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每天夜里吉他都要眼睁睁地看着星期日服装的小碎片——白紫相间的、深蓝色的、粉白相间的,花边锦带和透明薄纱、天鹅绒和真丝、棉织品和绸缎、金属环扣和罗缎。这些碎片整夜整夜在他眼前飞舞旋转,他还记起叫作莉娜的玛格达琳和科林西安丝姐妹俩在大风里弯腰低头,去捡那些血红色的片片丝绒,而绒片就在罗伯特·史密斯先生的眼皮底下飘来飘去。不过,吉他的碎片不同,他看到的星期日服装碎片不往上飞;就像复活节圣歌曲终韵律的整个音调一样,在空中凝重呆滞地悬浮着。
四个黑人小女孩在一座教堂外被炸身死,他的使命就是在某个星期天找四个白人小女孩,用尽可能类似的方法处死她们,因为他是负责星期天的值班人。他不能使用一根铅丝或是一把弹簧折刀,因为这次要他用炸药、枪支或手榴弹。而这些东西都要用钱去买。他知道,由于越来越多的黑人是集体遇害的,“七日”下达的任务也会越来越多地成伙杀死白人。单独一人的死亡很快就过时了,而“七日”也必须对此有所准备。
因此,当奶娃来找他,提议去盗窃一份藏金回来分赃时,吉他笑了。“金子?”他简直难以相信。
“金子。”
“没人有金子,奶娃。”
“派拉特有。”
“私藏金子是犯法的。”
“所以她才有。她没法用,而且,既然她违法藏金在先,因此她也就不能为金子被盗去报案。”
“我们又怎么脱手——换成现钞吗?”
“那事由我父亲去办。他认识银行的人,而银行的人是彼此熟悉的。他们会给他合法偿付的。”
“合法偿付。”吉他轻轻地笑了起来,“这些金子能得到多少合法偿付?”
“这是我们得弄清楚的。”
“怎么分法?”
“三一三十一。”
“你爸爸知道这事?”
“还不知道。他想的是二一添作五。”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他讲?”
“事后。”
“他会出力吗?”
“他怎么会不出力?”
“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我们想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
吉他摊开了他的手掌,“我的伙计。”奶娃和他击了掌。“合法偿付。合法偿付。我喜欢这字眼。听着就像是大姑娘出嫁。”吉他摸着后脖颈子,抬头向着太阳,做出一副豪华奢侈的姿势。
“现在我们得着手干点事。作点准备。”奶娃说。
“当一阵清风,一阵凉凉快快的清风。”吉他接着说,他冲着太阳笑着,把眼睛闭起来,好像要通过提炼一小部分太阳能使自己准备好盗金似的。
“一阵清风?”这会儿吉他已经热情满怀,奶娃自己的激动反倒迟钝了。一个有点怪的念头使他不想把真相向他的朋友和盘托出。在这次冒险行动中,肯定有些困难和复杂之处。“我们就这么走过去,把口袋从墙上拽下来,对吧?要是派拉特或丽巴说些什么,我们就给上三拳两脚,让她们闪开。你想的就是这么些吗?”他在语调中尽可能塞进了嘲讽。
“失败主义。你就是这样。失败主义。”
“我有的是人之常情。”
“别来这一套,老少爷。你的老头子给了你一大笔,可你偏不要。”
“我不是不要。我只想活着出来喘口气,这样,我到手的东西就会给我点好处。我不想出于不得已去把钱交给一个脑外科医生让他从我后脑勺取出一个碎冰锥。”
“不会有什么碎冰锥穿过你的脑勺的,黑鬼。”
“可是能穿透我的心。”
“你要心有什么用?”
“供血。我宁愿它不停地供血。”
“好吧。我们有个问题。一个小小的问题:两个大小伙子怎么把一个重五十磅的口袋从一间住着三个女人的房子里弄出来——她们仨加在一起将近三百磅。”
“你得用多少体重去扣扳机?”
