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和十八年,初春,雨细风柔。
这是汝敏被派遣至东宫当值的第一日,步入东宫时,天还未大亮。
东宫内目之所及是连绵不断的森长朱墙,围拢瑶台琼室,八角琉璃风灯悬挂于飞檐翘角之下,与朦胧曦光映彻天际。
此刻,来往宫人静默有序,垂首敛气,汝敏临深履薄,深感惶恐。
人人皆知,宫内最不能得罪的人,便是那位不常露面的太子妃。
太子妃乃是诏和十七年受陛下赐婚,择九月初九之吉日和太子殿下结为秦晋之好。
二人成婚半年有余,琴瑟不调,太子妃每每与殿下盎盂相击,愤恼之中便会迁怒宫人,无故诛杀,东宫内人人自危,如履薄冰。
而她今日所顶之职,本是太子妃贴身宫女绿晚的职位,只因昨日绿晚说了一句无足轻重的话,惹恼了太子妃,从此一个锦瑟年华的女子就永远消失在了这深重宫墙之中。
汝敏心思繁重,未留意到拐角迎面而来的身影,直直地冲撞到了来人。
与此同时,玉石击磬之声玎玲悦耳,本应闻之心舒,可汝敏的心,却已经跳出了十里之外。
“这当是来顶替轻柳的宫女,既然入了东宫伺候,当事事尽心谨慎,头一日便如此横冲直撞,毁了殿下送于太子妃的合欢玉,入宫之时没有嬷嬷教你规矩吗?”
汝敏惊惶跪下,地上的碎玉垫破她的膝盖,她却全然顾不上疼,“奴婢方才一时失神,不是故意的!”
“这玉价值连城,你一句失神便可相安无事吗?”
轻柳置之不理,唤人来冷冷道:“拖去永苑,按宫规处置。”
话音方落,跟在轻柳后头的两个小宫女便要将人拖走。
永苑是一处偏僻废弃之地,住在里面的是犯事的宫人与不受宠的妃嫔,因常年活得孤寂绝望,大多得了失心疯,再正常的人去了那里都会疯掉。
汝敏哭嚎着挣扎,她万万意想不到,此番调遣没有折到传闻中乖戾非常的太子妃手中,却依旧要丢了性命,东宫竟是比那放养着豺狼虎豹的林子都可怕上几分。
汝敏颤抖着身子,心如死灰。
正当她极其绝望之时,忽听见一道娇柔的女声。
“你们在吵什么?”
轻柳与钳制汝敏的小宫女动作一顿,回头看清来人是谁后连忙向其行礼:“参见太子妃!”
汝敏从惊惧中缓过神来,颤悠悠地瞧去,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宫裳华贵,身姿窈窕,踏着莲步裙带翩跹,恍若仙子般缓步走近。
汝敏想,传闻中凶狠残戾的太子妃,竟是这样一个美人儿。
太子妃的面容小巧精致,大约是将将起身,青丝随意拿一根白玉簪子挽着,也未施粉黛,细看之下身上的裙裳有些皱,应是穿时急切所致,她的眸色很不同于常人,有着一双淡如云烟的琥珀清目,举手投足之间像极了一只慵懒的猫。
轻柳上前,恭恭敬敬道:“回太子妃,这宫女本是来顶绿晚的职,只是方才犯了事,奴婢正在训诫她。”
东宫的寝殿离此处不远,姜窈华尚在安眠时,被一阵悲戚的哭声吵醒,索性起身出来看看。
贴身伺候她的宫女有轻柳、绿晚二人,昨日绿晚被无故撤走,轻柳不在她身侧,所以适才起身时也没人为她更衣。
“她犯了何错?”
轻柳回道:“她打碎了殿下为您寻来得合欢玉。”
姜窈华目光在地砖之上游移,果然看到了碎玉,纵然摔得四分五裂,也能看得出此玉晶莹剔透,应当是成色极好的上等玉石,不过,尚不足以罚入永苑。
姜窈华收回视线,淡然道:“既然是送于本宫,那碎了就碎了,东宫还缺区区几块玉石吗?本宫尚未梳妆,回去罢。”
这是叫轻柳不必追究的意思。
轻柳自然不敢忤逆太子妃,垂头道“是”。
姜窈华裙摆迤逦,转身朝寝殿走去,她眸色沉沉,心底涌上不安。
姜窈华的父亲姜仁成任太子司议郎,官至六品,掌东宫侍从规谏,驳正启奏,父亲于开国功臣平嘉侯有救命之恩,因此平嘉侯每每上姜家拜访,父亲都与之把酒言欢。
直至她六岁时,平嘉侯将他的嫡小公子沈无月带来,她的生命里从此多了一个如亲哥哥般疼她的人。
她与沈无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父亲与平嘉侯见势便干脆订下了娃娃亲,说定,只待她及笄便可促成大礼。
她对这门亲事也颇为满意,沈无月自小待她便好,天上的星星、地上的月亮,看得见的、摸不着的,只要她要,沈无月必会想尽办法为她寻来,她性子被父亲母亲养得娇纵,那时她想,除了沈无月,应当不会再有人能受得住她的坏脾气。
后来,一场宫宴,天子赐婚,她入了东宫,成了太子妃,往日与侯府的婚约也成了东宫的禁忌,仿佛从未存在。
嫁入东宫前,父亲曾几次三番肃穆提醒,将她赐婚于太子,乃是圣意,万不可因陛下赐婚之事迁怒太子,亦言太子温润,乃淑人君子,当琴瑟和鸣,不可生怨。
起初姜窈华亦是认同,但在入东宫后的第二月,她无意间撞见太子处置政敌,手段狠戾令人毛骨悚然,彼时她在想,若是太子知晓她识得其真面目,会不会将她灭口。
太子喜怒不形于色,性子阴郁,是一个城府极深之人,他用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具骗过了所有人,朝堂之上的他,温文尔雅的做派是其伪装,只因当今天子认为,唯有品行高洁、性格温和之人才担当得起太子之位,得到天下民心。
太子霸道独断,平日以她体弱为由,吩咐宫人看着她,不许她踏出东宫,今日也是离得近了些,她才能救下这可怜的宫女。
这里于她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
派人安置好汝敏,姜窈华只带着轻柳回到寝殿,她懒懒歪在梳妆台前,玉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支银钗。
“太子……何时回来?”
