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和谢源在周娘子家用了饭。
书房里听不见一点响动,周娘子进去送饭,回来时说他还在用功读书,还说起两朝名宰蔡翁要收他做弟子的事情,言语间满是高兴。
沈乔低着头努力地扒饭。
饭后便要离开,周娘子笑着说去拿些茶点,直言反正家中无事,不如在这儿多玩一会。
周娘子的本意是想要沈乔在这里疏导疏导,她或许没有发现那场学生试的问题,可自己儿子的异常是看在眼里的。
于是千般小心,万般慎重地对待。
周娘子人很好,爽快大气,每次来玩周娘子都会特意备了她喜欢吃的东西。如今又是一片慈母之心。
一想到周亭并没有被蔡翁选上的乌龙事情,沈乔就忍不住唉声叹气。
她也没有虫子能一下让他考中的啊。
带着郁闷的心情,沈乔忽然瞧见淡定喝茶的谢源。
“表哥!”
“你唤我做什么?”谢源抬了抬眼皮,矜贵地啜饮着品茶香。
“周婶婶的手艺不错吧?”
谢源淡定地喝茶:“尚可。”
“倒是你,今日连吃了三碗饭。”
以沈乔的行为,足够教习的婆子罚个半天端水了,谢世子漫不经心地在心底想着。
沈乔那句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话噎住了。
她有吗?!
好像有,但这莫名的不爽是怎么回事?
磨了磨牙,沈乔记下仇,然后道:“表兄,我听闻周亭哥是白鹭书院的院首,就连院长也夸过的,周亭哥这么勤奋好学的人都不及你厉害,你有法子帮帮他的吧?”
“这件事我帮不了。”
“周婶子对我们这么好……”
“这必须要周亭自己想明白,不是我能帮的了的。”谢源深深地看着她。
话虽如此,当谢源瞧见沈乔那双葡萄一般黝黑的眼睛祈求地看着他时不禁一怔。
下一秒,沈乔便听见他淡淡道:“知道了。我会去劝劝他的。”
谢源想起自己初到京城中时,因为席上皇帝的夸奖,他成为了京城中富有盛名的奇才 。
年幼的他也曾锁在屋中几日,不饮不食,只为解出先生的棋局。
而母妃则在府中大摆宴席,恼怒着迟一天送到的新颖款式的华服,从未过问过他一句。
当时他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现在见到了周亭,谢源心里解释:百姓家考取功名不易,对会读书识字的有敬畏之心,而且将来说不定就会凭此一举登天,从此衣食无忧。
断然否认和自己对比,他心里有了那么点落差。
沈乔见他点头,满脸欢兴雀跃,拉着他的衣袖就往外走。
谢源令她安稳坐下。
“主人家去取点心未归,哪能到处乱跑?要是冲撞了别人,或者回来见不到人,未免失礼。”
沈乔皱了皱鼻子,觉得谢源也太大惊小怪了点,村子里哪有人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看着他严肃的表情,似乎打算她不听话就不帮她的样子,沈乔还是识相地坐了回去,耐着性子等到周娘子回来。
又是待在房里听着周娘子絮叨,一坐又是半个时辰。谢源已经后悔了,盯着茶水沉思,或许他该等一等再教这位表妹规矩。
要走时,看着沈乔亮晶晶的期待眼神,谢源淡淡地嘱咐道:“等我一会。”
推门进去,顺手关上了书房门。
没能混进去,沈乔只好在石阶上等着。
亭哥一直都是多思多虑的性子。
这时身后的门便有了动静,谢源独自走了出来。
沈乔见他神色如常,不禁问:“表兄,你觉得亭哥能行吗?”
谢源只答了句“不知道”,便从她肩膀一侧绕过 ,带着几本书扬长而去。
沈乔听着里面安安静静,面色古怪地思考:表兄不会糊弄她吧?
又望着谢源真不等自己,微怒地朝着他追过去。
书房内,周亭默默地翻看着自己所做的文章。
多年下来,已经积累了足有他高的厚厚一叠,周亭慢慢地翻着。
他比所有人都要努力,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是那等天纵之才。他能获得师长的看重,只不过是因为比旁人努力。
“你是在害怕。”
恍惚间听见了谢源的声音。
“你在害怕被众人耻笑。”
“周亭,你要困于心结一辈子吗?”
那人如此冷淡,直白地,戳破了他的遮羞布。
他,确实在害怕。
外人看来,他是白鹭书院院首,天资聪颖,常得师长嘉奖。
直到他遇到了真正的天纵之才,仿佛道心崩塌般,看自己的文章便再也无法入眼,之后每日凄凄惶惶,脑中也无法识得一字。
他每日强装镇定,将所有文章策论都翻了出来,试图从新学起,却总是力不从心。
如此浑浑噩噩,连重要的考试都交了白卷。
一摞文章嗵的一声倒下,恍如雪山倾塌,一层又一层地将他淹没其中。
周亭忽然捂着脸,伏在满地的纸张中,声音似哭似笑。
一日夜里,沈乔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得赵娘子在院子外惊呼的声音,她怕赵三娘子被□□吓到,忙起了身,却见到一身雪水的周亭站在院子外。
周亭进来后,也顾不得摘下帽子,只是快步走着,问谢源在哪里。
谢源听到院子的动静,披衣起来。
昏沉的黑夜中,周亭扯下了头上顶着的雪帽,半条腿都沾着雪水,却咧着嘴笑了。
“我没有通过蔡翁的考试。”
“怎么回事?”
