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霜死了,她的魂魄被关在井底很多年。
一想到自己悲催的一生,叶霜就变得很烦躁,天天在这黑暗的方寸之地咆哮,痛骂。
她骂父亲叶济康心狠手辣,骂婆婆杨氏阴险狡诈,骂夫君王希禹软弱无能,还四处拍打、撞击。
当然都无济于事。
渐渐地,叶霜的心态崩了,趴在黑暗的深处呜呜呜地哭。
突然有一天,日复一日哭泣不止的叶霜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哎哟喂,天天哭,天天哭,听得老子都想日决人了……”
叶霜一惊,掉转头来四处张望,看见距离自己不到一尺的地上有一点暗暗的幽光。
“这里是锁魂井,断六道、绝轮回的锁魂井,我劝你还是消停点吧!你闹不累,我都听累了。”那点光继续这样说。
叶霜趴近一看,幽光没有形态,就是那小小的一点。
“你是谁?”叶霜惊讶地问,“在这里多久了?”
“你可以叫我獾。”那点幽光说。
“獾?”叶霜惊讶,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会发光还会说话的獾。
“是他们在挖这口井的时候,一锄头把我的头挖掉了,所以我跟你一样也只能留在这里了。”幽光有些无奈地说。
它朝黑黝黝的地面方向点了点,继续道,“我的骨头还在这下面的,每天都会到你这里来透透气。”
“……”叶霜无语,自己的邻居居然是一只獾,她不知道应该哭还是应该笑。
叶霜从来都没有跟野兽、畜生聊天的习惯,既然都不是同类,她便掉转头去望着黑暗里不知道什么地方发呆,继续为自己伤春悲秋。
正要再哭的时候,幽光发声了:“这么漂亮的女人,却被戾气包裹,生生把自己作贱成一个厉鬼的样子,真是可惜……”
“……”叶霜一噎,刚刚滚到嘴边的哭声,被这句话又给逼得生生退了回去。
“你说什么?厉鬼?我看你才是厉鬼!你敢再说一遍?”叶霜横眉怒目。
那幽光笑了。
是的,虽然只是一点光,叶霜竟然感觉得出来它是在笑。
一个连人都不是的东西竟然敢嘲笑我?叶霜又怒又委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
“你以为我不想优雅吗?你以为我喜欢天天发疯吗?想当初我也是念过四书五经,会弹琴、精女红的大家闺秀,谁不想轻言细语,端庄优雅地过生活?可又是谁把我逼成这个样子的呢……”
叶霜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替自己不值,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听完叶霜这句话,见叶霜又一副崩溃的样子,那幽光也有些不忍,原本还想嘲笑她的话再也说不口。
幽光便叹了一口气劝她,“可那些都过去了,现在的你只是一只鬼,又被困在这里,你什么也做不了。”
听完这句话,原本还咿咿呀呀哭的叶霜突然就沉默了。
心情瞬间荡到谷底,她怎么忘记了自己也不是人,哪里还有脸去嘲笑一只獾?
幽光听不见叶霜的回答便有些担心,接连又追问了她好几句,“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叶霜依旧没有回答,直到这幽光开始变得不耐烦,掉头要走的时候,叶霜突然开口了: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什么?”
“我说你怎么就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因为你告诉我你是一只獾,我们都知道獾长什么样子,可你现在并不像獾。”
“噢!原来这样啊!”那幽光总算明白过来,它点了点头——叶霜感觉出来它正在对自己点头。
“你知道什么是道吗?”幽光问。
“知道。”叶霜答,“所以你想告诉我你这是在修仙吗?”
“你要说是修仙也可以。你看我原本没有形,现在已经开始变亮。其实这都只是开始,再过不久我会再有形的。”幽光不无骄傲地说:
“我是不是很漂亮?”
“……”叶霜无言。
幽光只有一点,虽尚无形,可亮晶晶的不比自己黑乎乎的好看?叶霜想起獾刚才说过她一副厉鬼样,如果叶霜看得见自己,兴许还能看到一副让叶霜自己都害怕的恐怖嘴脸!
