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避难处和最可靠的治疗,在最极端的情况下被施用,当没有别的方法可寻时,让他们在一起,让他们互相享受对方。
——罗伯特·伯顿
早上,彼得那里没有传来一句话。督学在学院做了一个简明扼要又小心谨慎的声明,说犯事的人已经被找到了,麻烦到此为止。教研室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都安静地各自处理学期的事务。她们又开始回归正常了。她们从来就没有异样过。现在,那块让人恶心的怀疑的玻璃被移除了,她们是和善、智慧的人——也许和那些致力于自己事业的男人以及致力于家务事的女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就像日常面包一样可以理解和令人愉悦。
哈丽雅特还在想利德盖特小姐的稿子。她觉得她无法跟威尔弗里德纠缠下去,于是她把关于拉法努的笔记拿出来,拿去坎莫若图书馆做了一些实在的工作。
中午之后不久,有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她们告诉我,你在这里,”彼得说,“你能抽一点时间给我吗?我们可以上屋顶那儿去。”
哈丽雅特把她的笔放下来,跟着他穿过了这圆形的房间,房间里的桌子旁都是安静的阅读者。
“我知道,”他一边说,一边推开通向盘旋楼梯的双开式弹簧门,“那个人正在被施与医疗处理。”
“哦,是的。一旦一个学术思想确实掌握了一条假设——这个过程可能要花费些时间——那么就会高效率、彻底地处理。没有什么事会被宽容。”
他们沉默地爬着楼梯,从坎莫若展览厅上面的塔楼出来。前一天的雨已经过去,太阳照耀着闪亮亮的城市。他们在板条地板上小心地走着,走向那一圈的东南弧面。他们惊讶地遇到了卡特莫尔小姐和帕弗瑞特先生,他们两人正紧挨着,坐在一块石头上。当他们走过来的时候,这两个人都不安地站了起来,似乎是被钟塔的钟声打扰了的穴鸟。
“不用起来,”温西很和善地说,“这边的地方大着呢,我们有地方坐。”
“这没有关系,先生,”帕弗瑞特先生说,“我们正准备要走。我十二点钟有堂课。”
“天哪!”哈丽雅特说,看着他们在塔楼上消失了。但彼得对帕弗瑞特先生以及他的事已经没有兴致了。他用胳膊肘支在栏杆上,靠在那里,俯视猫街,哈丽雅特也过来了。
那里,东边,在一颗石头的投掷距离里,屹立的是万灵学院的双塔,那么让人着迷,像纸做的房子一样不真实,在阳光下如此干净清澈;四方院下面那湿透了的椭圆形光彩夺目,仿佛是镶嵌在戒指上的祖母绿宝石。在它们的后面,黑色和灰色的,那是新学院,像堡垒一样皱着眉头,那黑色的楼翼一直伸向钟塔天窗;皇后学院,那绿色青铜的圆顶;当眼睛又转向南边的时候,纤弱的黄色玛格达林,那塔像高耸的丁香花;学院和大学的围墙;莫顿,方形的顶峰,被圣玛丽的塔尖和落下阴影的北侧遮掩住了一半。西边,克里斯特教堂,大教堂尖顶和汤姆塔之间那开阔的一片;布拉斯诺兹近在眼前;圣阿尔代和卡法斯在后面;尖顶、高塔和四方院,所有牛津就在生动的叶子和永恒的石头之下萌生了,被她的蓝山堡垒远远地包围起来。
满是塔的城,还有塔与塔间的枝条,布谷鸟在回鸣,钟声在充盈,云雀入迷了白嘴鸦在小跑,河水包围了,耳上有光斑的丁香在下面。
“哈丽雅特,”彼得说,“我想为这过去的五年而请求你的原谅。”
“我想,”哈丽雅特说,“说这句话的人应该是我。”
“我不觉得。当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彼得,不要回忆那些不快乐的事。我那时讨厌我自己,无论身体还是灵魂。我不知道我当时在做什么。”
“那时我应该只为你着想,而我却选择了那个时候让你接受我,向你索求,像是个该死的傲慢的笨蛋——似乎只要我开口要就能得到。哈丽雅特,我请求你相信这个,不管那看起来像什么,我的蠢笨行为只是因为虚荣,以及盲目、幼稚的急躁,急着要得到我想要的。”
她摇了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找到了你,”他更加平静地继续说道,“就在我觉得没有任何女人对我有意义,女人不外乎是买卖与交换的小欢娱的时候,你超越了所有的希望和期待。在能抓住你之前,我那么恐惧会失去你,所以我把我所有的贪婪和胆怯都一股脑儿地胡说八道出来。上帝助我,你当时还没想到什么,除了我和我的自大以外。仿佛这很重要。仿佛爱这个字并不是男人能给你的最绝对的傲慢。”
“不是,彼得。从来不是这样的。”
“我亲爱的——当你说愿意和我住在一起,但不愿意嫁给我的时候,你已经向我表明了,你是怎么看我的。”
“不要说了。我为那个感到很羞愧。”
“不要羞愧,羞愧的应该是我。如果你知道,我多么努力去忘记这个。我告诉自己,你只不过是害怕婚姻的社会后果。我安慰自己,假装这能表明你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好几个月,我一直助长这种自负的心态,然后我承认了这个令人难以接受的真相。那真相就是,我应该从最开始就知道——你被我纠缠得烦了,以至于你宁愿把自己扔给我,就像把骨头扔给一只狗一样,以免这个畜生还叫个不停。”
“彼得,那不是真的。我烦的是我自己。我怎么能给你一枚假硬币来当嫁妆呢?”
