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浓云,风卷霓裳。
三月春花飘零,天气回暖,然而沈无月伫于此场旖旎之中,只觉心下无尽绞寒。
姜窈华在一片暮色中回头。
昔日二人音书断绝,银汉迢迢。
今日再见,沈无月依旧目若朗星,光风霁月,但褪去了些许少年气。
“臣,参见太子殿下。”
沈无月上前行礼,他的墨发高高束成马尾,与发带垂在脖颈一侧。
他虽在向太子见礼,眼睛却在看着姜窈华。
姬白苏控住暗自推拒他的姜窈华,矜容之上漾出温和笑意,如闲聊般徐徐而言。
“怎么,沈小公子不向太子妃见礼?”
平嘉侯得当今天子眷顾,侯府自然势大,但与太子的权势尚无法比拟。
姜窈华接到圣旨之时,听闻沈无月曾去东宫找过太子。
后来便不知怎么被调到了边疆戍守,大抵是对太子说了什么不敬的话。
姜窈华看着沈无月,欲言又止。
既怕沈无月与以往一般不知轻重得罪太子,又怕他钻牛角尖惦着她,让太子看出不妥。
毕竟,太子为人远不如表面温善。
所幸沈无月只是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一礼,沉稳的像换了一个人。
“很好,看来小公子前去边疆历练这半年,颇有长进。”
姬白苏语气带着几分玩味,环着姜窈华,故意与她十指相扣,刺沈无月的眼。
到底是十七岁的少年,看着自小心悦之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与他人亲昵,再如何能忍也现了几分端倪。
沈无月沉着眼眸,窄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多谢殿下夸赞。”
“孤听说,沈小公子前些日子刚回朝,便又自请从军,今日来见孤,有何要事?”
姜窈华微微诧异。
沈无月虽为侯府之子,但自小便不喜打打杀杀之事,也从未有过从军的想法,他此番决定,倒是让她意想不到。
不过人都会成长,或许受平嘉侯平日的影响,转念了也未可知。
如此甚好,沈无月远离皇城,既脱离了太子的视线,也不会因她而得罪太子。
姜窈华思绪万千,听到沈无月回道。
“今日早朝,陛下有意举办春蒐,欲等殿下回宫之后将此事交于殿下负责,并命臣协助殿下,选址布围。”
围猎?
据姜窈华所知,当今天子崇文轻武,鲜少携皇子臣下外出狩猎。
忽然举办,想必其中别有深意。
姜窈华向身后人看去,见姬白苏神色清和,似乎早有意料。
他道:“孤知晓了。”
沈无月拱手作礼,“臣于地图之上勾选了几处适做猎场之地,殿下可要过目?”
姬白苏微微颔首,放开姜窈华,从塌上站起,长身玉立,龙章凤姿。
见姜窈华看他,姬白苏面色一柔道:“孤去前殿议事,你先回寝殿,天色晚了,莫要在外边吹风。”
姜窈华点点头,极为听话地转身朝寝殿走去。
日薄虞渊,姜窈华裙裾飘扬,逐步离去,仿若不认识他身侧的沈无月,未曾多看一眼。
姬白苏立在一片将黑暮色里,收回视线,对沈无月道:“走罢。”
外边天色暗淡,殿内莲香清冽。
宫人点燃一架架精雕细琢的落地孔雀灯,烛火明灭扑闪在殿墙映出暗影。
姜窈华进来时,数名宫人正将晚膳布于金丝楠木桌上。
她视线游移,看到姬白苏正坐在案几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长剑。
宫人见到姜窈华,停下手边的动作向她行礼,“参见太子妃。”
姬白苏擦拭剑身的手顿了一下,侧目浅浅地看了她一眼。
姜窈华身后月色朦胧,她迎着明灭不定的烛火,小步走到姬白苏身侧。
“殿下。”
长剑周身淡淡的寒气,萦绕着姬白苏。
殿内气氛有一些压抑,姜窈华许久得不到他的回应,干脆蹲下身子跪坐在他身边的小垫上,靠近了他一些。
“殿下,您听到臣妾说话了吗?”
暗香盈袖,淡淡的女儿香袭入姬白苏的鼻间,耳边是她柔婉娇亮的询问。
姬白苏将剑搁置在案几上,转头看向姜窈华,眼底微闪。
姜窈华生得纤窕,跪坐在他旁侧娇娇小小的。
她睫羽密长,此时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很是乖巧。
沉寂了半晌,他不答反问:“可会做香囊?”