这样想着,叶霜禁不住更加丧气了。
“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獾。”叶霜真诚地对那幽光表达赞美。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自己的身上可以这样披上一层圣光。
幽光笑了,它告诉叶霜,“世人会骗人,会害人。可道法不会,佛家只渡有缘人,而道法济所有向道之生灵。”
叶霜默了默,有点明白獾的意思,又似乎没明白。
“那么等你得道,你便要离开这里了吗?”叶霜继续问。
幽光笑得更欢了:“鬼女你又忘了,这里是锁魂井,断六道、绝轮回的锁魂井,我们哪里都去不了。”
叶霜不解,既然不管怎样都不能离开这里,那么求道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求道并不是为了离开这里,更不为升仙,只为自我。”
“什么是自我?”叶霜问。
幽光晃了晃头:“心安。”
……
因为是灵识,就算被锁在井底叶霜也能知道,在自己死后不久夫家人王家便搬离了江宁回到京城,可不知道为什么,没过几年又重新败落了。
叶霜也知道,就在自己死后不久,哥哥叶惟昭一步登天,做了殿前指挥司指挥使,后来又因其救过皇帝一条命,直接拜了侯,带动整个叶家都飞黄腾达了!
借着叶惟昭的东风,父亲叶济康终于挤进了翰林院,达成了他这么多年的夙愿。
虽然拜完侯的叶惟昭回过头来就跟叶济康割裂了,过河就拆桥不说,甚至还给他自己改了个姓。
所以叶氏父子和王家人都在叶霜死后发达了,不管最终结果怎么样,他们该享受的也都已经享受过了,就剩叶霜一人变成厉鬼被困在这井底。
除了叶霜一个人,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可以称得上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原本叶霜是不甘心的,可现在,已经不会了。
叶霜叹一口气,享受就享受吧,随他们去!
她觉得那只獾有句话说得很对,叶霜首先是叶霜自己,其次才是别人的女儿、妻子和儿媳。
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其实是不对的。
女为己容,是每个女孩需要谨记在心的准则,因为别人的过错把自己活成地底下腐臭的厉鬼,更是大错特错!
亡羊补牢尚未晚,所以从今天开始,叶霜就要为她自己而活,哪怕在这断六道、绝轮回的锁魂井里,叶霜也要为自己活成一道光!
从此以后,叶霜不再有抱怨,更不再仇恨,脱去戾气包裹的她竟也跟那只獾一样,慢慢变得柔润、光彩起来……
直到有一天,叶霜伸手摸着井顶那朵雕工精美的莲花,就像摸一件艺术品。她告诉獾,曾经有一名大诗人,写莲花写得最好,还因为他莲花写得好,自封为芙蓉居士。
不等叶霜背出那首耳熟能详的诗,耳边便传来一阵巨响,指端正摸着的那块莲花竟突然囫囵个儿地掉了下来,落进阴暗潮湿的井底。
不等叶霜回过神,一道刺眼的强光自头顶直射进来。
叶霜一惊,下意识大喊獾的名字。
可符箓已破,神识瞬间飞升。
眼前一条红色的缎带闪过,刹那间,叶霜已失去了知觉……
……
叶霜在院子里的木樨花开的时候回到了徐府,府里的老管家亲自出府来迎。
十三驾挂着徐府铭牌的朱漆的华盖大马车一字排开,老管家带着人走到当中的一驾跟前站着。
锦缎的车门帘自内打开,婢女青茉从里面探出头来,急匆匆对管家说了一句:
“徐伯,快给夫人抬把软轿来,夫人坐车坐太久头痛病犯了。”
管家老徐听了立马招呼几名小厮回房去抬轿。
老徐担心得慌,等不及小厮们抬凳,扎起袍子自己爬上马车的轿厢,朝里头小心翼翼的打探。
“三娘,三娘……头还很难受么?”
徐三娘此时正缩在马车轿厢的最里头,听见自家管家来了,一只手死命撑着太阳穴,恹恹地回他一句:“是的,痛了这一路,连府医开的贴也不管用了。”
管家听了了然,三娘这头痛症是胎里带的,劳累了,或心情不好的时候都容易犯。府里常备有头痛药,可一年四季都这么吃,什么药都只会越来越不管用。
“三娘放心,老奴已经打听到了,江宁城新来的那个薛神医治头痛是一把好手,我这就叫人去找薛神医给三娘抓药!”说完这句话,老管家便把头探出马车,安排人出府去抓药,处理完这一切,老管家回身,转过头来就看见了端坐一旁的叶霜。
因为在车上小憩了一会儿才刚醒来,叶霜脱了外面的褙子,只穿一件素色的纱裙,侧身靠在车窗棂的边上,正低眉垂首坐着。
一头云鬓松挽,那楚腰蛴领,柳眉稍挑,凤眼微醺的样子竟给叶霜增加了几分与实际年龄不相称的韵味……
老管家看得心底忍不住一个哆嗦,心说几天不见,走的时候还是小孩的霜姑娘怎么转眼就长大了?
