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那里一直等到夜晚时分,却一个鲜活的人影也没看到。现在,世上的影子消退了,隐藏了从人的视线里,和黑暗绕在一起;她不愿伸来她倦怠的手臂,因为对隐秘危险的恐惧,也不让睡眠袭击她沉重的眼皮,她让自己静默在衰弱里,衣饰上压着一枚武器。
——埃德蒙德·斯宾塞
哈丽雅特在门卫室留了一个口信,说她会在学者花园那里等彼得·温西勋爵。她早早就用了早餐,避免和希尔亚德小姐碰面。就在她和佩吉特说话的时候,希尔亚德小姐像个怒气冲冲的影子一样穿过新四方院。
她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见彼得,她所有活生生的感觉都似乎被残酷的周遭敲碎了,由于这一偶发事件,她意识到他从一开始就是有灵有肉的。她从来没有——就连最近那些河水上让人沉迷的时光也没有——意识到他作为男性的第一属性,或者推测那遮掩的眼神里暗含的愿望,或那灵活的嘴唇里,或那大得出奇的手掌里。即便她一味地索求,他一味地给予,她也从来没有被人驾驭的感觉,除了他智慧的统治力之外。但现在,他从镶满花朵的小径上走来,她用一种全新的眼神——那种女人们在了解他之前看他的眼神——重新审视着他,就像她们看他一样。希尔亚德小姐,爱德华斯小姐,德·范恩小姐,甚至院长,她们用自己的方式承认同样的事:六个世纪的承袭,温文尔雅的慑人风范。她自己,在从他的侄子那里看到了这一品性的冒失又无拘无束的版本,立刻就意识到这是什么;她很不理解自己,一定是瞎了眼很久很久,才会依然对他设有那么强烈的防线。她怀疑,她的这种视而不见是不是只是偶然,等到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
她一直坐在那里没动,直到他站在她的跟前,看着她。
“好啊?”他轻柔地说,“我的姑娘今天怎么样?什么,亲爱的,一塌糊涂?……是的,有事情发生了,我能看出来。怎么了,多米娜?”
尽管他的口气是半开玩笑的,但没有任何别的东西能够比这个庄严的学术头衔更能安慰她了。她说着,似乎在背诵一篇课文:
“当你昨天晚上离开之后,希尔亚德小姐在新四方院遇到了我。她请我去她的房间,因为她想跟我谈谈。就在上楼的时候,我看见她拖鞋跟上沾着一小片白色象牙。她——很不友好地指责了我一通,她误解了——”
“这个会解释清楚的。你有没有说任何关于那拖鞋的话?”
“唉,我有。地上还有另外一块象牙碎片。我说她进过我的房间,但是她不承认。直到我把证据指出来,她才承认的;不过她说当她进去的时候,破坏已经完成了。”
“你相信她吗?”
“我也许会……如果……如果她没有暴露动机的话。”
“我明白。没关系。你不需要告诉我。”
她抬起头来看,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脸阴冷得像冬天。
“我把那拖鞋带走了。我真希望我没有这样做。”
“你会被事实吓倒吗?”他说,“你还是个学者吗?”