姜窈华摇摇头回道:“臣妾女红不佳。”
那就是会了。
姬白苏皙白隽修的手指轻叩着案几,一下一下,低重沉闷。
“适才与沈小公子商议围猎之事,孤看到他腰间,坠着一个香囊。”
姜窈华心中一紧,即刻反应过来太子所说之物为何。
她及笄之日,曾给沈无月做了一个香囊,只是卖相不好,没想到他竟一直随身佩戴。
一室烛光映着姬白苏温润的眉眼。
明明看上去如沐春风,可姜窈华还是不自主地紧张起来。
香囊人人都能做得,他应当不能如此神算,看一眼便知是她做给沈无月的。
她虽揣摩不清太子的心思,但还是选择装作不知的模样,故作好奇问道:“什么香囊?”
姬白苏若有似无的笑意噙在唇边,顺着她的话继续道。
“绣着你小字的香囊。”
姜窈华眼眸僵住,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看似明清,实则如渊深漩涡,内里藏着无尽暗锋,稍不注意便会被卷进去无法脱身,任何谎言在他面前,仿佛都无所遁形。
姜窈华睫羽微垂,避开那双看久了会让人发毛的漆眸,略低下头,声音有些不安。
“殿下……”
少女两侧髻上的点银流苏发饰错落纠缠,轻轻摇曳,姬白苏伸手抚上替她理顺。
似乎看出了她的惊惶,他声音极轻,叫人听不太真切:“别怕,孤只是问问。”
姜窈华是害怕姬白苏的,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权势,更是害怕触及到他最真实的那一面。
她想,那目前不是她所能承受的。
姬白苏贴近她,靠她极近,他抬起她尖尖的下颌,诱哄般问道:“那个香囊,是你给他绣的。”
姜窈华被迫仰着头,惶然到将月白裙裾抓出褶皱。
她心下反复考量措辞,却觉得怎么说都不对头。
正巧这时宫人布好晚膳上前作礼,打断了他们之间令人窒息的对峙。
“殿下、太子妃,晚膳布好了。”
姬白苏面无表情地看了姜窈华半晌,终于松开手。
他先站起,再扶起身侧的姜窈华,语气平淡仿若适才什么都没发生,“先用膳罢。”
姜窈华暗暗舒气,跟在姬白苏身后坐到金丝楠木桌边,入目都是她素日爱吃的菜品。
她执起小匙,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粥,殿外便忽然传来侍卫的声音。
“殿下,属下有急事求见。”
旁侧的姬白苏放下手中筷子,对姜窈华道:“孤今日回宫,还未面见父皇,你用完膳食,乖乖回寝殿歇息,孤或许会晚些回来。”
姜窈华点头应下,本想站起身相送,被他止住。
“恭送殿下。”宫人向迈出大殿的身影行礼。
姜窈华食量小,喝了小半碗粥,便觉饱腹,遂也搁下筷子,回了寝殿歇息。
今早的太医给她开了安神药,苦涩难闻,姜窈华让宫人搁置在一旁小柜上晾着。
今日太子回宫后,轻柳又不知去哪里了,所以只有那日新来的汝敏贴身伺候她。
汝敏取了话本来,姜窈华上了床榻,斜斜靠在床头看话本。
不多时,消失的轻柳带着姜窈华的母亲到了寝殿,姜窈华脸上溢出惊喜。
“阿娘!”
姜母已年过四十,但依旧可以看出年轻时是个美人,她是六品官之妻,见了太子妃,自然要按照规矩行礼。
“臣妇参见太子妃。”
姜窈华连忙扶起母亲落坐于桌边,跟在后头的轻柳也向二人行礼,笑道:“殿下回宫时听闻太子妃闷闷不乐,便让奴婢请了夫人来跟您说说话儿。”
姜母闻言笑得欣慰。
“可见殿下是将太子妃放在心上的,太子妃进宫以来,一切安好?”
姜窈华眼尾温热,回道:“都好,阿娘有咳疾,换季之时可曾难受?”
“不过是老毛病了,无妨。”
姜窈华看向一侧的轻柳和汝敏,吩咐她们下去,“本宫和阿娘单独说会儿话,你们先下去罢。”
轻柳拉过汝敏,对姜窈华道:“是。”
待宫人退出殿内,姜母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小声道:“我虽未在宫里生活过,但也知晓其中艰难,难为姣姣了,不过这次来见你,确实懂规矩了许多,不像在姜家那般肆意任性了。”
姣姣是姜窈华的小字,已经许久没有人这般叫过她了。
姜窈华拉着姜母的手贴在脸颊上,赌气道:“这么久没见阿娘,好不容易见一次,阿娘还调侃于我!”
“不与姣姣玩笑了,现下无人,阿娘想问你一句,心里,是否还惦念着那沈府的小公子?”