哆嗦完了老管家的心底又涌起更多的疼惜与怜悯,满是褶子的脸上便扬起比以往更加慈祥的笑:
“大——呃……二姑娘……”连长袖最善舞的徐老管家的嘴都打了个磕巴,因为叶霜是徐三娘生的第一个孩子,原本一直都是叶霜当老大的,只是现在突然才变的老二,老管家还有点没改过习惯来。
“二姑娘啊!凤凰滩好玩么?”老管家弯着腰,哄孩子似的看着叶霜,一张老脸笑成了一朵花。
叶霜懒懒地不想动,侧过脸看着老徐点了点头,“老徐有心了,这个时节去凤凰滩正好遇上涨潮,那叫一个壮观,真是绝无仅有!我玩得很开心,只是娘累了,回来的路上贴了好几张膏药都不见好。”
管家听了便点点头,安慰叶霜道,“小子们抬轿去了,很快就到,二姑娘陪着你娘稍坐,轿子马上就来!”
叶霜点点头,拍拍身旁的锦垫对管家说:“老徐坐。”
老管家听了惶恐,急忙推辞说他不累,一边寻了最靠车门的一处角,盘着腿坐下。
“爹爹回来了么?”叶霜问老徐。
老管家急忙摇头,“三姑爷还没回呢!听传信的小厮说,三姑爷领着大公子日行两百里,已经到密州了,再不济,四五天内也就到了。”
叶霜颔首,转头看自己的娘,只见徐三娘紧闭着双眼,似乎没有听见叶霜与管家的对话,可是她原本苍白的嘴抿得更紧了,隐隐开始发青……
叶霜心底一沉,心说母亲其实还是介意的,并没有像她嘴上说的那样“无所谓”、“想得开”。
叶霜的父亲叶济康与母亲徐三娘成亲十四年,徐三娘因出身家庭原因有些大小姐脾气,好在叶济康宽厚,对三娘多有忍让,平日里有再多的矛盾,也都被叶济康一一化解。这十四年过下来,夫妻两个也算做到了齐眉举案,相敬如宾,叶霜的成长环境,不可谓不幸福。
可就在前不久,叶济康突然说起他在外头还有个儿子,并要让这儿子认祖归宗,把他叶家的血脉给带回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儿子,徐三娘坚决反对他进门。可叶济康却不一样了,毕竟是留着自己血液的亲儿子,这一次向来宽厚的叶济康也不好说话了,无论是谁去劝,他都直咕隆咚丢出一句话——
那是我叶济康的亲儿子,如今刚死了娘,我不要他,难道要他去死吗?
最终还是徐府的老祖宗,叶霜的外婆,徐三娘的亲娘站出来拍了板:三姑爷的儿子,咱徐家必须认!就算你三娘再不高兴,人家父子血亲,纲常不能违!
老祖宗一锤定音,徐三娘的嘴终是被堵住了。就这样,叶济康于月前去往涿州迎接他分离了十四年的大儿子,徐三娘则带着叶霜去凤凰滩看潮去。
徐三娘口口声声说叶大人是一家之主,想做什么都可以,她管不着,也不稀得去管,一副看穿世情,洒脱干脆的铁面样子。
可再是钢铁般坚硬的内心也受不住了吧!
更何况徐三娘其实并不坚硬……
原本叶霜还想跟管家多问点父亲的事,只是眼看着母亲这样难受,当着她的面叶霜实在不好再提父亲的名字,只好把满腹的担忧重新吞回肚子里,再不敢做声。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我们又见面了,感恩重逢,恳求收藏!谢谢!
首先说明:非兄妹。
一切都是阴谋,阴谋,阴谋!
此为试读,开文估计得9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