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太子动怒

薄雾浓云,风卷霓裳。

三月春花飘零,天气回暖,然而沈无月伫于此场旖旎之中,只觉心下无尽绞寒。

姜窈华在一片暮色中回头。

昔日二人音书断绝,银汉迢迢。

今日再见,沈无月依旧目若朗星,光风霁月,但褪去了些许少年气。

“臣,参见太子殿下。”

沈无月上前行礼,他的墨发高高束成马尾,与发带垂在脖颈一侧。

他虽在向太子见礼,眼睛却在看着姜窈华。

姬白苏控住暗自推拒他的姜窈华,矜容之上漾出温和笑意,如闲聊般徐徐而言。

“怎么,沈小公子不向太子妃见礼?”

平嘉侯得当今天子眷顾,侯府自然势大,但与太子的权势尚无法比拟。

姜窈华接到圣旨之时,听闻沈无月曾去东宫找过太子。

后来便不知怎么被调到了边疆戍守,大抵是对太子说了什么不敬的话。

姜窈华看着沈无月,欲言又止。

既怕沈无月与以往一般不知轻重得罪太子,又怕他钻牛角尖惦着她,让太子看出不妥。

毕竟,太子为人远不如表面温善。

所幸沈无月只是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一礼,沉稳的像换了一个人。

“很好,看来小公子前去边疆历练这半年,颇有长进。”

姬白苏语气带着几分玩味,环着姜窈华,故意与她十指相扣,刺沈无月的眼。

到底是十七岁的少年,看着自小心悦之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与他人亲昵,再如何能忍也现了几分端倪。

沈无月沉着眼眸,窄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多谢殿下夸赞。”

“孤听说,沈小公子前些日子刚回朝,便又自请从军,今日来见孤,有何要事?”

姜窈华微微诧异。

沈无月虽为侯府之子,但自小便不喜打打杀杀之事,也从未有过从军的想法,他此番决定,倒是让她意想不到。

不过人都会成长,或许受平嘉侯平日的影响,转念了也未可知。

如此甚好,沈无月远离皇城,既脱离了太子的视线,也不会因她而得罪太子。

姜窈华思绪万千,听到沈无月回道。

“今日早朝,陛下有意举办春蒐,欲等殿下回宫之后将此事交于殿下负责,并命臣协助殿下,选址布围。”

围猎?

据姜窈华所知,当今天子崇文轻武,鲜少携皇子臣下外出狩猎。

忽然举办,想必其中别有深意。

姜窈华向身后人看去,见姬白苏神色清和,似乎早有意料。

他道:“孤知晓了。”

沈无月拱手作礼,“臣于地图之上勾选了几处适做猎场之地,殿下可要过目?”

姬白苏微微颔首,放开姜窈华,从塌上站起,长身玉立,龙章凤姿。

见姜窈华看他,姬白苏面色一柔道:“孤去前殿议事,你先回寝殿,天色晚了,莫要在外边吹风。”

姜窈华点点头,极为听话地转身朝寝殿走去。

日薄虞渊,姜窈华裙裾飘扬,逐步离去,仿若不认识他身侧的沈无月,未曾多看一眼。

姬白苏立在一片将黑暮色里,收回视线,对沈无月道:“走罢。”

外边天色暗淡,殿内莲香清冽。

宫人点燃一架架精雕细琢的落地孔雀灯,烛火明灭扑闪在殿墙映出暗影。

姜窈华进来时,数名宫人正将晚膳布于金丝楠木桌上。

她视线游移,看到姬白苏正坐在案几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长剑。

宫人见到姜窈华,停下手边的动作向她行礼,“参见太子妃。”

姬白苏擦拭剑身的手顿了一下,侧目浅浅地看了她一眼。

姜窈华身后月色朦胧,她迎着明灭不定的烛火,小步走到姬白苏身侧。

“殿下。”

长剑周身淡淡的寒气,萦绕着姬白苏。

殿内气氛有一些压抑,姜窈华许久得不到他的回应,干脆蹲下身子跪坐在他身边的小垫上,靠近了他一些。

“殿下,您听到臣妾说话了吗?”

暗香盈袖,淡淡的女儿香袭入姬白苏的鼻间,耳边是她柔婉娇亮的询问。

姬白苏将剑搁置在案几上,转头看向姜窈华,眼底微闪。

姜窈华生得纤窕,跪坐在他旁侧娇娇小小的。

她睫羽密长,此时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很是乖巧。

沉寂了半晌,他不答反问:“可会做香囊?”

