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执柔下意识想躲,可四周空旷,她只能在仓促间绕到一棵树后。

里面那婆子出了月洞门,暗处猛地窜出几个人,将那婆子结结实实地按倒在地。

那婆子甚至没来得及呼救,就被人用破布堵住了嘴。

浓黑的夜里亮起几盏风灯,执柔这才看清黑暗中竟藏了六名内侍,他们穿着玄色官服潜藏在这粘稠的夜色里,竟没叫人发觉。

里面那两个人不明觉厉,先后走出来看看情况,无一例外被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执柔不知他们有没有发现她,越发小心地藏着自己的身子。那三个婆子拧着身子反抗,却又再次被踢弯了膝盖骨。

从始至终都没人说话,却无端显示出一股子肃杀来。

一个人立在惶惶光下,背对着她。

瘦高的人,穿着一件织云镂月的襜褕,腰身收进玉带中,身上披着明明昧昧的光影,像是被落日余晖撕开的晨与昏。

好似一折安静的皮影戏。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似在厉声审问着什么,那几个婆子一开始还在狡辩,渐渐的都面色灰败起来。从始至终,那道清癯的人影一动未动,他侧着身子,安静地在听他们说话。

那少年转过身,对着那道影子行礼,声音也顺着风飘来:“王爷,问明白了。秋荣伙同这俩婆子,偷了少府监的一尊白玉观音、五蝠捧寿牙雕、玲珑球一对……此外,陛下的脉案、用药,也被她们夹带了出去。”

他说完犹不解恨,对着那三个婆子啐骂:“王爷平日里待你们不薄,竟养出了你们这起子下作东西。”

四下幽静,就连风都慢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等那人开口。

他人很单薄,掩着唇咳了声。

“杖杀。”声音低平,没什么喜怒。

待他转过身来,执柔看清了他的侧脸,他眼上覆着丝绦,一寸半的宽窄,刚好挡住了眼睛。面色苍白,鼻骨苍瘦,薄唇微抿,像是用一块儿玉雕成的人。

他的左手拿着一根竹质的盲杖,几乎无需点地,他足音浅浅,如履平地。

溶溶月色,星辉满衣。

他微微偏过头,向执柔的方向“看”来。丝绦有三指宽,平平的覆盖在他眉骨下半寸的位置,像是没有点睛的观音像,带着一抹模糊的慈悲。

好敏锐的感知,执柔的心中漏掉一拍,下意识向阴影深处又藏了几分。

外面渐渐没了声音,执柔再向外看去时,那处空地已空无一人。

她心跳得厉害,这人应该便是传闻中的昭王齐楹了。他是陛下的长子,也是先皇后孟氏唯一的嫡子。只因生来体弱,又双目失明,被人批作不详之身一直养在宫外。

去年年尾时皇上才将他接回了宫,一直领着少府监的闲差,却并不像传闻那般是个活死人的样子。

回到寿安宫时已经过了二更,太后身边的迎春却还立在滴水檐下等她。

“娘娘还在等着姑娘呢。”迎春替她打帘,“姑娘快请进吧。”

执柔按了按胸口,轻轻点头,走进了寿安宫内。

大裕一朝,煌煌三百年,已到了一个王朝繁盛之极处。寿安宫里玉几绨锦,刻香镂彩,纤银卷足,暗香浮动。象牙做的火笼上覆盖着五色绫纹。内设缯扇,地上铺着氍毹毯,侍女们走动的声音都微不可闻。

太后正坐在合榻上看书,烛光映照着一室七采珠、九华玉,瑞兽香炉里的檀香烧得安详,仿佛未央宫之外的厮杀血腥与这里毫不相干。

太后的年龄已经过了五十,鬓发已经带着星星点点的银白,却仍梳得一丝不苟。

执柔在她面前跪下来行礼,太后缓缓抬起眼看向她。

薛家这个女孩果真是极美的,态浓意远、骨肉匀亭,哪怕此刻穿着侍女的衣着,仍是花树堆雪,神清骨秀,带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她通音律、擅丹青,不像是武官家里奉养出的女孩。

“太子过得还好吗?”太后问。

“回娘娘,虽不得自由,衣食倒也无缺。桌上的茶壶里用得是今年的新茶,炭也是银炭。殿下瘦了些,人也有些消沉。”执柔照实说着,太后听完却很久都没说话。

她不开口,执柔便一直跪着。

“执柔是哪年入宫的?”

“永熙六年。”

“哦,那年啊。”太后似是在叹,她将手中的书合上放在玉几上,而后施施然起身来扶她:“一转眼,你都十七了。”

“你和太子都是哀家看着长大的,若说起来,哀家心里还是要更偏疼你些。哀家见太子,左不过是初一十五这样的大日子,可你来见哀家却是每日都来的。”太后细细打量着执柔的神色,见她眉梢平淡,便继续说道,“薛伯彦的事你也听说了,他们有人劝哀家赏你一根绫子,可哀家私心里不舍得,大臣们同哀家说,这根绫子是为了给你体面,让别人不要将你和逆贼攀扯在一处,可执柔啊,哀家觉得活着总比死了强,你说呢?”

执柔听罢,抬起眼睫来,太后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呼吸滞了半分,片刻后才继续说:“你愿不愿意去四方馆陪着桓儿?”

时下人喜欢熏香,寿安宫的地龙烧得很热,殿中弥漫着一股醺然的热气。

执柔仰着脸问:“若如此,执柔是为奴还是为妾?”