“至少我明白我不用拿这个来偿还债务。但我从来都不敢告诉你,当最终我看出这是什么的时候,那指责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哈丽雅特,我不是很热衷于宗教,甚至是道德,但我的确能分辨人的行为。我知道这是最糟糕的罪——也许是唯一的罪——激情可以犯罪,这是完全没有欢乐可言的。激情要么躺在大笑者的身边,要么就会睡到地狱里——没有中间道路可寻……不要误解我。我经常买这个一但从来都不是被迫售卖或者是在‘巨大的牺牲’之下。……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去想你欠我什么。如果我不能有你真实的感情。我可以接受模仿品。但我不要你屈从或者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受难……如果你对我有任何仁慈之心的话,告诉我,你永远都不会再跟我说这种话。”
“不管怎样都绝不再会。现在以及从现在开始的永远。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发现了自己的价值观。当我跟你说那种话的时候,那对我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现在却会。”
“如果你找到了自己的价值观,”他说,“这是一件好得不能衡量的事……我自己的这个学习过程花费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哈丽雅特。我必须要把我用我的自私和愚蠢建立起来的壁垒推倒,一块砖头接一块砖头。如果,在所有这些年里,我能够回到我应该开始的那一刻,你能告诉我是何时,并给我机会重新开始吗?前几天,有那么一两次我以为你似乎已把中间不愉快的事情都消灭、忘记了。”
“没有,不是那样的。但似乎我想起来的时候可以很愉快地面对了。”
“谢谢你。这超出了我所期盼的,或者说应得的。”
“彼得——让你这样说话,很不公平。要道歉的人应该是我。哪怕我不欠你别的,我也欠你我的自尊。我还欠你我的生命——”
“哈!”他微笑了,“但我刚让你承担了生命危险,你已经把这份人情还了。你再这样踢我,我就要夺门而出了。”
“彼得,我的确很感激。我难道不能感谢你吗?”
“我不想要感激——”
“但现在我想给你,你不会接受吗?”
“如果真想如此,那我没有权利拒绝。哈丽雅特,就让这个一笔勾销吧。你给我的比你自己知道的要多得多。你现在自由了,永远自由了,从我这里。你昨天看到,个人感情宣言可能导致什么——尽管我不想你以那种残忍的方式看到。如果说当时的情况让我不得不坦诚,那么,这也的确是我必须要说的。”
“是的,”哈丽雅特若有所思地说,“我不能看到你为了支持一个论点会掩埋一件事实。”
“怎样才算是好的?我让你设想出一条谎言,我又从中得到了什么?我用那种自高自大的方式,想要给你天和地。其实我发现所有我需要给你的是牛津——这早已是你的了。听着!绕着它走一圈,和钟塔说说话。这就是我卑微的特权——来清洁并擦亮你的财产,并用银托盘托着,呈现给你。去找你的财富吧,不要因为任何惊愕而却步。”
“亲爱的彼得,”哈丽雅特说,她把背转向闪亮的城市,靠在栏杆上,看着他,“哦,该死的!”
“不要担心,”彼得说,“一切都很好。顺便说一声,好像下个星期我又要去罗马了。但我直到星期一才会离开牛津。星期天会有一场贝利奥尔音乐会。你会来吗?我们将有另外一个学宴之夜,让两把小提琴演奏的巴赫协奏曲来安抚我们的灵魂。如果你还能忍受我的话。在那之后,我就会离开,把你留给——”
“留给威尔弗里德。”哈丽雅特说,有那么一些恼怒。
“威尔弗里德?”彼得说,一时间有些迷茫,不过脑子却像兔子一样飞转。
“是的。我在重写威尔弗里德。”
“上帝啊,是的。那个顾虑得有些不正常的家伙。他怎么样了?”