“什么扳机?那所房子里没人有枪。”
“你可不清楚哈格尔都有些什么。”
“我说,小奶。一年来她都在想杀死你,手头有什么家伙就用什么,可从来没有一次用过枪。”
“是这么回事吗?也许她在想。等到下个月。”
“下个月她就太晚了,对不对?”吉他把头歪在一边,冲着奶娃微笑着,那是一种迷人的孩提式的微笑。奶娃好久没看到他这么轻松、这么亲切了。他不敢说,也许正是为了这一点,他才把他拉到这事情里边来。很明显,他完全可以单枪匹马地把事情办了,可是也许他想看看吉他重新变得温暖和诙谐起来,看看他眉开眼笑,而不是那副死人脸色。
星期天他们再次会面,这次是在黑人区外面的六号路上。这条街上有旧汽车寄卖场、“牛奶房女王”和“白色城堡”这类卖汉堡的铺子。那天早上没有顾客光临——旧车寄卖场上像坟墓一样排列着汽车,除去偶尔有一两声汽车响打破墓地般的沉寂之外,任什么也没有。
自从那次重要谈话——吉他解释他的工作的重要谈话,不是后来那次简短的靠不住的交谈——以来,奶娃倒情愿有勇气去询问吉他那些烦扰他的问题。“他已经?”他很难在脑子里形成具体的问话,当然也就更说不出来。吉他跟他谈的有关“七日”的严肃性、可怕性,以及危险性,给他印象极深。吉他讲过,“七日”即使在自己的成员之间也从不吐露详情,所以奶娃很清楚,向吉他探询任何情况都只能又惹他愠怒。可这问题就摆在那儿:“他已经干过了?他当真已经杀过人?”现在他也像十号路上那些老头子一样,买起日报和晚报,并且每两周买一次黑人报纸,认真阅读,寻找那些看来可疑和不得要领的谋杀案报道。每找到一条,他就把新闻中的故事逐句读去,直到发现某个疑点。然后他就得看看,是否有黑人被外人杀掉。
“你已经干过了?”他就像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对女友的童贞表示怀疑一样,而这位女友身上则有一种新奇的神态和举止——有点与众不同,离群独处,引人注目。“你干过了吗?你知道了什么我还没体会到的新颖而普通的事情吗?你现在尝到了拿你自己单独去冒险的滋味了吧?这滋味怎么样?你当时害怕吗?是不是改变了你?要是我去干,是不是也会改变我呢?”
也许有一天他能问问他,可不是今天,这一天太像过去的日子了。那会儿奶娃十二岁,吉他不到二十岁,他们就是一起用这种方式冒险的:他们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待在一个地方不是蹲着就是靠着,要不就叉腿而立,他们跑遍全城,找碴打架或起码去吓唬一下别人,吓唬男孩、女孩、狗、鸽子、老太太、校长、醉鬼、卖冰激凌的小贩、旧货场商人的马。一旦成功,他们撒腿就跑,还用手拢着嘴放大笑声。而如果他们没成功,别人反过来侮辱了他们,或者不理睬他们,或者把他们轰跑,他们就说说俏皮话,骂上几句街,直到手掌上窘出的汗水蒸发光。现在他们是男子汉了,那种在其他人身上激发恐惧的需要——如果不为别的而只是为了自己感受那种恐惧——要比过去少多了,但并没减轻。但是,听凭恐惧战胜和拯救自己,仍然比其他途径都要更甜蜜。(对女人是另一回事,他们喜欢用魅力去赢得她们,但是用漫不经心来保持。)
现在好像那股劲头又来了,奶娃不想失去它。
还有些别的情况。吉他早已自愿和热切地投身于一项人生事业之中,这一事业总会为他提供一种近似于刀子般冰冷的恐惧。奶娃知道自己的要求比较适度,因为他能够在一些引人恐惧的人跟前经受锻炼。他的父亲、派拉特、吉他。他对这几个人都倾慕,现在更忌妒他们,甚至还忌妒哈格尔的无畏精神,即使哈格尔对他已不再是个威胁,而只是需要他的青睐胜过需要他死的傻瓜。吉他依旧能够制造危险感和那种居于危崖上的生活。所以说,奶娃把他拉到这桩阴谋中来,只是部分地需要他的协助。更主要的是,这次偷盗藏金的行动因为带有玩闹的性质而需要伴随以悬崖崩塌般的惊险。有了吉他合伙,奶娃可以指望干得既有趣又可怕。
他们沿着六号路往前闲逛,经常停下来查问旧车的价钱,指手画脚,互相取笑行窃小棚屋的最好办法,这时,吉他说:“门窗都没有锁。”
“可是里边有人,”奶娃坚持说,“三个人。都有点疯疯癫癫。”
“是女人。”
“是疯疯癫癫的女人。”
“那也还是女人。”
“你忘了,吉他,派拉特当初是怎么搞到这金子的。她守在一个洞里,旁边就是个死人,待了三天才把金子拖出来,而那时她才十二岁。要是她在十二岁时能够那样拿到金子,你想她如今年近七十又会怎么干来保住金子?”