姜窈华摇摇头回道:“臣妾女红不佳。”

那就是会了。

姬白苏皙白隽修的手指轻叩着案几,一下一下,低重沉闷。

“适才与沈小公子商议围猎之事,孤看到他腰间,坠着一个香囊。”

姜窈华心中一紧,即刻反应过来太子所说之物为何。

她及笄之日,曾给沈无月做了一个香囊,只是卖相不好,没想到他竟一直随身佩戴。

一室烛光映着姬白苏温润的眉眼。

明明看上去如沐春风,可姜窈华还是不自主地紧张起来。

香囊人人都能做得,他应当不能如此神算,看一眼便知是她做给沈无月的。

她虽揣摩不清太子的心思,但还是选择装作不知的模样,故作好奇问道:“什么香囊?”

姬白苏若有似无的笑意噙在唇边,顺着她的话继续道。

“绣着你小字的香囊。”

姜窈华眼眸僵住,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看似明清,实则如渊深漩涡,内里藏着无尽暗锋,稍不注意便会被卷进去无法脱身,任何谎言在他面前,仿佛都无所遁形。

姜窈华睫羽微垂,避开那双看久了会让人发毛的漆眸,略低下头,声音有些不安。

“殿下……”

少女两侧髻上的点银流苏发饰错落纠缠,轻轻摇曳,姬白苏伸手抚上替她理顺。

似乎看出了她的惊惶,他声音极轻,叫人听不太真切:“别怕,孤只是问问。”

姜窈华是害怕姬白苏的,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权势,更是害怕触及到他最真实的那一面。

她想,那目前不是她所能承受的。

姬白苏贴近她,靠她极近,他抬起她尖尖的下颌,诱哄般问道:“那个香囊,是你给他绣的。”

姜窈华被迫仰着头,惶然到将月白裙裾抓出褶皱。

她心下反复考量措辞,却觉得怎么说都不对头。

正巧这时宫人布好晚膳上前作礼,打断了他们之间令人窒息的对峙。

“殿下、太子妃,晚膳布好了。”

姬白苏面无表情地看了姜窈华半晌,终于松开手。

他先站起,再扶起身侧的姜窈华,语气平淡仿若适才什么都没发生,“先用膳罢。”

姜窈华暗暗舒气,跟在姬白苏身后坐到金丝楠木桌边,入目都是她素日爱吃的菜品。

她执起小匙,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粥,殿外便忽然传来侍卫的声音。

“殿下,属下有急事求见。”

旁侧的姬白苏放下手中筷子,对姜窈华道:“孤今日回宫,还未面见父皇,你用完膳食,乖乖回寝殿歇息,孤或许会晚些回来。”

姜窈华点头应下,本想站起身相送,被他止住。

“恭送殿下。”宫人向迈出大殿的身影行礼。

姜窈华食量小,喝了小半碗粥,便觉饱腹,遂也搁下筷子,回了寝殿歇息。

今早的太医给她开了安神药,苦涩难闻,姜窈华让宫人搁置在一旁小柜上晾着。

今日太子回宫后,轻柳又不知去哪里了,所以只有那日新来的汝敏贴身伺候她。

汝敏取了话本来,姜窈华上了床榻,斜斜靠在床头看话本。

不多时,消失的轻柳带着姜窈华的母亲到了寝殿,姜窈华脸上溢出惊喜。

“阿娘!”

姜母已年过四十,但依旧可以看出年轻时是个美人,她是六品官之妻,见了太子妃,自然要按照规矩行礼。

“臣妇参见太子妃。”

姜窈华连忙扶起母亲落坐于桌边,跟在后头的轻柳也向二人行礼,笑道:“殿下回宫时听闻太子妃闷闷不乐,便让奴婢请了夫人来跟您说说话儿。”

姜母闻言笑得欣慰。

“可见殿下是将太子妃放在心上的,太子妃进宫以来,一切安好?”

姜窈华眼尾温热,回道:“都好,阿娘有咳疾,换季之时可曾难受?”

“不过是老毛病了,无妨。”

姜窈华看向一侧的轻柳和汝敏,吩咐她们下去,“本宫和阿娘单独说会儿话,你们先下去罢。”

轻柳拉过汝敏,对姜窈华道:“是。”

待宫人退出殿内,姜母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小声道:“我虽未在宫里生活过,但也知晓其中艰难,难为姣姣了,不过这次来见你,确实懂规矩了许多,不像在姜家那般肆意任性了。”

姣姣是姜窈华的小字,已经许久没有人这般叫过她了。

姜窈华拉着姜母的手贴在脸颊上,赌气道:“这么久没见阿娘,好不容易见一次,阿娘还调侃于我!”

“不与姣姣玩笑了,现下无人,阿娘想问你一句,心里,是否还惦念着那沈府的小公子?”