姜窈华正色,放开姜母的手,向殿门去,开了门一阵寒凉的风吹得裙裳飞扬,她见四下无人,才又坐回桌边。
“阿娘莫要提起此事,这事在东宫是个避讳,殿下听见了可了不得。”
见女儿谨慎至此,姜母低声道:“阿娘是怕你已嫁于太子,心里还不懂事地惦记着旧人。但我瞧姣姣这模样,怎么像是……”
怕极了太子。
姜窈华自知母亲疑心,正在犹豫要不要将太子所为告知,姜母又问。
“姣姣可听殿下提起过春蒐之事?”
明灭烛影在二人之间闪烁,姜窈华轻轻点头。
“午后无月哥哥前来觐见殿下,说陛下命他协助殿下负责此事。”
姜母皱眉,似乎很担忧,“这次春蒐,恐怕不太平,你爹爹拜在太子门下,多少知晓一些内情,殿下恐欲对平嘉侯府出手。”
姜窈华一楞,正欲说什么时,外头传来宫人惊呼的声音,“殿下!”
然后便是殿门被打开、宫人向太子行礼的声音。
姜母眼神示意姜窈华不要露出破绽,然后起身相迎。
“臣妇见过殿下。”
太子莞尔一笑,似乎并未听到她们的对话,“不必多礼,天色已晚,孤让人收拾配殿,今夜住在东宫可好?”
姬白苏已经换下傍晚那套青绿衣裳,现下身上穿着以金丝镶边的霜锦蟒袍。
此刻的他,面如皎玉,周身气度如冰之清、如玉之絜,一派矜贵肆雅。
姜母道谢,微微一笑道:“多谢殿下好意,不过这不合规矩,既然殿下回来了,臣妇便也该出宫了。”
姜窈华不舍道:“阿娘……”
姜母拍拍姜窈华的手,安抚道:“太子妃注意身子,臣妇退下了。”
轻柳送姜母出宫,姜窈华看着姬白苏,心中有些忐忑。
窗外月色迷离,他身上带着些夜里的凉意。
姬白苏袍尾迤逦,端起小柜上晾着的药,触之冰凉,已然放冷。
他问道:“怎么不喝药?”
姜窈华已经卸下了钗饰,素净的面庞镀着柔和的烛光,更显那双珀眸颜色,整个人都轻灵绝俗。
她此时不太敢去与姬白苏对视,柔柔婉婉道:“方才阿娘来,一时惊喜,便忘记喝了。”
姬白苏看了她一眼,唤轻柳进来,吩咐去换一碗药。
觉察到殿内无端凝滞的氛围,轻柳低眉噤声,大气不敢出端着药快步退出去。
姬白苏将外袍褪下,搭在珠箔银屏之上,挺拔如松的颀长身影缓步到床沿坐下。
姜窈华顿足屏息,还立在适才与姜夫人谈话的地方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到姬白苏慵漫的声音。
“过来。”
她掀眸看去,姬白苏正定定凝视着她,他长眉入鬓,眼尾狭长上挑,不笑时,颇有几分沉厉之色。
她慢慢挪步过去,才至床榻一侧,便忽然被他桎着手腕扯到怀里,他扯散她的腰带,将她轻轻松松抱上了榻,她娥眉轻蹙,柔发在塌上散开,姬白苏目光泛起波澜,缓缓低头。
姜窈华一慌,叫出了声:“殿下!”
姬白苏目光散漫地看着她,鼻尖抵着她的琼鼻,她呼吸间皆是他身上的清冽莲香。
姜窈华描摹着锦裙之上的绣纹,状似无意问:“春蒐何时开始?”
姬白苏默了一瞬,薄唇微启。
“太子妃想知道什么?”
姜窈华看着他逐渐阴沉下来的脸,感觉有些窒息。
她第一次见到姬白苏将情绪外显,眼里凉薄如拢霜雪寒雾,惊得她险些装不住乖顺的面皮。
她压下想逃走的心思,颤道:“没、我没,随意问问。”
“是吗?”
姬白苏语气凛冰,骨节分明的手顺着锦褥滑入她的脊椎下,捞她起来,抬手将她提到腿上抱着。
他的五指滑入她的发内,自上而下理顺她的青丝,姜窈华觉得好像被一只猛禽抓住了命脉。
她纤指扣住他抚她发的手,眸子里水雾缭绕,“殿下,你放开……”
他打断她的话,焌黑的深沉长眸与她对视,“想知道什么孤都会告诉你,何必如此拐弯抹角?”
幽幽烛火照不亮堆霜积雪的阴郁面容,姬白苏声线阴寒:“不知太子妃,对青梅竹马一词,有何见地?”
姜窈华樱红的唇褪去些许血色,脸色渐渐孱白,似华光一现后的昙花,怯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