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夫行医几十载,并非是无知县医,相反,他有医术也有见识。
眼前的少年只不过一身青衫素衣,举止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贵气。被他注视着,吴大夫心里有股莫名熟悉的忐忑。
谢源只问了一句:“吴大夫是否与御医有渊源?”
吴大夫掩饰捋胡子的动作顿住了,目光复杂地看着他:“老叟在外行医多年,没人叫破过老叟的身份,你是怎么发现的?”
谢源看向了吴大夫的药箱,尚且敞开的药箱第一排隔层放着一排长短不一的数十枚银针,每一根都细若牛毫,堪称鬼斧神工。
少年缓缓道:“太医院有一位御医,习惯的施针方式为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四指持针,而其余太医施针时要么右手持针,以拇、食、中指夹针,要么拇、食指二指持针。他世代行医,自称是家族传统,而吴大夫行医多年,应当不会不知道如何正确持针。”
吴大夫叹了口气道:“沈家丫头聪慧,我没想到,就连她表兄也如此观察入微。“
“这位公子想要问什么?”
“虫。”
沈乔预料到了吴大夫可能会将自己会蛊的事情告诉她爹娘,于是故意展示出了自己医蛊的天赋。
但是沈乔也没有预料到自己养蛊的事情会被谢源敏锐发觉。
“不知吴大夫是否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名为蛊虫的东西?能掌控心智,悄无声息地杀人于无形。”
吴大夫顺胡子的手顿住了。
谢源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要他露出片刻的犹豫就会被他揪住,再顺着弱点往下摧枯拉朽。
不料吴大夫只是笑了笑:“原来你知道此事。”
他如此直白的反应倒叫谢源有些怔愣。
“什么?”
“当初送你来时老叟便察觉了,你的伤已经伤及骨头,十分严重,单单靠着老夫可能没有办法保住这条腿,只能尽力而为。”
“但令老叟没想到的是,在处理伤处时,简直顺利得仿佛祖师爷保佑,连止血粉都没用上伤处就自动止了血,仔细想来那时候乔丫头也在旁边,帮着老夫做了些什么。”
“今天一看,老叟就更能确定了。能将你的骨头愈合到这种程度,恐怕只有医蛊才能做到。这孩子,好心救人却不说,估计是怕听见是蛊虫让你多想吧。”
“吴大夫不觉得蛊虫是邪物?”每日要靠着血食饲养,这种东西能好到哪里去?谢源见惯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多次遇陷后回想起来都会汗毛直立。
此次发现了沈乔会养蛊虫,并试图用他的血养蛊虫,谢源就是抱着最大的警惕心来对她的。
“只有至纯至善之人才能驱使医蛊,这你尽可以放心。”吴大夫摸了摸胡子,对着谢源笑眯眯地道:“就连老叟都不能亲近得了医蛊,想必这乔丫头是个连谎话都不会说的好孩子吧。”
“我绝对没有!你相信我啊娘!”
沈乔惊慌地冲出门,躲开飞来的鸡毛掸子。试图向着赵娘子解释,那几盘子点心是被野猫吃了,并不是进了她的肚子。
赵娘子又气又无奈。
今天驿站的伙计来结账,算钱的时候多出了八十文!一文钱能买一个馒头,八十文都能吃一个月的馒头了!
她还当时店大欺客,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沈乔在这两日点了不少糕饼果脯,一天三碟地往她房间送。
而沈乔这几天饭量还没减少,依旧是有什么吃的,都会塞进嘴里,一点不挑食,以至于到今天找娘子才发现不对。
她居然吃了这么多。
沈乔心里颇为委屈,养虫子太费血了,她当然得吃点好的补一补。
吴大夫给谢源检查完腿提着药箱出来,就见到赵娘子气得拿着鸡毛掸子追着闺女,他上前一步,笑呵呵地将沈乔护在身后。
“赵娘子,毕竟是孩子,长身体多吃点好啊,像我这么大年纪,倒是想吃也吃不动了。“
赵娘子也不是真生气,只是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故意追着沈乔往吴大夫这里跑,趁此机会就收了鸡毛掸子,假装仍有余怒地喘着气。
“赵姨,乔乔是为了我,见我病了,才给我送了些果脯。”
少年住着拐杖从房中出来,轻轻地朝着赵三娘道。
沈乔诧异地看向了谢源,少年脸上的表情依旧,看不出来有了什么变化。她顿时佩服,说谎不眨眼原来是这样的。
赵三娘原本还有些怀疑,只是谢源一脸正色,看上去就像是在说实话,二来赵三娘也不相信沈乔一个人能吃那么多东西。
吴大夫适时说:“原来是两个孩子夜里偷吃零嘴。也不是什么大事,下次记得不许了啊。”
替赵三娘子小小训斥了一句,吴大夫便催促着快走,沈丘怕是在门口已经等急了。
沈丘已经套好了牛车,停在了门口。
他今日提前去查验好了,今日城门的四个门中,东门守城的是个老瞎子,年纪大,眼睛也不好,从东门过查验时便可放放水出城。
一家四口都已上了牛车,来时只带了四个人来,回去的时候车上装了几斤鲜肉,几匹鲜亮的布,还有一些干果。
沈乔一爬上车,就像是掉进米缸的老鼠,探着手往竹筐里翻腾。有数的饼不好动,可核桃又不是能有数的,趁着她娘还没上车,她快速地将核桃藏在了袖子里。
末了还要抬头望望她娘看没看着,结果一抬头就看到谢源正盯着她看,沈乔蹲在车壁边,像是只猫儿一样朝他讨好地笑了笑。
谢源朝她伸出手。
沈乔微微睁圆了眼,眼神看了看旁边的竹筐。
明明旁边就有,干什么来抢她的?
