾在唇髭上的饼干屑,转身踏上了大路。他一眼便看到在钻蓝色天空的映衬下站着吉他,半靠不靠地倚在一棵柿子树前。奶娃站住了脚,对自己心跳的平稳感到吃惊——这是毫无畏惧的明证。这时吉他正用一根火柴棍剔着指甲。他要是带着什么武器的话,一定是藏在斜纹布的夹克或裤子里了。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会儿。不,还要短。只够心脏按对方的心跳调整一下节奏的那么一刹那。吉他先开口了。
“我的伙计。”
奶娃没理会这声问候,“怎么回事,吉他?直截了当地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你拿走了金子。”
“什么金子?那儿根本就没有金子。”
“你拿走了金子。”
“洞里空空的,伙计。我趴在地上往坑里看了半天。我把两只手——”
“你拿走了金子。”
“你发疯了,吉他。”
“是生气。从来没发疯。”
“那儿什么金子都没有!”奶娃努力不喊出声来。
“我看见你了,操你妈的。”
“看见我怎么了?”
“拿走了金子。”
“在哪儿?”
“在丹维尔。”
“你看见我在丹维尔拿着金子了?”
“我看见你在丹维尔拿着金子了。”
“你简直是在开玩笑。我拿金子做什么了?”
“装起来运走了。”
“装起来运走了?”
“对。何必耍花招呢,伙计?你只是贪心吗,像你的老头子那样?还是什么别的?”吉他的目光停在奶娃手中的最后一块黄油饼干上。他皱了皱眉,开始用嘴呼吸了。
“吉他,我根本没装运金子。本来就没有金子可装运的。你不可能看见我这么干的。”
“我看见你了,小家伙。我就在车站。”
“什么他妈的车站?”
“丹维尔的货运站。”
奶娃这下想起来了,他当时去找库柏牧师,到处都找遍了。后来走进车站库房看看他走没走,就在那儿帮一个人把一个大板条箱搬到过磅的平台上。想到这里他哈哈大笑起来。“哦,放屁。吉他,那不是金子。我不过是在帮那人抬起一个板条箱。他要我帮他。帮他抬起一个大板条箱。我给他帮了忙,然后就走了。”
吉他又看了一眼饼干,接着又收回目光望着奶娃的眼睛。他脸上毫无变化。奶娃知道这话听起来很蹩脚。虽说是事实,可听起来像撒谎。而且这个谎撒得软弱无力。他也知道,自己长这么大,吉他还从没见过他给谁伸手帮过忙,尤其是对陌生人;他还知道,他们甚至还讨论过这事,那是由奶娃在梦中没有去援救他母亲引起来的。吉他当时曾责骂他自私自利和冷漠无情;还说他没正经,缺乏伙伴的感情——什么感情都没有。可是如今他却站在那儿说他心甘情愿地、主动自发地去帮助一个上了年纪的白人抬一个又大又沉的板条箱。然而这却是真的,是真的。他要来证明这一点。
“吉他,我为什么在这地方?要是我把金子装运回家了,我何必这身打扮到这里来?难道我会把一箱子金子存到什么地方,自己却像个傻子似的在这乡下到处闲逛吗?我会吗?我那么干为的是他妈的什么?我到这里又有何求?”
“也许你把金子运到这儿来了,你这个装假的蠢货。”
“你他妈的在瞎扯些什么?”
“我看见了!我亲眼瞅见了!你听见没有?我开车到那儿,跟你到那儿,因为我有个有趣的感觉,你搬得很快。我没什么把握,但有这种感觉。如果我的感觉错了,我打算帮你忙。可是我没错。我是那天下午进入丹维尔的。我刚好开车路过货运仓库时,看到你穿着那身哔叽西装在里边待着。我停下车,跟你走进车站。我进去时你正在装运。把箱子交给那个人。等你走后,我又返回去问那臭白人是不是我的朋友”——他说到这个词时含含糊糊的——“运了一个板条箱到密歇根。那人说没有。只有一个板条箱要装,他说。只有一个板条箱。当我问他要运到哪儿去时,他只能记得是弗吉尼亚。”吉他笑了。“你搭的公共汽车不是开往密歇根的,是开往弗吉尼亚的。现在不是在这里了嘛。”
奶娃感到受到了鞭笞。无可奈何,只好听其发展了。
“板条箱上有没有我的名字?”
“我没看。”
“我会寄一箱金子到弗吉尼亚吗——金子,伙计?”
“你会的。你已经这样干了。”
“这是不是你要杀死我的原因呢?”
“是的。”
“因为我偷了你的东西?”
“因为你偷了我们的东西!你坏了我们的事!”
“你错了。还死不认错。”
“‘死’的是你。”
奶娃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饼干。饼干的样子很蠢,他眼看着就要把它扔了,但又变了主意。“这么说我的日子到了?”