太后道:“这不都是一样的。好孩子,哀家不会亏待你。”

寿安宫的玉几上放着一个漆盒,太后掀开盖子,将里头的东西露出来。这是一盒珠宝,里头的东西都是世间少有的奇珍,当中有一根累丝双鸾金步摇,饰以翠羽错宝,华贵绮丽,执柔只见太后寿宴时戴过一次,据传是先帝在世时所赐。

这一匣琳琅满目,太后的目光没有什么不舍,她看着执柔说:“哀家年纪大了,这些首饰也都不适合哀家这个年龄了,可你正当妙龄,是要打扮的年纪。日后你若是有福气,能怀上一子半女,你便是未央宫未来的主子了。”

外头响起了一阵春雷,紧跟着便是铺天盖地的雨声。

执柔的目光冷静又清醒。

“娘娘。”执柔对着太后再福一礼,目光如灼,“若执柔不愿呢?”

薛伯彦年轻时曾与今上逐鹿中原。是共同舞锋蹈血、万军丛中厮杀出来的同袍。薛伯彦曾与今上歃血盟誓,结为兄弟。今上登基之后,亦践行昔日之诺,给予薛伯彦高官厚禄。

所以皇帝如今病势汹汹,薛伯彦的各路兵马始终未入未央宫,无非是要恪守昔年之诺罢了。可若皇帝一朝龙驭殡天,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尚书令昨日夜见太后,叫执柔去伺候太子便是他想出的主意。

“薛贼若真有自立之心,便不会以清君之侧的名义举兵了。依臣之见,薛贼无非是惧怕陛下过身后,朝廷对他鸟尽弓藏罢了。可薛贼若不自立,那总该是立齐家人为嗣君。两位成年的皇叔皆已殒命,太子亦不对薛贼的心思。薛姑娘虽然不是薛贼的亲女儿,身上却也流着薛家的血。她若能在此时怀上孩子,薛贼大概也是愿意立这个流着薛家血脉的孩子的,国本便不会动摇,娘娘与皇后乃至太子殿下,都仍是名正言顺的主子。”

太后听罢久久无言,等尚书令走后,又叫来了皇后。

待太后全部说完,皇后犹豫着问:“若薛姑娘不愿呢?”她捏着帕子,忖度着继续说:“若咱们真拿她当桓儿的正妃看待,早该议定他们两人的姻亲。如今桓儿房中的侍妾都有三四名了,唯独薛姑娘的名分仍没定下来,泥菩萨都尚有三分土性儿,若说她心里没怨,臣妾也是不相信的,如今咱们这么多人提防她算计她,连六礼都没过,娘娘如何知道她一定甘愿呢?”

太后冷笑:“先是利诱,再是威逼,服侍人总比死要强。她一不是薛伯彦的亲生女儿,二不是名门闺秀,不过是薛伯彦舍不下自己的女儿,才把她送进宫来当替死鬼。这样的身份本就是不配做太子妃的,如今许她生下桓儿的孩子已经是抬举了。她若不愿,就赏她绫子,对外说她以死殉国便罢了。”

在太后的印象里,薛家这个女郎素性柔和,温吞知礼,对于太后皇后的谕令,执柔也向来并行不悖。

此时此刻,执柔明眸若星,唇齿间吐出的不愿二字,完全出乎了太后的意料。

“你难道不喜欢太子么?”

执柔的目光落在面前的绒毯上,低声说:“娘娘,执柔是个人,不是件物什。做人其一要自爱,其二要自重。”

她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这几句话说得很慢。但她聪慧又透彻,能通过太后的几句话,就明白太后的心思。

“若娘娘真觉得执柔有罪,执柔愿意一死。”她伏身在地,额头贴在绒毯上,姿态极尽谦卑。

她循规蹈矩地活了十七年,习惯了仰人鼻息、唯命是从。执柔早已不在乎身体外物的痛与罚,只是这样关乎名节的东西,她也要顾及着已故父母的体面。

太后反倒说不出话来。她们二人一坐一跪地过了许久,太后才开口:“你下去吧,哀家再想想。”

出了寿安宫的门,执柔独自在滴水檐下站了许久。

风中带着寒意,她鼻尖泛出一丝红,却没落一滴泪。

迎春送她走到门口时,执柔已经重新恢复了平静。她接过迎春送来的那柄六合宫灯,而后又细声细气地嘱咐:“娘娘今日神情有些倦怠,可以用青翠梅并甘草末少许,生姜切丝,再炒盐三两,煮成汤羹服用。”

灯火照亮了她的半边脸,女郎脸上细细的绒毛都能看得分明,她语气平静温和,迎春却有些说不出话来。

待她说完了,迎春才低声说:“这些年承蒙姑娘记挂着太后娘娘的凤体,太后娘娘心里头有苦衷,姑娘,您别怪娘娘。”

执柔低垂着眼睫说:“我不怪。”

她执着灯走远了,背影亭亭的,被烛火拉得瘦长。

听迎春复述完,太后的眼底渐渐泛起一丝红,她拉着迎春的手说:“若是旁人这么说,哀家心里只会觉得那人惺惺作态。可偏偏是执柔,这孩子,可要哀家怎么办呢?”

太后颓然地靠在合榻上,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桌上那盒珠翠上,过了许久才说:“拿哀家的凤印来。”

迎春听罢猛地跪在地上:“娘娘……”她膝行数步到太后的足前:“您真的要赐死薛姑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