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一过,宵禁的鼓声如浪,霎时淹没了偌大的京城,枯如寒枝的商户小贩急急收敛门市,发颤的双腿逃窜如鼠。
一道蛇影划破阴沉的暮色,悬着倒钩的银鞭溅起一道弯曲的血痕,惨叫被雷声遮掩,留下一声幼猫夭折时的呜咽。
曾经热闹的百里长街,在兵马踏过之后鸟兽一空,连残破的商旗也束目垂首,风中瑟瑟。
浓云翻滚,秋雨带杀。
垂明殿前拖曳的血迹尚未被冲刷干净,归元殿里宫女太监跪了一地,脑袋抵在地上的碎瓷片里,在尚处舞勺之年的天子面前,身颤如落叶,不敢喘息。
“娘娘。”
门外带着恐惧的声音落入众人耳中,好似见了手提利刃而来的天外之人,一面满怀希望视她为解救自己的神明,一面又心惊胆战,怕因前几日栖凤宫发生的事,她此来心情不悦,会化作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妖,因天子的叨扰而迁怒于他们。
脚步声温缓渐近,宫人们心弦更紧,不多时,余光看到一双钉金绣风头云纹鞋,上面缀着宝石和米珠,眨眼间又被华贵的裙摆遮住。
从内殿出来的太监弓着身,视线只敢从她那双纤长素净的手指上扫过,低下去望着脚下的玉石板,请她入内。
这位比天子还要尊贵的皇后娘娘似乎是轻蔑地笑了一下,朱唇轻启,声似薄雾,“都下去吧。”
一众宫人如释重负,也顾不得被碎瓷划伤的身体,牲畜一般爬到门边,这才起身,却未等离去,便见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灵槐从殿内走出来,一时僵滞,不知命途几何。
“娘娘叮嘱,太极宫的宫人只有一条舌头,若是哪个嫌多的敢在外面说什么闲话,娘娘为保圣上威仪,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灵槐立在殿前,落在年轻的宫人眼中如一个领旨前来索命的活无常。
低弱的保证声引起了短暂的喧嚣,看着他们人心惶惶地走进雨里离去,灵槐望一眼阴沉的天空,叹了口气。
殿内无人,钟辞一路踏着破碎的彩瓷琉璃走进内殿,行到帐前,忽地被哭得满面泪水的小皇帝抱住,声声急切地唤她:“姐姐、辞姐姐……”
“陛下又为何而泣。”钟辞抬手覆在他紧绷的脊背上,目光微垂。
小皇帝哭了许久,才抬起一双惊惶的眼睛看向她,神色中几乎是带着祈求,“父皇说过,左相三朝忠良,西越不能没有他,朕不想杀他,姐姐你帮帮朕,帮帮朕好不好?朕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朝中左丞相方士珍,是与他祖父一同打过天下,又辅佐他父亲登基的贤相。
也许是秋雨的缘故,钟辞迟缓地记起白日里在翼门旁看到那一幕,人有些倦怠,搭在小皇帝身上的手感到几分麻木。
如今朝中阉党横行,手握军权的皇族外氏虎视眈眈,边关纷乱四起,刺客当街杀人,曾经繁盛的国都早已不复往昔,呈现出垂垂衰亡之相。
皇帝无权,朝堂混沌,在许多名士眼中,亡国已是定局,纷纷隐居山林不出,避灾祸于乱世。
可总有些不自量力之人,仍试图以螳臂当车,想要在悬崖边际将这匹满身沉疴的旧马紧紧勒住。
方士珍,便是其中为首者。
他是朝中无数奸佞之徒的眼中钉,肉中刺,以莫须有的罪名谏言要废他相位之人数不胜数,可他还是在乱流中活了下来,如同钟辞一样,扛着这片满目疮痍的上京城足足熬过了十载春秋。
但今日,他却在每月朔望的朝会上,在谈及边关战乱时与人发生了分歧,被提起膝下长子作为守将却丢失了河套地区一事时,面对群臣的指责怀疑,一头撞在了大殿的门柱上,试图以死明志。
那时小皇帝坐在皇位上看着这一幕,冕旒杂乱,无措地喊着传太医,殿中却无一人敢动,直到站在离自己不远处的提督太监崔绍点头,才立刻有人涌上来将方士珍拖了出去。
方士珍年逾古稀,此次能活,却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或者说,他的两个儿子,还能在边关活多久。
“若连陛下都无法保他性命,臣妾又能有什么办法。”钟辞眼睑微拱如新月,直直地看着他,瞳仁深如沉渊,映照出跳跃的烛光,如狐仙临世,带着蛊惑。
“陛下是皇上,是西越权势最大的人。”钟辞轻抚他的脸颊,“所以,陛下应该遵从自己的心,而不该惧怕他们。”
“可现在朝中没有人愿意听朕的话,他们只听提督和……”小皇帝赵元青话语一顿,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她的脸色,“和……辞姐姐你的。”
钟辞看着他,渐渐笑了,眉眼弯下来,语气和缓,“臣妾是陛下的皇后,若不是依附于陛下,臣妾又如何能使他们听命。”
赵元青怔怔地看着她,钟辞笑容渐缓,眼眸中的暖光如欲融的冰,透出若有若无的寒意。