“你的日子是到了,不过要由我决定。相信我的话吧:我要追你到天涯海角。你名叫麦肯,但你还没有死。”
“你来给我解释解释。当你看到我在车站里拿着板条箱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躲在一边?你为什么不干脆迎头朝我走来?事情本来可以当场解决的嘛。”
“你听我说。我有这么一种非常非常有趣的感觉。”
“就是我想把你排挤掉?”
“把我们排挤掉。对啦。”
“而且你认为我已经这么干了?”
“对。”
“后来到了树林里你就火了?”
“对。”
“现在你打算等着金子运到。”
“对。”
“等我取出来。”
“你不可能取出来了。”
“行行好。等运到这里,先拆开检查一下看看箱子里是不是金子。”
“先干这个?”
“要不最后干也行。不过要检查完你再把它一路拉回家去。”
“这件事用不着你操心。”
“还有一件事。你为什么要留那个口信?为什么你要在杂货店给我留个口信来警告我呢?”
“你是我的朋友。这是我对朋友尽的一点起码的力。”
“我的伙计。我想要谢谢你。”
“不必客气了,小家伙。”
奶娃钻到甜美的床上,在她怀里睡了一夜。那是一夜温柔的梦乡,梦中全是飞行,全是高高地翱翔于地面之上。不过梦中飞翔并不是展开两臂像飞机翅膀那样,也不像外星人那样炮弹似的水平飞行,而是一种飘浮的游弋,就像一个人躺在长沙发中看报纸那样姿势放松。有一段时间他飞到了昏暗的海面上,但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知道绝不会掉下去。天上只有他一个人,但有人在为他鼓掌叫好,一边看着他飞,一边欢呼。他看不清那人是谁。
第二天早晨醒来,他就去看车子修好没有,可他摆脱不掉那梦境,而且也不想摆脱。在所罗门的店铺里,他看见奥玛尔和所罗门正在把一袋豆荚倒进一个大篮子里,但他仍然有梦中飞行给他带来的那种轻盈和力量。
“给你的车子找了一根皮带,”奥玛尔说,“不是新的,不过还合适。”
“嘿,那太好啦。谢谢你,奥玛尔。”
“你马上就从我们这儿走吗?”
“是啊,我得回去了。”
“你见到勃德家那女人了吗?”
“见到了。”
“她给你帮上忙了吗?”奥玛尔一边在裤子上擦掉手上沾的豆荚的绒毛,一边问。
“没有。没什么帮助。”
“嗯,金·沃尔卡说他今天早晨下来把皮带给你的车子装上。等你开到公路上,最好还是把车子好好检查一下。”
“我是这么打算的。”
“甜美给你吃早点了吗?”所罗门问道。
“她想来着,可我想早点过来看看车子。”
“喝杯咖啡怎么样?后面有满满一壶呢。”
“不啦,谢谢。我想在附近转一转等他来修车。”
时间才刚刚早晨六点半,可是镇上已经像正午一样热闹起来了。南方的生活和工作都从清早就开始,为的是利用早凉的时间。人们已经吃过早饭,妇女们早已洗好衣服晾在灌木丛上;再过几天,等到邻近镇上的学校开了学,在这个钟点孩子们就要跑跑颠颠地穿过大路和田野去上学了。如今他们还逍遥自在,有的干些零活,有的逗猫,有的撒着面包屑喂小鸡,还有的在玩着那没完没了的游戏。奶娃听到他们的歌声,就过去。他们身后是一株高大的雪松。当他靠到雪松上瞅着他们的时候,他们那甜蜜的歌声又一次使他回忆起自己孩提时代的空白。圆圈中间的那个男孩(似乎总是个男孩)闭着眼睛,张开胳膊转着圈,一个指头伸出来指点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随着那首歌结束的一声喊,他停住脚步,伸出的指头正对准一个奶娃看不见的小孩。后来他们都跪到了地上,跟着他就吃惊地听他们唱起了一首他总听人唱来唱去的歌。就是派拉特总唱的那首古老的布鲁斯歌曲:“哦,售糖人不要把我丢在这里。”不过这些孩子唱的是:“所罗门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奶娃想起了派拉特,脸上泛起了微笑。如今离她有千里之遥,思乡之情在他心头油然而起,他想派拉特,想她的家,想他一意孤行要离开的亲人。母亲那安详的、扭曲的、带有歉意的笑容。她在厨房中那副孤立无援的无可奈何的模样。二十岁到四十岁的大好年华却是那么孤凄,除去成就了他的生命的那段时间之外,她的生活始终无人过问。在她向他倾诉时,他并没有怎么入心,但如今看来,她被丈夫抛在一边是深受袭扰和伤害的,这完全同他会受到的袭扰和伤害分毫不爽。要是有谁可以迫使他那样生活,对他讲:“你可以在女人堆里走路和生活,甚至可以在她们身上发泄情欲,但是此后二十年中不得再有性生活。”他会作何感想呢?他将如何才好呢?他还会一如既往吗?而假如他结了婚,可他的妻子却一连十五年拒绝和他同床,又怎么办?他母亲熬过了那么多年靠的是喂养她的儿子,靠的是偶尔去一次墓地。要是她丈夫始终爱恋她,她又会成什么样子呢?