“我们不必动硬的。我们只需要狡猾行事。”
“好吧。告诉我,你打算使什么花招把她们轰出房间。”
“嗯,让我们现在来想想看。”吉他站住脚,在一根电话线杆上蹭着后背。他闭上眼睛,既像心不在焉,又像冥思苦想。奶娃眺望远处的天际,想得到点启示,时而向旧车场的平屋顶投上一瞥,他看到用作“尼尔森·别克”公司总部的长长的低矮建筑的屋顶上有一只泰然自若的白孔雀。每当面对现实犹豫不决时,他常做清醒的梦,这白孔雀就是这么回事吧,但他此刻准备承认它的存在,这时,吉他睁开眼睛说:“他妈的!那家伙从哪儿来的?”
奶娃松了一口气,“该是从动物园来的吧。”
“那个破破烂烂的动物园?那儿除去两只疲惫不堪的猴子和一些蛇之外,任什么都没有。”
“这么说,是从哪儿来的呢?”
“鬼晓得。”
“看——她飞下来了。”奶娃又一次感到他那种一见到能飞的东西就会有的不可遏止的兴奋劲头,“摇摇摆摆地飞行,看她那神气样子。”
“是他。”
“嗯?”
“他。那是雄的。只有雄孔雀才有那五光十色的尾巴。狗娘养的。看那个。”那孔雀抖开了尾屏。“咱们来抓住它。来,小奶。”说着,吉他就抬腿朝栅栏跑去。
“干吗呀?”奶娃一边在后边赶,一边问,“抓住他又怎么样?”
“吃掉!”吉他嚷着。他轻松地越过围着车场的两排管子,从另一头包抄那只孔雀。他把头偏向一边来迷惑那只鸟,而孔雀此时正神气地在一辆深蓝色的“别克”车周围迈着方步。孔雀已经收起了尾巴,让尾端拖在沙砾中。这两个人则站着不动,盯着看。
“这家伙怎么会飞得还不如一只鸡?”奶娃问道。
“尾巴太大。那色彩斑斓的尾巴把它压下来了。就像虚荣心。有了那玩意儿,人就飞不起来了。要想飞,你就得扔掉那压分量的玩意儿。”
孔雀这时跳到那辆“别克”车的引擎盖上,又开屏了,闪光的“别克”车相形之下黯然失色。
“柴捆。”吉他轻轻笑着,“白色的柴捆。”
奶娃也笑了。他们俩又看了一阵子,然后离开了旧车场和那只纯白的孔雀。
孔雀给他们提起了精神。现在他们不再继续争论怎么去行窃而是开始去幻想,等金子得到合法偿付之后都能买些什么。吉他抛开了他近日的苦行主义,让自己在以往的白日梦里纵情驰骋:他该买些什么给他祖母和她的弟弟,给在他父亲死后从佛罗里达前来协助抚养他们的比利叔叔;他要给他父亲的坟墓买上一块墓碑,“上面刻着百合花的粉红色墓碑”;然后再给他的弟弟和姐妹们,还有外甥们买点东西。奶娃也幻想着,不过不是吉他所说的那些不能动的东西。奶娃想买船、汽车、飞机,还要指挥一大队水手。有了这笔钱,他会变得异想天开、慷慨大方、神秘莫测。可是,当他一边放声大笑,一边大谈打算干些什么和计划怎样生活的时候,他意识到他声音里有一种虚假的东西。他想要那笔钱——他相信他是十分渴望的——但是除去匆匆离开这城市,远远躲开非医生街和“桑内”店,还有玛丽酒家,还有哈格尔,他想象不出一种与目前截然不同的生活。他无法深入到吉他的谈话中去,吉他在大谈给他自己和弟弟买漂亮的衣服,请比利叔叔吃豪华大餐,还要赌上一周时间的纸牌,赌注要摊开一码半那么长,押一次就是两块两毛五。对吉他开列的这张清单,他尖声叫喊着“哇哦”,可是由于他自己的生活并非不愉快,而且在舒适之外还有点奢侈,他觉得偏离了重心。他只是想远离父母的过去,也就是他们的现在,也就是威胁着要成为他的现在的那种生活,另辟蹊径。