“所以,陛下要听话,好好休息,千万保重自己的身体,才能继续做臣妾和朝中高洁之士的庇佑,至于那帮阉人外氏——”
钟辞看着他,“有臣妾托着陛下,替陛下守着手中皇权,陛下又有何惧。”
她算计了钟家全家人的性命做垫脚石,这才抢走了大太监崔绍手中的秉笔和掌印之权,割裂他半数政权,对这个老对手,钟辞早已视之安然。
被她安抚下来,赵元青慢慢放松,紧抱着钟辞的手却不愿分开,鼻腔里嗅到她身上一股特殊的馥郁木香,看着她明艳如牡丹一样的面容,人渐渐痴了,直勾勾地望着她。
“陛下。”钟辞直视着他目光里的憧憬,语气听不出情绪地道:“本宫的衣服都被陛下弄皱了,陛下还要哭到几时。”
好似忽然被敲响了一记警钟,赵元青看着眼前面色没有半分改变的钟辞,一时踌躇,脑中还未想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对,身体却已经习惯性地听从,力气松下来,放开了她,望见归元殿中的狼藉景象,霎时愧然,“我……”
“无妨。”钟辞站直了身子,素手抚平衣服上的褶皱,“陛下先休息,待明日臣妾再命人进来打扫便是。”
赵元青怔怔地坐在床上,茫茫然地点了点头。
“时候不早了,既然陛下无事,臣妾便先回去了。”话说完,微微一颔首福了福身子,头上步摇轻晃,未等赵元青回过神来,便转身离开了归元殿。
殿外灵槐早已备好了步辇,回栖凤宫的路上,钟辞撩开遮雨的帐帘,在经过佛堂后殿的康宁门时向外望去,不出所料地见到了崔绍的人。
钟辞望着那一处,正巧赶上身着玄紫四爪蟒服的崔绍从里面出来。
隔着雨幕,四目相视,钟辞缓缓扬唇笑了一笑,身体斜倚在步辇上,长睫下一双眼睛里透着一股天然的柔媚。
在这样意味不明的对视中,步撵没有停留,匆匆离开了康宁门。
到了栖凤宫门口,未及主殿,钟辞便让人停下,在把人打发离去之后,望着门外的大雨心中盘算着,忽而问身边灵槐道:“地牢里的刺客可还活着?”
灵槐垂首,“一直照娘娘吩咐的,每隔三个时辰便给他灌一副药,应是还吊着一口气,不过今日这般大雨,地牢本就阴冷潮湿,不知他还是不是醒着。”
钟辞没有回应,灵槐悄声道:“底下的人什么手段都用了,只差将他凌迟剁骨,可他就是不肯招出是何人指使,从月初至今,从未开口说过一个字。”
“倒是嘴硬。”钟辞轻笑,视线从檐外的大雨中移开,“走吧,去看看。”
地牢里阴暗昏沉,因为雨水浸漫,岩壁上肉眼可见地淌着水珠,吸一口气,满腔里都是带着浓重血气的腥水。
琵琶骨被刺穿,被迫以一个直立的跪姿钉在地上,冰冷的水淹没了半个膝盖。
夜七已经记不清这是被关在这里的第几天,他遍体刑伤,没有一处不痛,幼时服下的火毒在内里灼烧,如千万只蚂蚁啃噬着他的心肺,而身体却是冰冷的。
骨钉让他动弹不得,可当门被打开,他从浑噩中豁然抬头,看到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容时,夜七还是禁不住大力挣扎了一下,想要靠近,冷汗却在一瞬间涌了出来。
边上的刑官见他还欲行刺,为了讨好皇后娘娘,一记长鞭使上了吃奶的力气狠狠地甩下来,在他原本就伤痕累累的躯体上又添了一道翻裂的伤口,可他却动也不动,仍旧抬头定定地看着钟辞。
鞭尾划破了他的脸,血水混着一些别的东西一块儿淌了下来。
“娘娘。”
见钟辞上前,灵槐吓了一跳。
钟辞却抬手制止了她,让人都退出牢房,只余下他们二人。
体内的骨钉限制着他的行动,让他使不出任何内力,夜七手指微微颤了颤,下一刻,插在内里的长针被拨动,让他咬紧了牙关,却无法忍耐。
一声低弱的痛声好似带了哽咽,钟辞垂目,发觉这个刺客的意志开始瓦解,抬手捏起他的脸,却忽然发现了什么一般,指腹抹掉他脸上脏污的血迹,轻笑了一声,“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长针落在膝下,夜七屏着颤抖的呼吸看着她,许多话积压在喉间,中间隔着十年的光阴累积成的愧疚,让他声音嘶哑,无从言起。
“我一直很好奇,”钟辞手指滑落到他颈间,掌心拢住了那个干涩滚动的喉结,指间微微一收,使他头仰得更深,继而俯下身去,在距离咫尺之间,轻声询问:“你既进得这栖凤宫,那日却为何不杀我?”
“莫不是——”钟辞媚眼微弯,却声含阴鸷,“彼此为旧相识?”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回来啦!
这次想尝试一个不一样的故事,先排个雷:女主睚眦必报不分对象;男主三观跟着女主跑;男二真太监;没有纯粹的善恶,大家都只是普通人,中间大概会有两段回忆插叙。
关于男主的名字,当刺客的时候是没有名字的,夜七是个编号,后面会写,钟遇是后来女主取的,分开十年没见没脸用了,所以和好之前还会叫夜七。
HE,HE,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