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丘想起方才看到的沈乔的眼神。
这种眼神沈丘曾见过无数次,在灭门时找到的幼小的孩子,他们的眼神就是这样,是属于未曾长成的幼小猛兽的眼神。
若是旁人定会觉得毛骨悚然,沈丘却发自内心为这件事感到高兴。
在他眼里,虽然乖巧懂事,不沾风雨的孩子很好,他更担心如果有一天曾经的仇家找上门,他不得不离开时,她们无法自保。
沈乔歪了歪头,一派天真之色:“爹,你找我到底是要干什么?”
“吴先生是名医,三年前来的金溪县,行医数十载,你觉得他怎么样?”
沈乔一脸茫然,不懂为什么话题会跳到吴大夫身上,她这才第一天认识,才见了这一会。
沈丘不是会问些废话的人,这么问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
保险起见,沈乔谨慎地回答:“吴爷爷挺好的。”
“爹,怎么了?”
沈丘笑道:“没什么,在想今天晚上给我乔乔做什么好吃的。”
今天是走不了了,沈家要在镇上的驿站里住一晚上。
夜晚,沈丘看着漆黑的床顶睁开了眼睛。
“我要送乔乔去学医。”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多年对气息的感知,他能确定身边的人没有睡着。
赵娘子几乎是在他睁眼的同时睁开了眼睛,她蹙着眉,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是沈丘说了什么梦话。
沈丘面色平静:“只要乔乔喜欢,那就送她去学,今天我在医馆里看着,乔乔眼睛都不眨,一直跟在吴老大夫身子后头。”
靠着玩针闯江湖的梅三娘眼神厉害,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只是她是赵三娘子,不应支持女儿离经叛道的行为。
而作为梅三娘子,她自来就是干的杀人的活计,更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成为一个普通的女孩,不愿意她遭到世人非议。
赵娘子道:“学医辛苦,况且哪里有医馆收女大夫的?”
“乔乔这丫头聪明,许多事情不需要咱嘱咐就能自己办好,就算我们叮嘱了不让做她也还是会做。”
“等着吧,要是我们不送她去学医,她定然是去会学的。”
赵娘子听着沈丘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似乎是睡了,自己却睁着眼睛望着床顶,琢磨着沈丘所说的话。
吴大夫行医多年,医术精湛,是个好心人,乔乔跟着他学医,她其实是放心的,乔乔要是喜欢,她提前有个准备也是好的。
心里拿定了主意,赵三娘子才闭上眼浅浅歇息。
眼睛一闭,睁开眼就到了第二日,医馆中的年轻小哥大清早地就开了门,医馆内擦洗完毕端着一盆水要泼在街上,不成想刚一开门就撞见了一人。
他骇了一跳,险险没让脏水泼到来客身上,再定睛一看,来者魁梧身材,正气的方脸,原来是沈丘。
门口停着一辆牛车,车篷边上坐着个姑娘,正低着头看着地上的蚂蚁,时不时朝着这边张望一两下。
“沈大爷怎么这么早?”
沈丘认出来面前的少年是吴老大夫的小儿子,吴青,便笑道:“我是来接人的,趁着早上不忙,将孩子带回去。”
更重要的原因是谢源身份特殊,不能让旁人见到。
昨晚就算了,白天的时候医馆人多眼杂,到底不能再这里住着。
“那您在这歇歇脚,我去喊我爹。”吴大夫现在正在药房,看着药炉子呢。
“不用劳烦!我自己去带孩子走就行。”
沈乔看着两个大人互相寒暄得没完没了,便从门旁侧而过,自己跑进去找谢源。
她现在十分想要找到谢源,找他算账。
昨天用谢源的血喂了小十,没想到回去后小十就翻着肚皮像是死了一样。
谢源的血一定有问题。
也怪她,没有先检查了血食之后再喂食。想起在家中的几罐虫子,沈乔担心它们也出现了不测。
正往那边走着,正好遇见了吴大夫,他从厨房里出来,端着碗黑漆漆的药汤,对着她招手喊:“乔家的丫头,快过来一下,老头子我抽筋了,你去找你表兄的时候顺便把药给他吧。”
沈乔忙先接过药碗:“吴爷爷要不要我喊人过来。”
吴大夫摆了摆手,慢慢扶着椅子坐下:“不碍事,就是年纪大了,容易抽筋,我缓缓就成。快去送药吧,免得凉了更苦,我看那孩子不喜欢这苦味的。”
沈乔便带着药走了,这一打岔就险些忘记了自己本来的念头,看着床上睡着的谢源才猛然想起来自己是来取他的血的。
她望着在床上人事不知的少年,先将药碗放在了一边,蹲在床边小心端详着他,思考从哪里下刀不会被发现。
她只需要一点点的血就好,自己这匕首下手太显眼了,下次应该用她娘的针试试。
沈乔抿了抿唇,再确定了一眼谢源没醒后,将他的袖子翻开,只是有了昨天的那番经历后,不免有些忐忑,下刀时犹犹豫豫,生怕取多了又让家里人大惊小怪。
而就差最后一步就能取到谢源的血时,谢源睁开了眼睛。
沈乔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察觉到不对,又抬头看了一眼谢源,就发现他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她吓了一跳,一不小心打翻了床边的药碗。
谢源冷白的皮肤被刚熬的药烫得通红,他不发一声,冷淡的眼神盯着沈乔。
她急中生智地惊叫一声,忙拿了帕子给他擦胳膊,同时迅速把匕首收回了袖子里。
“表兄,没事吧?烫着你了吗?”