还有他父亲。现在已经是个上年纪的老人了,他获得了财产,又利用别人去获得更多的财产。作为第一代麦肯·戴德的儿子,他对父亲的生和死尽忠尽孝,方式就是爱父亲之所爱:财产,实实在在的财产,充充实实的日子。他喜欢他的财产多多益善。占有,发达,获得——这就是他的生活,他的未来,他的现在和奶娃所知道的他的全部历史。为了赚钱,他把生活歪曲了,折弯了,而这就是他对父亲之死的损失的量度。
奶娃瞅着瞅着那群孩子,心里感到不安起来。憎恨父母、憎恨姐姐们,现在看来实在愚蠢。而那层羞耻的表皮曾在他偷过派拉特回家之后在浴水中搓掉了,现在却又厚又紧地像胎膜一样附着在他身上了。他怎么能够破门而入闯进那所房子呢——那是他知道的唯一一处没有舒服的用品却令人舒服的地方。房间里没有躺靠着养神的椅子,没有坐垫,也没有枕头。没有电灯开关,没有一拧龙头就哗哗流个不停的清澈的自来水。没有餐巾,没有桌布。没有刻着凹槽的盘子,没有印着花样的杯子,在炉灶眼里没有那一圈蓝幽幽的火苗。可是那里有宁静、有活力、有歌声,还有此时此刻他自己的想念。
他的思绪又转到哈格尔身上,转到他最后是怎么对待她的态度之上。他为什么从来没有请她坐下来同她谈一谈呢?认真地、诚挚地谈一谈。在她最后一次试图杀死他时,他对她讲的是多么丑恶的事情啊?天啊,她当时的目光看起来是多么茫然啊。他从来没有怕过她,实际上他从来没有相信过她会成功地杀死他,也从来没相信过她当真想杀死他。在她下手时,她的武器,她完全难以定罪的狡猾和机智,足以驱散任何恐惧。哦,她或许可以偶然地伤害他,但他完全可以用任何办法制止她。不过他不想那样做。他曾经利用过她——她的热恋,她的疯狂——而最甚者,他曾经利用过她那躲躲闪闪的刻毒的报复。这使他成为血库一带的一个明星,一个大出风头的人物;这向男人和其他女人宣告,他是一个糟糕的花花公子,有本事让一个女人精神失常,毁掉她,而这并非因为她恨他或是因为他对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而只是因为他占有过她,并且因为失去了他那高贵的抚爱才变得发狂。他的猪肚子,莉娜就是这么叫那玩意儿的。甚至那最后一次他也利用了她。把她急匆匆的到来和要杀害他的软绵绵的企图作为用他的意志对抗她的意志的一次练习——一项对全世界的最后通牒。“死吧,哈格尔,死吧。”不是这个巫女死,就是我完蛋。而她呆呆地僵立在那地方,就像是一架木偶,被木偶师提着线固定在那里,而他自己却走开去忙活别的事情了。
哦,所罗门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孩子们又开始转圈子玩了。奶娃揉了揉后脖颈。他突然感到疲劳,尽管早晨才刚刚开始。他离开原来倚着的雪松,蹲下身去。
吉是所罗门的独子
来卜巴耶勒,来……
这镇上所有的人都姓所罗门,他厌倦地想道。所罗门杂货店,路德·所罗门(并无亲属关系),“所罗门跳台”,而眼前,这群孩子又唱起了“所罗门不要把我丢在这里”而不是“售糖人”。连这镇的名字听起来都像所罗门:沙理玛,而所罗门先生和别人一概读作“沙利蒙”。
奶娃的头皮刺痛起来。“吉是所罗门的独子”?会不会是“吉克是所罗门的独子”呢?吉克。他竖起耳朵听着孩子们唱歌。那可是他正在寻找的亲人。一个男人叫吉克,他妻子叫兴,都住在沙理玛。
他坐直身子等着孩子们重新开始那段歌词。“来卜巴耶勒,来卜巴哔”,他们唱的是这几个音,可是除去一个“来”字听不出意思。下面一句——“黑种女士摔倒在地”——倒是清楚得很。还有一行听不明白的词,接下来则是“把她的尸骨撒满遍地”。唱到这里,站在中间的那个小孩开始转圈,随着不同的、更快的节奏原地打转:“所罗门和雷娜,比拉利、沙鲁特……”