“好一些了,我觉得。几乎像个真人了。我应该把这本书献给你,我觉得。‘致彼得,是他让威尔弗里德找回原貌——’这一类的东西…一不要那样笑。我真的在忙威尔弗里德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那种焦虑的严肃比任何其他东西都更让他震撼。
“我亲爱的——如果我说的任何事……如果你准许我涉足你的生活和工作……我想我最好还是在干任何傻事之前离开……如果我真对威尔弗里德有任何帮助的话,我感到非常荣幸……你星期天会来吗?我要和教授吃饭,但我会在楼梯下面见你……到时见。”
他顺着展览厅走了,然后消失了。哈丽雅特留在那里,漫游这个智慧的王国,从莫顿到波德连,从卡法斯到玛格达林塔楼,一切都那么闪亮耀眼。而她的眼睛却盯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身影穿过了小圆石铺就的广场,在圣玛丽的影子下轻快地走进高街。世上所有的王国,以及王国的荣耀。
教授们,大学生们,访客们;他们都在没有靠背的橡木长凳上挤在一起,他们的胳膊肘放在长桌上,他们的眼睛被手指遮挡,或者聪明地转向那边的平台。平台上有两位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在抚着美妙、坚固的琴弦,是《D小调协奏曲》。礼堂满满当当;哈丽雅特肩膀处的袍子摩擦着同伴的,而他长袖子的边缘则拖在她的膝盖上。和所有天才的音乐人聆听所有天才的音乐一样,他被那种凝固的冷酷所包围。哈丽雅特对音乐的理解足以让她尊重这种冷酷。她知道对面那男人脸上欣喜若狂的表情只能说明,他希望别人以为他懂得音乐;而那边那个年长的女士,正在用手指挥打着拍子,她是一个音乐白痴。她会用自己的脑子来解读这声音,艰辛地一节一节地揭开旋律的链子。而她可以肯定,彼得能够听见整个错综复杂的格局,每个部分是分离的又是一体的,是独立的也是平等的,忽上忽下,抑或从中间穿过,让心和神着迷。
她一直听到最后一个音节,拥塞的礼堂缓过神来,开始鼓掌。
“彼得——你说过如果他们给我们一个对位音的话,每个人都可以找到和声,这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他说,摇了摇头,“我喜欢我的音乐是复调的。如果你觉得我有别的意思,那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
“复调的音乐对演奏的要求更高。你要是个江湖骗子可不行。那需要音乐家。”
“这样的话,两个江湖骗子——都是音乐家。”
“我不是很像音乐家,彼得。”
“我年轻的时候,有人说:‘每个女孩都应该学一些音乐——能弹一些简单的伴奏就好。’我承认巴赫不是一个专横的演奏家或者温顺的伴奏者。你希望成为这两者中的一个吗?一位独唱的先生要来唱一组歌谣。安静一下吧。但让他赶快唱完,那么我就又能听到赋格曲了。”
最后的赞美诗也唱完了,听众们开始离开。哈丽雅特要从板街的大门出去,彼得跟着她穿过了四方院。
“一个美好的夜晚——美好得让人不想浪费。不要马上回去。去玛格达林桥吧,让伦敦的河水看看你对它的爱慕。”
他们悄无声息地顺着板街走,清风吹拂着他们的袍子。
“这个地方有种力量,”彼得说,“让每个人都改变自己的价值观。”他停顿了一下,又突然加了一句,“我通过这样那样的方式跟你说过许多东西,但你也许注意到了,自从我来牛津之后,我还没有问过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是啊,”哈丽雅特说,她的眼睛盯在谢尔都尼安学院楼和卡拉瑞顿楼之间,波德连图书馆屋顶那个严肃又柔弱的剪影,“我注意到了。”
“我害怕,”他坦然地说,“因为我知道你在这里和我说的任何事,都不会有扭转的余地……但我现在要问你,如果你说‘不愿意’,我这次向你保证,我会接受你的答案。哈丽雅特,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你愿意嫁给我吗?”
赫利威尔转角处的交通灯眨着:愿意,不愿意,等等。猫街被甩在了身后,新学院院墙的阴影将他们淹没在下面,这时,她说话了:
“告诉我一件事,彼得。如果我说‘不愿意’,这会让你悲伤绝望吗?”
“悲伤绝望?我亲爱的,我不会用这个词来为难你或者我自己。我只能告诉你,如果你肯嫁给我,这会是我最大的快乐。”
他们经过了桥拱的底下,再次走进微弱的光线里。
“彼得!”
她站住了;他也停了下来,转而面对着她。她把双手放在他长袍的前面,看着他的脸,想搜寻出一个词汇,能让她攻克这个过去难以突破的坎。
帮她找到这个词汇的人是他。他打了一个提议的手势,然后庄严地站着,摘掉方帽子,把帽子抓在手上。
“你同意吗,长官?”
“同意。”
督察员移开视线,严肃地走了过去,这标志着牛津已经失去所有的尊严了。但他能怎么办?如果大学的资深成员非要那样——还穿着他们的袍子!——靠得那么近,就在新学院小路上,督学的窗户底下,热烈地拥抱着,那么他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严肃地整了整他的衣服,然后悄然无息地走开;这一次,没有再拉扯他那天鹅绒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