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霜对今晚后来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的记忆仅停留在与尹禾道别之前。
叶霜哼着小曲儿回到自己闺房,她对今晚的收获很满意,坐到梳妆台前卸妆的时候嘴里依旧在咿咿呀呀地哼着。
红荞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心说小姐开窍了,虽说对象有点不合适,但姑娘们有了心上人,大家都爱开开玩笑的不是?
于是红荞走上前,一边帮叶霜解头花,一边悄声说:“就知道二姑娘喜欢儒雅型的读书人,尹家公子虽然博学强记、出口成章,跟通判大人是同一款的,但听说他老家在云州庆阳山区里的一个小县城,总觉得还是差了一点什么。”
叶霜瞄一眼镜子里的红荞,抿着嘴儿笑。
“红荞你错了,你家姑娘我对念不念书其实没什么要求,如果为人踏实肯干还不怕吃苦,就算是个种地的庄稼汉,我叶霜也愿意嫁。”
红荞听了有点懵,她第一次听说有富家小姐愿意嫁庄稼汉的。徐府里最受老祖宗宠爱的二小姐,怎么可能下嫁一个庄稼汉呢?
想想都不可能!
红荞决定不与自家姑娘讨论庄稼汉的事,反正这种事情就算叶霜想嫁,都一定嫁不成的。因为徐家根本就不可能同意——包括那个尹公子,也一样。
那么叶霜愿意怎么想,便由她想去吧!
这样想着,红荞便放轻松了许多。她跳过这个不切实际的话题,转而问叶霜,睡觉前还要不要拿玫瑰花汁敷脸,今天有点晚了,就怕敷了得折腾到一更天去……
叶霜答,敷脸就免了吧,用清水洗了大家都好睡觉。
红荞点点头,手脚麻利地招呼院子里的婢女们都张罗起来。很快伺候叶霜洗漱好了躺下,红荞替叶霜关窗吹灯,就要离开的时候,叶霜突然叫住了她:
“红荞记得寅时叫我,昨天管家拿来的荞麦面叫厨房先帮我醒好,明天我要亲手做栗子糕。”
“……”
第二天天不见亮,叶霜就起了,她挽起袖子亲自下厨揉面、打糖、做糕。在厨房里忙活了一早上,热气腾腾的栗子糕出笼了。
白花花的糕饼晶莹剔透,其上还做了塑形,是一朵黄澄澄的金丝菊,栩栩如生,热气腾腾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姑娘什么时候学会的这手艺,连奴婢都从来没有注意过。”红荞很惊异地发出这样的感叹。
叶霜抿着嘴儿笑,也不回答。只把热气腾腾的栗子糕放食盒里装了,一把塞进红荞的手里。
“去!把这个给西园的尹公子送去。”叶霜说。
红荞有些呆,她以为叶霜做这个是跟上次一样,给通判大人做的,没想到结果居然并不是这样的。
“愣着干什么?快去啊!”叶霜不耐烦地推一把发呆的红荞:
“快把这个给尹公子送去,要是他让你捎点什么书啊信的,就紧着给我带回来!”叶霜粉腮含笑,眼底有华光流转——
那是爱情的味道。
……
叶霜的设想是美好的,但现实却是残酷的。
当红荞提着原封不动的食盒再度回到叶霜面前的时候,叶霜一度怀疑红荞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帮自己把东西送给情郎。
红荞苦着脸对叶霜表示,尹公子压根儿就不肯见她,她刚到门房就被人给直接撵出来了,说后院的人需要老爷的手牌才能进去。
叶霜无奈地摇头,认为一定是红荞哪句话没有跟人说对,导致了对方误解,但她并没有对自己的婢女横加苛责。
叶霜知道红荞并不支持自己与尹禾,所以不想帮忙是可以理解的。她毫不在意地告诉红荞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转身便把红荞提回来的食盒藏进自己的小柜里。
叶霜知道尹禾白天要去徐家的学堂读书,傍晚才会回来,早上没送出去的东西,白天也送不到他手上,便准备吃过晚饭亲自去送。
傍晚吃过晚饭,叶霜把下人们都给赶出了院子,只留自己一个人在夕阳底下坐着打络子。
眼见四周都安静了下来,叶霜站起身,整整衣裳提起早上没有送出去的那只食盒出发了。
刚走出后花园的垂花门,叶霜就看见前方水榭里头围了仆妇丫鬟一大群,其中一个人站在高台上远远地跟自己打招呼。
“霜表妹!”徐修齐朝叶霜大声喊,“你一个人走哪里去?”
叶霜提着食盒走近了,看见是徐修齐在这水榭里摆了一桌果子,由这一圈的丫鬟婆子伺候着,一边吃东西一边看书。
叶霜提着食盒冲徐修齐说笑:“齐表哥,你这是在念书还是享福呢?”