轻柳笑着梳顺姜窈华的三千青丝,利落绾了一个发髻,簪上发饰,回道。
“还未传来消息,您若念着殿下,不如写一封信差人快马送去,也不过两日就可送到。”
铜镜前的矜贵少女闻言卷睫稍抬,展颜一笑,一双琥珀眸子如隐朦胧夕雾甚是好看。
她慵缓道:“好啊。”
红墙绿瓦,雨线霏霏,白玉石铺就的地面浸了水,透亮非常。
姜窈华推开书房的门,吩咐轻柳在外等着。
轻柳虽有疑心,但见太子妃神色含娇,怕是不想让人看见书信所写为何,便也不再多言。
姜窈华摆脱轻柳,关上殿门。
书房内高雅别致,一应陈设独具匠心,琴、棋、书、画俱全,另有塌几各一张,中央置有半人高的莲花香炉,炉内紫檀香袅袅如烟,侧角案上置松柏盆景,赏心悦目。
姜窈华绕过香炉,朝放置折子的檀木书桌走去,随手拿起一本,不过平日朝政琐事,无甚异常。
她又去窗牖边的矮案,见上边整齐堆积信封数张,纸色泛黄,显然已存放多时。
这些信封放置之处显眼,姜窈华轻扫一眼本不打算看,只“姜家”二字现于眼前,她微顿,在矮案旁摆袖坐下,一封一封细细看起其中内容,越看不由得越是心惊。
她素手微颤,接着拿起下一封,其上所写——
【四月初九宫宴,姜姑娘于承云宫外云湘水榭会见沈公子,言:无月哥哥,宴上无趣,皇家虚伪,不是明争暗斗便是阿谀逢迎,且酒菜不比平嘉侯府,食之无味。沈公子言:妹妹慎言,当心祸从口出,牵连姜家,待宴席结束,妹妹与我一道去侯府,届时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姜姑娘闻之喜悦。】
【五月初一姜家,平嘉侯府夫人拜访,会见姜夫人,言:我儿心悦窈华,多番与我私下恳求,依我看来,两个孩子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且自小订了娃娃亲,不若挑个良辰吉日,将此事敲定。姜夫人言:窈儿尚未及笄,待六月之后,问其意愿,再做定夺。】
【六月初八姜家,姜姑娘行及笄之礼,姜夫人事后问其是否愿意嫁于沈公子为妻。姜姑娘言:愿意。】
【六月十五姜家,姜姑娘接到赐婚于太子殿下的圣旨,谢恩,期间面无异色,并未伤心,也并无欣喜。】
【七月……】
“太子妃,您写完了吗?”
轻柳询问之声从殿外传来,惊得姜窈华抖落了一地信纸,她一面将信封重新摆放整齐,一面对轻柳道:“马上就好!”
姜窈华回到檀木书桌,执笔在白纸上书写,待写好后装入信封滴上火漆封口,她压下心绪,走出书房。
“好了,即刻派人送去罢,本宫自己回寝殿。”
绿柳接过信封,打量姜窈华,见太子妃神色如常,才行礼退下。
姜窈华伫在原地,直至四周无人,她才战栗着吐出心中所憋的一口浊气。
她本以为,赐婚是天子的意思,彼时虽奇怪陛下为何会册封一个六品官的女儿为太子妃,但现下看来,恐怕是太子一手促成。
姜窈华脊背生寒,珀眸暗自观望四方,尚未入东宫,便已有眼线在姜家监视她两年之久,如今东宫之内,恐怕太子的眼线只多不少。
她此前惧怕太子清润面具下的真实,如今更怕他这般好的耐心。
直到今日,她才彻底意识到,自己踏入了一个怎样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