他痛恨他父母关系中的刻毒成分,那种各执己见的互相攻讦。他对这种关系尽量视而不见和不予过问,而这种努力似乎只有在他追求轻松来打发日子时,才稍微起点作用,可效果也不大。他竭力不去承担责任,也不想感情用事,并且回避着判断和决定。他想知道得越少越好,只想感受那种痛痛快快过上一天的亲切劲儿,只想引起值得别人好奇但不必竭诚尽忠的兴趣。哈格尔已经把她的竭诚尽忠奉献给他,而且过分戏剧化了,使他再也无法接受。他一直相信,他的童年是枯燥无味的,而且麦肯和露丝给他的知识是一种包藏在病毒外壳中的记忆,带有浓重的疾病、痛苦和不肯原谅的心情的气味。他的反抗虽然微乎其微,却始终有吉他陪伴或分担。而最近这种“杰克和豆梗”式对自由的企求,即使是由他父亲恩赐的——几乎是指定的——还有某些成功的机会。
他曾作好一定准备,等他的这位朋友来笑话他,用一些挖苦话来拒绝,提醒他奶娃,吉他现在是个神秘人物,一个负有重大责任的男子汉。但是当他一边几乎是为了询问而透露可能会有些什么,一边观察着对方的面孔时,他马上明白了他一点也没猜错。也许那种职业暗杀已经到头了,也许已经使他改了主意。是不是他已经“你已经”他听着他不厌其详地数说着吃饭、服装、墓碑,他不明白是不是吉他根本无法抵御他从来没有的东西——金钱的诱惑。
吉他对着太阳笑了,继而兴高采烈地谈起电视、铜床、一周的赌牌,其实他心里一直想着黄色炸药的奇迹。
等到他们都为种种奇思异想搞得精疲力尽时,已经快到中午了,他们也已回到城南的边缘地带。他们又重新提起怎么动手的话头。吉他现在是跃跃欲试;而奶娃仍然思前虑后。吉他认为这种小心太过分了。
“我真不理解你。你追着我,提出一项爆炸性的建议,我们连续三天说来说去。这是我长大以来的最好消息,可是等我们谈到动手时,你却讲起这事怎么不可能办到的废话来。你是要甩掉我还是怎么?”
“我干吗要甩掉你?那样我当初何必告诉你?”
“我不懂。我甚至不懂你为什么要干这件事。你了解我——你能猜到我为什么要卷进去。可是,钱从来不是你所需要的,也不是你弄不到的。”
奶娃没注意话中“卷进去”的暗示,于是尽量平静地说:“我有了这东西才能出走。我告诉过你,伙计。我得离开这地方。我要自己谋生。”
“你自己谋生?随身带着一百万美金的钱夹,你管这叫作你自己谋生?”
“操你。我为什么需要这东西又有什么要紧的?”
“因为我不敢肯定你当真想要这东西。起码不至于坏到进行偷窃。”
“我只想正当地拿到这东西。不必争执。不必你知道,夜间行窃是严重犯罪。我不想毁在——”
“什么夜间行窃?这不是夜间行窃。这是派拉特。”
“是这么说吗?”
“是这么说!她们是你的亲戚。”
“可她们是人,而人是会高声尖叫的。”
“最坏能怎么样?最坏会发生什么?我们破门而入,对吧?假定她们娘儿三个都在那儿。她们可全是女人。她们能怎么样?揍我们一顿?”
“可能。”
“想想吧!谁来揍呢?哈格尔吗?一和你面对面,她就泄气了。派拉特吗?她很疼爱你,孩子。她不会碰你一下的。”
“你相信这一点吗?”
“是的,我相信!看。你有顾虑了,告诉我吧。因为你们是亲戚?你爹比你同她们关系更近,可这是他出的主意。”
“不是因为这个。”
“那又是因为什么?”