“我不觉得我是有恶意的。我希望我不是。但我的确对她很不客气。”
“高兴点,”他说,“事实就是事实,你的精神状态不会改变一丝一毫。我们这就走吧,去那堆残骸里把真相发掘出来。”
她把他带到了自己的房间。早上的阳光穿过残骸,在地板上投射出一块辉煌的长矩形。她从门边的柜子里,把那只拖鞋拿了出来,交给了他。他轻轻蹲了下来,眯着眼睛侧着头打量那块地毯。昨天晚上,他们两个都没有踩在上面。他的手摸进口袋里,侧着头冲着她那张忧愁的脸笑了。
“即便每个诗人手中的笔都可以感觉到它们主人的想法,它们也不能像这只测量尺一样写出可靠的事实。”他测量了拖鞋跟上下左右的尺寸,然后又转向那一块地毯上,“她站在那里,两脚并着,站在那儿看。”测量尺在布满阳光的矩形里闪闪发光,“就是这个脚印把美好的棋子又踩又跺践踏成粉末的。一个是法式鞋跟,一个是古巴式鞋跟——鞋专家们是不是这样叫的?”他站了起来,用测量尺轻轻拍着拖鞋的鞋底,“这是谁的呢?法式——没问题了,法式,一切都好。”
“哦,我真高兴,”哈丽雅特激动地说,“太高兴了。”
“是啊。你想卑劣都做不到,是不是?”他把目光又转向了地毯,这次是靠近边缘的地方。
“看!现在有阳光,你可以看到了。这就是古巴式鞋跟在她走之前擦鞋底的地方。这是几只从古巴式鞋跟上蹭下来的碎片。好了,我们就不用满学院地找国王和王后的尘埃了。”他把法式鞋跟上的象牙片捡了出来,把拖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然后站了起来,“这最好还给它的主人,并加上一份无罪证书。”
“给我吧,应该由我送去。”
“不,你不用。如果必须有人要去面对这么难堪的事,这次也不应该是你。”
“但彼得——你不会——”
“不,”他说,“我不会。就相信我吧。”
哈丽雅特一边恋恋不合地盯着破碎的棋子,一边离开了。她正往走廊走去,看到仆人储藏室里有一个簸箕和扫把,便带着它们回去了,把战场清理干净。就在她把簸箕和扫把还回去的时候,她撞到了一个从附楼跑过来的学生。
“顺便问一声,斯沃弗特小姐,”哈丽雅特说,“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听到我房间里有什么声音,比如玻璃碎了的那种声音?大概在晚餐之后。”
“没有,我没听到,范内小姐。我整个晚上都在自己的房间。但,等一等。瓦尔德小姐大概九点半的时候过来,和我做点语言学的功课——”她笑出两个酒窝,“——她问我你是不是私下里吃太妃糖,因为她听起来觉得你在用拨火棍砸太妃糖。难道是学院的那只鬼造访你了?”
“是的,”哈丽雅特说,“谢谢你,这很有帮助。我必须得见见瓦尔德小姐。”
不过瓦尔德小姐也不能提供更大的帮助,只是帮她把时间确定在“肯定不会迟过九点半”。
哈丽雅特谢过她,然后出去了。她的每根骨头都因为烦躁不安而酸疼——或许是因为在一张不熟悉的床上没有睡好,并且还有杂乱的心事。太阳照在四方院的湿草上,像是有无数颗钻石散开,微风摇晃着山毛榉树,树上的雨水滴落飞溅。学生们来来去去。有一只深红色的靠垫被丢在草地上,整个晚上都浸在雨水里,看起来湿透了,也伤心透了。它的主人跑过来把它捡起来,不知道应该是哭还是笑;她把它放在一条长椅子上,要在太阳下晒干。
无所事事是无法容忍的。和任何教研室的成员说话更加让人无法忍受。她在旧四方院里转来转去,不愿出去,因为她对隔壁的新四方院极为敏感,仿佛一个刚刚接种过疫苗的人,发酸的那部分身体对任何位于此的疼痛都极为敏感。她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或意图,绕过了网球场,转向图书馆入口处。她本想上楼去,但看见德·范恩小姐房间的门是开着的,于是改了主意;她可以从她口借一本书。小门厅是空的,但在起居室里有一个仆人正在履行她的星期天职责——用掸子打扫写字桌。哈丽雅特想起来德·范恩小姐在镇上,直到她回来的时候才会有人通知她。
“德·范恩小姐今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吗,内莉?”