又是所罗门,还有雷娜?也许是莱娜?这第二个名字怎么听起来熟得很呢?所罗门和莱娜。小树林。狩猎。“所罗门跳台”和“莱娜峡谷”,就是前天夜里他们猎狸猫时去过或经过的地方。那个峡谷就是他听到有像女人哭泣的声音的地方,当时加尔文告诉他那声音来自莱娜峡谷,说有一种回声,当地老乡说是“一个叫作莱娜的女人”在哭。赶上风向对头,你就能听到她。
可是其余的歌词又是什么呢,“比拉利……沙鲁特……雅鲁巴……”?如果所罗门和莱娜是人名字,这几个音可能也是。那段歌词结尾的一行又挺明白。“二十一个孩子,最小的叫吉克!”就是在喊出“吉克”(显然,他也就是“所罗门的独子”)的时候,中间那小孩停止了转圈。这时奶娃明白了,要是中间那孩子举着的手指谁也没对上,他们就从头来一遍。要是他刚好对准了另一个小孩,他们也就在这时候跪在地上唱派拉特的那支歌。
奶娃掏出了钱夹,从里边取出了他的飞机票的本子,可是他没有铅笔,钢笔也在西装口袋里,没法写了。他只好仔细听,用心记了。他合上眼睛集中注意力,这时孩子们则高高兴兴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有节奏、有韵律的游戏,转了一圈又一圈。这下奶娃就记住了他们所唱的全部歌词。
吉克是所罗门的独子
来卜巴耶勒,来卜巴哔
扶摇直上,飞抵太阳
来坎喀耶勒,来坎喀哔
把婴儿留在一个白人的家里
来卜巴耶勒,来卜巴哔
海迪把他带到一个红种人的家里
来坎喀耶勒,来坎喀哔
黑种女士摔倒在地
来卜巴耶勒,来卜巴哔
把她的尸骨撒满遍地
来坎喀耶勒,来坎喀哔
所罗门和莱娜、比拉利、沙鲁特
还有雅鲁巴、麦地那、穆罕默特。
奈斯塔、卡利纳、沙拉卡在一块,
二十一个孩子,最小的叫吉克!
哦,所罗门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棉花球铃会把我窒息
哦,所罗门不要把我丢下
巴克拉的胳膊会把我扼起
所罗门飞了,所罗门走了
所罗门穿过天空,所罗门回了老家。
当他听到那句“海迪把他带到一个红种人的家里”时,几乎要喊出来了。海迪是苏珊·勃德的祖母,因此也就是兴的母亲。而“红种人的家里”应该是说勃德一家是印第安人。没错!兴是印第安人或有印第安人血统,而她的姓名是兴·勃德,或者更可能是“唱·鸟”。不——兴莹·勃德,正在唱歌的鸟!那才是她原来的姓名——兴莹·勃德。而她的兄弟克洛威尔·勃德,可能是克洛·勃德,或者仅仅是克洛。他们把他们的名字和英文的音混在一起了。这下奶娃从歌词中已经弄明白四个名字了:所罗门、吉克、莱娜和海迪,另外还隐约地暗示海迪是印第安人。这一切似乎把吉克和兴在沙理玛这地方连到一起了,这和瑟丝说的完全一致。他一点没弄错。这些孩子唱的是他自己祖先的故事!他一边尽量把歌词串出意思来一边自言自语地笑了。
吉克的父亲是所罗门。是不是吉克“扶摇直上,飞抵太阳”呢?是不是吉克“把婴儿留在一个白人家里”呢?不对。如果“所罗门不要把我丢在这里”那一行是对的,所罗门应该是走的那个人,“飞走”的那个人——意思是死了或跑掉了——不是吉克。可能是那个婴儿或者说是吉克本人,在求他留下别走。可是那个摔倒在地的“黑种女士”又是谁呢?为什么她把她的尸骨撒满遍地呢?听起来像是她一阵痉挛。是不是因为有人把她的婴儿先是带到一个白人家里,然后又带到一个印第安人的家里呢?莱娜呢?莱娜是所罗门的女儿吗?可能她非婚生育,而她父亲——不对。她哭的是所罗门,不是婴儿。“所罗门不要丢下我。”他一定是她的情人。
奶娃给搞糊涂了,可是他就像一个孩子面对着圣诞树周围一盒盒的礼物一样那么激动。在那堆盒子里反正有一个是给他的。
然而其中还漏掉许多环节。苏珊·勃德,他自忖——她除去对他讲的之外还知道许多。再就是,他还得去把表取回来呢。
他跑进所罗门杂货店,对着橱窗的厚玻璃板瞥了一下自己。他在咧开嘴笑呢。他的眼睛在闪光。他有生以来还从来没这么迫切和幸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