沈乔抓出几个核桃,恶狠狠拍在他手心。谢源却翻手扔了回去。
好啊!原来不是想吃,而是不让她吃!实在可恶!
她本来不愿理会,谢源却要站起来,预备朝牛车外的赵娘子方向过去。
沈乔脸色一黑,赶忙伸手拽住谢源,扯过他的手掌,心痛地塞过去一只核桃。
谢源垂着眼睫,一句话不说,将核桃放在了另一个手心,然后伸着另一只冷白修长的手,默默盯着沈乔。
又一只核桃被悄悄地放到了他手里。
神情冷淡的少年依旧在看着她。
沈乔只能双手合十,表情可怜。
[真没有啦,表兄。]
谢源从她脸上明明白白看出了这句话。
少年在晃动的牛车里与她默默对视。
少女眼角微垂,轻轻蹙着眉心,仰着白皙带着微红的小脸一脸祈求地看着他。
看着这张脸,谢源有些走神地想起了有一次读书时飞进来的一只麻雀。
那只麻雀顶着圆滚滚的身子,像是球一样滚落在他桌面,弄脏了他刚刚写完的纸张,明明胆子大到不怕人,却又狡猾地不去触碰人还没有食用过的糕点,只啄点碎渣来博可怜。
谢源忍不住轻轻勾了勾唇,坐回了车里。
眼前的表妹和那只麻雀似乎在某些地方有着极高的相似度。
沈乔并不知道谢源已经将她和一只麻雀作比,还在难过自己痛失两个核桃,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右边胳膊被碰了碰,抬眼一瞥,只见谢源的手心朝上,正放在自己眼前,而上面多出现了四个完整去壳的核桃仁。
沈乔瞪直了眼睛,惊讶居然有人能这么完整地剥开核桃,这还是人吗?随即反应过来关注点不应该在核桃上。
她看了看核桃仁,又看了看谢源,他的手里还有四个半面的核桃空壳。
谢源,是想要给她剥核桃的?
居然有这等美事!
沈乔惊喜地掏了掏袖子,一边袖子摸出来两个,总共四只核桃捧在手心上,双眼亮晶晶地送到谢源面前。
谢源又在她的脸上读出了她想说的话。
[表兄,有劳了!]
谢源停顿了片刻,默默地将四个核桃拿过来,任劳任怨地开始给她剥核桃。
赵三娘子将东西都收拾尽了,检查无误后最后上的车,望着车下给他们送别的吴老大夫,轻声唤道:“吴大夫,医馆刚好顺路,让乔他爹送您回医馆吧。”
“怎么用你们劳烦,不过走几步路就到了。那么嗨得这两个孩子,早些回去吃饭。”
吴大夫本是打算自己走回去的,奈何赵三娘子忧心她腿脚不便,不如坐车来得快,又加上沈丘劝说,便也上了车。
牛车咯吱咯吱地晃悠,能听到外面吆喝的叫卖声,沈乔进城来的时候还是晚上,没想到白天的时候有这么多好吃的。
沈乔见到谢源一时半会剥不上她吃的,便钻出牛车,到前头挤在吴老大夫和沈丘身边坐下。
“吴爷爷,镇上不宵禁吗?成天都有这么多好吃的啊?”
吴老大夫一扬眉:“那可不。这里又不是京城,咱县里的知县丈人家是这的大商贾,知县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都能开铺子。”
“乔乔他爹,我看你成天往返村里和城里,要不要再城里买处宅子?”
沈丘赶着车在路上走,笑着摇头拒绝:“哪有那闲钱?家里孩子也在乡下野惯了,进不了城。”
“那乔乔之后读私塾是怎么打算的?”吴大夫皱起眉。
一听到私塾,沈乔就忍不住支起耳朵。
沈丘想了想,道:“冯献先生要在村里办个私塾,我准备送到那里去。”
吴大夫怒斥:“你就把她一个人丢到私塾里去?!”
“太不负责任!”
“怎么做爹娘的!”
吴大夫高声厉呵。
沈丘一时沉默。吴大夫咳嗽了两声:“反正你们都只打算将她送到私塾,不如送到我这里来,好歹老夫也是正经考中的。”
“乔丫头稳重又机灵,还有学医的天赋。让乔乔来我的医馆。我定然将乔乔如亲孙儿一般对待。”
沈乔眨了眨眼,立刻抓住了吴大夫的袖子。
跟着吴老大夫肯定能轻易地接触到受伤出血的病患,虽然吴老大夫本意应该是不想她浪费医蛊的天赋,但这可是逃离私塾的机会啊!
沈丘暗暗瞥了一眼,发现自己的女儿竟然已经乖巧地坐在了吴老大夫身边,看起来比和他这个爹还要亲近。
目的这就能达成,他心里却莫名不太痛快。在这中不痛快的情绪驱使下,沈丘一勒缰绳,硬邦邦道:“医馆到了。”
吴大夫下了车,这边刚落脚,还想和沈丘再说道说道,沈丘就扬起了鞭子,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牛车就在面前走了。
吴大夫在身后追着喊:“诶诶!沈丘!你还没说同不同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