“我想她大概会在九点三十九分回来,小姐。”
哈丽雅特点了点头,从书架上随便拿了一本书,然后去走廊那边拿一把折叠椅子坐下了。她告诉自己,这就是早晨了。如果彼得必须要在十一点三十分达到他要赶赴的地方,那么这个时候他应该要出发了。她清晰地记得,当一个朋友做手术时,她在一家疗养院里等着,那里有一种乙醚的味道,而且,在等候室里,有一个大大的黑色韦奇伍德广口瓶,里面插着飞燕草。
她看了一页,却一点都不知道上面在说什么。她听见有脚步声走近,抬头看到了希尔亚德小姐的脸。
“温西勋爵,”希尔亚德小姐直截了当地说,“让我给你他的地址。他必须得匆忙离开去赴一个约。”
哈丽雅特接过了纸条,说:“谢谢你。”
希尔亚德小姐毅然地继续说:“昨天晚上跟你说话的时候,我误会你了。我没有完全意识到你处境的困难。我想,我可能无意中让你更加难做,我向你道歉。”
“这没关系,”哈丽雅特说,用程式化的语言躲避着,“我也很抱歉。我昨天晚上心情很不好,说了很多我不该说的话。都是这件该死的案子,让什么事都这么不舒坦。”
“的确是,”希尔亚德小姐说,声音更加正常了,“我们都过度紧张。我希望我们能找出真相。我已经了解到,你现在搞清楚我昨天晚上的情况了。”
“完全清楚了。我当时没有确认这些证据,这真是不可原谅。”
“表象有时候很有误导性。”希尔亚德小姐说。
然后是一段停顿。
“好了,”哈丽雅特最终开口说,“我希望我们把这些都忘记。”她知道,尽管这么说,但至少有一件她们说过的事情永远都不会被忘记的:她一定会反复回想起来。
“我会尽力的,”希尔亚德小姐回答说,“也许我太喜欢就我不了解的事乱下判断了。”
“你这样说太客气了,”哈丽雅特说,“请相信我,我也不觉得我做得很正确。”
“好像是没有。我注意到,当人们有机会可以作选择的时候,似乎总是选择错的那些。但这不关我的事。再见。”
她走得很突然,就像她来得很突然一样。哈丽雅特瞟了一眼她膝盖上的书,发现她正在读的是《忧郁的解剖》。
“流泪的希克图斯还是大笑的德谟克利特?”要是试图用这些表征来表达的话,我应该和德谟克利特一起笑呢还是应该和希克图斯一起哭?他们一方面是如此荒谬和可笑,另外一方面又是那么可悲和可怜。
哈丽雅特下午开车出去了,和利德盖特小姐以及院长去附近的亨克斯野餐。回来的时候正好是晚餐时间,她在门卫室发现了一条紧急消息,让她一回来就赶紧给圣·杰拉尔德爵士打电话。他接到电话的时候,声音十分激动。
“哦,听着!我找不到彼得叔叔——他又失踪了,该死!我说,我今天下午看见你们那只鬼了,我想你应该要小心点。”
“你在哪儿看到她的?什么时候?”
“大概两点半左右——大白天走在玛格达林桥上。我和一些朋友吃完午餐,从伊夫雷那边过来,打算开到玛格达林把一个朋友放下来,这时我看见了她。她一个人走着,自言自语,看起来古怪极了。她的手紧攥着,眼睛瞪得很大。她也看到了我。绝对不会认错的。是我一个朋友在开车,我想让他注意到我的暗示,但他跟在一辆巴士的后面开着,就是不明白我的意思。当我们在玛格达林大门停下来的时候,我冲了出去,往回跑,但再也找不到她了,似乎从人间蒸发了。我猜想她一定知道我要跟踪她。我被吓着了。我想她在盘算着什么事情。然后给你打了电话,但你出去了。我又打电话去米特雷,也没有什么好结果。所以我整个晚上都坐在这里,烦躁不安。开始我想我应该给你留一张字条,然后又想,我最好还是亲口告诉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很忠心耿耿呢?我连晚餐派对都没有去,免得错过你的电话。”
“你真的太好了,”哈丽雅特说,“那只鬼穿了什么衣服?”