徐修齐唰一声扔掉手里那本可怜的书,三两步跳到叶霜面前,对她发起了邀请:
“过来,你陪我一起念,给我讲讲什么叫政贵有恒。”
徐修齐念书费劲,人尽皆知。从前小的时候,叶霜也进徐府的学堂。徐修齐跟不上夫子的课,便去女孩那边的课堂听女诫,因为这事,徐修齐的娘兰氏揍了他不知道多少次。
从前的叶霜皮虽然皮,但念书还是坐得住的,她不光念完了《女诫》、《内训》,四书五经包括诗词歌赋她也多有涉猎。
叶霜清楚徐修齐的德行,加之她与徐修齐的关系向来亲近,所以徐修齐的“陪读”一职,常常由叶霜来兼任。
现如今徐修齐再度向叶霜发起陪读邀请,叶霜却犹豫了一下。
经历过一世的叶霜,对男人的理解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样子,如今的叶霜其实并没有兴趣再与这个天性顽劣的表哥厮混浪费青春。她对自己的目标有非常清晰的认识,并不想花时间在其他无关的人身上。
叶霜想了想,扬起嘴角对徐修齐道歉:“齐表哥,霜儿有事,现在怕是没时间陪表哥念书了。”
徐修齐低头,看见叶霜手里的食盒,知道她是去给人送吃食。
“你是去找三姑爷吗?没事,我叫人送去就行,你就不用再跑了。”徐修齐这样对叶霜建议。
叶霜摇摇头,说不是,这东西还是她亲自送比较好。
徐修齐不解,追问叶霜究竟是要送给谁,还非得自己亲自送不可?
叶霜不答,只一门心思要走。
徐修齐不悦,伸出手来抢叶霜手里的食盒,非要打开来看盒子里装了什么。
原本只是两兄妹的随意打闹,闹到如今,竟然都带上了情绪。
徐修齐倔强,叶霜也不是好说话的,两个人都生起气来,一番争抢后,食盒被徐修齐打翻了,里头的栗子糕掉出来,散落一地。
叶霜怒不可遏,冲将过去,一巴掌拍上徐修齐的脸。
伴随响亮的一声耳光,徐修齐愣住了。
在场的众人也都愣住了,大家都呆呆地看着斗鸡似的两个人,忘记了劝阻。
那一巴掌出去,其实叶霜自己也懵了。虽然她是打人的人,但这一巴掌就像打在她自己脸上一样,心里火辣辣的痛……
最后还是徐修齐先反应过来,他拿手指着叶霜,又指着地上的栗子糕,颤声质问叶霜,准备把这些糕点往前院送,为什么不送给他。
叶霜扶额。
其实她已经后悔了,如果徐修齐现在赌气离开,叶霜肯定会努力追上去道歉。可徐修齐非但不走,反而发起这样的质问,叶霜一气未平又生一气,只觉得眼前这个人简直幼稚得可笑。
为什么过去的自己会喜欢跟这么愚蠢又无用的表哥一起玩?
“我辛辛苦苦做的糕点为什么要送给你?”叶霜气到深处,头脑一热,脱口而出,“我宁愿把这些东西喂大门外的狗,也好过送给你这样没用处的纨绔子弟浪费!”
“……”徐修齐说不出话来,他被叶霜的话给刺激到了,只飞起一脚把地上那只食盒给踢得老远。食盒噼里啪啦乱翻着滚进了路边的草丛,散落成几大块瘫在草丛里。
徐修齐转身想走,走两步又倒转了回来。
这人气归气,但该说的话还是必须要先说完。
徐修齐一把拽紧叶霜的胳膊,把她拖自己的鼻尖底下,死死盯着她的脸:
“你这是勾搭上野男人了吧?前院都是府里的叔伯在用,外加借住的亲友和小厮。你一大家闺秀,现在却偷偷摸摸提着吃食去前院,这般不守女德,当心我告诉三姑爷把你关起来禁足!”
……
叶霜预料不到,莫名其妙地自己会跟徐修齐起这样的争执。
向来连书都读不明白几个字的徐修齐,竟能因为叶霜在那个时候提了食盒去前院,便开动起原本与他徐修齐无关的缜密大脑,分析得如此头头是道,这是叶霜没有想到的。
在叶霜的记忆里,徐修齐除了酷爱跟叶霜一起捣蛋,并没有做过任何针对叶霜的过激行为。因为他们两个向来都是一伙的,干坏事的雌雄双煞。
在徐修齐的怂恿和推波助澜下,叶霜干过多少有违大家闺秀身份的事,叶霜已经数不清楚了。
然而让叶霜记忆尤为深刻的,是老祖宗去世后,叶济康与徐府割席,已经走入绝地的叶霜回到徐家,油尽灯枯,看不到希望,没有明天,还被父亲叶济康给关进了柴房。
老祖宗的去世后,头七都还没有过,徐家就分了。叶济康代表徐三娘分得了东厢院,三房的院落之间被筑起了高墙。在其他人都对一团糟的三房避之不及的时候,徐修齐只身一人来到东厢,与叶济康发生了争执。
听柴院里砍柴的老茂说,徐修齐是提着砍刀过来的,他特别蛮横地诅咒谩骂叶济康,还出刀伤了几个小厮。最后叶济康出动了州衙的士兵,才把徐修齐给赶走。
叶霜不清楚今天徐修齐突然发作的具体原因,但很清楚徐修齐就爱胡闹生事,而徐修齐的每一次发作,其实都不一定有什么原因的。可偏偏就是徐修齐上一世的那最后一次胡闹,让绝境中的叶霜感受到了久违的温度……
叶霜被扰得头痛,她从来没有想过徐修齐也会给自己带来烦恼,她自窗边的春榻上起身,婢女红荞心领神会,走上前替叶霜除掉身上的小衫。
“姑娘歇了吧?”红荞问,“亥时都过了。”
叶霜点点头,转身朝床头走去,“歇了,你去通知厨房替我发面,明日我还要早起,记得寅时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