“你袖子里的是什么?”谢源侧头看着她。
沈乔背脊一僵,觉得周围的气压都降低了几分,她的心脏砰砰乱跳。
“是我娘买给我玩的小匕首。表兄,你别误会,刚才你的衣服上有个线头,我看不过眼。”
说着,她将谢源的袖子翻出来,果然找到了那个线头。
谢源双眼盯了那根细小的白线片刻,淡淡地嗯了一声:“原来如此。想不到乔妹妹这么细心照料我。”
沈乔小心打量,看不出来谢源心里想的什么,不觉有些挫败。
“不是给我熬了药吗?再去给我盛一碗药来吧。”他淡淡道。
沈乔心底懊恼自己错失机会,低头捡起碗跑出去。
看着沈乔的身影离开,谢源脸上的表情彻底冷下来,他抬起自己的手,看着袖口上的痕迹,这件里衣的线是黑线。
门外,沈乔左右望了望,见没有人后才从身体里唤出蛊虫。
在谢源房中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小十苏醒的动静。
因此一出门就忙不迭将它拿了出来,却惊讶地发现小十原先白色身体在醒来之后变得更加透明了。
沈乔眨了眨眼,小十……长大了?
吴老先生将几人送到门口,还有几分忧心:“沈丘,这孩子昨夜才发了热,若要是带回去,千万别忘了按时换药。”
沈丘恭谨道:“吴大夫,您说的都记下了,不会忘的。”
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沈丘问:“吴老大夫,我看医馆里这么多人都有条不紊,您这教得好啊。”
沈乔眨着眼,从车篷里探出头来。
吴大夫摆了摆手:“这些孩子也就是打打杂罢了,不堪大用。”
沈丘微微挑了挑眉,从吴大夫话里琢磨出点别的意思来。
医馆里的坐堂大夫一个人忙不过来时会招学徒,学徒和正经师徒不同,正经徒弟不单单是打杂,而是传授看家本事,免得传承断绝。
现在看来,吴大夫还没有找到自己心仪的徒弟。
他沉吟了一会儿道:“我听说东城有一家人染了恶疾,见不得一点日光,苦寻了一良方,渐渐有了效果,不知道吴大夫感不感兴趣?”
吴大夫睁大了眼睛:“果真?”
“若是吴大夫感兴趣,我跟那户人家说说,吴大夫可以上门去问诊。只是那户人家白日里不便于见客,若要去还得是晚上。您要是夜里不敢走夜路,我便送您过去。”
“这街上有兵士把守,夜不闭户,能有什么危险?”
吴大夫很是高兴。对于一个大夫来说,能找到一个疑难杂症的药方,比得了百两银子都要高兴。
沈丘便笑笑:“您说的是。”
同一条街上,已换了一身新行头的王焚正坐在一家面摊子上,等面的这一会,忽然瞧见远处的影子有几分眼熟。
刚想要招手和沈丘打个招呼,却见一少年从医馆中被搀扶着走出。
少年穿着灰色棉衣,肤色白倒也罢了,只是那言行举止,远远看去不似寻常之人。
王焚当了好几年的乞丐,各式各样的人见了不少,要说最特别的除了沈丘,就要数这少年了。
王焚心里嘀咕,这沈大哥五大三粗,怎么还能生出个这么秀气的儿子?
心里稍微起了些疑心,王焚见人已经进了马车,便知晓今天是无法和他打上个招呼了,便剔着牙向着城门口走。
牛二爷将他安排了个城门卫的肥差,今日就是上任的日子。
总归沈大哥会出城,到时候问问他也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