“她们疯疯癫癫,吉他。谁也猜不透她们会干出什么;甚至她们自己也不知道。”
“我知道她们疯疯癫癫。出售五角钱的酒,全家在一只桶里撒尿,可是在她们毛茸茸的脑袋上边吊着一百万美金。像她们那样生活的人都得有点疯疯癫癫吧。你害怕那种疯疯癫癫的劲头?要真是这样,你就是疯疯癫癫的。”
“我不想让人抓住,就这么回事。我不想服徒刑。我要周密计划,以免发生任何情况。怎么能说我问得过分了呢?要计划计划。”
“这不像是在计划,像是在拖延时间。”
“我们现在就是在计划。计划一下怎么把她们引出房间。而我们又怎样进入房间。怎样切断把口袋吊在屋顶上的绳子,然后退出房间,回到街上。计划一扯到她们就难啦。她们没有常规。她们没有规律的习惯。再说还有那些喝得醉醺醺的家伙,随便谁都可能在半夜三更闯进来。他们都是没钟点的人,吉他。我相信派拉特除了靠太阳就不知道怎么看时间。”
“她们夜里总要睡觉嘛。”
“睡觉的人可以惊醒啊。”
“惊醒的人可以给打躺下。”
“我可不想把人打躺下。我们到达的时候,我想让她们走开。”
“用什么办法让她们走开?”
奶娃摇了摇头,“也许是一次地震吧。”
“那就让我们搞一次地震。”
“怎么搞法?”
“给房子放上一把火。放一只臭鼬进去,一只熊,这类东西,什么都行。”
“正经点,伙计。”
“我要竭力做到,孩子。我在努力呢。她们哪儿也不去吗?”
“三人一起?”
“三人一起。”
奶娃耸了耸肩,“参加葬礼。她们去参加葬礼。还有看马戏。”
“哦,伙计!我们得等到有人死吗?或者等到容令兄弟马戏团来这城里演出吗?”
“我琢磨就是这么回事。眼下没有机会。”
“哦,如果一个人没有机会,那他就得创造机会,就得冒险。”
“理智一点。”
“理智?你要想得到一大笔金子,就不可能还保持理智。谁也做不到。你只能就这么不理智。你怎么会连这点都不懂?”
“听我说……”
“我就是不要听。你听着!你不是有条命吗?活下去吧!过那种他妈的日子吧!活下去吧!”
奶娃的眼睛大睁着。他竭力去吞咽,可吉他话音里嘹亮的号角声使他的嘴里满是盐味,就像沉积海底的盐,也像马脖子上淌的汗盐。这是一种如此有力和必要的味道,种马成天地跑,跑上若干英里,就是为的这个。这味道很新鲜,很可口,而且是他自己的。折磨他的一切踌躇、犹疑和顾虑,全都无影无踪、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现在他明白了他的犹豫不决都和什么有关了。不是把一件简单的事人为地搞复杂化,也不是为了把吉他抓在手里。而是他根本不相信这事。他父亲给他讲那个长长的故事的时候,听起来确实有点像杰克和豆梗……这类童话故事的大杂烩。他不相信真的吊在那儿,真的是金子,或者真的只要伸手去拿就能占为己有。这事有点太简单了。可吉他相信这事,把它活灵活现地具体化了,而且,更重要的,还把它变成了一次行动,一件重要、真实和大胆的事情,准备去干。他感到他身体里的自我在出现,一个线条清晰、确定无疑的自我,一个可以加入“铁道”托米一伙合唱而不仅仅是哈哈笑的自我。他可以说出这种感觉。他唯一经历过的另一次真正的正视现实是那次打了他父亲,可那是在托米老头儿们眼中激不出闪光的故事。
奶娃没有把这一切想得透彻鲜明。他只是尝到了咸味,并且从吉他的声音里听出了猎人的号角。
“明天,”他说,“明天夜里。”
“几点?”
