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水渗入伤口所造成的刺痛引得整个身体如同火烧,热烫的感觉好似真应了她的话。
夜七看着她,神色有些难以言喻,忐忑中快要以为她已经认出了自己,可那时他分明带着丑陋的面具,从头到尾从未揭下以真面目待她。
若他对钟辞而言仅仅是一个陌生人,她又为何会这样,说这些……会让人误会的话。
在钟辞瞥过来的一眼对视里,夜七匆匆移开了视线,低头沉默片刻,自己主动把自己一头扎进了水里。
外面有隐隐的笑声,夜七紧紧地闭上眼睛,努力把脑袋清空,克服自己的胡思乱想。
等到他从水里出来,钟辞已经离开了帘幕之内,夜七扶在浴桶边缘,终于松了口气。
边上放着干净的衣物和药,夜七对着看了许久,伸手取过来熟练地给自己上药包扎。
他身上还带着镣铐,好在手脚的边缘还有些空隙,足够让他从中将衣服塞进去更换。
背后的伤自己看不到,只胡乱撒了些药粉上去,骨钉钉在里面,碰到的时候还在流血,他费了一番力气才勉强将衣服穿好,看着地上破碎的旧衣衫不知如何处理时,听到钟辞唤他,屏了一口气,拖着手脚的桎梏缓步走到了外面。
夜雨还在下,势头愈发大了起来,有雷声轰鸣,掩盖了宫墙中的许多惨叫哀嚎。
夜七有些恍惚,在听到雷声的那一刻加快了脚步,想到她身边去,可看到她的那一刻,却发现她并没有因这雷声而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恐惧,人隔着珠帘卧在软榻上,慵懒地靠着床架在翻一页书卷,不知看到些什么,轻轻地笑了一下。
夜七僵立在外,唤他过来的钟辞却迟迟没有言语,直到外面的人回过神来,屈膝在珠帘外不远处跪下,钟辞这才抬眼看过去,神情玩味,“近前来。”
夜七犹豫,抬头看了看她,并未起身,只是向前膝行了两步,有逃避之态。
“再近些。”钟辞却不肯放过他,“到我身前来。”
一个长久的停顿,好像要在外面等到被热水浸泡过的身体完全冷却下来,夜七才敢起身向前,经过那道珠帘时,听到一串细碎的碰撞声在大雨和惊雷中响得清脆,浑噩的脑子里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要他近前来,是对他的警告,要他不要妄想在她任何不知情的情况下靠近,告诉他,她早已有所防备。
看着面前丢了魂儿一样的刺客,钟辞便知道他并非是一个没有脑子的,满意地覆手一指,“跪到这儿来。”
那地方离她太近,就在咫尺之间,她一抬手就能碰到。
夜七虽有迟疑,内心里挣扎不过一会儿,还是依言走过去在她脚踏边跪了下来。
如此,钟辞总算能细细将人端详一番。
片刻,便笑了。
“有这般相貌,你想要钱,做点什么不好,何须刀口舔血,过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
洗干净身上的血污,这个刺客如她在地牢里时意料之中的那般,长得并不丑,甚至可以说得上俊朗,只是好像生来就没笑过似的,带了一份冷淡的苦相,眼下披着一副温顺的皮囊跪在她面前,剑眉低垂,让人生出一种轻易便可□□的错觉。
钟辞探手捏起他的脸,却还没忘记那天他是如何在触动栖凤宫的机关后,拔刀从层层侍卫之间杀进了她的承乾殿,若非在见到她之后忽然转变了态度,凭外面那些人,未必能抓得住他。
栖凤宫的侍卫有一部分是皇帝的人,是老皇帝临终前留给儿子保命的底牌,当初近百人的高手,在经历过与前掌印太监曾兴的斗争后,到如今只剩了半数,而赵元青依赖她,生怕她短命,只在身边留了不足十人,剩下的全都安排到了她身边。
侍卫首领戎博瞻并非西越人,只因曾承恩于先帝,受其遗嘱,才带人留在皇城内十余年,一直游离在暗处保护着小皇帝的性命。
戎博瞻是个有本事又重义之人,可惜这份义气不在她身上,他肯让手下的人来栖凤宫,不过是为了让赵元青安心,费点心思护她,也不过看她眼下还有些用处,用她来制衡崔绍和季纨等人的权力相争罢了。
钟辞知道戎博瞻对自己始终心有戒备,怕她会效仿百年前的周皇后,弑夫夺权,杀了赵元青自己称王,等到风平浪静之后,为了守约巩固赵氏皇权,戎博瞻一定第一个杀的就是她。
所以在发现眼前这个刺客并不是他们随便就能拦下,而是要付出诸多性命作为代价的时候,戎博瞻的人反而还没有崔绍安插在她宫里的那些眼线来得卖力。
与钟家利益挂钩的人都在宫外,想在这暗潮涌动的宫墙里生存下去,还是要有一个得力的自己人。
想到这里,钟辞取过床头小隔里的一个青玉圆瓶,在夜七以为审视已经结束,紧绷的身体刚刚放松了一些的时候,冷不防又被那柔若无骨的手指又一次挑起了脸颊。