沈乔被他浑身的狼狈吓了一跳,不得不小心看着。
“我没有答出题目。”
他浑身湿透,嘴唇都已经冻得青紫,身上似乎还跌了几跤,透着深深的痕迹。
可他却笑得很开怀,像是终于解下了某种包袱。
谢源只是道:“是吗?那下次再努力。”
周亭摇了摇头。
没有下次了。
他回忆起今天下午的经过。
那位老先生其实看到了他的空白卷子,但他仍然愿意给自己一个机会。
他满怀忐忑地拜访了老先生,将尽力写出的试卷递到了他面前。
当时白发白须的老先生抚摸着一株病死的梅树,只是道:
“并非老叟不愿收你,只是你并非老叟所求之人。”
周亭急忙问:“那先生要什么人才呢?”
老先生笑了笑,道:“通经天纬地,晓治国安邦。”
“吾非汝之道也,速去吧。”
周亭便失魂落魄地走出来了,柴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他知道这举荐的一条路再也不会向他敞开。
他当时想了很久,走着走着便走到了桥上。
看着水中倒影,他从三岁起便开始识字,六岁时断言自己会成为举人老爷,骑高头大马带着红花衣锦还乡。
十二岁进入书院,这时才知道原先的自己是有多么肤浅愚昧。
他必须要与几十万计的人才共同争抢一条登天之路。
周亭释然笑了。
又问:“源表弟既然有才学,不去试试吗?不拘是谁都可以去见见蔡翁的。”
谢源只是摇头,又问他有没有医书。
周亭惊讶:“要医书做什么?”
谢源道:“我自幼体虚多病,要备着些草药。”
他上一次下的毒,至今没有发作,井里却莫名其妙多了些癞蛤蟆,赵三娘子不敢用水,最近都是从旁人家中借水。
周亭见他确实志不在此,惋惜地叹了一声,承诺下次会带些书过来就回家温书去了。
这些日子书院放冬假,等过了年便要开学,他不愿荒度时光,每日都会来和谢源讨教一二。
而谢源日常除了看医书,便是盯着她。谢源发现了,沈乔这几天总是偷偷摸摸往井里丢癞蛤蟆,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
沈乔大不耐烦,总想着偷懒一下,却被一左一右两个兄长盯着,一丝不敢堕怠,她娘也乐见其成,不搭理她的求救。
沈乔只好巴望着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能给她找点乐子。
这一日沈乔和谢源去还书,周娘子告诉他们了一个消息。
“听说村后小山上的柿子长得好,满树红彤彤的。”
“柿子?!小山那边哪里有柿子树?我从来没见过。”
沈乔眼睛霍然亮了。
周娘子将一盘子的蜜豆糕放在桌子上,想了想道:“我也忘了,许是山北面吧?”
沈乔一听这个来劲了:“山北面吗?好像不是很远。”
周娘子还好心提醒道:“虽说那山矮,林子密,乔乔要是想要的话过两天我去一趟,或者让你娘去,可万万不能自己上山,当心迷在山里头。”
沈乔失望地垮下脸。
但怎么想都觉得按着她娘的性子,必然会说“柿子性寒”,不许她吃的。
天寒,冷空气无孔不入,一不留神就会让人遭罪,赵娘子病倒了,屋里不断传出她的咳嗽声。
逢沈丘在城中当值,托人传了话后,沈丘告假回来,便接了辆牛车,带着赵娘子去县里的医馆看病,家中只留了沈乔和谢源两人。
沈乔百无聊赖,趴着在桌边看谢源习字,看着看着视线就从他骨节分明的手看到了白皙如玉的脸上,被她灼灼的目光盯着,谢源乌压压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今日的字帖没习吗?”
沈乔小声嘀咕:“怎么跟老先生似的。”
瞧着谢源在盯着,眨了眨眼道:“写了。”晚上写也是写。
谢源搬起凳子将书案分给她一半:“我给你一张纸,写。”
沈乔盯着白纸,这一张大的,足够写一天了,抬起毛笔,不情不愿地写字,直到眼皮渐渐沉重,脑袋一垂睡了过去,砰地一声,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
沈乔吓醒了。
谢源脸色很黑地看着地上,她方才打翻了砚台,砚台碎成了两半,里面的墨汁翻倒在桌面,连谢源的下巴也溅上了一滴墨滴。
沈乔看得想笑但是忍住了。
要是此刻笑出来,谢源肯定会恼羞成怒。
谢源一声不发地先捡起了纸,收拾干净后却见到他穿上了出门的厚衣裳。
见到她一动不动,谢源心底不满,若是鸣儿在他穿上鞋的时候就知道跟着他了。
谢源在心底吐出口气:“走吧,去摘柿子。”
沈乔眨了眨眼,不动。
“表兄,要拿筐子的。”
“那你拿啊。”
沈乔低着头,娇俏地红了一下脸:“这种时候不应该是兄长拿吗?”
谢源:……
拿了筐子之后,沈乔仍然没有动。
谢源:“还有什么?”
沈乔指了指镰刀,抿唇一笑。
出门时正碰见从门口路过的猎户,因为沈丘以前常常和他一起上山,沈乔早就认识了,招手喊三叔。
男人年过四十,身上驮着个胖乎乎的女娃娃,女娃娃脸圆得好似面团,眼睛圆溜溜的,一张嘴,还没长齐的乳牙就流下口水。男人驮着娃娃,右手提着一只绑着翅膀的野鸭,一副远行的样子。
“三叔,你们去哪里?”
他笑道:“是乔乔啊,快过年了,带着你瑶吉妹妹去她姥姥家。”
沈乔问:“三叔知道柿子树在后山的哪片地方吗?”
裴三叔点了点头道:“要去摘柿子?柿柿如意,是好兆头。早想到我也该带些柿子。”
“三叔……”沈乔有点无奈他跑题。
“哈哈哈,顺着你小时候的路走就行,走大路就能看到了。”