“哦——那种深蓝的袍子,上面有许多条条块块的,戴着一顶有帽檐的帽子。那种你们老师们下午经常穿的衣服。干净,不艳俗,也不好看,就是很普通。我认出的是那双眼睛,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说实话,那个女人很危险,我发誓她很危险。”
“非常感谢你来提醒我,”哈丽雅特又说,“我会想办法找出那个人可能会是谁,也会采取保护措施的。”
“请你一定要,”圣·杰拉尔德爵士说,“我是说,彼得叔叔动不动就大惊小怪。当然,我知道他是个情绪不稳定的老瘪三,我本是在尽我最大的能力去安慰这个苦恼的浑蛋,但我现在也开始觉得他有一定的道理。看在上帝的分上,哈丽雅特婶婶,想点办法吧。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好叔叔就这样被毁了。他越来越像波列爵士,你知道——走过来转过去一而且责任感是非常折磨人的。”
“我告诉你,”哈丽雅特说,“你最好明天来学院和我们一起吃饭,看看你能不能把那个女士认出来。今天晚上不行,因为星期天的晚餐很多人都不会参加。”
“好一的!”子爵说,“这真是个很棒的主意。如果我能帮他把问题解决了,那我就能给我的彼得叔叔一个最好的生日礼物。”
“我应该早点想起这个的,”哈丽雅特说,把这个消息向院长传达,“但我从来没想过,他只看到过这个女人一次就能把她认出来。”
对院长来说,整个圣·杰拉尔德爵士撞鬼的故事非常新奇,她有些怀疑,“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能保证因为黑夜里扫了一个人一眼就能辨认出是谁——而且我肯定也不会完全相信那样冒冒失失的一个年轻人。我所知道的,唯一有海军条纹软绸袍子的人是利德盖特小姐,我绝对不相信这个!但不管怎么说,还是把那个年轻人带来吃晚餐吧。我反正是很激动,他比另外那个更加能装点礼堂。”
对于哈丽雅特来说,这案子已演变成危机了。“采取保护措施”,她会看起来像个绝对的傻子,脖子上戴着狗项圈出门。这个也不能挡住拨火棒这类东西的攻击……风一定是西南向的,因为当她穿过旧四方院时,汤姆钟那沉重的一百零一声清晰地传到她的耳朵里。
“肯定不会迟过九点半。”瓦尔德小姐那么说。如果说危险活动不会再在深夜发生的话,傍晚还是有危险的。
她上了楼,锁上房门,然后把一个抽屉打开,拿出沉重的黄铜和皮革制作的带子。关于走在玛格达林桥上那个瞪大眼睛的女人的描述,有个细节让人很不愿意联想,“手紧攥着”。她似乎可以感觉彼得紧抓着她的喉咙,他的手现在像是钢铁,她似乎还能听到他像教科书一样认真地说:
“这就是危险之处。勒住这里的大血管,这几乎会让你马上失去知觉。然后,你知道,你就死了。”
他的手瞬间一紧,火就似乎燃烧到了她的眼睛里。
她猛地转过身,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门把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也许过道的窗户是开的,只是风在扑打。她真是神经过敏得可笑。
那带子对她的手指来说非常僵硬。(你的仆人是狗,所以她要这样做吗?)当她看到镜中的自己时,笑了。“你的喉咙似乎像丁香花一样一折就断,简直就是一张邀约暴力来访的请帖。”她吓了一跳,她的脸在微弱的夜晚光线里——柔弱、震惊、颜色尽失,在那浓郁的黑眉毛下,她的眼睛大得不自然,嘴唇略微分开。这似乎像是一个断了头的人的脑袋,那黑色的皮带仿佛刽子手的钢刀一样从她的身体上切下。
她在想,她的爱人有没有看过这个昵?尽管那个炎热烦闷的一年里,她试图去相信,放弃也有一种幸福。可怜的菲利浦被他的自负折磨,直到把她的爱都耗费尽了才开始爱上她,而且,就连脱离人间也要大胆地抓住她。让她臣服的不是菲利浦,而是生活的哲学。年轻人总是沉迷于假象和理论中,只有中年人才可以意识到原则的致命性。以了结自己的方式来安抚自己,这可能是危险的;而以了结他人的方式来安抚自己,这不过是尘埃一场。但还有一些,更加不快乐,谁会嫉妒那些灰而咸的死海里的苹果。呢?