他身形微动,引得身上镣铐相连的锁链在地上碰撞,发出了一丝细弱的响动。
感受到一抹清凉在额角晕开,夜七竭力克制着想去看她此时是何表情的冲动,垂目怔怔,由她慢慢地把药膏抹在自己脸颊的鞭痕上。
比较之下,那里几乎感觉不到痛,他是个行于黑夜的刺客,本就不该将面目示人,也无所谓会不会留下疤痕。
可现在那道鞭痕却被人仔细呵护,动作轻柔,不放过任何一点波及,好像在修复一个精美的瓷器上一道并不起眼的裂痕。
周身的痛苦变淡了,独独被关照的触感占据了他大部分的经络,体内因那粒丹丸而涌动的温热暖流也被清凉替代。
药膏的清苦气味混杂着钟辞指梢腕间的苦檀雪松香,彼此交融,让他不能有半分的忽略,只有收紧下颌,深深地垂目,仿佛面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圣明,他不敢冒犯,连呼吸也如再次沉溺,胸口隐隐窒痛起来。
“身后的伤,可还需要我再帮你上一遍药?”钟辞靠近了,认真地询问。
夜七喉间紧得不像话,原本就充血的眼睛更红了几分似的,在钟辞带着药味的手触碰到他的衣领时,慌忙避了一避,语调怪异,“不用,我已经涂过了。”
“是么。”钟辞斜倚在榻上看着他,“背后,你自己不方便的吧。”
“不会。”夜七赶忙道。
“你不必害怕。”钟辞眉目温和,声音也是极缓的,听起来没有任何恶意,却总让人觉得与从前不同。
也许是心中有愧,此次相见,他对现在的钟辞总带着些隐约的恐惧,藏也藏不住。
“只要你乖乖听话,本宫会对你好的。”钟辞唇角含笑,“金银珠宝,荣华富贵,只要你想要,本宫绝不小气。”
夜七没说话,那些本就不是他想要的,自然不会使他动摇,而自他闯进皇城的那一刻开始,他所下定的决心,不需要钟辞提点,也早已坚如磐石。
“但前提是,你要忠于本宫。”钟辞不紧不慢,一字字地说:“无论何时,绝不背叛,否则天涯海角,本宫定要拖你同下黄泉,共入炼狱,宁我永不超生,也绝不叫你独活逍遥一日。”
她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只有把这唯一的赌注压在这个处处奇怪的刺客身上,赌他们曾经相识,至少彼此有过一些她未曾察觉的联系,而他此来目的不明,却仿佛对她没有任何恶意。
纵使一切都是她多想,这只是一个圈套,她也别无选择。
夜七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抬头,被血色浸染过的眸光灼灼,声音低哑道:“无论何时,我绝不背叛,若有悖誓,甘下黄泉,入炼狱,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
他语气间仿佛吐露一个放在心尖的诺言,让钟辞禁不住要蹙眉,维持着她强撑多年的淡然,没有再回应什么。
看着眼前跪姿渐渐有了摇晃颤抖之态的人,想到他这些日子所受的折磨,料想他也该撑不住了,钟辞不再盘问什么,将人放过,轻声道:“西北角的暖阁里有被褥,你暂时就住在那里,好好养养这一身刑伤,我已让人备了羹汤,去吃点东西,早些睡吧,平日没有我的命令,就不要出来了,免得被人看见。”
夜七颔首,低声应是,模样却让钟辞恍惚了一下。
他撑着膝骨起身,踉跄刚走出两步,就被身后的钟辞叫住:“等等。”
夜七不敢回头,听到钟辞的语气跟刚才有些不一样,这次是真真正正地带着一些怀疑和探寻,“我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呼吸慌乱了一瞬,他尚未整理好杂乱的思绪,不知该怎么在这个刚刚建立起一点契约意味的合作中对她坦然,怕她翻脸,却又再说不出一句谎言。
“罢了。”无措之际,是钟辞自己泄了气,按了按胀痛的额头,声音里似笑的语调又寻了回来,“你不愿意说,我便还唤你一声哑巴,如何?”
“……是。”夜七顺从了这个台阶。
钟辞却撩眼看过去,因为不悦,故意道:“真是稀奇,哑巴也会说话吗?”
“……”
夜七喉间一咽,听出她的不满,垂首不再言语,将禁言看做了自己的惩罚。
钟辞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放下床帐,“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钟辞(托腮):金屋藏娇。
夜七:……哑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