“一点三十分。我开车来接你。”
“太棒了。”
在马路的远处,离奶娃和吉他很远的地方,孔雀又开屏了。
秋天的夜晚,在这座城市里的某些地方,来自大湖的风把一阵甜丝丝的气味吹到了岸边。这味道有点像结晶的姜粉,或者里面飘着一叶丁香的冰茶。对这种味道没有过解释:自从一九六三年九月十九日以来,大湖里充满了工业废渣和一座塑料厂的化学废物,岸边柳树的枝条变得细弱苍白。鲤鱼肚皮朝天地漂到湖滩上,慈善医院的医生们虽然知情,却讳莫如深:那些在附近水中游泳的人肯定会染上耳疾。
然而,有了这种浓郁的香甜气味,就会使你想到东方,想到那些条纹布的帐篷和脚镯“沙沙沙”的响声。住在大湖附近的人们好久以来已经不大理会这种气味了,因为自从有了空调设备,他们就关闭窗户,在机器低沉的嗡嗡声中,睡上浅淡的一觉。
于是,这种姜糖气味的风令人毫不觉察地吹过街道,绕过树木,拂过屋顶,直到大大减弱之后,才有气无力地来到城南。在这一带,有些住宅甚至连纱窗都没有,更不消说空调了。窗户向着夜间可能有的随便什么东西大敞四开。在这种地方,姜糖气味十分刺鼻,到了搅扰美梦的程度,使睡觉的人相信他如饥似渴切望的东西唾手可得。对那些在这样的夜间醒来的城南居民来说,这气味赋予他们一切思想和行为一种既亲切又疏远的双重品性。两个男人在宝贝街的松树旁边站着——就在酒鬼们出没的棕色房子不远的地方——能够嗅到这种空气,可是他们没想到姜。两人都以为这是嗅到自由,或者是嗅到正义、奢侈、报复时的劲头。
呼吸着这种可能直接来自阿克拉市场的空气,他们俩觉得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各人靠着一棵松树,脚在地面上踟蹰。最后,一个人碰了碰另一个人的臂肘,两人向一扇开着的窗户移动。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去了。尽管他们俩故意在松树的黑影下站了一阵子,对迎面而来的室内的漆黑一团仍然毫无准备。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种黑劲儿,即使闭着眼睛也没觉着这么黑漆漆的。然而,比黑暗更能动摇他们的是,与室外的酷热相比(那种使人从脖子皱褶往下抹汗,引人沉睡的饱含姜汁的酷热),派拉特房间里简直冰冷。
突然,月亮升起,像聚光灯一样直直照进室内。他们俩同时看到了那口袋,沉重地从屋顶吊下来,颜色绿得就像在染料里浸泡过久的复活节彩蛋。也正如复活节一样,这口袋许给人们一切:升起的太阳和内心孤寂的欲望、完整的权力、彻底的自由和完满的正义。吉他在口袋前边跪倒,手指交织在一起,撑在地上。奶娃用一只手摸着吉他的头,移动着身子,坐到吉他的肩膀上,然后伸直了身体。吉他慢慢站起身来。奶娃顺着口袋一直向上摸,找到了袋口。他以为绳子只要一剪就断,却恼火地发现口袋是用铁丝吊着的。他原指望刀子完全够用了,因为他们没想到是铁丝,所以根本没带钳子或铁丝剪之类的工具。刀子摩擦铁丝的声音传遍了房间。他心想,谁都不会听着这声音还酣睡不醒的。最后总算有几股铁丝断了,跟着,整个铁丝切断了。他们事先估计过,吊绳切断之后,口袋的重量会让他们俩摔倒,所以安排了一个小声的暗号,吉他听到就屈膝下蹲,以便奶娃可以双脚立即着地。可是根本不需要这套认真的配合了;口袋比他们预先估计的要轻得多,奶娃毫不费力地就把它放下来了。他们俩都站稳之后,立刻传来一声虚无缥缈的叹息,两人都以为是对方发出的。奶娃把刀子交给吉他,吉他把刀子折起,塞进后边的裤兜中。这时又听到一声深沉的叹气,更加令人冷得钻心。一个用手抓住袋口,一个用手托住袋底,奶娃随吉他走到窗口。吉他越出窗台,又转身帮奶娃爬出来。月光和他开了个玩笑,因为他以为他朋友身后站着一个人。他们一重新回到不久之前离开的热气包围之中,就赶紧从房子跟前走到路上。
这房子还有一扇窗户,跟刚才那扇并排,紧挨着哈格尔洗头和丽巴浸泡斑豆的水槽;从那窗口露出了一个女人的面孔。“真见鬼,他们要那东西干吗?”她琢磨着。接着她挖着窗台,找到一块木片,放进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