在灵魂和肉体之间,有没有可能建立一种盟约?质疑、无休止的分析,这是消耗并挫钝一个人所有热情的原因。经验里也许有一种方程式,可以越过这种困难:把苦涩、折磨人的头脑放在墙的一边,把慵懒甜美的身体放在另外一边,让它们永不相见。所以,如果你真的这么做的话,你就可以在牛津的研究室里争论关于献身和忠诚的问题,但用别的方法让自己焕然一新,比如说,维也纳的歌手们,并让你的两面都呈现出沉着悠然的样子。这对男人来说很容易,对女人也有可能,如果她能够避免愚蠢的事,比如牵扯到谋杀案里。但寻求兼容和妥协是疯狂的做法;一个人不能这样做,也不应该牵扯进去。如果彼得想做一个实验,他并不需要得到哈丽雅特的默许。六个世纪承袭的血统不会受到四十五岁过于敏感的智慧所控制。就让男人得到女人,并为之满足;那么繁忙的大脑就可以享受“只剩下说话”的功能了,就像《人和超人》里的英雄。当然,那会是一段长长的独白;因为女人只会聆听,不会加入讨论。不然的话,就会像《私人生活》②里的那一对,他们不是在做爱,就是在地板上打滚,互相捶打对方,因为——显然地——他们没有可能的谈资。这真是极端无聊的远大前景啊,两种都是。
门又开始咔嗒咔嗒响了,仿佛在提醒哪怕是一点无聊也要被警觉所替代。壁炉台上,那个坚毅的红色士兵假装一切都安全……安妮会立刻听从彼得的警告吗?她会认真听取意见吗?她有没有照顾好自己?那天晚上把研究室的咖啡带进来的时候,她看起来很正常、很自立——也许比平常还要高兴一些。当然,她那时刚刚休假回来,和贝蒂和卡若拉度过了一个下午……真奇怪,哈丽雅特想,这种占有孩子、支配孩子爱好的欲望真奇怪,似乎她们是从她自己身上脱离下来的一部分,并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即便是像要骑摩托车这种小爱好……安妮不会有事的。德·范恩小姐呢?她从镇上回来,乐呵呵的,还完全不知情?——哈丽雅特惊了一下,现在已经接近九点四十五分了。火车应该到了。督学还记得要去提醒德·范恩小姐吗?她不应该还不设防地睡在一层的房间里。但督学从来都不会粗心大意。
不管怎样,哈丽雅特无法轻松下来。透过窗户,她看不到图书馆那边的灯是不是都亮着。她把门打开,走了出去。(是的——过道窗户是开着的;没有人,只是风在拍打门把而已。)她经过网球场的时候,有几个模糊的影子还在四方院的那一边移动。在图书馆楼翼,所有一层的窗户都是黑的,只有过道上昏暗的灯光。巴顿小姐不在房间里,德·范恩小姐也还没回来。或者——是的,她一定回来了,因为她起居室的窗帘都拉上了,尽管看起来窗帘的后面似乎并没有灯光。
哈丽雅特走进了大楼。布洛斯小姐房间的门是开着的,但门厅却是黑的。德·范恩小姐的门是关的。她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一阵不祥之感突然袭来,应该有人来拉上了窗帘,但没开灯。她把门打开,按了一下门厅墙壁上的开关。什么光亮也没有。她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于是走到了起居室的门边,打开。然后,就在她的手指要去碰开关的时候,一只凶狠的手一把抓住了她的喉咙。
她有两个优势:首先她早已有所准备,而且攻击者并没有料到脖子上的狗项圈。当那双强壮、残酷的手在僵硬的皮带上摸索的时候,她感觉到并听见了自己的脸上有急促的喘气声。就在那个人换手的时候,她有时间去想彼得教她的那些——去把两只手腕抓扯开。但就在她的脚碰到另外一个人的脚的时候,她的高跟鞋在木地板上滑了一下——她跌倒了——她们一起跌了下来,但是她在底下;那下坠的过程似乎用了好几年;在这个过程中,不堪入耳的辱骂随着嘶哑的声音流进她的耳朵里。然后世界就在火和雷电之下变黑了。