姜窈华正色,放开姜母的手,向殿门去,开了门一阵寒凉的风吹得裙裳飞扬,她见四下无人,才又坐回桌边。

“阿娘莫要提起此事,这事在东宫是个避讳,殿下听见了可了不得。”

见女儿谨慎至此,姜母低声道:“阿娘是怕你已嫁于太子,心里还不懂事地惦记着旧人。但我瞧姣姣这模样,怎么像是……”

怕极了太子。

姜窈华自知母亲疑心,正在犹豫要不要将太子所为告知,姜母又问。

“姣姣可听殿下提起过春蒐之事?”

明灭烛影在二人之间闪烁,姜窈华轻轻点头。

“午后无月哥哥前来觐见殿下,说陛下命他协助殿下负责此事。”

姜母皱眉,似乎很担忧,“这次春蒐,恐怕不太平,你爹爹拜在太子门下,多少知晓一些内情,殿下恐欲对平嘉侯府出手。”

姜窈华一楞,正欲说什么时,外头传来宫人惊呼的声音,“殿下!”

然后便是殿门被打开、宫人向太子行礼的声音。

姜母眼神示意姜窈华不要露出破绽,然后起身相迎。

“臣妇见过殿下。”

太子莞尔一笑,似乎并未听到她们的对话,“不必多礼,天色已晚,孤让人收拾配殿,今夜住在东宫可好?”

姬白苏已经换下傍晚那套青绿衣裳,现下身上穿着以金丝镶边的霜锦蟒袍。

此刻的他,面如皎玉,周身气度如冰之清、如玉之絜,一派矜贵肆雅。

姜母道谢,微微一笑道:“多谢殿下好意,不过这不合规矩,既然殿下回来了,臣妇便也该出宫了。”

姜窈华不舍道:“阿娘……”

姜母拍拍姜窈华的手,安抚道:“太子妃注意身子,臣妇退下了。”

轻柳送姜母出宫,姜窈华看着姬白苏,心中有些忐忑。

窗外月色迷离,他身上带着些夜里的凉意。

姬白苏袍尾迤逦,端起小柜上晾着的药,触之冰凉,已然放冷。

他问道:“怎么不喝药?”

姜窈华已经卸下了钗饰,素净的面庞镀着柔和的烛光,更显那双珀眸颜色,整个人都轻灵绝俗。

她此时不太敢去与姬白苏对视,柔柔婉婉道:“方才阿娘来,一时惊喜,便忘记喝了。”

姬白苏看了她一眼,唤轻柳进来,吩咐去换一碗药。

觉察到殿内无端凝滞的氛围,轻柳低眉噤声,大气不敢出端着药快步退出去。

姬白苏将外袍褪下,搭在珠箔银屏之上,挺拔如松的颀长身影缓步到床沿坐下。

姜窈华顿足屏息,还立在适才与姜夫人谈话的地方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到姬白苏慵漫的声音。

“过来。”

她掀眸看去,姬白苏正定定凝视着她,他长眉入鬓,眼尾狭长上挑,不笑时,颇有几分沉厉之色。

她慢慢挪步过去,才至床榻一侧,便忽然被他桎着手腕扯到怀里,他扯散她的腰带,将她轻轻松松抱上了榻,她娥眉轻蹙,柔发在塌上散开,姬白苏目光泛起波澜,缓缓低头。

姜窈华一慌,叫出了声:“殿下!”

姬白苏目光散漫地看着她,鼻尖抵着她的琼鼻,她呼吸间皆是他身上的清冽莲香。

姜窈华描摹着锦裙之上的绣纹,状似无意问:“春蒐何时开始?”

姬白苏默了一瞬,薄唇微启。

“太子妃想知道什么?”

姜窈华看着他逐渐阴沉下来的脸,感觉有些窒息。

她第一次见到姬白苏将情绪外显,眼里凉薄如拢霜雪寒雾,惊得她险些装不住乖顺的面皮。

她压下想逃走的心思,颤道:“没、我没,随意问问。”

“是吗?”

姬白苏语气凛冰,骨节分明的手顺着锦褥滑入她的脊椎下,捞她起来,抬手将她提到腿上抱着。

他的五指滑入她的发内,自上而下理顺她的青丝,姜窈华觉得好像被一只猛禽抓住了命脉。

她纤指扣住他抚她发的手,眸子里水雾缭绕,“殿下,你放开……”

他打断她的话,焌黑的深沉长眸与她对视,“想知道什么孤都会告诉你,何必如此拐弯抹角?”

幽幽烛火照不亮堆霜积雪的阴郁面容,姬白苏声线阴寒:“不知太子妃,对青梅竹马一词,有何见地?”

姜窈华樱红的唇褪去些许血色,脸色渐渐孱白,似华光一现后的昙花,怯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