那些脸——在疼痛高涨的海浪里困惑地游泳——焦虑地忽而肿大,忽而缩小,然后又凝合成一个,是希尔亚德小姐的脸,那么庞大,和自己的脸那么近。然后有一个声音刺耳地吵闹着,像一只喇叭莫名其妙地号叫。然后,一下子就清晰了,就像剧院里灯光骤然亮起的舞台,她看到房间,还有德·范恩小姐——脸像大理石一样煞白——躺在沙发上,督学的身体凑向她。在中间的地板上,是一个插满鲜花的花瓶,院长蹲跪在一边。然后,喇叭又开始响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非常遥远,非常细微:“告诉彼得——”然后就什么也没了。
有个人的头很疼——无法忍受的那种头疼。对一个头疼的人来说,如果她没有被头疼压迫,医疗室里那自得发亮的房间还是很让人喜欢的。那个头疼的人非常痛苦地呻吟着。这是一种想打起精神,找出那个讨厌的人想要什么的努力。哈丽雅特的努力像是一只河马在试图脱离沼泽,她支起身子,发现那个头疼并呻吟着的人就是自己。这时,医疗室的人看到了她,就过来帮她一把。
“到底怎么了?”哈丽雅特说。
“哈!”医疗室的人说,“这样好些。不——不要坐起来。你头上被狠狠地敲了一下,你现在越安静越好。”
“哦,我知道了,”哈丽雅特说,“我的头疼得要死。”她缓了一下,意识到头最疼的部分就在右耳后的什么地方。她的手伸过去摸索,碰到了绷带,“怎么回事?”
“我们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医疗室的人说。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哈丽雅特说。
“没有关系。把这个喝下去。”
像是在书里,哈丽雅特想。书里的人总是说,“把这个喝下去。”这个房间并不是那么明亮,威尼斯窗叶是关着的。只是她的眼睛对光线太过敏感了。最好闭上眼睛。
“把这个喝下去”一定有什么强大的魔力,因为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头疼已经好一些了,并感到极度的饥饿。而且,她开始能想起一些事情了——狗脖圈还有打不开的灯——在黑暗里抓过来的手。但在这里,记忆又倔犟地突然停止了。她一点也不知道,这头疼是从哪里来的。当她再有意识的时候,她似乎看见了一幅德·范恩小姐躺在沙发上的图片。于是问了她在哪里。
“她就在隔壁,”医疗室的人说,“她犯了一次很糟糕的心脏病,但现在好多了。她太累了,而且,当然,看见你这样真的把她吓坏了。”
直到晚上院长过来,发现病人正发着一种叫“好奇”的高烧,哈丽雅特才得知昨天晚上的全部惊险故事。
“现在,如果你保持安静的话,”院长说,“我就告诉你。如果不能,那我就不告诉你了。你那个英俊的年轻朋友给你送了几乎有一花园那么多的鲜花,还说明天早上会再来的。好了,现在!可怜的德·范恩小姐差不多十点回来的——她的火车有一些晚——莫林斯看见她,让她马上去见督学,那是督学的口信。不过,她觉得她最好还是把帽子先摘下来,所以她就去自己的房间了——非常匆忙,以免让巴林博士等太久。当然,第一件事就是发现灯打不开,然后她居然听到你的声音,我亲爱的,在黑夜里的地板上呻吟。然后她试了台灯,台灯是好的——你就在那儿,对于一个受人尊敬的女性来说,在她的起居室里看到这一幕实在太可怕了。顺便说一声,你现在有两处漂亮的缝合口,是角落里的书架干的……然后,德·范恩小姐就冲出去求助,但那幢楼里一个人也没有。然后,我亲爱的,她像个疯子一样拼命跑到波列大楼,有些学生跑出来看看是怎么了,有些人去找督学,有些人去找医疗室的人,还有的去找斯蒂文小姐、希尔亚德小姐以及我。当时我正在房间里安安稳稳地喝茶呢。我们打电话找医生,德·范恩小姐脆弱的心脏让她不堪重负,都是惊吓过度和跑来跑去搞的,她把我们也吓坏了——我们真的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一定是的。另外一个俗丽之夜!我想你没有发现那个人是谁吧?”
“我们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根本没有朝那方面想。然后,就当我们都安静下来之后,因为安妮又搞得手忙脚乱。”
“安妮?她怎么了?”
“哦,你不知道?我们在煤堆里找到了她,我亲爱的,她当时的状态——那些煤灰,而且她一直用拳头敲地板。我怀疑她的脑子不是很清楚,可怜的东西,被锁在那里那么长时间。如果不是因为温西勋爵的话,我们可能不会去找她,最起码也会等到第二天早晨,那时所有的事都会变成一场大灾难了。”
“是的——他提醒过她,说她可能会被攻击……他怎么?你打电话找到他了吗,还是?”
“哦,是的。就在我们把你和德·范恩小姐安顿上床之后,我们想你们两个人估计可以休息一会儿了。有人突然想起来,当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彼得。’所以我们打电话去了米特雷宾馆,但他不在那里;然后希尔亚德小姐说她知道他在哪里,并打电话过去了。那是午夜之后了。幸运的是,他还没有睡觉。他说他马上会过来,然后问安妮·威尔森有没有怎样。希尔亚德小姐觉得,他被震惊得都不能好好思考了。不管怎样,他坚持告诉她,要关注一下安妮,所以我们都开始去找安妮了。你知道在这样一个地方想找一个人多么困难,我们找啊找啊,但是没有人看到她的任何踪迹。最后,大概快到两点的时候,温西勋爵来了,看起来像是要死了一样,说如果我们不想看到尸体的话,即使要把这个地方翻过来也要找。他真是既好心又可靠哪!”
“我真希望我当时能在场,”哈丽雅特说,“他一定觉得我是绝顶的傻瓜,让自己被人打成那样。”
“他没有说,”院长干巴巴地说,“他进来看你,当然,你当时完全不省人事。他跟我们解释了狗脖圈的事,让我们都困惑极了。”
“是的,她是要来掐我喉咙的。我记起来了。我想她针对的人是德·范恩小姐。”
“很显然。而且,就她那样脆弱的心脏——也没有狗脖圈——她没有多少活着的可能,最起码医生是这么说的。真的很幸运,是你碰巧站在那里。或者,你难道知道?”
“我想,”哈丽雅特的记忆十分混乱,“我是想去告诉她关于彼得提醒她的事——哦,是的!那个窗帘很奇怪,而且所有的灯都是灭的。”
“灯泡都被取下来了。好了,不管怎样,大概四点左右,佩吉特发现了安妮。她被人锁在放煤的地下室里,就在礼堂的下面,锅炉房的尽头。钥匙被人拿走了,佩吉特不得不破门而入。她在那儿又捶又喊——但当然,如果我们没有去找她的话,她可能得一直喊到上帝的最后审判日,特别是那里还没有暖气,我们也没有在那里生火炉。她那个样子,我们管这个叫‘死尸状态’,很长时间里都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除了惊吓和擦伤之外,她倒没什么要紧的。那擦伤是她从煤堆上滚下来造成的。当然,她的手和胳膊都磨破了皮,因为她一直在打门,还试图从通风口爬出去。”
“她是怎么说的?”
“呃,她大概九点半的时候在走廊那里收折叠椅,然后有人从背后掐住了她的脖子,逼着她走到地下室去的。她说那是个女人,很强壮——”
“她是很强壮,”哈丽雅特说,“我可就是活生生的证人。拳头跟钢铁似的。根本不像是个女人。”
“安妮说她没有看到那是谁,但那个胳膊在她脸周围晃,袖子是黑色的。安妮自己感觉那像是希尔亚德小姐,但希尔亚德小姐当时和财务主任以及我在一起。有很多我们重点怀疑的对象都没有不在场证据——特别是普克小姐,她说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巴顿小姐,她说她当时在小说图书馆,要找‘一本好书来读’。古德温夫人和布洛斯小姐也没有什么证明。根据她们自己说的故事,她们那天晚上的同一个时间都有让人难以理解的行为。布洛斯小姐去学者花园和大自然交心了,而古德温夫人则在教堂和神灵交心。今天,我们都不高兴地打量着别人。”
“我向上帝祈愿,”哈丽雅特说,“真希望我的效率能高一点。”她沉思了一会儿,“我在想,她为什么没有把我给杀了。”
“温西勋爵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说他觉得她要么以为你已经死了,要么被血吓着了,并发现你不是她要下手的那个人。当你倒下去的时候,她可能感觉到了,发现你不是德·范恩小姐——短头发又没有眼镜,你看——并且她得赶快离开,以免有人过来把她当场抓住。至少,他是这么说的。他看起来很古怪。”
“他现在在吗?”
“不在,他必须得回去……好像要从克洛伊登赶趟早班机。他打了电话,安排了该做的事。当时所有的事都安顿好了,他必须得走。如果上帝能听到他的祈祷的话,政府里的任何人都不会在这个早上让他忙乱成这样。我用杯热咖啡安慰了一下他,然后他走了,并下令不管是你还是德·范恩小姐还是安妮都必须要时刻有人陪同。他从伦敦打了一次电话过来,从巴黎打了三次。”
“可怜的老彼得!”哈丽雅特说,“他似乎从来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与此同时,因为有人对安妮做了一个愚蠢的恶作剧,你撞伤了头,德·范恩小姐因为看到血而犯病,督学很果断地下了一个不大方便的决定,学院所有的大门都不对外人开放,害怕有记者伪装成访客进来。但你不能让那些仆人闭嘴——天知道会有什么报道从小商贩那个门口传出去。不过,还好没有人被杀。现在,我得走了,不然医疗室的人该来抽我的血了,那就真会是验尸、审讯了。”
第二天,圣·杰拉尔德子爵来了,“这回轮到我来探望病人了,”他说,“对一个年轻人来说,你真是安静的好婶婶呀。你知不知道你还欠我一顿晚饭?”
“是的,”哈丽雅特说,“真可惜——也许我应该告诉院长。你可能可以认出来——”
“现在不要安排这安排那了,”他说,“不然你的体温会升高的。你就把这个交给叔叔处理吧。他说他明天就回来,而且,证据收集得不错哦,你就安安静静的,别担心。我以荣誉担保,早上和他通了电话。他的情绪很激动,说巴黎的这件事任何人都能做,只是他们认死理,觉得他是唯一能对付无聊固执家伙的人,或者对付那种必须有人哄着捧着的人。根据我的理解,有个无名记者被暗杀了,有人试图把这个演变成一个国际事件,然后像金字塔一样越演越烈。我告诉过你,彼得叔叔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你现在看到具体行动了吧。”
“呵,他做得很对。”
“你真是个不正常的女人!他现在应该在这里,埋在床单里哭,让什么国际形势滚到一边去。”圣·杰拉尔德子爵咧嘴笑了,“我真希望我星期一早上可以和他一起上路。他在华威、牛津和伦敦这一圈旅途中收到了五次召唤。我母亲会很高兴的。你的头怎么样?”
“还好。我想,这不像猛撞那种疼,更像被人切断了。”
“头皮剥伤会流血,是吧?完全像只猪。不过还好,你不像‘箱子里的尸体,并有着一张水肿、伤心的脸。’固等她们把缝合线拆除,你就会好的。只不过头上会留点证据。你可以把头发都剪掉,这样就更明显了。然后彼得叔叔就把你剪下来的长头发靠在心边。”
“好了,好了,”哈丽雅特说,“他还没有回到七十年代吧。”
“他老得很快。我想他现在应该接近六十年代了吧。那美丽的金色胡须。我真的觉得在他落得骨头嘎吱嘎吱响,蜘蛛在他眼睛上织网之前,你应该把他救出来。”
“你和你的叔叔,”哈丽雅特说,“靠说漂亮话就能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